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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第二章(3)

「娘來了!不說了。」小娃搖搖手。碧初進來,臉色很憂慮。
碧初說:「前些時託大姐賣了一隻鐲子,貼補了這一陣。再拿一隻去賣吧。不知大姐什麼時候從安寧回來。」
「爹,親娘。」穎書叫。大凡特別標明親娘的,就不是親的了。
副官起身,讓荷珠坐了。大家默然又打了幾圈牌。亮祖忽然把牌往桌當中一推,大聲說:「不打了!」大家不敢搭話。
「孟合己偷水!」小娃的同班殷小龍,即大士的弟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大聲叫。
「就說呢,像是打的。怎麼問都不肯說。」碧初把帶的東西放好,去找醫生了。
荷珠端了那杯蛇膽酒跟隨,一面對穎書說:「你睡一會兒吧,沒有多少時間了。」
「夠了,夠了。」
嵋和趙玉屏抬了一筐土,剛走出操場,見章校長領著殷大士來了。大士伸伸舌頭,扮一個鬼臉。章校長一貫穿銀灰色西服裙,這時換了藍布中式衫褲,到場上取了筐,命大士拿著,便去挖土。「校長!」「章校長!」幾個手執鐵鍬的人叫,要給裝土。章校長一面環顧四周,說:「土運得很快。咱們能早些開運動會。」一面和大士抬起筐來,把筐放在靠近自己這頭。走了幾步,大士說:「我這邊輕得很」,要把筐拉過去。校長說,「不必,你年紀還小,該抬輕的一頭。」她們,快步走著,趕上前面的一抬。抬土人之一是那偷蠶豆的高中生王鈿。她正在大發議論:「咱們學校興的事,沒有聽說過。你當這些女娃娃們是哪個?一個個都是小姐嘍。喊小姐們抬土!抬土是下等人的事。」她回頭一看,見校長和大士在後面,忙喊了一聲「校長也來了」,一面下意識地放下自己的筐,跑上去替大士抬筐。章校長搖搖頭,說「你們趕快」,自和大士向前。
她再次醒來是突然的,一個沉重的聲音驚醒了她。那是一句話:「先交六百元押金!」
他忽然站起,在松枝木屑上踱了兩個來回,說:「今天我把話和全家人說清楚,慧書不在家,你告訴她。」他指一指素初,「我嚴亮祖當了幾十年英雄,算到了頭了。可是不管英雄也罷,罪人也罷。我這保國衛民、殺敵抗日的心沒有變,就在這點!」他用拳頭猛擊自己的胸膛,仰天長嘆。
妻也好,妾也好,他們是分不開的。他們的感情中有鄉土的眷戀、生死的奮鬥和少年的記憶,不要說嚴家換過的幾個小妾,就連素初也不過是外人。
當時所有的學校每星期一第一節課都是紀念周,內容是升國旗,唱國歌,背誦總理遺囑,然後校長和各方面負責人講話。學生們接班級排成縱隊,從大殿直排到台階底下。整整一節課都要肅立,嵋不喜歡的就是肅立。其實她也不是不喜歡,她站不了,站到後來頭暈眼花,兩腿發軟,真盼著有什麼東西靠一靠。她覺得自己沒有出息,總是堅持著站完這一課。
嵋十分清醒了,她已經躺在醫院的一條長椅上。她見母親正在挂號處窗口說著什麼。那句話是從窗口扔出來的。她要回答,她的回答是:「娘,我不要治病,我們沒有錢,我不要治病!」碧初回頭看她,搖搖手,又和挂號處交涉。
「我不去打仗!我不能打仗!降職我不怕。現在乾脆不用我了!我一個抗日軍人,眼看著國土淪喪,民族危亡,不能帶兵打仗!我可還算是個人!」
亮祖命穎書和副官坐下,自己嘩嘩地洗牌。
「一言為定!」小娃怕水涼了,趕快走。
窗口裡把錢推了出來,啪的一聲關了窗戶。碧初愣了一下,決定去找醫院院長。
這種馬車。任憑催促,是走不快的。好在雨不很大,下下停停。好容易到得城裡,已近中午。他們一逕來到祠堂街,小舍監找到閣樓上,只有碧初一人在家。
「撤了我軍長的職務。因為我打了敗仗。還有人建議槍斃我,是殷長官拉了些人說情,才算保住一條命。」
碧初拿了應用衣物,給弗之留了字條。坐在車裡,擁著嵋,用濕手巾輕拭嵋的手臉。嵋慢慢醒了。很慢,像是從谷底升起。她在母親身旁!還有什麼地方更平安更舒適!「娘!」嵋叫了一聲,聲音從通紅的臉上迸出來,充滿了感情。
他卻不再說話,大聲唱起歌來,唱的是「手把著鋤頭鋤野草啊,鋤去了野草好長苗啊」。耙了幾下土,又唱抗敵歌,「中華錦繡江山誰是主人翁?我們四萬萬同胞!」他指揮同學一起唱,有些人唱起來,不夠整齊。他自嘆道:「跟不上!藝術教育跟不上!」說著轉過頭來,忽然看見章詠秋,便大聲問,「章校長,我說得對不對?」
廟宇之中,一切都很簡陋,但書聲琅琅,歌聲飛揚,還有少年人的言談笑語,使得破廟充滿了朝氣。便是九_九_藏_書四大天王的面目也不是那樣猙獰了,他們受了感染,似乎隨時要向孩子們問一聲「你們好」。
當時雲南貧瘠閉塞,匪患猖撅,打家劫舍,時有發生。上任的官員有時路上被匪劫持,到不了任。各村寨在土司帶領下都有自己的武裝。亮祖十六歲參加村寨的護衛隊,因為勇敢且多計謀,不到二十歲便成了帶領百餘人的頭目。年輕人鋒芒外露,難免招人忌恨。土司手下的一個小頭人誣陷他通匪。就在他和弟兄們打退一批土匪,在村外休整時,頭人安排好要除掉他。恰好那天頭人家老太太要用全蝎入葯,荷珠去送蝎子,經過堂屋,聽得頭人說:「嚴亮祖這個娃娃,若是不除,將來他會服哪個?莫非讓他為王當大土司?今天一壇酒,就了結他!」荷珠暗驚,見廊下擺著犒軍的酒罈,一個精緻好看的小壇放在大壇上面,正是她家造的毒酒,用二十一種毒蟲製成,名字卻好聽,稱為夢春酒。荷珠不動聲色,送過蝎子,一直跑到嚴家,告訴嚴母那酒的顏色特點,說最好根本不要飲酒。亮祖有了準備,得以逃過此禍。
「我說你偷水就是偷水!」小龍是個極淘氣的孩子,總想尋釁鬧事。兩人吵了幾句,小龍說:「下江豬,下江豬偷水!」
「趙玉屏!你去端飯來!」大士又在發號施令。一眼見王鈿也站在一邊,又說,「王鈿!你打洗腳水!」
嵋和別的少年人一樣,心靈在豐富,身體在長大,頭腦在明白,她喜歡自己的學校、老師、同學,喜歡這山、這廟和廟裡的神像。只有一樣她不喜歡——上紀念周。
「哦!」碧初舒了一口氣,「我還以為戰場上受了傷或是怎麼了呢。」
亮祖對穎書說:「我看你莫讀歷史系了。有什麼用?歷史都是假的!」
沒有空襲警報,球取下來了。
「軍長,」素初怯怯的,「莫傷了身子,日子長著呢。」她很想拍拍他,搖搖他。他太苦了,他要承擔多少責任,除了辛勞,還有委屈。但她從沒有愛撫他的習慣,只看著荷珠,希望她能給些安慰。
月亮西斜,廊上的一排花影也斜了淡了。天快亮了。殷府送來密信,囑亮祖不可活動,靜候宣布處分。
素、慧剛走,弗之和峨來了。快到中午,掛出了紅球。孟家一家人在狹小的病室中團聚,不想跑警報。嵋說最好大家還是走,不要管她。碧初說:「不會炸醫院的,屋頂上有很大的紅十字。」峨冷冷地說:「那可說不準。」
剛進宿舍門,小娃聞訊跑來了。小娃長高了,皮膚很白,眉眼端正,大舍監說他真是粉妝玉琢。這一屋的女孩都喜歡他,叫他小娃。他總大聲抗議:「我是孟合已。」這時他對別人的招呼一概不理,只嚴肅地望著嵋的膝蓋。
一個軍人的形象出現在他眼前。隱約中他覺得,他的獲罪與這人有關。那是他的秘書秦遠,一個正派能幹的軍人,一個共產黨。亮祖信任他,因此失去了上級的信任。「是這樣嗎?是嗎?」亮祖不願想這複雜的問題。
這一天上紀念周,從背誦總理遺囑時嵋就覺得不舒服。「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需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她勉強支撐著,用力隨著大家背誦,千萬不能在讀總理遺囑時倒下!
「因為他打了敗仗。不過我看恐怕不只因為這個。你記得亮祖和爹很談得來?」
小龍大怒,跳上前一舉,打在小娃左肩上。小娃站穩了,還小心地端著水。「殷小龍你聽著,我沒時間同你打。明天,明天我們決鬥。」
早上大家起來,都從她床邊過。好幾個人驚詫道:「孟靈己臉好紅喲!」慧書過來一摸,果然燙手,趕忙請了准校醫來。准校醫見嵋很昏沉,腿上紅腫,連說發炎了發炎了,主張送她回家,讓家人照顧。
「能給我時間,特此致謝。」向嵋指一指,「你們要來聽啊。」
「為什麼打?打架總是不對的。」
宗璞自識
素初一愣,正要上樓,聽得荷珠說。「太太回來還沒有洗臉收拾呢,先休息吧。」
一會兒她在床邊坐了,說:「既然城裡沒有事,就和我們一起到安寧住著好了。安寧的宅子你也沒有住過幾天。」
晏不來似未聽見,只顧用力一鍬一鍬揚土。後來的人倒清了土筐,有的馬上在樹叢間統來繞去捉迷藏,有的站著看山色。晏不來忽然倚鍬仰天大聲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薛藶兮帶女蘿。」接著說道,「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得為真名士!」章吟秋知道這位老師素來疏狂慣了,便也和同學們站在一起,聽他說什麼。
先到衛生室。准校醫一https://read.99csw.com看,說,又是你三個。用雙氧水給嵋沖洗,見傷口很深,一塊肉翻起來,直皺眉頭。處理完了,用紗布棉花包好,外纏繃帶。嵋的左膝凸起一大塊,活像個傷兵。
這時兩位舍監和晏老師都來了,因見天氣陰沉,不會有警報,大家議定送回家,在城裡找醫院方便。幾個人山上山下跑了一陣,找得一輛馬車,停在山下,讓嵋坐在椅子上,由兩個伙夫抬了下山。
「爹,有哪樣事?」穎書小心地問。
病房兩人一間,只有嵋一人住。這是黃大夫經過外科主任安排的。人們對遷來的這幾所大學都很尊重,願意給予幫助。碧初心裏默念:「雲南人好!昆明人好!」安排嵋睡下了,有護士來打針,打的是盤尼西林,即青霉素,在那時是很珍貴的葯。
嵋等走到永豐寺后,把土倒進溝里。那一條深溝已經快讓紅土填滿了。一個只穿破背心的漢子正在用力耙平新倒進的土。他的長發和破背心的半片都在晚風中飄起。這正是晏不來。
少年亮祖隨寡母在荷珠居住的村子做工。有一天,荷珠坐在村外一棵大尤加利樹下,亮祖從那兒走過,婆娑的大樹前這小小的身影吸引了亮祖的目光。她正在哭。「喂!哭哪樣?」亮祖說。在她身旁坐下來。這時村裡有人叫荷珠,她抹抹眼淚,跑走了。
荷珠下意識地抹動鑽戒,亮光一閃一閃。說:「不去打仗,好事嘛。免得提心弔膽的。」
小舍監坐在嵋身旁。馬車走了,蹄聲得得,沿著窄窄的土路前行。嵋沒有力氣看什麼。這一次寒戰過去了,她又昏睡過去。
人說荷珠這些把戲是專為馴服亮祖用的。但亮祖並不信這些招式。他知道這些不過是荷珠鞏固自己地位的一種伎倆。多年來,她花樣翻新,他則從不和她認真。這時見面前這杯綠瑩瑩的酒,心上倒是平靜了些,再看素初和兒子,心想,總還有這幾個人跟著我!於是手持酒杯,長嘆一聲,說道:「出牌!」
亮祖看自己的腳趾,果然沒有兩半。小腳趾兩半是漢人的標誌,他覺得這個不知來歷的小姑娘可憐可親,很想保護她。
「因為思想?」
章詠秋示意兩個高中同學跳進溝里幫著耙土,一會兒便完工。大家各回宿舍。
小娃聽說,忙拿起盆跑出去打水。因大家盥洗從來都用涼水,他先到取水的池邊,轉念一想,快步跑到衛生室。衛生室門開著,一個熱水瓶在桌上。小娃認為衛生室的東西該給病人用,把熱水倒進盆里,端著就走。
一年年過去了。他們過從日密。嚴家母子的小破屋裡常有荷珠的身影。她嘴甜手快,幫著做這做那。只是嚴母看不慣她,背地裡說她是妖精派來的。亮祖對母親說:「你家像是坐在高台階上堂屋裡首挑人的喲。看看我們這四面破牆,勉強籠住個房頂罷了。」嚴母本著衛護兒子的慈母心腸,認為荷珠本人和她的毒物必有害於人。不料卻是荷珠兩次救了亮祖的命。
亮祖躺在床上,窗前小桌上杯盤狼藉。他一下午都在喝酒。若在平時,荷珠定要埋怨護兵,這時卻自己收拾著。
「他輸了?他沒有賴嗎?」
亮祖便不再說話。素初只希望亮祖平安,別的事並不介意,自回房去了。
小龍大為高興,說:「好好好,明天下午下課以後,山門邊見面。」
牌局在繼續。亮祖卻在沉思。他怎麼會打敗仗的?戰役后已經總結了又總結,原因很多,諸如新兵多,倉促上陣,各部隊缺乏通訊聯絡,兵站組織不健全,後勤補給跟不上等等。這都是滇軍的鮮血換來的教訓。但憑他的指揮,新兵也可以掩其短。問題是他能夠指揮士卒,卻不能指揮上級長官。他的部隊當時的任務是內線防守,他主張不能只是消極防禦,要抓住適當時機出擊,要以攻為守。他曾幾次建議,並親往見戰區司令長官,要求出擊。長官回答說:「最高司令部叫我們防守,我們就防守。若是出擊,打贏了自然好,若有損兵折將,誰擔當責任?再說最高司令部綜觀全局,其決策不是我們全能明白的。你不要擅離職守,自討苦吃。」
過了一會,荷珠說:「你有哪樣話,說出來大家明白。穎書一早還上課呢。」
「他是右眼眶。我們在山門外場地上劃了兩條線,在中間打。誰退過了線,就是輸。」
弗之正在樓門迎著,說:「我這是倚門而望。嵋怎樣了?」「是丹毒。已經開始治療,不要緊的。」兩人對坐著以餌塊充饑,商量著先向學校借些錢,再圖他法。
嚴亮祖一身白布褲褂,皺得像抹布。神色倒還平靜。素初穿著家常陰丹士林藍布旗袍,髮髻有些歪了,沒有來得及進房收拾一下,便聽話地坐在這裏。
嵋在醫院頗受優https://read•99csw.com待,治療順利。家人親戚同學時來看望。星期天碧初攜小娃來了。小娃左眼眶青了一塊。「這是怎麼了?」嵋忙問。「摔的。」小娃用手捂著臉,含糊地答道。
「上午在秦先生那邊開會,聽說亮祖的事。」弗之遲疑地說。
「打牌!你只管打牌!」亮祖厲聲說。又吼道:「倒酒來!」
第四節
「你整哪樣?你也掉下來了?」亮祖十分詫異。
兩人默然,都覺得沉重。嵋的病不過關係一家,亮祖的去職對個人來說也沒有什麼不好,但是這在同仇敵愾、舉國抗日的高昂精神中顯示了不諧和音。這種不諧和音肯定會愈來愈大,關係到國家民族的命運。
「哦!」素初臉色蒼白,站起身又坐下去。
「爹!」穎書叫了一聲。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日
一時素初攜慧書來,兩人神色都有些異常。素、碧二人低聲說話。素初告訴,亮祖的處分已經宣布,撤職留在昆明居住,可在省內走動。賣鐲子可以交給副官辦。他們全家要到安寧住一陣,慧書也去。大考時再來。碧初告訴,嵋的病不只是丹毒,還有較重的貧血和輕度肺結核,需要較長期調養。慧書坐著揉一塊手帕,不怎麼說話。她帶來一本書《苦兒努力記》送給嵋,還有四個芒果,是殷大士送的。
「我帶了五百多,還差一點,一會兒就送來。請千萬先給孩子治一治!」她拿出家裡的全部現款,五百五十九元八角七分。那是1939年。再過一年,五十元也拿不出來了。
這時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走過來,看了一眼碧初,說:「這不是孟太太嗎?」隨即自我介紹,他姓黃,是外科醫生,曾托朋友求過孟先生的書法。知道了嵋的病,感慨道:「你們這樣的人,連醫院都住不進!」立刻用平車將嵋推到診室檢查,很快確定嵋患急性淋巴管炎,俗名丹毒,由傷口進入細菌引發。寒戰是細菌大量進入血內所致。也沒有交押金,就收嵋進醫院。
接下來是章校長講話。講的是修建操場的事。昆菁自遷鄉下后,沒有一個正式的操場,山上沒有足夠的平地。學生在廟前的磚地上或大雄寶殿前的院子里排好隊,做做操,便是體育課。後來做了籃球架,場地當中有兩個旗杆座子,無法比賽,只能練習投籃。章校長向本地軍政商各界募捐,決定在永豐寺下一個山坡上修建操場。當時很有人反對,說國難期間,這樣做未免不合節約原則。章校長說,我辦什麼事都要儘可能辦好。辦教育要有德智體三方面。下一代人必須有健全的體魄,才能擔當抗敵興國重任。再說修建操場,學生也要參加勞動,做小工,對他們的成長有好處。在各方協助下,操場已施工,招募來的村民把山角挖下一塊。這次紀念周上,便是動員運土,規定從校長起到高小學生,每人每天把一筐土運到永豐寺後山溝,怎樣運法自己決定。
「素初!你也上來。」亮祖站在樓上欄杆邊吩咐。
「我們真得搬到鄉下去。」碧初心裏這樣決定。
「阿哥呀!」忽然竹叢中響起女孩的聲音,不是別人,是荷珠!
嵋歪在椅上,涼風一吹,清醒許多。見周圍許多人,想笑一笑,可是卻哭了出來,眼淚滴滴答答流個不住。慧書安慰說:「很快會好的,我陪你回去。」嵋用力搖頭搖手,說,「不用,不好。我會照顧自己。」老師們商談,由小舍監送去。
慧書直送到山腳下,幫著鋪好一條棉絮,讓嵋躺好。忽然問:「怎麼不見庄無因?」真的,怎麼不見無因哥?嵋想,遂即想起,說:「他要準備同等學歷考大學,不來上學了。」慧書低頭不語。
但是母親還是反對這位姑娘。她相信以亮祖的聰明才智一定能結一門好親。她臨終時逼著亮祖立誓永遠不以荷珠為妻。
我的寫作是向病魔爭奪所得。這裏發表的《東藏記》只是第一、二章,後面部分還不知何時能寫出。
一天他走在懸崖邊,一腳踏空,掉了下去。幸好掉在一蓬野竹上。亮祖定了定神,可怎麼上得去呢?
荷珠站起身出去了。一會兒又進來,兩手放在身後,握住什麼東西,走向亮祖,又退了幾步,兩手從頭上甩過,左右揮動。原來她握住的是一條蛇!
慧書忙止住,說:「莫要麻煩了,你們先去吃飯,這裏我和孟合已招呼。」
碧初三步兩步衝下閣樓,撲到馬車邊,一把將嵋抱住,見她昏沉,還在呼吸,才喘過一口氣來。立即決定就用這車往澤滇醫院去。小舍監交代清楚,自回學校。
「怎麼證明你是還是不是?」
「哈!蛇膽酒!」亮祖的注意力稍稍轉到蛇身上。只見荷珠用一把匕首刺向蛇的七寸,然後飛快地劃到蛇尾,取出鵪鶉蛋大小的蛇膽,用小碟端上來。「清九_九_藏_書心明目。」亮祖說。「平肝敗火。」荷珠說,用牙籤扎破了蛇膽,將汁傾入酒中,一杯白酒馬上變得綠瑩瑩的。她微笑地端起蛇膽酒,站在死蛇旁念念有詞,雙手外推,繞牌桌走了一圈,將酒放在亮祖面前。「軍長,你家請。」她坐下了。早有護兵過來收拾地上,潑了水,灑上松枝木屑。
嵋默然半晌,說;「我就奇怪,哪兒來的熱水!——還有哪兒傷了?殷小龍哪兒傷了?」
路過永豐寺,正值一節課下課,同學們跑過橋來看。殷大士穿一件月白布旗袍,很普通,卻罩了件鏤空白外衣,不知什麼料子,在同學中很顯眼。她拉著嵋的手說:「莫抖了,莫抖了。」又說,「我的主意不好,我不該要賽跑。」眾人都詫異大士肯這樣說話。嵋用力說:「我自己摔的,和你沒關係。」
嵋忙翻身坐起,「沒關係,不要緊。」她想要跳起身,左膝蓋一陣鑽心的疼痛,又跌坐在地。大士跑過來,站在一邊說:「你兩個,你兩個,一個蛇咬,一個摔跤,輪流上演。」嵋看膝蓋,鮮血淋漓,還有些小石子沾在上面。坐了一會,大士忽然想起似的,問:「可走得?」一面和玉屏上前攙扶。嵋站起來,一歪一拐倚著兩人走回湧泉寺。
章校長聲音清亮,嵋聽來卻覺得愈來愈遠。她頭暈,冷汗涔涔,怎麼也站不住了,只好靠住前面的趙玉屏。「怎麼了?怎麼了?」趙玉屏小聲問。嵋臉色煞白,雙目緊閉,向趙玉屏身上靠得愈來愈重。這時晏不來走過來,說:「孟靈己,你不舒服?」即令幾個學生攙扶她回宿舍。
嵋把腳浸在溫熱的水裡,感到十分舒服,對小娃一笑。她不知小娃為這一盆水做出的決鬥允諾。
嵋和趙玉屏、殷大士一同走。走過新剷平的操場,見紅彤彤一片鋪展開來,三人都很高興。大士說:「我們來賽跑。」三個人並排跑,大士跑得最快。嵋拚命追,不久便有些頭暈,還勉強跑。又跑了一會兒,沒有注意腳下一塊石頭攔路,腳下一絆,人撲地向前栽倒了。趙玉屏在她後面大聲叫起來:「孟靈己摔跤了。」忙跑上來扶。
「咋個說?」荷珠反問一句。
嵋想叮囑兩句,卻沒有力氣。忽然覺得一陣奇寒撞進身體,打起顫來,抖個不停。「莫不是打擺子?」晏老師自語。一面催著抬起椅子,又囑小娃去上課。大家便下山。
挖下來的土是紅的,愈是內層的土愈紅得新鮮,像是挖出了大地的內臟。學生們運過一次土,身上總沾些紅色,大家嬉笑著互相拍打。也有同學對這種勞動不以為然,說這是學校省錢,我們可是交了學費的。不管怎麼說,各班都要按規定完成任務。夕陽西下時,就見山路上一串紅土擔子在兩邊綠樹叢中慢慢移動。
「亮祖什麼事?」碧初忙問,放下了餌塊。
附記:
穎書說:「大概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三姨父有一本書專門討論這個問題。」
上次趙玉屏被蛇咬傷,人們都擔心有毒,幸虧傷口很快好了,並無別的問題,這次嵋摔傷,大家看著很普通,以為很快就好,不料到後半夜,嵋發高燒,從腳一直疼到頭,身子有千斤重,怎麼擺也不合適。嵋不願驚動別人,強忍著昏沉地睡。
學生暈倒已不是第一次了。大家都知道是貧血所致,躺一躺就會好。嵋躺了一會,果然漸漸有了力氣。這時章校長已講完話,最後說身體不好的同學可以不參加運土。「我要參加的。」嵋想。
「好!你們聽著!」亮祖一字一字地說,「今天我得了消息。中央下了命令,撤了我軍長的職務。」
小娃一直站在一旁,人以為他會爭著一同回家,可他只悄悄站著不響,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盛滿關切和不安。「小娃,有什麼事嗎?」嵋用衣襟擦著眼淚問。「我沒有事。小姐姐,大後天就可以見到了。」小娃說,語氣很堅決。
「捉毒蟲。」荷珠舉一舉手裡的陶罐,好像他們是在街上遇見,「我才不會掉下來。」
「自討苦吃!」亮祖繼續想。「這也是一種精神啊!若是弗之,一定會講出一套道理。可我是想要自討苦吃而不可得啊!」他似乎又站在他所守的最後一個山頭上,指揮士兵把滾木擂石往下砸!石頭木頭滾下去,敵人一陣嚎叫。生為男兒,便有守衛疆土的責任,更何況我是軍人,軍人!
過了幾天昆明派官兵來剿匪,亮祖成了剿滅的目標。他不想抵抗,便讓弟兄們回村去,自己隻身在山裡躲藏。
「晏老師,耙土只有你一個?」章詠秋招呼道。
「嵋吃了苦了!嵋吃了苦了!」碧初搖著她。「咱們到醫院去,到醫院就好了——就好了,就好了——」嵋在就好了的聲音中迷迷糊糊,覺得自己像是飄在一片澄靜溫柔的湖水上。
「怎麼連眼九九藏書眶都摔傷了?」
素初跟著走到樓梯口,自己獃獃地站住。
「他要打嘛。——因為一盆水。」遂把用熱水的事說了。
車子吱吱扭扭走到半路,下起雨來。趕馬車的把自己的油布雨衣搭在嵋身上。小舍監坐在車夫身旁,撐著傘,傘不夠大,兩人各有半邊肩膀濕了。「快著點!快著點!」小舍監催促。
荷珠是拉著草繩下來的。這繩綁在崖邊大樹上。
「老滇票!老滇票廢掉了!」
「哪個偷水!衛生室的水,洗傷口嘛。」
「我知道孟弗之寫的歷史一定是真的,哪怕殺頭!」亮祖說,一面轉身一步步有力地走上樓梯,回房去了。
「阿爸阿媽從來都對我好,從不嫌棄我。可真的我是拾來的。」她伸出穿草鞋的腳,露出小腳趾。「我的這個腳趾有兩半。我家人都不是這樣。」
既然有人生心謀害,亮祖的日子好過不了。在一次和頭人口角中,他用刀划傷了頭人臉頰,頭人大怒,連開兩槍,亮祖都躲過了。小頭人仍然不肯罷休,亮祖只得領了他的隊伍逃進山去,真過了幾天土匪生涯。以後他常開玩笑,說自己是綠林出身。
「都是光明正大的男子漢!」嵋笑道。
「媽,我不想看。」穎書知道荷珠又要弄點假巫術了。他很煩這些。蛇在荷珠手中翹著頭,一閃一閃吐信子。
大家摸了牌,戰戰兢兢打了兩圈。荷珠出來了。她已從容地換上她那彝不彝漢不漢的衣服,比宴客時樸素多了,簪環首飾一概俱無,只左手無名指上戴著那鑽戒。
小娃左右看看,低聲說:「我告訴你,我和殷小龍打架了。我打贏了。公公教過我們打拳!」
「大概有點關係。」
亮祖只顧說下去:「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當然重要,指揮嘛!可終歸都要士兵去打,要人拚,要人命啊!勝仗是弟兄們的鮮血換來的,敗仗也沒有少流血!台兒庄一戰怎麼打的?到後來,我自己拿著手槍站在陣地上,不分官兵,誰往後退就打誰!我嚴亮祖的槍法還用說!」亮祖握拳向桌上重重一擊,震得牌跳起來。
章詠秋微笑道:「晏老師願意的話,可以開講座,教歌講詩,好不好?」
銅頭村后小山上的日子,相對地說,較為平靜。
「你可捉夠了?」
這時慧書趕來了。她上周末回家,這星期一下午才返校。她平常就少說話,這幾天似更矜持沉默。見大士也在陪著,頗感意外,說:「你回宿舍吧。有我在這裏。」大士說:「已經包好了,大家走。」遂由嚴、趙扶著嵋。嵋的膝蓋不能彎,一跳一跳地走,自己先格格地笑起來,殷、趙也忍不住笑,一本正經地走路。
「不讓他上戰場,我想這比受了傷或怎麼了還難受。」
素、荷站起來,穎書走到父親身邊,想說勸解的話,卻不知說什麼好。
「好多人看著呢。他也沒有想賴。挺守規則的。」
「哈!自討苦吃!」亮祖隨手出一張牌,喃喃自語。大家都是機械地摸牌出牌,到這時沒有一家成功。
弗之說:「你只管吃。說是最高統帥部撤了他的軍長職務。」
當天下午開始運土,高中生一肩挑,初中生兩人抬。嵋一班經過晏老師組織安排,兩人一組。本來照體力應該男女生搭配,但當時中學生時興配對,那是一種集體創造,雲南話稱為興誰和誰,意即起鬨。晏老師不用男女生搭配,而是男女生分開。嵋和趙玉屏一組,兩人都很高興。晏老師一再囑咐要少抬。
碧初見嵋平穩睡著,便回祠堂街去籌錢,她不願欠著押金。上坡下坡走了一陣,想起還沒有吃午飯,遂向街旁買了三個餌塊。餌塊是米粉做的,一塊塊放在炭火上烤熟,塗些佐料便可吃了。碧初不肯沿街大嚼,舉著這食物直走到家。
「回大理去!」荷珠高興地說,握住亮祖的手。大理是他們生長的地方,總能引起不少回憶。
「我倒是想回大理去。看看能做些什麼。」
荷珠先上,檢查了草繩系扣,才讓亮祖上。亮祖到了崖頂,拉著荷珠的手說,「咋個報答你!」荷珠那不分明的扁平臉上紅紅綠綠,大概是泥土和植物或是什麼蟲子的汁水。她沒有說話。
嵋和趙玉屏跟了上來。近來嵋才知道,王鈿是殷家遠親,來上學一半因殷家讓她照顧大士姊弟。王鈿讓過校長,便慢條斯理地理筐上的繩子。嵋等了一會兒,後面已跟上好幾抬擔子。有人調皮,故意說:「好狗不擋路!」王鈿並不介意。嵋忽然想起呂香閣,不知她怎樣了。又站了片刻,才過去。
以後他們常在這裏遇見,漸漸熟了。荷珠家是養蝎的,頗為富足。她頭上的銀飾、身上的叮噹零碎比一般女孩子要多些。可她還是哭。她說,她哭是因為她不是阿爹阿媽的女兒,人家告訴她,「你是野地里拾來的。」
「可因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