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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第二章(2)

琺子轉臉看保羅。世上的事真巧真怪,她曾有一點模糊印象,保羅和中國有些關係,卻不知其父母曾在昆明居住。停了一會,她說:「這麼說昆明是你的故鄉了。」
「還有點心呢,」嵋說,「慧姐姐好意去拿。」
嵋忽然大聲說:「該叫殷大士來陪。是幫她取紗巾才碰上蛇。」見舍監不理會,便不再說話,自己拔腳跑回宿舍。
三個人坐在石階上,對著滇池,似已忘記空襲的事。幾個人走過,一個說「外國人?」「外國人也跑警報!」保羅笑說:「一樣是人,能不怕炸?對了,前天在英國領事家裡見到庄卣辰太太和無采。我問孟先生住在哪裡,好去找你。」那天保羅見到莊家母女,是因為一位參加修滇緬路的英國人攜妻子和八歲的女兒在昆明住了半年,不想女兒上個月患腦膜炎去世,工程師夫婦決定回國前把女兒的所有玩具贈給無采。
最近的診所在正義路,大家往城中跑去。還未到大西門,江曄醒了。「怎麼回事?誰背著我?」「你醒了!」弗之高興極了,腳步更快。學生們說:「江先生,你受傷了,送你去醫院。」江曄看見弗之跟著跑,說,「是孟弗之!你們快放我下來。我不會死,我是炸彈炸得死的嗎?我不會死的!」
原實驗室是震塌,人們在清理瓦礫,小心地挖掘。那一排起火的房屋火勢漸小,人們稍稍鬆一口氣。
「麥保羅!」琺子高興地叫了一聲,放下叉子,站起來。保羅也高興地叫起來,「澹臺琺!看著就像你!」他大步走過來,似要擁抱琺子,琺子笑說:「這是中國,我們說中國話。」她的同學評論道:「他鄉遇故知。嚴穎書,你認得嗎?」穎書搖頭。
「嘿!等一下,就洗完了。」嵋說。她在學校里稱無因為庄哥哥,被同學譏笑,說什麼哥哥妹妹的,難聽死了。於是只有小娃一人照原樣叫了。
一陣腳步響,茶室里走進幾個外國人。因有滇越鐵路,本來昆明常有法國人來,現在又有滇緬公路,來的外國人更多了。這幾個人中一個身材勻稱的金髮青年向琺子這群人望了一眼,忽然愣住,站在門前不動,神色似有些詫異。
這裏離新校舍很近。那天來的敵機少,扔的炸彈不多。一棵炸彈落在離琺子數米處。本來這幾個年輕人是死定了,可是炸彈沒有爆炸,掀起的泥土也不多,琺子等不但沒有受傷,也沒有落一身灰土。轟炸過後,從地上跳起來的琺子還是整齊漂亮,和早上剛出門時差不多。和她一起的幾個同學也都不顯狼狽。「哎呀!咱們的命真大!不知托誰的福。」琺子說。「當然托澹臺琺的福!」一個男同學說,「敵機飛得這樣低,準是看見你了。」「所以就扔炸彈?真的,要是有高射機關槍就好了。我來打!准打得日本鬼子落花流水!」
大士冷笑道:「你是老師?是校長?是主席還是委員長?你凶哪樣?你凶!你凶!喊人來趕你走!」
「為什麼不像?當然像!你素來有點俠氣的。」
轟炸以後人們都感到沉重壓抑,猶有餘驚。過了些時,卻有一次警報使人興高采烈。那興高采烈的便是澹臺琺。
五百字長聯掛在樓前,此時就在他們背後。漆面好幾處剝落,字跡模糊,月光下看不清楚。琺子說:「不要緊,我會背。」她隨手撿了一根樹枝,指指點點,背誦這副長聯。
兩人,快步追上穎書,上了車。三人一路不說話。路上行人稀少。到小西門,知警報已解除了。
「雙親大人倒是想用一副對聯,還沒來得及。——好了,說正經的。今天級任老師找我談話——」
「你爹差人去叫我們,說有事。——一定不是好事。」
「不知新校舍的人都跑出來沒有。」梁明時哺哺自語。他們沒有辦法,他們只能等著。
大士定睛看著嵋,嵋也看著大士。
宿舍里大多數人都在夢鄉,有些人被驚醒了,大睜著眼睛。大士已經躺下了,慧書卻坐著,大概預料到事情沒完。
大士想問問情況,見她聲勢洶洶,便不肯問,反而說:「我起不起來,你管得著!」
「我的祖父祖母都是愛爾蘭人。我的父母是傳教士,他們在昆明住過,就在文林街那一帶。因為有了我,才回美國去。我聽他們說過滇池。所以我覺得滇池很親近。」保羅一本正經地說,覺得坐在水邊的女孩也很親近。
「代數老師不會做題?沒有的事。我們有時討論討論,都是老師教我的。」
她的聲音很大,許多人都醒了。慧書跳下床來,緊張地拉著嵋連說:「不可以,不可以!」嵋又吵了幾句,這時小舍監進來了,立刻命慧書勸嵋到門外,自己去安慰大士。
不多時車到大觀樓。琺子等下車繞過樓身,眼前豁然開朗,茫茫一片碧波,染著銀光,上下通明,如同琉璃世界。三人不覺驚嘆,保羅大叫:「這就是滇池!」興奮地向昆明人read.99csw•com嚴穎書致敬。穎書很高興,說以前也未覺得這樣美。「還有一件絕妙的東西呢。」琺子說。她指的是大觀樓五百字長聯。
小娃閉目想了一會兒,嵋忍住笑捅捅他,說,「別想了。開玩笑呢。小紅門上根本就沒有字。」
大士當然記得這事,嘟囔了一句「烏鴉叫嘍」,意思是校長是烏鴉。眾人俱作未聽見。
「庄哥哥!」他大聲叫著跑過去,和無因站在一起。
這時一隻小船從水面上滑過來,靠近石階停住。划船女子揚聲問:「可要坐船?繞海子轉轉嘛。」琺子跳起身,「要得,要得!」便要下船。保羅遞過手臂。穎書不悅,心想,「還要我夾蘿蔔乾!」便說:「琺子姐你等一下。我們是來跑警報的,又不是來耍!飛機不來,我們回去好了。」說著,起身拍拍灰便走。琺子將伸出的腳收回,知穎書為人古板,不便堅持。仍說,「要得,要得。」扶了一下保羅的手臂。
這琺子,和外國人來往,而且是老交情了。二姨媽也不管管。好在現時兩位母親不在家裡,她也少來了。不然,怕把慧書帶壞了,慧書大概覺得她比我還親近呢。想這些做哪樣!沒得用場。爹從湖北回來休整幾個月了,說是休整,其實是打了敗仗的緣故。勝敗兵家常事,總不至於怎麼樣吧。最重要的是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今晚一定打不出去的,且睡覺!
這一聲嘆息使得保羅的心輕輕顫了一下。月光下的琺子像披了一層薄紗,有點朦朧。保羅忽然笑說:「平常看你,說不出哪裡有點像我們西方人,現在最像中國人——很可愛。」
「可是要出發?」
下午上自習時,訓導主任把殷等五人召到辦公室,訓導了一番,責成她們還豆錢。最後說:「女娃娃咋個會尾起男學生的樣!下次再犯,要嚴辦!校長早有話了。」說著看了大士一眼。大士上小學時,曾經挨過打,章校長親自動手,打了十記手心。事後校長到殷府說明情況,是大士打破同學的頭,又不聽教誨,才用體罰。家長倒是明白,不但不怪罪,還感謝再三,說章校長這樣的人太少了。
「哪樣要得?你家。」船女問。意思是究竟坐不坐船。
「我走了。」無因站起來。
第二節
七八個人圍坐著,桌上擺著花生米、南瓜子等零食,突出的是一盤堆滿花色奶油的點心,每人有一杯喝的東西。一個同學舉杯說:「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咱們都是必有後福的大命人,學校里要是多有我們這樣的人就好了。」又一個同學說:「今天是大命人,明天還不知怎麼樣呢。」琺子說:「明天?明天我英詩考95分!嚴穎書西洋史考90分。」指著一個同學說:「你統計學考80分!」「為什麼我最少?」那同學不平。「因為你心裏裝著別的事。——我也不知道什麼事。」不知是誰低聲唱起了《流亡三部曲》:「泣別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黃河長江。流浪!流浪!逃亡!逃亡!」歌聲凄婉。「逃到昆明還要逃!我畢業以後是要拿槍杆子的。」又一個同學說。「我們得自己造飛機,」航空系的一個同學說,「我們若不把先進技術學到手,永遠得挨打。」
「殷大士也在這兒。」嵋說。
嵋一面漂洗東西,一面講述夜間的事,講得很詳細。無因和小娃認真聽著,不時驚嘆。
「在城裡住時瑋瑋哥常帶我們做打日本的遊戲。」嵋說。
琺子給大家介紹:「麥保羅,麥子的麥,保護的保,四維羅。」又問這姓名的所有者:「什麼官銜?」「美利堅合眾國駐昆明副領事。我來了一個多月,重慶去了四個星期。準備下星期開始找你,以為至少得找一個星期才有結果。」「這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鐵鞋?」琺子用英語又說了一遍,美國人都注意聽,說中國人想象力豐富。
「莫要不懂事,」慧書說,「惹她發脾氣何苦來!我們還要上學,好好上學才對。我就說你莫要去偷豆嘛。」見嵋不語,又說:「公平不是人人講得的,媽媽有一次說,公平是專給讀書人講的。」
「發現兩個人!恐怕已經死了!」救火的人跑過來報告。秦等忙到火場邊,見兩具屍體躺在草地上,下身俱已燒焦,本是少年英俊的面目已經模糊,大概是起火時上身撲到窗外,才沒有全部成為焦炭。很快有學生認出,兩位死者是化學系學生,參加步行團由長沙到昆明的。他們像千百萬青年一樣,有熱血,有頭腦,有抱負,原是要為國為民做出一番事業的,可憐剎那間便做了異地望鄉之鬼!
隨著警報聲響,明侖大學的師生都向郊外走去。他們都可謂訓練有素了,不少人提著馬扎,到城外好繼續上課。一個小山頭兩邊坡上,很快成為兩個課堂,一邊是歷史系孟樾講授宋史,一邊是數學系梁九九藏書明時講授數論。孟樾他講過了宋朝積貧積弱的原因,講過了諸多仁人志士的正氣。現在講到學術思想的發展,講到周濂溪的太極圖說。他的歷史課是很注重思想史的。梁明時講到第一位對數論作出巨大貢獻的歐洲人費馬。數論是費馬的業餘愛好,他的創見大都寫在給友人的信中。梁明時自己也是一位奇人,沒有受過專門訓練,卻在數論方面有卓越成就。他的信念是:「哪裡有數,哪裡就有美。」他因患過小兒麻痹,左手舉不起來,右手書寫卻很流利。架在土坯上的小黑板上滿布各種數字和符號。
大門附近人不多。江曄靠牆半躺著,閉目無語,滿臉血污,長衫上也是血跡斑斑。弗之趕了幾步:「江曄,江曄!傷在哪裡?」江曄不答,頭上仍在冒血,沿著臉頰流下來。「快送醫院!」弗之大聲說,立即命一個學生往校長辦事處要那輛唯一的車,一面拿出大手帕笨手笨腳地包紮。過了一會兒,血又滲出來,江曄仍未醒來。「不能耽誤!」弗之說,周圍幾個年輕人搶過來背起,一面問:「孟先生,送哪裡?」
「我管得著!你起來!去招呼趙玉屏!人家幫你取紗巾,挨蛇咬了,你倒沒事人似的!你起來!」
講完了,無因說:「全部過程都像是孟靈已所作所為。」
緊急警報響了,講課依然進行,沒有人移動。傳來了飛機的隆隆聲,仍然沒有人移動。空中出現了轟炸機,排成兩個正方形,黑壓壓的,向頭頂飛來。愈來愈強的馬達聲淹沒了講課的聲音。兩位先生同時停止了,示意學生隱蔽。
日本空軍大概在養精蓄銳。讓昆明人享受了幾天平安之後,就在嵋等偷豆后約一周,又一次大舉轟炸了昆明。
不知過了多久,嵋忽然醒了。她站起來去看桌上的鍾,好給趙玉屏服藥。她看見椅上換了一個人,不是何春芳。是誰?是殷大士。
琺子先念上聯,正待念下聯,保羅說:「先講講吧,腦子裝不下了。」琺子便大致講解一番,又把下聯中「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幾句歷史典故作了說明。穎書也用心聽,雖說上了歷史系,這些內容他一直只是模糊了解,心想琺子不簡單。琺子似猜中他在想什麼,說:「有一次我隨三姨父一家來,三姨父講了半個鐘頭。「元跨革囊』這一句我印象最深。忽必烈過不了金沙江,用羊皮吹脹做筏子,打敗了大理國,統一了雲南。三姨父說,忽必烈的這條路是一條重要的軍事通路。我只記得這一點。——也許我記錯了。地理我是搞不清的。總之西南的路非常重要,若丟了西南幾省,保著上海南京都沒用呢。這長聯他讓我們背下來,你猜誰背得最快?」「是你?」穎書說。「錯了,錯了。是嵋。」琺子說。又向保羅解釋,「嵋是我的小表妹。」「見過的,」保羅說,「三個孩子從門縫裡伸出頭來,中間的那一個。」「記性真好。」在這三個可愛的小頭出現之前,似乎還有一個記憶,保羅想不起了。
「卣辰!卣辰在實驗室!」弗之猛然想到,心裏一驚,恨不得走過去看個明白。
「媽,你們回來了!咋個這麼晚?」
「現在說到無限下推法。——費馬在給友人的信中提到這一個定理:形如4n+1的一個質數可能而且只能以一種方式表達為兩個平方數之和——」這些玄妙的話傳入歷史系學生的耳鼓。數學系學生則聽見「太極圖說『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善,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兩位先生有力的聲音碰撞著,大家聽得都笑起來。
「像是喝得有幾成了。——你明天還上課,你只管睡。」荷珠說著,自出去了。
「不公平!不公平!」嵋覺得十分委屈,眼淚滴滴答答流在衣襟上。
「螢火蟲!」三個人一齊說出這三個字。那亮晶晶的,在溪水上閃爍的螢火蟲,在夢裡飛翔的螢火蟲——。
嵋覺得表姐很怯懦,不再說話。哭了一小會,忽然站起,抹抹眼淚,往衛生室跑去。慧書搖搖頭,自回宿捨去了。
第三節
嵋到衛生室,見趙玉屏安穩睡著,何春芳伏在椅背上也睡著了。月光從窗中流進,滿地銀白。嵋坐在小凳上,想著「公平是專給讀書人講的」這句話。世上許多事自己確實還不懂。她也管不了許多了,伏在床邊睡著了。
就在穎書朦朧迷糊之際,院子里一陣喧嘩。「太太們回來了!」護兵們在招呼。人不知從哪裡湧出來,廊上的燈都開了,不過若算一算度數,怕還不及月亮。穎書坐起,見荷珠推門進來了。
嚴穎書乘麥保羅的車送過澹臺琺后不肯再坐車,快步走了回去。進門見二門上的夜燈黑著,估計是為剛才的空襲警報。院內有護兵在走動。穎書問:「可在家?」一個護兵答稱軍長沒有跑警報,從下午就在家。穎書想去看看父九_九_藏_書親,走到樓前卻返回自己房間了。他和嚴亮祖素來很少交談,但他以抗日軍人的父親自豪,常常想著父親。他的書桌前掛著父親的大幅戎裝照片。還有小幅素初和荷珠的合照,兩人都穿旗袍,宛如姊妹。他在臉盆中胡亂洗了手臉,便躺下了。躺下了,可是睡不著,心裏亂糟糟的。
「我家的門是棕色的。你家的門是紅色的。我有時夢見回去了,可是兩家的門都打不開。」嵋說。
這時趙玉屏醒了,低聲說:「孟靈已,我好多了。」
「若是考察澹臺這姓,可以考出少數民族的祖先來。」琺子道,「我的祖父是四川人,本來西南這一帶少數民族很多。是『蠻夷』之鄉,你們本來就是蠻夷呀。」說著格格地笑個不住。
弗之聽他聲音有力,便示意把他放下,一面大口喘氣。江曄從血污中眯縫著眼看,說:「你倒不必跟著跑。」這時學校的車已到,兩個學生扶江曄上車,陪往醫院。弗之又往新校舍來。
這時嚴慧書和幾個同學從廟門出來,看見他們,便走過來坐在嵋身旁。無因乃不說。
庄卣辰醒來時,發現自己好好站著。他倒不了,因為半截身子埋在土中。他仍緊緊抱著光柵。光柵完好無損!這時還沒有放解除警報,人們紛紛回到新校舍來救護。人們跑過來時,見庄先生如一尊泥像,立在廢墟上,眼淚將臉上泥土沖開兩條小溝。庄先生在哭!人們最初以為他是嚇的,很快明白了他哭是因為高興,為光柵的平安而高興!「光——,光——」,他喃喃的發出聲音,卻說不出一個句子。他下身被泥土緊緊箍住,身上像有千斤重。泥土經過壓力粘在一起,很難鏟動,和嵋等身上的不同。人們怕傷著他,只能鏟、手並用,慢慢挖。
「都是日本鬼子鬧的。」無因說。
太陽落下去了。天空驟然一暗,朦朧暮色擁上來。雲、樹的神氣都變了,變得安靜而遙遠。
嵋快步走到大士的鋪位前,很堅決地說:「殷大士!你起來!」
「不像。」
「守獨務同,別微見顯;辭高居下,知易就難。」兩人一齊大聲說。小娃拍手大笑。
「太晚了,不坐了。要回家嘍。」琺子說。
「無采是半個,湊合了。我可不是孩子了。我的那些小朋友不知何時再能相見。」琺子嘆息。
弗之和梁明時大步走近來。弗之在卣辰耳邊叫了一聲,卣辰睜眼一笑,把手中的光柵交給弗之。「好了,好了!」他喃喃地說。
太陽在藍天和綠樹之間緩緩下沉。近旁的雲朵散開來,成為一片絢爛的彩霞,似乎把世上的顏色都集在這兒了。天空還是十分明亮澄凈,東邊幾朵白雲隨意飄著,一朵狀如大狗,另一朵像是長鼻子老人,都在向太陽告別。
「只知道偷豆的夜間行動。前後必定有些因果。」
忽然一陣樓梯響,有人歪歪倒倒下樓。
「升空了,我們的飛機升空了!」學生們興奮地大喊。只見我們的飛機只有兩架,勇敢地升空迎戰。下面高射炮也開始射擊。但究竟火力太小,敵機仍然從容地飛,開始按著次序俯衝投彈了。一聲聲爆炸,震得地面都在跳動。「新校舍起火了!」好幾個學生同時叫。果然新校舍上空濃煙滾滾,是中了炸彈。
「剛剛說級任老師告訴我,讓我暑假考大學,不用上高三了。」
「玩具里有許多玩偶,有的坐有的站,倒是很神氣的。我當時想這禮物應當送給你。不過那英國人要把這些小人送給一個在昆明的外國孩子。」
「咱們是不是得決鬥?這人好沒禮貌。」有人作騎士狀。聲音很小。琺子正研究那些蛋糕,準備吃上大大一口,抬眼看時,正好和金髮青年目光相對。
「你們香粟斜街的大門上有一副對聯,我記得。」無因道。
弗之對秦巽衡說了江曄的情況,估計是皮肉受傷。巽衡點頭。一面指示庶務主任開圖書館的門,勻一間閱覽室放儀器。梁明時鄭重地將光柵放了進去。
荷珠攬著兒子的肩,勉強笑著:「我們在城外聽說有警報,等了些時,這時才到。」
「孟合已,考考你,」無因對小娃說,「我家小紅門上有什麼對聯,記得么?」
「小日本兒,喝涼水兒,砸了缸虧了本兒,壓斷你的小狗腿兒。」小娃大聲念誦兒歌。這首兒歌是用普通話說的,他們好久不說了。
次日,殷大士闖禍的消息傳遍全校,被蛇咬傷的人到底是誰倒似乎不大重要。
人們在低聲議論,說房頂塌下來時庄先生幸好在門外,又幸虧倒在身上的是土牆。幾個人抬走了庄鹵辰。
美國人坐另一桌,他們喝酒。麥保羅先在琺子身邊坐了一會。他從北平回到美國約一年,又派出來。大家說起近來的轟炸,說起教授學生的傷亡情況,又說起我軍兩架飛機損傷一架,以後更難迎戰。保羅說他在重慶也經歷了很多轟炸,還有夜襲。重慶是山城,挖了很多隧道作防九*九*藏*書空洞,不過他從不鑽隧道,覺得那比炸彈還可怕。總而言之,中國需要空軍,沒有空軍是不行的。一些美國飛行員注意到這問題了,一位叫陳納德的資深飛行員正以私人身份幫助訓練空軍。保羅的語氣很友好,但同學們聽了都不舒服。中國需要空軍還得美國人幫助張羅!穎書因問美國情況,保羅說美國政府有它的政策,當然是根據美國利益,不過一般美國人都同情中國。有的人不關心世界大事,對亞洲的戰爭不甚了解,只要知道中日在進行一場戰爭,就都認為日本沒有道理,本來侵略和被侵略的事實是明擺著的。說著話,外國人一桌唱起了歌,唱的是Home,sweet home,中國人也唱起來。同學中除嚴穎書和另兩個雲南籍的同學外,都是離鄉背井,久不得家庭的溫暖,唱著歌,不覺眼眶潮潮的,心裏發酸。
窗外紅光一閃,巨大的爆炸聲震得他跳起來。眼看著一排排校舍倒塌下來,洋鐵皮屋頂落下時發出金屬的聲音。「這樣近!」他想,下意識地取出光柵掩在衣襟中,又把值夜的棉被蓋住電流器,才走至門外。敵機飛得很低,似乎對準了他,機艙中的人清晰可見。又是一聲天塌地陷般的巨響,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幾個茶房快步走過來,說有預行警報,要關門。「警報!夜襲!」這在昆明還是第一次。電燈熄了,人們紛紛站起來。有人下意識地吹滅了蠟燭。「還早呢,飛機還沒來。」有人說,又點燃兩支。大家湊錢付賬,差的數便由琺子出了。大家往外走。保羅說送琺子回住處。琺子邀穎書一起坐車,穎書略一遲疑,答應了。
四周很靜。他解開長衫領扣,讀得專心,沒有聽見遠處的隆隆聲。及至飛機轟鳴直追頭頂,他才猛然意識到敵機來了。
「哦!下午殷大士家來人送東西,媽媽給我帶了點心。吉慶祥的點心。我去拿來。」慧書跳起身,拉拉身上鵝黃色短袖薄毛衣,輕盈地跑進廟裡去了。
他們默然坐著。幾隻小鳥飛到近處樹上,啾啾叫著,似乎在彼此打招呼,天晚了,該回家了。
嵋覺得好笑,卻沒有笑出聲來。一時嵋洗完了,三人並排坐在山崖邊石頭上,看太陽落山。
「擺牌桌!」亮祖在院中一聲吼。馬上客廳的燈亮了,八仙桌上鋪了毯子,麻將牌倒了出來。嚴家人對豪飲豪賭都司空見慣。但半夜裡興師動眾的難道專為打牌?穎書也自納悶,一面穿衣出房。他屋裡燈一亮,就聽見亮祖大聲說:「嚴穎書!你出來!」穎書忙快步走到客廳。
「記得前年夏天送衛葑出北平嗎?」保羅說,「今天又一起出城跑警報。」琺子道:「我不跑警報。我們是夜遊。——衛葑始終沒有消息。——也許三姨父他們有消息,不告訴我。」
窗外月光如水。隔著紗簾,可以看見街上行人很少,更顯得一世界的月光。
這次轟炸,大學區另有重傷三人,輕傷十餘人。庄卣辰果然無傷。江曄屬於輕傷。敵機扔炸彈時他在校門口。本來他是要穿過新校舍到山後樹林中去的,走過校門時忽然被橫在門前的土路吸引。路是黃的,兩邊翻起紅色的泥土,如同鑲了紅邊。他想著土路不知通到哪裡,竟忘了自己是在跑警報。他把這條路望了半天,忽然敵機來了,忽然磚頭瓦塊橫飛,忽然小小的砰的一聲,什麼東西把他撞得暈了過去。好在只是皮肉受傷,到診所縫了幾針,並無大礙。後來和弗之說起,弗之微吟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江曄認真地說:「果然。」
「聽說我們的事了?大概不是全部?」嵋問。
卣辰身上的泥土已清理得差不多了,他站立不住,兩手扶著一把椅子。秦校長正站在旁邊說:「坐下來好了,坐下來好了。」話未說完,卣辰撲通一聲栽倒,幾個人上前扶住,隨即半扶半抱,把腳挖了出來。長衫下擺埋在土中拉不出來,便剪斷了。擔架早準備好,卣辰躺上去時,喃喃道:「我——,我——」他想說自己沒有受傷,但還是說不出話。明時抱著光柵對他說:「你看,這就是我們的高明了,我們教數學的,不需要這些勞什子。」忙又加了一句,「你放心,我已經說了,與之共存亡!」
空襲依然威脅著昆明。
「庄哥哥就是了得嘛!」小娃素來崇拜無因,這時高興地說。兩個女孩更露出欽佩的神色。
「你要上大學了?」嵋覺得上大學很遙遠。
「據說昆明的月亮格外大,格外亮,圓的時間格外長,因為空氣稀薄的緣故。」
「有什麼事?」
他坐在實驗桌前,讀一本新到的物理雜誌,那是1938年春劍橋大學出版的。儀器大都收在實驗櫃中,光譜儀和電流器靠牆放著。本來電流器應該放在牆上。因為怕弄壞,每次課後都拆裝,放在特製的柜子里。光譜儀的核心是光柵,它有一本書的一半大小,https://read.99csw.com能把光線的本來面目光譜顯示出來。卣辰不止一次對學生說:「窮物之理不容易,得積累多少人的智慧,我們才能做個明白人。」這些儀器就是具體的積累。光柵體積不大,本可以拆下帶走。但卣辰覺得帶出去不安全,還有別的儀器呢,總之是不如守著。
「兩個人在一處就是家,何消回喲!」船女說。見琺子不答,說,「我也回家去了。」琺子口中無語,心上猛然一驚。看保羅似未懂這話。兩人望著船女把槳在石階上輕輕一點,小船轉過頭,向煙波浩渺處飄去了。
無因搖搖手,大踏步向山下走去,很快消失在樹叢間。
傍晚時分,庄無因上山來看望。嵋正在廟門前池旁小溪里洗東西,小娃在旁邊看。兩人抬頭忽見無因站在山崖邊樹叢前,很是高興。
「好了,好了。受不了啦!」無因皺眉。
三個紅球滅了。保羅問穎書:「咱們去哪裡?到府上還是出城?」穎書看著琺子。因長輩們到安寧去住了,琺子常住宿舍,少去嚴家。這時琺子說:「不如到大觀樓看看,月亮這樣好。」保羅不知道大觀樓在哪裡,穎書幫著指點,便出小西門,順著轉堂路駛去。河很窄,泊著幾條木船。
「我有這樣的感情,但是在這一次遇到你以前,我簡直沒有想這件事。」保羅沉思地說,「我們忙著做現在的事,計劃將來的事,很少想過去的事。」
跑警報已經成為昆明人生活的一項重要內容,像吃飯睡覺一樣佔一定的時間。有一陣空襲格外頻繁,人們早早起身,燒好一天飯食,不等放警報便出城去,到黃昏才回家。有一陣空襲稍稀,人們醒來后最先想到的還是今天會不會有警報。如果有幾天沒有,人們會在菜市上說點廢話:「日本鬼子轟炸沒有後勁,飛機給打下來了。」「幾架?」「十多架。」「我聽說二十多架!」說完這些無可追究的話,哈哈一笑走散。
「北平的太陽這時不知落了沒有。」無因若有所思。
庄卣辰本來已經接受勸說,不守實驗室,參加跑警報。近來因為學校購買了兩件珍貴儀器——光譜儀和牆式電流器,他總覺得走開不放心。幾次空襲都沒有飛機來,他認為跑出去實在浪費時間,不如留著看書思考問題,倒是清靜,守實驗室只算附帶的事。
街上一片死寂。五華山上掛著三個紅球,裏面有燈,很亮,像放大了的血滴。人們大都躲在家裡聽天由命。保羅慢慢開著車。琺子嘆道:「不知道我的家人現在在幹什麼。重慶常有夜襲嗎?」保羅尚未回答,忽然一陣凄厲的汽笛聲,空襲警報響了,把勻凈的月光撕碎。
大家隨意說了幾句閑話。慧書對無因說:「好幾個人問我,哪個是庄無因?說是你用英文和英文老師說話,代數老師有不會的題還問你呢。」
「江曄中彈了!江曄先生中彈了!」有人從大門那邊喊著跑過來。弗之忙將光柵遞給明時,拔腿向大門跑去,明時舉著匣子說:「與之共存亡!」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間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孤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昨天夜裡月亮好極了,我也想到北平的月亮是不是也這樣圓。」嵋說。
那天她和幾個同學一起也往後山跑警報。在山坡上遇見峨和吳家馨。琺子說,她不和孟離已在一起,因為孟離己總像壓著什麼解不開的心事,讓人吃不消。峨說她也不和澹臺琺在一起,因為澹臺琺總是晃晃蕩盪,什麼事也沒有似的,更讓人吃不消。於是峨等翻過山頭去了。琺子等留在山坡上。
圓而大的月亮。升起了。
「我記得北平的月亮也亮,也大。」小娃也若有所思,「月亮照著——」
當天下午,琺子和同學們先看了一場電影。那時候演外國片時有人在台上翻譯,說的昆明話。無論哪裡的故事都像發生在雲南。晚上又在冠生園聚會,慶祝大難不死。冠生園是當時昆明最洋氣的地方,大玻璃窗,白紗簾,捧一杯熱咖啡或熱可可,幾乎可以忘記戰爭。晚上每桌一個紅玻璃杯,裏面點燃各色小蠟燭,襯著黯淡的燈光,顯得很溫柔。來一次比吃米線坐茶館要貴一些,卻也不是很驚人。琺子和她的朋友喜歡這裏,隔些時候總來坐坐,還常給素初、荷珠帶幾塊洋點心。因為住在嚴家,常和穎書一同出入,穎書也不時參加聚會。這晚除了大難不死的幾個人,還有穎書。
「我也記得。」嵋說,「我們喊一二三,一齊說,看誰記得清。」
「是呵。人都要長大。連小娃也要長大。」
火場上飄過來白煙,似要遮住一切。秦巽衡、孟弗之和梁明時,還有其他人等都肅立,良久不語,一任濃煙纏繞。
嵋道:「我還以為你會說不像我做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