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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第四章(1)

庄卣辰又聯繫分析日軍的動向。有人悄聲議論:「庄先生知道這麼多,是有內線,通著英國。」許多消息,確是英領館收錄的新聞稿。
玹子見仉欣雷走過來,指著說:「又來一個要畢業的。好像什麼都沒學呢、怎麼就要畢業了!——走吧,都到寶珠巷去。」嚴家女眷常在安寧居住,玹子乃在寶珠巷一家人家租了一間房。當時經濟上不太拮据的學生多有租房住的。大家走著,家馨隨在欣雷旁邊,怯怯地叫表哥。
「怎麼了?怎麼了?」家馨忙上來扶。峨大聲說,你別動!自己退出草叢,兩隻腳都紅腫了。周弼走過來,說是碰著了蕁麻。峨說:「我還穿著襪子呢。平時還捨不得穿呢。」周弼說:「襪子太薄,蕁麻的細毛無孔不入。——這附近一定有降它的東西。」左看右看,掐來幾片葉子,放在峨腳上,果然清涼舒服。
那天他沒有和同學們一起上西山,是因為上午聘任委員會開會,討論下學年的聘任名單。會前後也討論一些別的問題。下午送鄭惠杬回青木關音樂院。一公一私。惠杬搭乘便車,子蔚直送她到曲靖。次日,見她和同伴在車上坐好。車開動了,車窗外輕飄著一塊熟悉的花手帕。車和手帕都愈來愈遠,他站在路邊,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第二節
子蔚道:「這正好作為借鑒。」弗之道:「我正是這個意思。只是文章中,寫到一些人求官用的卑鄙手段,不知得罪了什麼人。」「得罪了法不要緊,得罪了人就麻煩了。」子蔚道。弗之苦笑道:「就是呢。我真無意反對什麼人,只是希望國家能健康些,封建的積垢太多了。」子蔚要看那篇文章。弗之答應送一本雜誌來,又說:「還要寫一篇關於貪污腐敗的,那是宋亡的另一個原因。」因為各自有事,當下沒有深談。
「蕭先生來了!」一個女同學最先發現。果見蕭子蔚在人叢中走來,穿一件米色紡綢衫,不是旅行裝束。漸漸走近,神色有些疲憊。
別人能記住自己的話,是讓人高興的事。峨沒有想到他這麼留心。「哦,我說過么?」
欣雷一面聽,一面看著人群,發現孟先生和別的好幾位教授都在座。孟離己一邊坐的是庄無因。可不是,他一年級快上完了,而自己很快就要畢業了,已經老了。
參加聽唱片而且一同流淚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美國教授夏正思。他是熱切的古典音樂愛好者,閑暇時間幾乎都用來聽音樂。人們傳說夏先生可以三天不食不眠,沉醉於音樂世界。甚至警報也不能打斷他的樂曲。天上飛機隆隆響,地上交響樂在飛揚。他什麼也不怕,他有音樂。這一位音樂愛好者很讚賞鄭惠杬,說中國幾乎沒有好的女高音,因為她們不夠胖,瘦人沒有力氣。但是鄭惠杬是個例外。
峨、家馨二人回屋后,除討論歐洲戰場外,又談論幾句仉欣雷。峨說:「其實誰都是凡人,這麼說說還有些意思。」家馨道:「你說他有意思嗎?」「你可以鼓勵他發展得有意思些。」峨不在意地說,自收拾睡下。家馨又呆坐許久,直到整個宿舍熄燈才睡。在枕上又擦了幾次眼淚。
生物系在新校舍有兩間實驗室。一間為學生上課用,諸如解剖青蛙,分辨植物等都在這裏進行。一間為教師用,如生物化學方面的基礎實驗便在那些瓶瓶罐罐里變化著。實驗室處於一片苗圃之中,花朵四時胡亂開放,把泥牆土壁點染了濃艷的色彩。
學生又喊起了口號:「抗戰必勝!還我河山!」口號聲在黑暗中飄得很遠。庄先生講完了,主持會的中文系學生孫理生說,希望孟先生講幾句話。大家熱烈鼓掌。
這兩顆心已經碰撞很久,那是一首婉轉曲折充滿歡樂和痛苦的曲子。相識是從音樂會開始的,子蔚永遠不會忘記惠杬的第一聲歌唱。那聲音像是從天上飄落,他在地上去找她,看見她坐在鮮花後面。他沒有花,只有一顆心。不幸的是,當時惠杬已不是自由人,子蔚只恨沒有早回國一年,他們擺脫不了越來越深的感情,也擺脫不了那尷尬的處境。他們得到許多同情,也受到許多指責。他們沒有辦法,兩心的融合是無法分開的。
「這不是我的講話有什麼吸引力,而是世界局勢的變化太讓人關心了。歐戰爆發快一年了,德國法西斯肆意橫行,阻擋是十分微弱的。它佔領捷克不費一兵一卒,波蘭人民雖然有二十多天的抵抗,終於被佔領。可嘆英國、法國的強大陸軍坐視不管,沒有援救。他們希望德國滿足於得到的領土,可是,強盜會滿足么?不會的!上個月德國進攻北歐,丹麥投降。值得講一講的是挪威,挪威不肯投降。德國進攻奧斯陸時,原以為可以長驅直人,德使館甚至派出人員迎候德國軍艦。不料挪威海軍和炮台猛烈開火,擊沉了德軍的旗艦。我們為挪威歡呼!哈康二世和他的read.99csw.com政府知道力量懸殊,不能正面迎敵,退到北部小鎮,沿途都有挪威軍隊伏擊德國追兵。哈康二世拒絕德國的誘降,通過廣播號召軍民抗擊德寇。挪威政府駐足一個小村,德軍把這村子炸為平地,其實挪威政府已轉移到森林里。這都是十多天前的事。那裡的茂密的森林,二十年代我到過,真像隨時會有山妖出現。我覺得挪威的精神和他的山山水水分不開,和易卜生、格里格也是分不開的。
山門裡廊底下排著一卷卷被褥,打開便是一個個鋪位,這是優等難民了。周弼等無心觀看大雄寶殿等建築,到寺后一塊空地,大家坐了,上野外實習課。周弼講了諸點要求,如何辨別植物,如何采、制標本,如何鑒別有毒的花草,保護自己。特別提出一種叫蕁麻的植物,葉子上都是細毛,皮膚碰著如蜂蜇火燎,立即紅腫。又說,雲南是一個大的植物王國,只這西山,就有兩千多種植物。其中頗有些有毒,但毒素也能利用。我們要了解整理,也要發掘利用各種植物。孟、吳二人不與小孩子為伍,往山上走,很快到了太華寺。
三三兩兩年輕人跑進新校舍大門。一個說,快點嘛!一個說,趕得上。一個衣衫整潔、頭髮服帖的學生從門裡出來,停住腳步問:「跑什麼?白天還沒有跑夠!」有人回答:「聽庄先生講時事。」又用手一指,「你就沒有看見布告!」門邊牆上果然貼著一張小紙,寫著:「庄卣辰先生時事講座,第十八期,歐洲戰場。地點是第四教室。」問話的人是仉欣雷,他正要到文林街女生宿捨去找孟離已和吳家馨,這時見了布告,便也轉身朝第四教室走去,又見人們都往小操場走,原來因為教室坐不下,改在操場了。場上點著大汽燈,很亮。專有人守望,如有紅球掛出,立即熄燈。
聽眾中間有人帶頭喊口號:「抗日必勝!」大家跟上來,排山倒海一般。
昆明不是日寇空襲的主要目標,但也承受著鋼鐵的傾泄。塞滿了驚恐和勞累的日日夜夜,絲毫沒有影響這裏知識的傳授和人格的培育。夜晚皎潔的月光和溫柔的星光,更照亮著思想迸出的火花。
「你說過的。孟伯母和嵋他們都在旁邊。」欣雷趕快說,「我就要畢業了,家裡要我去香港,可是我想留在內地。聽說資源委員會需要經濟情報人員,可能派到東南亞一帶。你說怎麼樣?」又捎帶地問家馨,「你說呢?」
「廢話!」峨暗道。好幾個一年級學生過來了,乃起身和他們一同向前。
峨沉思道:「資源委員會是幹什麼的?我不知道。」又一想,隨口說:「似乎和二姨父有點關係。」 欣雷不覺大喜,說:「我也是這麼覺得。——總之,這是一條報效國家,又能發揮所學的路。」
船到滇池中心,四面碧波,遠處西山如人躺卧,又稱睡美人山。眾人胸中舒展,有的唱歌,有的亂喊亂叫,招呼別的船。一時船到高磽碼頭,大家離船登岸,循一條小路上山。路旁樹木蔽天,野花遍地,還有清脆的鳥聲在飄蕩,整個的山似乎都在歡迎這些年輕人。不斷有人問周弼,這是什麼花,那是什麼草。周弼笑道:「我有多大學問,能知道這麼多?」他和孟、吳二人走在一起,倒是指出許多植物名字。
會議正式討論了下一學年發聘書問題。討論集中在三個人。一是物理系衛葑。從三七年學校自北平南遷,助教講師不發路費,大都於一年內報到,很少人像衛葑離開這樣久。便有人提問三年時間,他到哪裡去了。衛葑到延安去過,許多人知道。當時也有別的人去參觀,有人留下,有人回來。這終究不是在會上說的事,大家顧左右而言他。庄卣辰堅持說反正他來了,他是物理系最合適的教師。衛葑才學人皆知曉,最後通過聘任。外語系王鼎一提出解聘一位法語教員,她是法國領事館官員的夫人,教課很不負責。決定下半年不再聘任。這人是夏正思介紹來的,正好他向系裡提出聘凌雪妍,聘一解一,大概已經考慮到替換。王鼎一本人是美國耶魯大學文學博士,素來看不起留學而沒有得到學位的人。他介紹說凌雪妍不把在國外的生活誇張為留學,可見誠實。會上有人提出夫婦不能同在一個學校任教的慣例。秦校長認為非常時期可以不按常規,而且一文一理不相干擾。隨即順利通過。會上還討論了錢明經、李漣等人的晉陞,有人對錢明經的業餘活動有非議。江昉說,業餘活動,個人負責,這點大家看法是一致的。要是業餘抽大煙打麻將,不也是活動么,只要學術水平確實達到標準就升職。也有人說錢明經確實多才,活動沒有影響教課。有人提出,若論教課不負責任白禮文數第一。據學生說他上一星期沒有上課,這一星期雖然人到課堂,可沒九-九-藏-書有講一句有關學業的事,從上課到下課鈴響就是罵人。是不是該管管他?江昉道:「我是管不了的,弗之找他談談?」弗之未置可否。有一位英國回國的古典文學專家尤甲仁,上一年已經聘任,但他沒有到職,現在繼續聘任。最後通過了錢、李的升職,大家散了。
第一節
曲靖一別,又不知何時再相見。這次惠杬到貴陽,是某軍司令請她勞軍,開過幾場音樂會。她到昆明,原也打算開音樂會,後來實在抽不出時間。她情願單獨為子蔚唱。有一次,一口氣唱了十四首歌。那其實也是音樂會,但比一般的要豐富得多,每首歌都浸透了感情和希望。一般人無福聽到。
「抗戰已經快三年了,還不知道要打多久。」庄先生繼續講話,「我們知道的是,無論三十年,三百年,我們都要打下去!趕走日本強盜,收復失地,建設我們偉大的國家!」
子蔚有一個手搖留聲機,唱片很少,他們認為最珍貴的是巴哈的《馬太受難曲》,沒有一點宗教傾向的人也會為這部音樂震撼。惠杬在上海時擔任過《德意志安魂曲》中的女高音獨唱,唱勃拉姆斯的藝術歌曲也是為人稱道的。她很熟悉《馬太受難曲》,但沒有正式唱過。聽留聲機時聽到感人處,她會站起身隨著輕聲唱,唱著聽著,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峨想起去年秋天隨父母來時,見到一種白色大花,父親說是曼陀羅花,玹子說怎麼叫這麼個古怪的名字。弗之說曼陀羅本意是聖壇,至於為什麼以此意名此花,不得而知,以後峨會解決這一問題。峨當時聽了不在意,這時猛然覺出,父親對她的殷切希望,也是對年輕一代人的希望。蕭先生講的魁星筆的故事,也是對大家的期望。
「我們也求一個。」家馨忽道。
吳、仉二家的表親,是拐著幾個彎的,關係不密切。自同學以來,家馨對仉欣雷一直有好感。她隨吳家谷從北京到長沙入學,家谷畢業後去了戰地服務團。雖有師長、同學的關心,有一個親戚,自是不同,可以說是一種依戀。她常為得不到欣雷的注意而苦惱,甚至常常哭,被峨等稱為「哭星」。仉欣雷從來不大注意她,覺得她太平常了。他注意的是峨,峨的性格有特點,家庭也不同一般。在北平時當然顯得清高,到昆明後生活艱苦,或曰清苦,也十分受人尊重。而且峨的親屬關係很好,這是欣雷慢慢發現的。
幾個人走到大西門,峨說不想去寶珠巷了,問玹子星期六去不去龍尾村。玹子說,想去看三姨媽。過幾天可能去,不然很快畢業了,在哪兒工作還不知道呢。玹子和她的同學們轉進巷子,又回頭說,瑋瑋鬧著要來昆明上大學,聽說了嗎?峨答道,沒聽說。
過了幾天,峨和家馨去上野外課。這本是一年級普通植物學的一部分,她們沒有上過,現在來補。 這天,天氣陰暗,細雨迷濛。轉堂碼頭上一群學生等著上隊約有二十餘人,大都戴草帽遮雨,打傘的人極少,打的都是那種紅油大傘,很笨重,保證不會淋濕。女同學大都穿藍工褲,有幾個人還是竹布旗袍。碼頭邊錯落地種著幾株柳樹,雨水順著枝條輕緩地流下來,似乎柳枝的綠色在流動,樹根附近有幾處小地攤擺著白蘭花,多是小姑娘在張羅。女同學便有買的,掛在工褲前襟或旗袍紐扣上。也有問了價錢不肯買的,小姑娘會及時減價,說,相宜了!相宜了!意即真便宜。年紀較小的同學拉著柳枝,把水灑到別人身上,也灑在白蘭花上。
周弼招呼大家分上兩隻船。這種船在滇池一帶是較大的一種,有半截船篷。大家讓吳家馨坐在裏面。峨站在船尾,看著被剪開又合攏的水面,心中若有所失。
峨覺得沒有表態的必要,轉過話題問家馨道:「好像下星期野外課改在這星期了?」家馨道:「周弼老師通知了,大概是蕭先生下星期有事。」
「要磕頭呢。」峨躊躇。老和尚忙說,鞠躬也可以,其實只要心誠,不鞠躬也可以。
他們也見一些朋友,孟家人、莊家人都來過。玳拉還安排在英領館舉行了一次小型音樂會,音樂不多,大家談話很愉快。
這是一九四○年五月的一個夜晚。
場內椅子、小凳都是自己搬的,也有人坐在幾塊磚頭上。欣雷一眼便看見峨和吳家馨坐在後排。澹臺玹和幾個外文系同學靠邊站著,似乎準備隨時撤退。
「『你們問:我們的政策是什麼?我說:我們的政策就是用上帝所能給予我們的全部能力和全部力量在海上、陸地上和空中進行戰爭;同一個在邪惡悲慘的人類罪惡史上還從來沒有見過的窮凶極惡的暴政進行戰爭。這就是我們的政策。你們問:我們的目的是什麼?我可以用一個詞來答覆:勝利——不惜一切代價去爭取勝利……』
歐戰爆發已有九個月了。英法對德九*九*藏*書宣而不戰。德國佔領東歐后,又向北歐進軍。它的得逞大大刺|激了日本軍國主義政權。軍人們不再甘心於中國戰場上的相持局面,再次掀起戰爭狂熱。春天,日寇以二十個師的兵力進攻棗陽、宜昌。這是自武漢會戰以來,最大的一次攻勢。我軍英勇抵抗,棗陽一戰中,第五戰區右集團總司令張自忠壯烈犧牲。宜昌距重慶僅約480公里,是重慶的門戶,攻佔宜昌,還可以之為根據地,便於空襲重慶。宜昌於六月十四日陷落。我軍在江陵、當陽、宜昌、荊門外圍嚴守,形成對峙局面。日寇又在華北推行囚籠政策,即以「鐵路為柱,公路為鏈,碉堡為鎖」,目標是打擊八路軍根據地。戰鬥十分殘酷。
三人出了茶館,走回女生宿舍。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到了宿舍,欣雷說:「我總算心裏有點底了。」峨看著家馨道:「我們又沒說什麼。」欣雷道:「你們都不是凡人,不用說什麼。我是最實際最普通的凡人,也可以說是俗人,出力不多,要求也不多。」他說得很誠懇。
欣雷連忙抓住時機,說:「我有要事討論。」峨便推開刨冰,說:「那我先走了,你們討論。」欣雷急道:「就是要和你討論,你怎麼走!」
他們到平政街天主堂去過幾次,那裡有一架閑置鋼琴,剛到昆明時,子蔚曾為惠杬借過。現在這琴久未調音,對惠杬來說,不合用了,但是他們還是願意到教堂坐一坐那硬板凳。那裡沒有雕刻的廊柱,五彩的玻璃,但仍有一種氣氛。懷抱聖嬰的瑪麗亞,從一個簡單的木台上望下來,使人感到平和寧靜和肅穆。他們在寂靜中傾聽自己的心。
「今天,這一次是講座開始以來人最多的一次,我們不得不換地方。」卣辰的聲音清亮地傳得很遠。
子蔚和弗之一起走,因問白禮文情況。弗之說早有很多意見,江昉很想解聘他。但他的學問實在好,只能先拖著。弗之說著,頓了一頓,說:「我的一篇文章惹了事。」子蔚站住說:「前天吃飯時聽人說起,好像重慶那邊不高興。不知是什麼文章?」弗之說:「就是講宋朝冗員的。冗員是宋亡的一個原因,當時宋朝人口不多,官卻很多。官無定員,州縣土地是固定的,官員卻不斷增加。真宗咸平四年,節度使就有八十餘人,留侯至刺使數千人,費用之大可想而知。」
家馨道:「我參加過青年會團契活動,也很得安慰。眾社的活動似乎更科學,更關心社會。至於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大家圍上去恭敬地說話。子蔚含笑和大家招呼過,便走到台階上和周弼說話。不一時,兩人走上來,周弼拍拍手,要大家聚攏,聽蕭先生講話。
峨拿著一粒花生米,慢慢地捏著。仉欣雷忽然說道:「有人瞎起鬨,選出明侖第一美男子,你們猜是誰?——就是蕭先生。」家馨說,我同意。峨不覺臉紅了一下,燈光很暗,誰也不注意。
孫理生道:「庄先生講國際形勢很精彩,講國內形勢好像材料不夠。」欣雷道:「我聽著都很新鮮。」何曼說:「邱吉爾的演說真讓人感動。歐洲戰場的局勢變了,日本鬼子也要收斂些。」說些閑話后便坐下來。孫理生走開和又進來的同學招呼,大都是社團負責人。』
峨肅立,深深三鞠躬,掣出一簽,用手遮住,過了一會才看。上寫:「不必問椿萱,要問椿萱友。來從來處來,走向去處走。」峨念著,說:「真啰唆,這麼多來字。」家馨接過看,說:「很明確嘛,指出去問誰。」峨點頭。去問誰,她心裏已定好了。
何曼笑道:「能感受就好。下次活動,孟離已參加吧?我們還要請孟先生講演呢。」峨笑笑不置可否。何曼又說:「澹臺玹總沒到宿舍來,我在英國小說選讀課上倒是常見她。你們兩個誰是姐姐,誰是妹妹?」「我若是比她大,能比她低一班么?」這是峨的答話。
峨等三人在街上走,仉欣雷要請她們吃米線,她們都不想吃。他又建議去茶館坐坐,那裡零食雖不多,芝麻糖、牛皮糖、瓜子、花生米總是有的。她們同意了。
當時人群中的四年級同學都覺得孟先生正看著自己。有人問:「什麼時候說?」弗之笑笑,擺擺手。庄卣辰也站起來,和弗之說著什麼。許多人上來圍住先生們,問這問那。庄無因站著等父親。他長高多了,長長的秀氣的眉眼仍然略顯憂鬱,加上清澈的目光,使得他有些大徹大悟的樣子。他人學以來,以功課好、相貌好、年紀小、少言笑這幾個特點在同學間頗受人注意,他卻一點不在意。他坐在峨旁邊,只見面時點點頭,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問起嵋。
「孟離已!吳家馨!」幾個人招呼著走過來。其中一個是剛才主持會的孫理生,頭髮豎著,直衝霄漢,應該說這是當時流行的髮式。一個女生何曼,是外文系的https://read.99csw.com。她年紀較大,是轉學來的,待人處世,很有經驗。
家馨先求。她覺得若問抗戰何時勝利這樣大事,佛祖未見得能知,還是問自己的事。她恭敬地鞠躬。在和尚的木魚佛號聲中,取出一簽,上寫著:「強求不可得,何必用強求!隨緣且隨份,自然不可謀。」她看了,默然不語。
欣雷道:「看著你們,真羡慕。我什麼也不能參加了。」那邊幾個同學討論什麼很熱烈,何曼走過去看看,拿了兩個涼薯放在孟、吳面前。欣雷道:「你看是不是?連涼薯也沒我的份了。」
老和尚說:「大錯,大錯!你兩個的簽一樣,因為你們問的事差不多。這是個好籤呀。一切順其自然,本該如此。」
「四年級同學很快要離開學校了。我年年這時都有一種成功的感覺。這是因為大家完成了學業,都將是國家的棟樑之才,教師才會有成功感。我感謝你們,——有些話,到時候再說吧。」
敵寇為斷絕物資運來中國,猛烈轟炸滇越鐵路。眾多難民便是逃避轟炸而離開家園的。敵人並和法國協商,到七月二十日,派出了日本駐河內辦事處,拆除了老街鐵橋上的鐵軌,使一切援華物資無法運輸。這是后話。
比賽沉默,峨當然是比得過的,也不理他,自和家馨走開。走到場外遇見玹子,大家站住說話。
這小茶館燈光昏暗,門前台階上排開幾隻煙袋。一種煙桿細長,足有一米,煙鍋卻小,頂在頭上;一種胖大,是一截粗竹筒,抽水煙用。茶館見有客人,習慣地去取煙袋。轉念一想,這些學生不抽這個,趕忙放茶杯,提著大壺沖水。又推薦道,有刨冰,加果子水,你家可請?那是新興的冷食,一碗冰碴子,澆上紅紅綠綠的汁水,甜而且涼。茶館見無異議,便端了來。峨和家馨用小勺吃著。
念頭終於轉到那天的聘任會。會上還討論了學生貸金問題。和逐漸上漲的物價比較,貸金數目太少。要和教育部交涉。因生活困難,學生做工補貼自不必說了。有些教職員也從事業餘活動。個人的事也不必管,如錢明經。現有些化工方面的專家想開辦小型工廠,如做肥皂之類。有人以為不妥,討論了一下,大家還是認為這應由個人負責,學校不干涉。
何曼說:「參加社團活動對我們吸收知識、明白事理很有好處。吳家馨參加過幾次眾社的活動了,很有意思,是不是?社會上有些事看不明白,大家一起討論就明白了。」
船過大觀樓。白天陰雨中又是一番景象,亭台樓閣似蒙了一層輕紗,輕紗連著水波飄動。本地同學為大家指點,這是近華浦,那是溯洄洲,那是積波堤,還有些私人別墅,稱為這庄那庄。周弼說這裏植物很多,今天來不及看,大家自己來時,可以注意。
峨把那朵大花放在權作標本夾的舊講義夾里,仔細撫平夾好。她一擺一拐,走了一段,覺得很費力,便讓周、吳二人先走,自己在路旁石上休息。下望滇池,碧波輕拍葦岸,遠處浮著一隻只木船,灰色的帆,倒給水天增加了些凝重。她又翻檢已得的標本,花艷草奇,各不相同,深嘆大自然的奇妙。又想起那兩個簽:「隨緣且隨份,自然不可謀」,「來從來處來,走向去處走」。
當時各種社團如雨後春筍,遍地皆是。有以政治思想為名的,如民主社、自由社,有一個眾社,意即以群眾為師,何曼是負責人。有以學術、文藝為名的,如文史社、新詩社。各社團都出壁報,各抒己見,思想很是活躍,且大都與有關的教授有聯繫。有的社團還有不同的政治傾向,愈到後來愈明顯。
「我們的抗日戰爭,不是孤立的。」
兩人繼續向上走,見有些一年級學生已走在前面了。一路大聲說話。一個說,最好能制出一種毒藥,讓日本兵喝了昏睡不醒。一個說,不要他們的命嗎?可真慈悲。又一個說,說不定今天就有人定下要在雲南研究植物了。峨聽到這話,心中不覺又一動,腳步慢了下來。草叢中有幾朵大花,峨自恃穿著長褲,走上小路去采。大花顏色絢麗,她謹慎地用草紙墊著採下了花,腳背忽然一陣疼痛,不覺「哎呀」一聲,叫了出來。
老和尚見峨站在一旁,問:「這位小姐也求一簽?」峨心中有一個正在形成的願望,她想了一下,走到供桌前,並不鞠躬,求得一簽,字句和家馨的一模一樣。「莫非竹筒里只有這個簽?」她問老和尚。
「蕭先生怎麼還不來!」幾個同學蹦著腳往城門裡看。蕭子蔚的專業在生物化學方面,因是系主任,他常接觸普通課,帶學生採集標本也可和學生增加了解。教這門普通植物學的周弼年紀尚輕,他在水邊安排船隻,不時也向城門裡張望。
難民們見學生上來,有人問:「可有米賣?鎮子上沒得米了。」周弼安慰了幾句。學生有穿兩件上衣的,便脫下一件贈給https://read•99csw•com難民。雖是夏天,山上夜晚很涼。
這是五月的一個夜晚,昆明的一個夜晚。
太華寺難民少多了,頗有禪房花木深的幽趣,殿宇雖舊,仍然可觀。天王殿石坊有一聯:一幅湖山來眼底,萬家憂樂注心頭。大雄寶殿上有一匾,寫著:如如不動。二人見了,都覺心中一動。殿內香煙繚繞,有人在求籤。一個老和尚敲著木魚。求籤者似是無家可歸的異鄉人,要卜一卜前途,從竹筒中掣出簽來,冷笑一聲,走出殿去。
最讓惠杬憂心的,是惠枌的家庭問題。她認為惠枌性格軟弱,承受不了離婚。她沒有去錢家,都是惠枌來城裡敘姊妹之情。
家馨見他只和峨說話,早已眼淚汪汪。這時只看著正在融化的刨冰,且不答話。
惠杬終於走了,曲靖一別,不知何時再相見。這個念頭在子蔚心上縈繞。
庄卣辰從前面座位上站起,幾步邁上權作講台的矮桌,轉身對大家。他還是一身舊西裝,打著領帶。人群很快安靜下來,聽庄先生講話。
這裏用一些歷史材料和數字,也許比空洞的描寫更能給人清楚的印象。自五月十八日至九月四日,日本空軍對重慶、成都等重要城市進行了空前猛烈的大轟炸,共出動飛機 4555架次,投彈 27107枚,計 2957噸。中國空軍擊落擊傷日機 403架。人民傷亡不計其數。
蕭子蔚在設備簡陋的房間中刷洗器皿。這本是實驗室工人的事,實驗員也不做的。現在說不得了。校工常缺勤,實驗員身體不好,子蔚又不願像有些教師那樣使用學生,便不時親自操作。只見他系著圍裙,帶著橡皮手套,熟練地轉來轉去,指揮著他的玻璃兵。
弗之站起,先對庄先生表示感謝,說了解天下事才會更懂得自己的事,接著說:「庄先生說,哪怕三十年,三百年也要打下去。同學們可能想,三十年,我們都老了,三百年,我們都不在人世了。可是中華民族是不會死,也不會老的。世上的公理,人類的正義也是不會老,不會死的。
峨有些詫異,看了他一眼。聽他繼續說道:「孟離己,記得你在香港說的話嗎?你說大家都該共赴國難,不能逃之夭夭。這話我常想著的。」
「今天要著重說的是,英國首相換了。張伯倫下台,邱吉爾上台,組成了保守黨、工黨、自由黨的聯合政府。請聽邱吉爾在下院的演說: 「『我沒有別的,我只有熱血、辛勞、眼淚和汗水貢獻給大家。
子蔚道:「我看見大家早早來等著出發,很高興,我和大家一樣盼著這次遠足。我們學生物的人必須了解大自然,了解大自然可不是容易的事。也許大家奇怪我為什麼在碼頭上講話,也許有人已經猜到,今天我有別的事,不能陪各位去上這有意思的一課。我想不必再改時間了。周弼周先生會講解這次課的主要目的,指導你們操作。這裏我只講一個小故事,給大家助興。西山的最高處稱作龍門,整個的洞室神像,連行走的通道都是在石壁上鑿出來的。那石刻藝術家最後去修整魁星的筆,要達到藝術的高峰,可能因為過於小心,反而把筆尖鑿掉了。」子蔚停了一下,「魁星沒有筆。主掌文運的魁星失去了筆!據說當時藝術家抬起落在地上的碎石片,跳崖投湖而死。」同學間漾過一陣嘆息。子蔚接著說:「我很喜歡這傳說,為那位藝術家追求完美的精神而感動。我們從事科學工作,也要儘力不斷地追求,縱然完美可能是永遠達不到的,但是我們的精神體現在我們的努力之中。——其實我很想和大家一起去采標本,摸一模新鮮的植物。但是我只能說一句:請大家原諒。」子蔚微微彎身,和附近的同學說了幾句話,轉身看見峨和吳家馨站在柳樹下。他走過她們身旁,見吳家馨不很精神,囑她注意身體,今天走不動的話,可以在華亭寺一帶採集植物,不要勉強。他想不出對峨說什麼。峨望著他,等他說話,他只笑笑,走過去了。
大家上得坡來,眼前出現一座大廟,這是華亭寺。還來不及瞻仰佛舍精嚴,只見山門外許多人或坐或卧,有的站著談話,有的在柴堆上燒煮什麼、這些人神色困頓,衣衫倒不十分襤褸。周弼想了一下,說:「是了,這是滇越鐵路邊的難民。」一問果然如此。
家馨低聲說:「你問一件你自己最重要的事,看求出什麼來。」她說的是峨心中的結,峨對她說過,那是一個秘密。
昆明城牆不高,城門都矮小,小西門不知是什麼時代的建築,卻也有一種森然氣象。城門中出出進進的人漸多。抗戰以來,昆明人起床早多了。據說,幾個學校剛搬去時,人們還不習慣早起,市政府派出警察,沿街大呼小叫,敲著門窗催各店開門。這時挑菜的、擔柴的都已進城。一個人用洋鐵汽油桶裝著清亮的水,跟在背糞桶的後面。用洋鐵汽油桶在當時是很神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