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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第四章(3)

搬家的喜悅被戰爭的局勢蒙上一層陰影。但他們在陰影中過慣了,能在陰影中製造出光環來。
寶台山上的風光和豬圈上大不同了。一條石徑從山角上來,轉過幾塊大石,才到院門。站在門前可見芒河在流動,兩行綠樹遮掩著水波。另一邊,有一層層山巒,在明月下顏色深深淺淺。又有各種高高低低的樹木,雜生著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都是持久不敗,而且一種謝了一種又生,顏色雖不是絢麗光艷,卻總把灌木叢點綴得豐富深遠,好像這顏色透過了綠樹,直到山邊。孟弗之常獨自繞山而行,腳下的雲南土地給了他許多活潑的思想。
錢明經接道:「正好截髮留賓,拔釵沽酒啊。」
昆明夏日的大氣十分溫和清爽,她們一邊說話,一邊做事,不時抬頭看一看幾乎透明的藍天。藍天、
綠樹使她們心中透出了光亮,什麼陰影也遮不住。衛葑和錢明經一起走到院中,四周看看。衛葑說:「可以搭一個小廚房,找幾根木頭就行,屋頂用木板加松枝,反正昆明不冷。」明經略一躊躇,也說:「搭廚房不費事,我能找到材料。得用幾塊磚才好。」
趙二媳婦道:「孟太太,那姑娘這幾天該回來了,不知怎麼還沒回來,過一兩天,等她來了,我告給她上山去,你家看看?」
過了幾天,趙二媳婦帶了一個姑娘上山來。說是找的幫工。嵋一見就叫了一聲「青環」,果然是銅頭村見過的背柴女。一笑露出雪白的牙。「我們見過。」嵋告訴。「我看見她在背柴。」青環走路一瘸一拐,趙二媳婦解釋說,在她姑父那邊砍柴摔著了。當時說好留下幫忙。趙二媳婦走了,青環望著她似有什麼話說。不一時,趙二媳婦又回來了,對碧初說:「我本來想瞞著這件事,也叮囑青環不要說,怕你們忌諱。可再想想,瞞著對不起人呀!我同你家說過,青環命不好,她跟著一隊馬幫,管做飯。走到平江寨,前面的路太險,照規矩女娃都不向前了,就在女土司家做些粗活,不知怎麼得罪了上頭,這時馬幫里接連死了兩個人,硬說是青環放的蠱。把她關了一個多月,她逃出來跳江回到龍尾村,其實她哪會放蠱,上哪點去養蠱!」青環怯怯地說:「那天遇見好人了,不然就沒得命了。」碧初大聲說:「你只管留下做事,我不信這些,謝謝你告訴我。」趙二媳婦道:「做人要做得明白。你家願意留下她,也是積德。」
當時尤甲仁說,英國漢學界對孟師非常推崇,很關心孟師的生活。弗之嘆道:「現在他們也很艱難,對倫敦的轟炸比昆明劇烈多了。」甲仁問起弗之著作情況,弗之說:「雖然顛沛流離,東藏西躲,教書、寫書不會停的。」又介紹明經道:「現在這樣缺乏資料,明經還潛心研究甲骨文,他又喜歡寫詩,寫新詩,可謂古之極,也新之極了。」尤、姚兩人都向明經看了一眼,姚秋爾笑笑,說:「甲仁在英國說英文,英國人聽不出是外國人,有一次演講,人山人海,窗子都擠破了。」尤甲仁說:「內人的文章登在《泰晤士報》上,火車上都有人拿著看。」錢明經忽發奇想,要試他一試,見孟先生並不發言,就試探著說:「尤先生剛從英國回來,外國東西是熟的了,又是古典文學專家,中國東西更熟,我看司空圖《詩品》,清奇一節……」話未說完,尤甲仁便吟著「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把這節文字從頭到尾背了一遍。明經點頭道:「最後的『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我不太明白。說是清奇,可給人凄涼的意味,不知尤先生怎麼看?」尤甲仁馬上舉出幾家不同的看法,講述很是清楚。姚秋爾面有得色。明經又問:「這幾家的見解聽說過,尤先生怎樣看法九九藏書?」尤甲仁微怔,說出來仍是清朝一位學者的看法。「所以說讀書太多,腦子就不是自己的了,有些道理,這好像是叔本華的話。」明經想著,還要再問。弗之道:「江先生主持中文系,最希望教師都有外國文學的底子,尤先生到這裏正是生力軍。」明經暗想連個自己的看法都提不出來,算什麼生力軍,當下又隨意談了幾句,起身告辭。弗之因讓尤、姚喝茶,尤甲仁道:「秋爾在英國,沒有得學位,不過,也是讀了書的,念的是利茲學院研究院,她也有個工作才好。」弗之想,似乎英文方面的人已經夠了,法文、德文方面的老師比較缺。便說:「可以去見王鼎一先生問一問。」姚秋爾說:「我當慣了家庭婦女,只是想為抗戰出點力,有份工作更直接些。」她說活細聲細氣,不時用手帕擦擦臉頰。甲仁詳細問了中文系的情況,提出開課的設想,弗之說這些想法都很好,可以和江先生談。兩人告辭時,把嵋和小娃大大誇獎一番。
他們走過落鹽坡,那小瀑布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嵋指點著,那就是葑哥和凌姐姐的家。往前轉過一個山坳,暫時離了龍江。又轉了幾轉,忽然一條大河橫在面前,水勢很急,和著流水的聲音,似乎有人在呼喊吵鬧。他們沿著江走,看見一群人在岸邊,再走近時見那些人一面呵叱,一面拳打腳踢。被打的人倒在地上,有人拎起她的頭髮,可以看出那是一個女子。「你們幹什麼!」嵋跑了幾步大聲說。無因拉她沒有拉住。這時是無采騎在馬上,人們見她有點像外國人模樣,暫停住手,大聲問:「你們是幹什麼的,管什麼閑事!」嵋說:「我們是學生,你們憑什麼打人。而且——而且——」她想不出用什麼詞。有兩人逼過來說:「她是放蠱的,土司給定了罪。你們莫非也是同夥?」這時無因不得不走上前說:「我們不管你們的事。」一面示意嵋上馬去。嵋不聽,說:「我不認得什麼土司,有事情要講道理嘛!」他們這邊理論,忽聽岸邊有人喊道:「跑了,跑了。」只見那女子跑下江岸,長長的頭髮飄起來,給山水塗上一點黑色。她縱身跳入水中,沒有多大聲響,也沒有濺起多少水花,人打個轉就不見了。「自盡了,自盡了。」這時有人喊。岸上的幾個人對嵋說:「你們把人放跑了。跟我見土司去。」嵋著急地說:「怎麼不救人?」那武夫道:「還救人呢,救你自己要緊。」說著向前逼近。無因、無采和小娃緊緊圍住嵋。無採用英文同無因:「這些是什麼人,怎麼辦?」無因靈機一動,也用英文模仿牧師講道的口氣,大聲講話,那些人不知是什麼咒語,都呆住了,就在這時從龍王廟方向跑過來兩匹馬,馬上人見這裡有事,勒往馬觀看。原來是瓦里大土司家管事,帶著一個跟隨。他立刻認出了嵋和小娃,跳下馬來說:「是孟家的少爺、小姐在這兒。」那些人都認得這管事,馬上散開了。無因說明情況,那武夫也說了一遍。管事皺眉道:「是平江寨土司定的,真不好辦了。反正人也跳江死了,你回去稟報就是了。」那些人見有管事出來干涉,就不再說什麼,往山坳里另一條路去了。管事對嵋等說:「今天要不是我碰見,你們要吃大虧的。平江寨雖然小,那女土司了得。」無因等連忙謝過。管事得知他們要去龍王廟,說:「兩間破房子有什麼看頭,我勸你們今天莫去了,還是回家吧。——我也是要到龍尾村,去請白禮文教授,從那裡還要進城,就不陪了。」說著上馬揚鞭而去。等管事走遠了,嵋禁不住哭起來,無采和小娃也掉眼淚。無因不知道說什麼好,安慰了幾句,讓嵋騎上馬,慢慢走read•99csw.com回去。山和水都不再是那麼明亮,鳥兒也不叫了。嵋在馬上不斷抽噎,想那女子能奮身跳入江水,必是岸上的生活太可怕了,比那能吞噬她的江水更可怕。她為那女子哭,也為他們自己哭,哭他們的無能,不能救那女子。不過,庄哥哥多麼聰明,他贏得了時間。無因告訴,他講的話是愛因斯坦的一段講演。
雪妍輕聲道:「五嬸剪了頭髮顯得年輕多了。不用拔釵了,還有牛肉湯喝。」說著站起給大家盛湯。牛肉切小塊,投以青菜,人人稱讚美味。
晚飯問,大家談起龍尾村這個名字,弗之說,聽說龍江上游還有龍王廟,江昉先生收集了這一帶關於龍的傳說。當下簡單講了。大家都很感興趣。無因提出去看看龍王廟什麼樣。玳拉笑說:「無因到這裏簡直像換了一個人。」大家商量,因碧初走不動,大人們都留在家裡。
傍晚時分,無因等四人牽了馬到河邊去。他們帶了一個桶,把水打上來,讓馬喝。嵋和小娃都想騎馬。無因說:「這馬很聽話。」說著,一縱身跳上馬背,在河堤上跑了一個來回,便讓嵋上馬,但嵋穿的衣服根本無法跨上馬去,無怪乎無采穿工褲。她很不好意思,轉身說:「不騎了,不騎了。」無因先不明白,很快發現嵋確實不能上馬,旗袍拘束著她,那受拘束的、纖細的身材正在變成少女。無因說:「我抱你上去。」嵋說:「讓小娃騎吧。」便拉著無采跑開。小娃站在一塊石頭上,很輕易地上了馬,坐得筆直。無團牽著馬慢慢走,嵋和無採在旁邊拍著手笑。那時照相是一種奢侈,他們沒有照相機。這是現成的圖畫:一輪夕陽,一匹小黑馬,兩個神氣十足的男孩。
次日,趙二找了兩個人挑東西,送他們上山。錢明經和鄭惠枌來幫著拿東西。趙二媳婦拉著孩子站在門口,趙二的爹娘也顫巍巍出來相送,還有貓狗圍繞,大家依依不捨。
近中午時,衛葑和凌雪妍來了。兩人已經習慣了落鹽坡的山水,神態安詳。雪妍穿一件海藍色布旗袍,用鮮艷的花布鑲邊,是照鄭惠枌的樣子做的,十分稱身。她仍然是一位窈窕淑女。衛葑卻是短打扮,褲腳挽起,挑著一副擔子,只那儒雅英挺的神氣使那挑子也有些特別。他們先去趕街子,買日用品,還想買些東西帶到孟家一起午餐,不料米價猛然漲了三倍,他們帶的錢不夠,連計劃的必需品都沒有買齊,但還是帶了一大塊牛肉來做湯。
又一天,錢明經領人挑一擔磚來,堆在牆角,預備蓋廚房,安排妥當后,和弗之坐在書桌前談詩。這時有一對陌生夫婦來訪,兩人身材不高,那先生面色微黃,用舊小說的形容詞可謂面如金紙,穿一件灰色大褂,很瀟洒的樣子。那太太面色微黑,舉止優雅,穿藏青色旗袍,料子很講究。弗之很高興,介紹給碧初和明經,說是剛從英國回來的尤甲仁,即將在明侖任教,他想不起尤太太的名字,後來知道叫姚秋爾。兩人滿面堆笑,滿口老師師母。尤太太還拉著嵋的手問長問短。兩人說話都有些口音,細聽是天津味,兩三句話便加一個英文字,發音特別清楚,似有些咬牙切齒,不時互相說幾句英文,他們是在歐戰爆發以前回國的,先在桂林停留,一直與弗之聯繫,現在來明侖任教。
庄無因是大學生了,看起來有些嚴肅。見面時嵋有些矜持,沒有像小娃一樣跑上前去招呼,而是站在母親身後。無因看見了她,兩人對望著不說話。嵋把頭一歪,忍不住笑了起來,無因說:「你長這麼高了,還笑呢。」無采長得更高,頭髮眼睛都是黑的,但輪廓過於分明,不像東方人的纖巧柔和。她和庄太太都穿著小格子襯衫藍布工褲,看起來很精神九_九_藏_書。大家進屋去,稍事休息,便分成三組活動:兩位先生、兩位太太、四個年輕人和一匹小黑馬。嵋認識那匹小黑馬,這種雲南馬長不大,毛皮光滑,靈巧矯健。無因把它掛在門前樹上,它溫順地站著,時時用目光尋找無因。「它認識你。」小娃說。嵋要打水給它喝,無因說:「一會到河裡去喝吧。」他喂它帶來的馬料,小馬親切地舔他的手。
錢明經道:「她該上美國領事館嘛。」這話一出,大家都覺得不合適。惠枌瞪了錢明經一眼。雪妍本想發表一些自食其力的想法,因碧、枌二人都無工作,又說起玹子,便不說話。
兩姊妹站在一起端詳掛得正不正,全家人忽然發現嵋已經和峨一樣高了。小娃先叫出來:「你們兩人一樣高!」他跑過去站在一起,努力伸直身子,已到嵋的眼睛。
惠枌走過來,說:「我真羡慕雪妍運氣好,來昆明時間不長,就在明侖大學找到事做。怎麼沒人找我教畫呢?我真奇怪。」枌、雪二人在北平時無來往,現在已經很親近了。
碧初道:「什麼時候起,都改成建築行了?」大家都笑。惠枌嘉許地看了明經一眼。
「米太太雖比米先生年輕,因受過傷,身體差得多。城裡倒是有人來看望,但是日常瑣事也幫不上
雪妍叮囑碧初好好休息,和衛葑一起下坡去。遠看很像一對走親戚的鄉下夫妻。
雖在窮郊僻壤,孟家客人不少。學校同仁、街上鄰居常來看望。有一位不速之客,以後成為他們家庭中的一員。那是一隻小貓,嵋和小娃在山上的石板路上發現它,只有大人的拳頭大,眼睛還沒有睜開。他們用手帕把它包起,撿回家來。碧初說,大概是有什麼較大的動物把它叼出來,又扔下了,這小東西命大。他們用眼藥瓶給它灌米湯,它居然活了而且長大,嵋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抬得。拾得的尾巴有三節,這是暹羅貓的特徵。毛皮作銀灰色,越來越亮,人人誇它好看。
衛葑道:「也是,若是沒有奸商,封鎖的影響不至於表現得這樣快——其實也不止是奸商,經手的人還不知怎樣做手腳。聽說放米時,米已經少了三分之一。」弗之怒道:「有這等事!官員和姦商勾結這就是腐敗!」衛葑道:「這是確切的,不知以後是否查得出來。」幾個人這邊說話,碧初率領孩子們在院子里對付火爐,準備午飯。雪妍參加這些勞動,十分靈巧。碧初笑道:「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雪妍真是歷練出來了。」
峨要在牆上掛植物標本,無非是些乾草乾花,放在一塊硬紙板上,固定好,再把硬紙板掛在牆上。敲釘子傷了手,嵋自告奮勇,「我來,我來。」兩人把硬紙板掛好。
惠枌說話,明經忙接上來,「井水處聽議論,想想怪詩意的。再想想,物價反應得這麼快,准有奸商活動,發國難財。」
大家幫著放好傢具,也就是安排、拼湊各種煤油箱。弗之的書桌是最先安置的,仍是四個煤油箱加一塊白木板,那是他的天地。他把龜回得的硯台仔細擦拭一遍,和筆筒等物放在一起,理著書籍紙張,忽然說:「上周校務會議上,秦校長說省府決定開倉放米,想是糧食十分短缺。倒沒有聽見趙二他們說什麼。」
碧初道:「現在頭髮短了,無發可截,無釵可撥,只好吃些苦菜罷了。」
「這就是封鎖的結果了。」錢明經說。自七月一日起,英國封鎖滇緬公路,七月下旬,經法國同意切斷了滇越鐵路。「強盜也是有人幫助的。這就是這個世界。」
飯間,來了兩個年輕教員。他們到文科研究所查書,順便來看看。碧初忙遞過碗筷,讓茶讓飯。兩人連說:「孟師母的飯好吃,我們都知道。」當下大家拿起筷子,一大碗肉皮醬,一大碗苦菜九_九_藏_書,還有一大碗各種豆,一會兒就凈光見底。
弗之望著碧初的短髮,說:「從前婦女梳頭,挽個髻插上釵環,想來真有用處。」
雪妍微笑道:「其實現在教英文的事更好找。學法語的人不多,正好學校缺一個教法語的,讓我碰上了。」「委員長夫人精通英語,所以官太太們學英語成風。」錢明經說。碧初說:「就是呢,找玹子教英文的就不少。」「聽說她到省府工作,是嗎?」衛葑說,心裏奇怪玹子怎麼找了這樣一個工作。
碧初說:「千萬不要有這樣的想法,我們怎能離開學校?我近來精神好多了,你沒覺出來。」說著整好手邊雜物,不覺又咳了幾聲,和嵋一起下樓做飯去了。
衛葑道:「法國自巴黎失陷以後,似乎連招架之功也沒有了。英、法對日本也這樣姑息,總會有一天自食其果。前幾天看見玳拉,他們在昆明的僑民也奇怪,邱吉爾上台後怎麼這樣做。」
「你來牽牽馬。」無因對嵋說。嵋伸手去接韁繩。無因見她手上有幾道血印,手嬌小,手指長長的,血印也長長的,便問道:「這是怎麼了?」嵋忙把手藏在身後,說:「沒什麼。」無因說:「我知道使用灰水洗東西的緣故,我聽媽媽說過。」嵋仍不答,輕巧地從無因手中拿過韁繩,又拍拍小黑馬,自管向前走。無因恨不得馬上搬兩箱肥皂到孟家,但他只能說等封鎖解除了會好些。嵋牽著馬走了一段路又走回來。姊弟二人一個馬上,一個馬下。在柳蔭下,溪水旁,又是一幅圖畫。
說話間,白禮文忽然叫起來:「什麼香?你家燉肉了?」聳著鼻子使勁聞,要把那香味吸進去。一會院子里傳來炒菜的聲音,弗之笑道:「就在我家用晚飯吧。」遂出去對碧初說了。飯前白禮文到院外方便,廁所的土牆夾著幾塊磚,磚上有紋路,他執在牆上看了半天,又用手摸索,直到小娃來叫他,才回來吃飯。因快開學了,碧初想給大家增加營養,燉了一鍋肉,白禮文風捲殘雲般吃了一多半,盡興而去。
孟家人一年來與豬為鄰,現在有土房三間,腳踏實地,已是十分滿意。當中一間還有個窄後身可放一張床,正好給峨住,更是喜出望外。峨很高興,說:「這是給我預備的,連房主人也關心我了。」碧初把能找到的好看一點的東西都拿給峨裝飾房間,小娃跑來跑去幫著做事。嵋獨立地對付那些放在地上的鍋碗瓢勺。
下午大家散去。衛葑整理挑子,和雪妍說著哪幾樣是代米家買的。弗之聽見,問他們情況。衛葑說:
碧初為節省,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用人,近來身體實在不好,弗之又說剛搬家,有個人幫幫正好。遂答道:「有空讓她來一趟吧。」
因為豬圈上空間不夠,弗之有很久沒有寫字了,遷上山來以後寫了一個條幅。寫的是邵康節的詩:「山下千林花太俗,山上一支看不足。春風正在此山間,菖蒲自蘸清溪綠。」錢明經來時看見,說孟先生的字骨子裡有一種秀氣,是學不來的,便拿去找人裱了,掛在書桌對面。
惠枌一面擦拭門窗一面說道:「來井邊打水的有議論,說柴價也漲了,大家都恨日本鬼子,——真是要掐死我們。」
晚上碧初對弗之說:「所謂的平江寨女士司,好像就是和錢明經來往的玉石販子。說那女子放蠱,肯定是冤枉。」弗之嘆道:「這世界冤枉的事還少嗎!愚昧加上專制,只有老百姓受苦。」第二天,莊家人往落鹽坡去看衛葑夫婦,從那裡回西里村去。孟家人送他們到芒河畔,無因指指嵋的手,嵋低聲說:「就會好的。」抬起眼睛一笑。當下兩家人告別,仍是玳拉騎馬。蹄聲和著流水聲漸漸遠去。
弗之對碧初說:「大理那一帶古時有一段時期稱為南詔國,當時武力https://read.99csw.com很盛,公元七四八年,其二世國王閣羅鳳打到四川,俘虜了一個縣令,名喚鄭回,還有一些能工巧匠。閻羅鳳任用鄭回為南詔國宰相。後來人說南詔國王為興國政到四川搶了一個宰相,幫助治理國家,也真是求賢若渴了。想當時情景,一定很動人。——無論敵人怎樣強橫,我們的文化絕不能斷絕!若是滅絕了自己的文化,可就真的亡國了。——其實,我真希望你能有個地方好好休息,你需要休息。」
弗之與碧初相視一笑。孩子長大了,會走了,會跑了。前面無論有多少艱難困苦,他們自己能對付。
嵋悄悄對碧初說,她就是跳江的人,沒有死。碧初說:「真是命大。」因怕青環傷心,都不問她。
次日,四人帶了饅頭和馬料往龍王廟出發。先讓小娃騎在馬上,沿河堤走去。嵋穿了一條峨的舊工褲,這回上馬方便了。仍戴了她那頂舊草帽,草帽下的臉兒顯得十分鮮艷。他們沿路大聲唱歌,跑一陣走一陣,很快把寶台山拋在後面。輪到嵋騎馬,她學無採的樣子踩好腳蹬翻身上馬。幾個村人走過,大聲招呼,問嵋上哪裡去,說「龍王廟是兩間破房子」。一個人開玩笑道:「好好騎,長大趕馬幫呀!」走著走著小娃說:「真的,我們可以組織馬幫,幫助運輸。」無因驚訝地說:「小娃怎麼這麼有頭腦。」無采說:「你以為頭腦都讓你一個人佔了。」
青環留在孟家,腿慢慢好了。她人不甚靈巧,但十分勤快。把孟家收拾得窗明几淨,碧初精神也好多了。
快開學的時候,一天,白禮文來訪。他趿拉著鞋,手裡拿著一把蒲扇,不知做什麼用。他和弗之天上地下談得很高興,忽然問:「老兄現在正寫什麼文章?」弗之道:「正寫一篇反貪官污吏的。」白禮文說:「好嘛,好嘛,該反,該反。這世界不自由嘛。煙價漲得嚇死人,買不起了喲。」他站起身,來回踱步,弗之以為他要走了。他忽然轉身坐下,蹺起腳來,伸長脖子說:「和你老兄商量一件事,瓦里大土司請我去講學——說是請過你了,你不去——我是要去的,那兒的煙是絕妙的。」弗之道:「這要看你的課怎樣安排,問過江先生了嗎?」白禮文說:「他這個人你知道,把人都當拉磨的驢,能放我走嗎?」弗之道:「春曄為人熱心認真,課程有統一安排,我勸老兄務必商量一下。」
不知不覺間,暑假隨著芒河的流水飄走了。
庄、孟兩家大人奇怪他們這麼早回來,得知發生的事情以後,很有些后怕。兩位母親把嵋和無采摟在懷裡,輕聲安慰。小娃也湊在母親身邊。他們都擔心那女子怎樣了,難道就這樣隨便逼死人么,可是又有什麼辦法。
孟家搬家以後,峨因在廣播電台找到臨時工作,進城去了。碧初因為勞累,又病了,家務大半靠嵋料理。弗之、小娃都聽她指揮。一次,弗之和嵋一起生火。很容易生著的松毛,在他們手裡不聽話,只出煙,不出火苗,後來發現空氣不夠,用木棒把它挑空,就生著了。煮一鍋飯大半是黑的,大家甘之如飴。嵋還洗衣服,因為昆明缺少肥皂,都用木炭灰泡水代替。灰水除垢力很強,洗衣服很乾凈,只是人手受不了。碧初手上大大小小的口子,就是灰水漚出來的。碧初不讓嵋用灰水,嵋為了洗乾淨衣服偷偷用一點。
大家肩挑手提往小山上去,一趟就搬完。
來的客人中最讓人興奮的是庄卣辰一家。那天莊家人到時已是下午。他們四人輪流騎一匹馬,從西里村走了大半天才到。大家到院門外迎接。見庄太太騎在馬上,其他三人步行,從兩側木香花夾道的石板路走上山來。小山上到處都是木香花,人隨便到哪裡一站,都如在畫圖中。莊家人到了門前,大家親熱地相見。
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