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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

第三章(3)

「我去!」李宇明慷慨地說。
雪妍有些吃驚,並不見怪。她知道他們是多麼苦,多麼需要溫情。說:「我知道的,你是我們的真正的朋友。」
一位大嫂摸摸我洗的東西,湊近了看,有些驚異,說:「粗布衣裳呵。」我說,是了嘛,很舒服的。她想想說,逃難過來的,好東西帶不出來呀。我說,好東西有哪樣用?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行了。她忽然眼圈紅了,大滴眼淚落進水裡,先用手背又用濕衣服擦,我愣住了。她嗚咽著說。「沒得你的事。我們家的那個人在湖北打仗打死了。」我真不知說什麼好,只能說他是為國犧牲,我們都是靠他們,靠普通的一兵一卒保護,不然的話,日本人橫行,誰還能活!大嫂說:「我那人是排長,一排的人都死了。我們村子有好幾個呢。」想想又說,「怎麼就會有這樣的人,殺別人,搶別人,你們的院子里的外國人,也是逃難出來的。」我無法對她講什麼。我想,憑武力是絕對征服不了一個民族的。如果一個民族能被武力征服,那它本來就不配生存。
我對著滿桌發黃的圖紙寫我的第一個教案。院門響了。你進門了,我不起身迎你。等著你俯在耳邊問:「寫什麼呢?我的雪雪。」
芒河的水很清,流淌疾徐有度,你發現嗎?它愈靠近城流得愈慢。在這條河邊,我們終於有了一個家。站在家門前,可以看見這條在綠樹間流動的河水,我們沿著芒河走到龍尾村,找到了親人,又沿著芒河找到了安家的地方。
水花仍在迸散著,飛舞著,細細的水珠有時濺到我旁邊的青石上。忽然想起那故事,那詠雪的詩句「撒鹽空中差可擬」,這水花有些像鹽粒,所以這村子叫落鹽坡呢。其實說它像一小堆雪也可以,一小堆跌落的雪。落雪坡?落雪坡!
衛葑在電台一段時間,工作出色。但不知哪兒出了毛病,台長對他頗存戒心。背地裡說,漢奸的女婿怎能留在如此重要的機構。不久老沈對衛葑說,晉西北開拓根據地需要做宣傳工作的人,你去吧,也可以鍛煉自己。衛葑沒有意見,想著雪妍從山西那邊來,正可以去接她。又過了幾天,老沈說,有了新安排。現在解放區的青年很多,有些可能仍適合在國統區工作。你原是明侖大學的教員,還到明侖,可以在學校里擴大影響。他拍拍衛葑的肩,又說,這對你再合適不過,我都為你高興!並且同意他先往二戰區接愛人,再往昆明。
等你回來。煮糊了的稀飯,太咸太淡的菜蔬,對你都是最可口的,是嗎?連青菜都燒得咬不動,真是大本事!你說過的,是嗎?
芒河的水中,有汗水,淚水,也有流不回來的血水呵。
今天上午有飛機飛過,想來城裡又有警報了。飛機過了,落鹽坡還是這樣安靜,似乎被世界遺忘了,只有小瀑布的水聲傳得格外遠。這樣艱難的歲月,這樣困苦的生活,遺忘倒是好事。
不久香閣回來,知道了便往北屋去看,就聽見她有說有笑的,一會兒回屋來,說王家高興得不知怎樣好了,打了二兩酒,我還喝了半盅呢。又說王家兒子長得不錯,比他媳婦強多了。雪妍笑道,你倒是看得清楚。
該把新的生活告訴我的父母,可是我的父母在哪裡?我已經從心上把他們挖去了。那裡便是一個巨大的、無法彌補的洞,盛滿了血淚和苦澀。你有時拍拍我的頭,說,只管想他們,只管向他們訴說,血緣是割不斷的。你是寬容的,大度的。我卻無法消除那尖銳的痛苦。
話題從最近的長途旅行說起。乘長途汽車實在擁擠,山路顛簸,再加上時常拋錨,不能按時打尖,看見飛機也不敢開,只能停在路邊樹下。有一次車壞了,在路邊停了兩天,前不搭村后不著店,大家餓得發昏,都把帶的食物搜刮出來給司機,怕他餓壞,開不了車。衛葑說著嘆道:「中國人受的苦難太多了,這真算不了什麼。」碧初道:「雪妍自幼嬌生慣養,如何經得起這些。」雪妍笑道:「人的韌性很大,到哪一步說哪一步,沒有受不了的。我們經歷的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她口唇開合時有亮光一閃,那牙齒仍然雪白。
此後,衛葑不大和原來圈子的人來往了。倒是和學員們有時一起到田間勞動,談談講講,頗為融洽。一天,他上完課,在樹下一塊大石頭上給一個學員講代數題,有人朝他走來,拍拍他的肩,說:「是衛葑同志么?」衛葑站起來,見是在北平領導他的老沈,不覺大喜。老沈在北平時在中國大學有學籍以掩護工作,看上去已是三十多歲。衛葑曾和他有數次聯繫,最後聽他安排完成了聯絡任務,逃出北平。老沈微笑道:「我們見過幾次的,我怕你不記得了。」遂說了現在的名字,那是最近公布的管理機關事務的負責同志的名字。他們握手。老沈說:「我知道你是可靠的同志。」他read.99csw.com似乎對衛葑各方面都很了解,並沒有問生活習慣不習慣等一般的話。衛葑說:「如果能安排出時間,我想和你談談。」老沈道:「我找你。」說了幾句時局,便走開了。
轉眼年盡歲除。一天,雪妍在炕上呆坐,忽聽門外有男子的聲音,以為又是找香閣的人,卻聽王家媳婦跑到院中,那人也進門了。媳婦催著拴柱叫爸爸,原來是王家的兒子回來了。雪妍撩起權作窗帘的花布片,見王家兒子背著一個籮筐,手裡拿著一個撥浪鼓,遞給拴柱。孩子拿著,歪著頭遲疑了一下,張手要抱,那人抱起兒子,口中叫著爹娘,在輕輕的鼓聲中,和媳婦進屋。雪妍看得淚流滿面,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我就要是你的同事了。本來明侖不準夫婦同校,臨時教課總是可以吧!
幾個月無話,事情說來就來。第三天,村長忽然帶了幾個學生到王家,他們便是李宇明安排和雪妍同行的伴,其中兩個女學生是天津的,兩個男學生是東北的。「天無絕人之路。」雪妍想著,簡直有點受不了久盼的希望來到眼前。
又過了幾天,另一位負責同志找衛葑談話,說無線電台需要技術人員,要調他去,他是學物理的,可以用上自己的知識。衛葑忙聲明他研究的是光學,並不懂無線電,負責同志似信非信地看了他一眼,說堂堂的大學研究院畢業,不會弄個無線電,豈不笑話,試試吧。衛葑想想確也不難,便答應了。當天搬家,搬到山坡高處,這有些象徵的意思,他升級了。安頓好行李,便去見台長。正好電台壞了,幾個人正在檢修,說是已修了兩天了,見他來,都很高興。衛葑馬上參加戰鬥,約用一個小時,俱已修好。他很快熟悉了工作,提出一些新辦法,電台得以長期正常運轉,向全國各地發出延安的聲音。衛葑想起抗戰初起時,他收聽共產黨的文告,傳送各家,心情何等緊張,何等興奮!現在居然為正常轉播消息出一點力,卻不覺得怎樣激動。他還特別謹慎小心,絕不過問自己工作範圍以外的事,並仍在抗大教幾節課,讓自己對各方面都有些距離。
我聽見爸爸在問。
香閣要自行其是,話已挑明。這幾天對雪妍分外親熱,她的道理是,不知哪天再見著,別讓孟家人記恨我。搶著給雪妍端湯倒水,雪妍十分感動。叮囑道:「你路上雖有小王作伴,一切要自己小心,做事要合規矩。小王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要勸他回來。你還是往後方去找五嬸最合適。」香閣應聲道:「我不投奔他們還投奔誰?」雪妍拿出一百五十元給她做盤費,她並不推讓,伸手便接了。又問:「那件紫紅小祆您穿不著了,我穿走吧?」雪妍點頭,看她拿針線笑吟吟地把錢縫在衣襟里,心想以後自己一人留在這野谷山村,出什麼事誰也不知道,真是心亂如麻。
見到庄先生和玳拉,你一定會描繪我們的新居。這小小的西廂房雖然破舊,卻足以蔽風雨。別忘了我們隔窗可見一畦彩色的花。那是鄰居的小「花園」,米先生和米太太是善良有趣的人。本來莊家希望我們住到西邊去,那邊有房子。其實落鹽坡很理想,離五嬸又近。
在各機關中,除了他已是助教,還有北平、上海、天津來的青年教師,大家不免多在一起談談講講。有人戲稱這幾個人是教授俱樂部。一天晚上,幾個人沿著延河散步,談論了一陣時事,因為消息少,可談的也不多。一個上海人從口袋裡掏出幾個棗子分給大家,不免說起吃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特別懷念的食物,北平來的懷念涮羊肉和豆汁,上海來的懷念那極細極糯的一碗兩個大湯糰。說著說著,話題轉到當前他們每天往肚子里送的飯菜。一個說:「我們吃的是大灶,不知中灶、小灶怎樣。」一個說:「讓你吃大灶,你就不要管別人。」那一個還說:「可我們已經不是學生,也算各有專長,總該有點區別吧。」一位上海來的丁老師說:「吃什麼我倒不在乎,只是一律要向工農兵學習,大會小會檢查思想,有點受不了。我來這裡是要貢獻自己的知識,不想這裏最不尊重知識。」這話一出,大家忽然沉默下來。過了一會,一個天津來的文藝理論家說:「只有知識不行,得有正確的人生觀、世界觀。也只有向工農兵學習,才能走正確的路。」老丁笑說:「你可知道列寧說過,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農民?」話不投機,說了幾句,也就散了。
衛葑於一九三七年七月逃出北平,先在河北一帶游擊隊做點文書一類的事,入秋後和一批抗日學生一起到延安。大家滿懷愛國熱情和革命抱負,覺得延安的天格外藍,延河的水格外清,走在街上穿著一色灰布制服的人都很親。在招待所住了些時,同來的人大都或工作或學習,分配了去read.99csw.com處,只有衛葑,遲遲沒有安排。熟人議論,說衛葑已是教師,且是理科,在北平做過地下工作,必有合適的事。又過了些時,組織上找他談話,確定他任抗大文化教員。負責談話的人叮囑:「你不只教文化,也要向工農兵學習。」當然了,衛葑十分同意。
又過了幾天,香閣對雪妍說:「村長請你去一趟,想是有什麼消息了。」雪妍急忙揀了一根柴禾拄著,走過短街上一攤攤泥水,去到村長家。村長詫異道:「沒有啊,沒有找你。想是傳錯了。」雪妍忙趕回來,想問個究竟。不料還沒有到門口,就見矮媳婦在門前跳著腳哭,老王夫妻在勸。原來王一和呂香閣已經走了。
李宇明常跑平津一帶,任務是運輸各種藥物和生活必需品。新郎和伴郎見了面,兩人感慨地對望了片刻,宇明第一句話便說:「我到香粟斜街去過幾次了。」接著說了呂老人的死,凌京堯出任偽職的情況。衛葑說:「太老伯令人敬佩,凌某不離開北平,這是必然的下場。只是雪妍,雪妍怎麼過!一定得接她出來!」
流不盡的芒河水
王家兒子名喚王一,起這樣的名字無非是為了省事而不是為了深奧。自從他回來,這院子變了許多。歪倒的牆修起來了,母雞咯咯地很有精神。香閣也不大出門,常幫著小王夫婦做這做那。雪妍整日枯坐,度日如年,只盼著有人來接。
衛葑和雪妍在昏黃的燈光下居然辨認出對方。老邢弄清原委,忙想辦法給他們找了一間房,讓雪妍休息。雪妍醒來,見衛葑俯身看著自己,一手撫著她的頭髮。兩人明知這不是夢,卻仍覺是在夢中,都用力握著對方的手。生怕稍一鬆開,一切便會消失。
雪妍穿著路上買來的紫紅色棉布小襖,站在雪地上,望著他。「多謝你,李宇明。路上要多加小心,我也替衛葑說這句話。」她微笑,伸出手來告別。李宇明握住這溫柔的小手,忽然俯身,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趙二過來說大門上頭有一間擱家什的房,架有木板,夠兩個人睡。大家感謝不迭。一時飯畢,嵋負責洗碗,小娃當然幫忙。大人們上樓,葑、雪見一切雖很簡陋,卻很潔凈,因說:「這樣的亂世,能有一間房可以避風雨,令人生羡。」碧初望望弗之,自問雪妍何時離開北平,雪妍道:「我是去年十月份到河北鄉下。」「想必知道先父的死因?」碧初顫聲問。雪妍站起來,說:「五嬸知道了?」弗之說:「收到訃告,只不知過世的原因。」雪妍道:「我常在考慮這事,想著見了你們怎麼說。」「照實說。」弗之撫著碧初的肩。雪妍清楚地說:「他老人家是自盡。」眾人都站起,弗之重複道:「是自盡!」這正是他估計的。碧初淚落不止,桌子濕了一大片。雪妍遂說了呂老人不肯出任偽職,敵人逼迫,乃以一死抗拒的情況。又說:「家父參加辦理後事,回來說呂老先生捨生取義,義薄雲天,後輩學不到了。」說著也流下淚來。碧初忽問:「那棺木呢?停在家裡?」雪妍略一遲疑,說:「日本人怕有假,開棺驗后,運出火化了。」「燒了!」碧初反而不哭了,冷笑一聲:「倒也乾淨!」
凌、呂二人在一戶農家安身,等候衛葑下一步安排。這戶農家姓王,有一對老夫婦,兒子冬天出去跑小買賣。一個極矮的似乎沒有發育好的媳婦,帶著孫子拴柱,每天在炕上納鞋底。針腳勻凈細密。雪妍很羡慕,說做一手好針線是一種美德。香閣說:「那比識文斷字容易多了。我也好些年不納鞋底了。等到了地方,」——她說著遲疑了一下,因不知道這地方在哪裡——「我給您和衛先生各做一雙鞋。」雪妍說:「怕還要拜你為師呢。」媳婦做飯,雪妍常去幫忙或幫著照看孩子。香閣反對,說:「咱們是給了錢的。問她見過這麼多錢嗎!」媳婦聽見了,斜眼看了她一眼,沒有接茬。雪妍沒有帶一本書,雖有紙筆,也不敢寫什麼。幫忙做事,心裏倒覺舒暢些。還用粗線給孩子織背心,她心靈手不巧,湊和織起,給孩子穿上,王家三個大人都很高興。
米太太送桌布來時還帶有一塊自烤的小蛋糕,當然給你留著。我們三人在院子里談話。他們的英語很流利,米先生還會法語,可惜我不會德語。對了,談話時還有一位,你一定猜到了,那就是柳。它蹲在地上,誰說話就看著誰,它的耳朵很有表情,高興時向後抿著,興奮時就豎起來。如果它開口插話,我想大家都會認為本該如此,而不會奇怪。
又是一天了。下午你就會回來。你猜剛剛我去做什麼?我去洗衣服了。村口處那一潭水!在王村如果有這樣一潭水,大家該多麼高興。水很清,深處不能見底,近岸處很淺,正好拿小板凳放在石頭上,坐著洗東西。看著河水到這裏變成一個小瀑布落下來,真有九九藏書意思。流水不斷,就像生命延續沒有盡頭,我看著迸散的水花,覺得它是活的。
雪妍把這幾個字印在心上,銷毀了那紙條。她和呂香閣隨李宇明順利地經過安次縣,又坐大車騎毛驢,到達一個偏僻的、三不管的小村。
東北學生老邢知道路,果然是向西翻山到山西。當時的二戰區屬閻錫山管,那裡有招待站接待各方抗日力量,有長途汽車通往各個城鎮。大家有這個目標,精神振奮地告別了王村。路愈走愈難,愈走愈險,不只大石小石坑坑窪窪,還到處是水,投宿時都成了半截泥人幾。一個女學生腳上起了泡,紅腫了,坐在路邊哭。雪妍在旁勸慰。老邢對雪妍說:「聽說你是北平首富人家的掌上明珠,你倒不怕吃苦。」雪妍微笑不答。第二天傍晚才上到山樑。見遠處幾個山場里一片片火光,把山都映紅了。看著看著,東北學生忽然叫道:「這是日本鬼子掃蕩啊!那邊著火的不是王村么!」大家明白過來,也只有站著看的份兒,不知怎樣才好。一個說,快走到根據地吧,好早點參加抗日工作。雪妍想房東家的老小不知怎樣。後來知道,這次敵人突襲七個村莊,所到之處雞犬不留,老王夫婦俱已遇難。只矮媳婦帶著拴柱和村人逃到山裡,為王家留下一條根。
雪妍無法向香閣解釋這些,有時說一些抗日的道理,似乎都是教條,香閣只撇撇嘴,笑一笑,笑容仍舊璀然璨然。漸漸地,李宇明有些懷疑她去解放區是否合適。她在機靈活潑之下,似乎有一種已經凝固的東西,不像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
我親愛的父母,可憐的雙親啊。我是雪雪,我不是亡國奴,我是自由的雪雪啊。
一個傍晚,衛葑從抗大回來,路上迎面走來一個人。因在坡上,顯得格外高大。頭髮全向後梳,前額很寬,平靜中顯得十分威嚴。那人見衛葑走上來,問:「學生子,做什麼工作?」衛葑答了。那人又問:「需要介紹我自己嗎?」「不需要,當然認識您。」「那麼,介紹你自己吧。從哪個城市來?」衛葑—一說了,不想那人一聽明侖大學,倒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緊接著問:「我問你一個人,不知可認識。——孟樾,孟弗之,可認識?」衛葑很感意外,說明侖大學的人自然都知道孟先生。對面的人說:「我倒是想找他談談,不談別的,就談《紅樓夢》。」說著哈哈一笑,走過衛葑身邊,說:「把愛人接來嘛,何必當牛郎織女!」
衛葑當時並未把這話當最高指示,仍在躊躇。有一天,李宇明忽然出現在他的窯洞,才最後決定接雪妍來。
我站起來時,給小凳絆了一下。大嫂說,可得千萬小心,這個潭深得沒有底,逼著龍江的。我想應該做一個欄杆,讓洗衣人能扶住。不過現在誰能顧得上。有這水,就算很好了。
村長說開春了,敵人可能要掃蕩,讓他們快走。雪妍臨行前給了王家一百元,老夫妻千恩萬謝,說除了嚼穀,還夠他們的棺材本了。雪妍叮囑要讓拴柱念書。矮媳婦哭著說:「各人是各人的事,我不怪你。」雪妍眼圈紅了,他們都應該怪誰呢!
大家沉默半晌,雪妍哭道:「五叔五嬸不知道,我爹爹他生不如死,出任華北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主席了。」弗之、碧初一愣,碧初見她穿著藏青粗布旗袍,兩手捂住臉,手臂從寬大的衣袖中露出,真是骨瘦如柴,頭髮雖梳得平整,卻如枯草般干黃。心中難過,忙扶她坐下,只道:「好孩子,好孩子。」衛葑握住雪妍的手。弗之在小屋內踱了幾步,大聲說:「京堯性格軟弱,絕對應該和我們一起出來!」他停了片刻轉身,說:「老一輩的人過去了。還是說說我們自己的事吧。」碧初卻問趙蓮秀等情況。雪妍說了,還說她帶了呂香閣同行。碧初微驚,道:「帶了香閣?她在哪裡?沒有給你們惹事嗎?」「惹事必有生事的土壤,」衛葑沉恩地說,「說來話長,只能說個大概吧。」
「五叔、五嬸。」衛葑對弗之夫婦說,「我們到了一起,一切困苦都沒有那麼嚴重了。」
你應該回來了。如果芒河的水能行船,來去可以省力多了。好在天並不熱。你路過龍尾村,會去看五叔他們么?我想你不會。不過也許有什麼事需要去。你也不會耽擱久的,是嗎?我到院門外看那潭邊的坡,沒有一個人。你走到哪裡了?
一路上,雪妍對一切都很鎮定,對有些盤問不動聲色地回答,對簡單惡劣的食住都無怨言。尤其是中途在一個小鎮上,香閣病倒,在炕上躺了兩天,不思飲食。雪妍像一個真正的護士一樣照顧她,高價買了一點白面為她做一碗麵糊,灑一點鹽、香油和蔥花,稍區別於漿糊,勸她無論如何吃下去。香閣吃了,有點精神,嗚嗚地哭起來,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在北平不出來,在老家也沒有受這樣的罪。雪妍強打精神耐心地收九-九-藏-書拾張羅。見鍋里還有點麵糊,讓李宇明吃了,宇明覺得這是他一生中最好吃的東西。
「你不知道。」李宇明在心裏說,微笑著向後退了一步,轉身從山坳里走出去,留下一串腳印,很快被不斷飄下來的雪覆蓋了。
過了兩天,我交了一篇作文,寫的是落鹽坡這個小村,許多想法都是嵋的,你能想象嗎?我用法文把它們表現出來,是那麼合適,我自己送進城去,夏先生看了很是讚賞,他領我去見系主任。他的名字似乎是王鼎一。王先生瘦瘦的,很嚴肅,他說他要聽夏先生的意見。夏先生對我擠擠眼。據說想要這個助教職位的不只我一人。我想我是其中最少經驗,功課最不好的,而且不是科班出身,可是我最有希望。
香閣不肯做事,每天出去串門,也可以說是在農村做調查研究。一天,媳婦對雪妍低聲說:「和你一起來的姑娘說你是地主家小姐,她是使喚丫頭,這話可不好啊。」那時地主還未被批鬥,但已經漸不時興。雪妍忙道:「我家不是地主,是教書的。再說我一人出來,和家裡已經沒有關係。」媳婦點頭說:「知道,知道。你是萬里尋夫,家裡不讓出來,經過三擊掌的,王寶釧似的。」後來雪妍婉轉地要香閣少串門,少說話。香閣收斂了幾天,更變本加厲地走動。不只自己出去,還有些人上門來找。王家人很覺討厭,和雪妍說,最好和村長商量,換一家住才好。雪妍求情再三,才勉強獲准住下去。
不想過了幾天,老丁所在單位開批判會,吸收「教授俱樂部」的人參加,會的內容是幫助老丁,教育老丁不要以為有點知識就趾高氣揚,只有接受工農兵再教育才是革命的路,抗日的路。批了一陣,有人提出教授俱樂部的問題,說這樣的小圈子對革命事業只能起腐蝕作用,「俱樂部成員」都聽得一身冷汗。主席讓衛葑發言,衛葑敷衍了幾句。又過了幾天,老丁來找衛葑說要離開延安。雖沒有明說,言下之意是勸衛葑也作考慮。後來「俱樂部」又走了幾個人。衛葑好幾夜未能入睡,坐起來思索,眼看著窯洞外的月光愈來愈濃,又愈來愈淡。他也認為不尊重知識是不對的,但這一點遲早要改變。難得的是這裡有一致的理想,除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近目標,還有建設人人平等的社會主義的遠目標。他的物理學做不到。他還要再看看。
於是,就有了「雪雪,你來!」的字條。過了好幾個月,才到雪妍手上。
雪雪,你恨我么?聽見爸爸呻|吟么?
雪妍當然是凡人,環境對她是巨大的考驗。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小店裡小蟲的騷擾,還有就是無處下腳、甚至遮攔很少的廁所,眼淚有時禁不住奪眶而出,她只能趕快拭去,不然會生凍瘡。她並非不覺得苦,而是她的心能戰勝這些苦。她是奔著她的那一半,奔著團圓去的,也是奔著收拾破碎山河的理想去的。她不是凌京堯的女兒,她是衛葑的妻子。那就意味著對農村粗糙的生活有一種強烈的同情。
是衛葑!衛葑來接她了。
春天不知不覺來到山谷,村邊的小河化出一個個圓洞,坡上垂下的冰凌一點一點滴著水。雪妍暗自籌劃,再過些時如果還不見人來接,便要離開這裏去西安,再設法聯繫。她和香閣商量,香閣一笑說:「怎麼這麼巧。我正盤算走呢。不過不是和你一起,是和王一。王一帶我走!」她很有幾分得意,把頭一揚,眼睛亮亮的。雪妍先一愣,立刻鎮定了,問他們怎樣走法。香閣說她也不知道,反正有王一帶著。
上路時僱到一個小毛驢,雪妍讓香閣騎,走了一陣,宇明建議輪換,雪妍還不肯騎,香閣跳下來,硬扶雪妍上驢,輕輕說了一句:「衛太太,你是好人。」
葑,我是在和你說話。這是近半年來我們第一次分開,你隨庄先生送學生到鄰縣去,今天已經是第九天了,我覺得是太久了。想想以前分開的日子,真不知怎麼忍受過來。
大公雞在院子里引頸而啼,豬們起來走動。天已亮了。
雪妍知道她無法管束香閣的行動,也不想求她,乃向王一打聽路。王一指出可以往西到山西,雖是一路大山很難走,卻是安全。他很坦然地說香閣要和他一起走,他們還往縣城去販貨,不到山西。王一果然身材勻稱,眉目端正,人很精明。北方農民大概因有各民族混血,得到許多優點。當晚雪妍聽見王一夫妻吵架,矮媳婦哭訴:「你是中了邪了!哪有跑買賣帶個女人的!你就不看看那是什麼妖精!把我們娘兒倆連咱的爹娘都能吃了!」王一很平靜,只說人家讓幫忙帶一帶,你多什麼心!雪妍聽著,很替這小院中的幾人擔心。
你說我像一個持魔棒的仙女,使我們的小窩不斷地變化。告訴你,在你離家的這幾天里,我們的家又在變。十幾個湊來的煤油箱做成我們的床、桌、凳,現在還有沙發!沒想read•99csw.com到吧?那隻兩面缺板的木箱鋪上干包穀葉,蓋上一塊布,我坐著實在舒服,像搖籃一樣。可惜你坐不進,勉強坐進去怕就像上了夾板了。兩隻箱拼成的桌,鋪上米太太送的花桌布,打了縐邊的,當中是一個大肚子瓦罐,擠滿野花。你回來一進門,一定會反覆地說:「我們可愛的小窩!我們美麗的家!」葑,我們能生活在自己的國土上,能自由地布置這一小塊簡陋的地方,在這充滿苦難的世界里,眾多的不幸人之中,我們真是一對幸運的鳥兒。
等你回來。看了幾頁夏先生借給的《巴黎聖母院》和邵可侶的法文課本,慢慢靠近那已經非常遙遠的情緒,至少不要讓它再往遠處飄去。幸虧我在念心理系時不用功,倒是讀了不少小說和詩。我缺乏嚴格的訓練,我對夏先生說了。他笑笑,說:「我發現了就會辭掉你。」
望著雪妍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宇明在心裏說:「你是聖母。」
李宇明一直送她們到目的地——這個山坳里的小村。這裡是轉運站。宇明臨別時向雪妍交代了要注意的事,說香閣如不能去延安,想辦法去後方也好。那天正下大雪,天上地下一片白,雪妍送他到街口,有些擔心這樣的天氣上路太難了。宇明不能等,他已經耽誤許多時間,為了衛葑和雪妍,也為了多增加一份力量。現在他必須走,還有任務。只是下一段和雪妍同走的人不知什麼時候到,她要應付周圍的一切。不過雪妍讓人放心,她這樣聰明,這樣勇敢,而且,——這樣美。
當時各地來參加革命的青年不少,年輕人朝夕相處,難免有感情糾葛,有的發展順利,成為夫妻;有的不能成,又不能散,十分苦惱。有好幾個女青年看上衛葑,常來他的窯洞。衛葑很煩,用毛筆寫了一張衛葑、凌雪妍結婚啟事,那是三七年七月北平各報刊登的,用木板做了一個框,裝起來掛在牆上。但是紙上的雪妍威力不大,還引人問個沒完。衛葑原想雪妍受不了革命生活,這時生活較安定,便想無論怎樣,還是在一起好。
他的工作很忙,教的是相當於初中的數學。學員們自十六七歲到三四十歲不等。有幾個從長征路上過來的小鬼,十分聰明,雖沒有上過幾天學,領悟迅速。衛葑自編了幾套教材,給班上不同程度的學員。他並不覺得做這些事是大材小用,只覺自己不會打槍種田,能間接起些作用也很好了。他很認真,幾乎有一種神聖感,這些學員將來都是部隊中各級軍官,是要打日本鬼子的!學生也很歡迎他,說他講課明白,沒有架子。他的生活簡單,頭腦也盡量不去想複雜的事。過去的日子愈來愈淡漠,只有雪妍的影子深刻在他心間。
雪妍等緊趕慢趕走了十來天,到了一個市集,居然有幾家飯鋪,燈火暗淡,卻也令人感到溫暖。東北學生說吃點熱湯水吧。大家進屋來,一個學生見桌上擺了好幾個瓶子,拿起一聞,是醋,不由得大聲說到了山西了!大家都拿著醋瓶又看又聞。雪妍坐下來,覺得頭昏眼花,連看醋瓶的力氣也沒有了。一會兒,覺得身邊有人坐下,離她很近。她勉強轉臉看時,立刻揉揉眼睛,再仔細看,隨即撲倒在那人肩上,暈了過去。
一時嵋和小娃跑上樓來,碧初打發他們在裡間睡了。四個人挑燈長談。
走了兩天,香閣完全好了。仍然對李宇明很殷勤,對雪妍也很照顧。她本是機靈人,想做什麼,自然能做好。但她不時流露出驚訝和失望,她提出「人往高處走」的說法來討論,不懂凌小姐——衛太太怎麼能吃這樣的苦。
若是還在北平家裡,我大概不會工作。表面的舒適實際是個大樊籠。現在我要工作,而且就要找到工作了。葑,你不為我自豪嗎?這是我要告訴你的最重要的事。你走的第二天,我去看五嬸,遇見夏正思,他和蕭先生一起過來走走,談話間說起外文系需要法文教員,夏正思除幾門英文課外,還要教法文,他一直想找個人幫忙。他隨意問我,學過法文嗎?我鼓起勇氣,說「是的」。你知道爸爸認為那是最美的語言,教我從小學的。中學畢業后,那兩年在巴黎的生活,雖然上的學校並不嚴格,也幫助了我。我們用法文談話,談了約半小時,我居然應付自如,要用的都想起來了。夏先生高興地問:「你喜歡詩嗎?」「喜歡的,可是對我來說,已經太遙遠。」他說:「怎麼會呢,詩,永遠不會離開人的。」他念了一段繆賽的詩,「今晚,我經過草原,/看見在小徑上,/一朵花兒在顫抖,枯萎,/那是一朵蒼白的野薔薇。/有一朵綠色的蓓蕾在它身旁,/在樹枝上輕輕搖蕩;/我看到一朵新的花在開放;/最年輕就是最美麗:/人也是這樣,永遠日新月異。」問我誰是作者。我答了,而且說出題目《八月之夜》。他和我握手,說:「我想你能勝任,我要推薦你!」我多麼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