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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第五章(1)

當時香閣並未詳說,只講了些開店的困難,托玹、瑋問各家好,自去張羅客人。三人隨意說話,瑋講述了重慶轟炸情況,大隧道防空洞窒死萬人的慘案。保羅說等航空隊訓練好了,保衛中國領空是不成問題的。「如果有機會,我就去參加空軍,保衛自己的領空。」這是瑋瑋的話。
窗外一陣清脆的笑語聲,兩個女孩從樹林跑出來。前面是嚴慧書,已經是亭亭少女了,後面的一個隨著慧書跑過窗下,一抬頭正好和瑋瑋打個照面,兩人都愣了一下。「殷大士!」慧書回頭叫。大士跟了上來,低聲說:「你家來客人了。」兩人轉到前面,走進客廳。慧書給瑋和大士介紹。兩人互相打量,暗自驚訝,心裏說著同樣的話:「世界上竟有這麼漂亮的人!」
昆明重慶等地,在殘酷的轟炸下,生活各方面的供應越來越困難。到四一年暑假,許多學校發不出教職員工的工資。教職員兼職做點小差事的很多,可是大多數人的心還是放在學校這邊。很少完全改行。師生們在艱苦的環境中用心教,努力學,又因昆明不在國民政府直接統治之下,可以得到各方面的信息,自由思想的空氣很濃。這裏還有第一流的頭腦在活動。傳播知識和追求真理從未停止,成為大後方學子嚮往的地方。
雨下的時間不長,馬路濕潤恰到好處。太陽已西斜,樹影長長的,伴著人影。大士覺得澹臺瑋似乎不大高興,心裏有些委屈。為了怕澹臺瑋不記得她,特地穿了這條他見過的格子工褲。這樣想到別人,對於大士來說實在少有。兩人走了一段路,出於禮貌瑋找話說:「你進校隊多久了?」「我從來就是。」大士說,於是講起關於排球的種種有趣的事。當時打的是九人排球,位置是固定的,通常都是由頭排中扣球、吊球,這位置是最能出風頭的。「最初,我常常犯規。老師說要是你不能守規則,你就不要玩球。」「看來運動很有用。」瑋說。「你打球嗎?」大士問。「我在中學常打籃球,現在還沒有被人發現。」兩人把排球、籃球討論一陣,不覺順著馬路走到城北門。大士要往蓮花池去,瑋說進城吧。他們走過祠堂街,大士指著大戲台說:「聽說許多教授住在戲台上。孟靈己的父親也住在這點?」瑋道:「可不是。還有我一張床呢!」他們說著話不覺走到翠湖邊,雖已是初冬,湖邊楊柳依然很綠。有些水鳥在水面嬉戲。他們在樹下站了一會,望著遠天的雲和近處的水面,大士忽然說:「你有母親嗎?」瑋奇怪地說:「當然有,不是每個人都有嗎?」大士笑著說:「我就沒有,我有的是繼母。」瑋安慰道:「繼母也是一樣的。」大士瞪了瑋一眼,低頭不說話。他們走走停停,大士告訴,她出生三天以後母親患產褥熱去世。「我是我母親的劊子手。」瑋摸摸大士抱的球,說:「你怎麼這樣想,不能這樣想。」「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這想法,和父親也沒有說。」瑋不知說什麼好,又拍拍那排球,說話間,離綠袖咖啡館已是不遠。大士忽然把球一拋,瑋不提防,沒有接住。球滾到馬路當中,瑋跑了幾步揀回來。這時從咖啡館快步走出一個女子,乃是呂香閣。她在窗內已經看到瑋和大士走過來,很覺詫異,又見他們扔球、揀球,心想拋繡球了,更是好奇,出門去看。她迎著瑋瑋問長問短,不住打量大士,還邀他們進店去吃點心。大士不耐煩,對瑋說下次再來找你,自往前走了。瑋忙道:「等等!」把球拋給大士,一面說晚上有實驗課,也向堤上走了。呂香閣站著望了一陣,冷笑一聲,進店去了。
一天,瑋下課回來,看見前排宿舍的同學正在往外搬東西,幾個人圍著議論,說是要換房頂,讓他們到教室暫住幾天。當天晚上,管宿舍的老師到瑋的統艙,對大家說了原由。
當天下午,瑋知道有車進城,便要回昆明,嚴家人留不住。瑋一徑來到大戲台,找到閣樓上。弗之正在煤油箱上寫什麼,抬頭道:「你先去安寧了?」說著站起身高興地舉手摸摸瑋瑋的頭,道:「你怎麼學生物呢!」瑋笑道:「正好接替峨姐,我其實對歷史也有興趣,不過——。」弗之接道:「不過學了沒有用,是不是?你先坐一會,這是你的床。」那是四個煤油箱搭的一個板鋪。瑋瑋坐了,覺得比在嚴家舒服多了。過了一會,聽見有人上樓,叫了一聲「弗之!」推門而進,原來是蕭澂。弗之作了介紹,說:「這是新弟子。」「蕭先生。」瑋瑋怯怯地,畢恭畢敬地鞠躬。子蔚在龜回時,常見瑋瑋。現見他長成一表人才,從心底感到喜愛,說:「澹臺瑋,我很想摸摸你的頭。」瑋瑋道https://read.99csw.com:「剛才三姨父已經摸過。」三人大笑。子蔚是大戲台伙食團團長,現在物價飛漲,為了節省,在臘梅林邊開了地,自己種菜,收成很好,還有人要參加,乃與弗之商量,邀著下樓去看菜地。弗之不包全伙,只種了很小一塊;子蔚是主力,種了很大一塊。這時秋菜正旺,滿畦綠油油的。兩位先生為新參加的人分派好了地塊,便要挑水。瑋瑋見子蔚拿起桶,便搶著去挑,一連挑了三趟。子蔚、弗之也各自去挑了一趟。水桶引著夕陽的霞光在菜地里浮動。清水從一棵棵蔬菜間流過,慢慢滲入土中,瑋彎腰仔細看,說:「菜喝水呢!」子蔚拿著一個小鏟,在菜邊鬆土,說:「這是幫它喝水。」瑋忙也拿了根樹枝幫著鬆土,弗之在菜畦另一頭修整畦邊。
傍晚瑋和幾個同學到市中心去,正義路的幾家商店,火勢還很大,沿街擺了幾排棺材,還有裸|露的屍體沒有收殮。學校區火已熄滅,斷瓦頹垣中傳出哭聲,入夜沒有電燈,滿城鬼影幢幢,一片凄涼,大家憤恨不已。
無因沉思地說:「可是我以為嵋應該是長不大的。」瑋問無因學校里的社團情況,無因一無所知。 忽然間緊急警報響了,聲音急促尖銳,大家沉默地望著藍天。隨著轟隆轟隆沉重的聲音,一隊飛機出現在天空,很快到了昆明上空,可以看見飛機的肚子很大,大概是裝滿了炸彈,敵機一架一架輪流俯衝投彈。市區起火!火光在陽光中伸展。瑋和無因不覺都站起身,瑋舉起手臂叫了一聲:「美麗的昆明城!」旁邊的同學叫道:「卧倒,快卧倒!」果然飛機向學校區飛來,繼續俯衝、投彈、升起,好像在表演,無人干預的,自由自在的表演。飛機過後,良久,卧倒的人才慢慢起來,瑋和無因相視苦笑,他們的學業、生命在炸彈下面是那樣脆弱。他們無法再繼續談話。
這實在是個別情況,絕大多數教師都十分認真,哪怕只有一個學生也不肯馬虎。一天,弗之和秦巽衡談起白禮文的情況,兩人都覺得他不再適合留在學校。弗之嘆道:「這人極有才,要是能戒煙就好了——可那是不可能的。」又說些別的事情,秦校長道:「各方面的事很複雜,你那篇講宋朝冗員的文章,重慶那邊注意了。有個要員說孟弗之越來越左傾了,這是抨擊國民政府。」弗之道:「談不上,談不上——我認為研究歷史一方面要弄清歷史真相,另一方面也要以史為鑒。免蹈覆轍,這不是好事嗎?最近我又寫了關於掠取花石綱和賣官的文章,還是要發表的。」「道理很明顯,但是有時簡單的事也會變得複雜。」巽衡頓了一頓,又關心地說:「還有人說你鼓勵學生去延安,以後可能會招來麻煩。」弗之只微笑道:「我也鼓勵人留下來,只要抗日就好。老實說延安那邊的人也對我不滿,說我右傾。」兩人相視默然。
次日,大士一早來到嚴家,穿一條藍白相間的格子布工褲,戴一頂新草帽,帽檐一邊寬一邊窄,一看就不是本地產品,興緻勃勃要去爬山,還說中午到她家吃飯。臨出門時,忽聽見後房一陣叫嚷。有女人跑出來,驚慌地說:「二太太發病了。」穎書、慧書連忙跑進去。瑋瑋也要跟進去,大士低聲說:「你去做什麼,你又不是嚴家人。」瑋瑋躊躇,這時穎書跑回來,叫瑋瑋進去。「親娘叫你。」把大士一個人撂在廳上。後房里,人仰馬翻。荷珠倒在地下,兩眼直瞪瞪的,兩腿亂蹬。這是荷珠的拿手好戲。素初木然坐在一張椅子上,並不說話。過了一會,還是荷珠自己慢慢發號施令:「一個親戚三十三。」穎書講解道:「媽要一個親戚喂她三十三勺水。」正好瑋瑋合適。瑋只好拿穎書遞過來的湯匙給荷珠喂水,果然,荷珠漸漸清醒。穎書、慧書扶她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荷珠慢慢扶著牆回自己的屋去了,那裡常年擺著毒蟲,很少人進去。這邊素初擺手道:「你們出去玩吧!」大家來到廳上,已沒有大士的蹤影。慧書說:「大士豈是等人的,我趕快去看看。」一時回來說:「說是已經進城了。」大家甚為掃興。
第一節
一時,那衣著鮮艷的女子送上咖啡點心,保羅介紹道:「這是店主,在航空隊那邊也有分店。」玹子打量這人,見她穿一套紅白相間的大花衫褲,頭上挽著髻,橫插著一支玉簪,她擺好杯盤,一抬頭:「玹子小姐,瑋少爺。」「呂香閣!」三人不約而同叫了出來,保羅有些詫異。
「嚴慧書,」大士不喜歡螃蟹,把碟子一推,說道,「你們明天都到我家去玩,我們爬山去。」慧書不禁想起偷豆的事,輕聲說:「還https://read.99csw.com好,不是爬樹。」大士看了瑋瑋一眼,心裏嗔著慧書多話,馬上綳起臉來,離開飯桌坐在沙發上。瑋瑋自顧和穎書說著大學里的事,並不理會。穎書明年就要畢業了,說起找工作很難。「學歷史沒有什麼出路,像三姨父那樣的大學者,世上沒有幾個。」「哎呀呀!」荷珠愛憐地說,「不合,不合,你找工作有什麼難,只消一句話么。殷小姐過來吃菜。」大士見別人都不理她,順水推舟坐圓桌上來。
這些天,瑋見了好幾位多年不見的親友。有的長大了,有的難免留下歲月的風霜,只有保羅金髮碧眼,神采依舊。保羅選了一張桌子,讓玹子坐下,自己坐在她身邊,讓瑋坐在對面,瑋覺得很不習慣。
開學幾天後,澹臺瑋見到了中學的好朋友庄無因。無因隨父親去澄江縣為那裡的一個師範學校講授物理,培養物理教師,晚了幾天到校,到校第一件事就是找澹臺瑋。兩個好朋友還像在中學時一樣,「嘿!庄無因。」「嘿!澹臺瑋。」好像他們昨天剛見過面。
一時飯畢,穎書陪瑋瑋到屋後山上走走。林中樹木蒼翠,小路蜿蜒。他們轉了一陣,見有一塊平地,一個軍人模樣的人正在舞刀。刀光牽動著綠色,瑋心裏不覺想到綠林好漢這四個字。那人見有人來,收住了刀,原來是嚴亮祖。瑋瑋上前行禮。亮祖先不記得,隨即想起這是素初二妹家的外甥,長嘯一聲,把刀扔給護兵,說:「你從重慶來?重慶那邊怎麼樣?」瑋瑋知道他指的是政局,不好回答,只說:「轟炸得厲害,聽說美國組織志願航空隊,也許能殺一殺敵機的兇惡。」亮祖說:「這個聽說了。——如果要打共產黨,我在這邊洗洗溫泉也好。」又看著瑋瑋,「聽說你們和老太爺學過拳的,可是?」說著拉開一個架式,「一起練練,我是沒學過。」瑋沒有想到,但毫不猶疑,跳起身一拳打去。亮祖格開,兩人你來我往,打了幾個回合。亮祖一拍巴掌停住,哈哈大笑,說:「你大概很久不練了,還是看得出呂家拳腳。」瑋瑋拿過護兵手上的刀,見刀鋒很薄很亮,刀背隱蘊著淡淡紅色,一面說:「公公有一把寶劍,好看極了。」亮祖道:「這刀很普通,可是可以殺人。」穎書說:「爸爸回去用飯吧,我們都吃過了。」三人一路說話走回家來。到屋門口荷珠迎著,說:「飯菜都準備好了,就是一道鱔魚絲,等軍長回來下鍋。」陪著嚴亮祖走到後房,自去廚房炒菜。
瑋到食堂親眼見了「八寶飯」,那是玹子常宣傳的,瑋習慣乾淨,把飯里的稗子和小石子都挑出來,一會兒便是一小堆,旁邊有人議論說,像個小姐。這時真有一位小姐走過來,原來是玹子。
原來是學校因經費短缺,賣掉洋鐵皮,好找些貼補。年輕人對於頭上是什麼房頂並不在意。有人說了一句,無怪乎摩登巴巴也漲價了;一個抱怨說伙食越來越不好了。老師說:「沒辦法呀!物價漲,經費不加,這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是秦校長說的。本來要和同學們一起講講情況,現在鐵皮的買家要得急,只好動手了。」緯問:「他們要鐵皮做什麼?」「誰知道呢!」那老師說,「可能一轉手就能賺錢。」「那我們自己不會賺?」瑋說。那老師笑說:「你也太刨根問底了。」遂定了日子,等前排宿舍的同學搬回去,他們就搬到教室。次日一早,瑋看見前排宿舍全都沒了房頂,四堵牆好像張著大嘴在呼叫。工人搶在警報之先,已經開始工作,到下午跑警報回來,房椽上已經有一層薄木板,上面再蓋上草就可以避風雨。若不是昆明的天氣溫和,這樣簡陋的屋頂,只能為秋風所破了。
瑋回昆明已是開學。他辦完了一切手續,不要人陪送,一個人扛著行李到宿舍來。見一排泥坯的房子,進去看是一間大統艙,同學們用報紙糊成一個個小格子,有的報紙破了,隨風飄動,小旗子似的,很是新奇。還有些床空著,瑋瑋選了一張放上行李。一個同學從小格子鑽出來,問:「你是新生嗎?哪一系的?從哪來?我帶你去看校舍。」瑋隨他走在路上,迎面過來一人劈頭便問:「你看中國要走歐美民主的路,還是蘇聯社會主義的路?我看各有利弊。」說著就大聲講他的見解。引路的同學說蘇聯好,又來一個同學說歐美好,爭了一陣,各自走路,彼此也不問姓名。到了圖書館,引路的同學進去了,讓瑋自己參觀。瑋走到校門口,見牆裡牆外都貼著小字報,從學術論文提綱、時事評論到各種廣告,如自薦家教,出讓書籍、舊衣等,不一而足。牆外一溜吃食小攤,五顏六色,空氣中瀰漫著混雜的香九九藏書味。
一會,素初念完佛,叫瑋進去。大士也站起身,「我去去就來。」開午飯時,瑋不見大士,心中若有所失,因問:「你那個同學呢?」慧書道:「回家去了。不過我猜她還會來。」說著大士果然回來了,潔白如玉的臉兒紅撲撲的,身後跟著一個護兵,拎著一個大蒲包。「你們猜這是什麼,這是螃蟹,我去廚房偷的。」
這裏穎書引著瑋瑋去看自家的溫泉浴室。浴室很簡陋,一面是石壁,三面由青磚砌成,從底下不斷向上冒水泡,水面上一層熱氣。瑋瑋道:「地球很奇怪,我本來想學地質的。」穎書道:「我從前也想過,想看看地球裏面什麼樣,不過那一定很累。」瑋瑋在池邊站了一會,把手伸在水中,果然水質滑膩,溫熱得當,往手臂上擦了幾把水,很覺舒適。忽見水裡搖動著一道亮光。「蛇!」他大叫一聲。那蛇擺動著身子鑽進石壁中去了。「水裡有蛇。」瑋瑋又說。穎書毫不在意,說:「這是常見的,沒關係。有時出來好幾條呢,我們相安無事。」瑋瑋心想:「蛇大概認得你們。」後來慧書說大士家的浴室比較講究,瑋瑋也不想領教。
安寧小城在戰亂中真是很安寧。因為有溫泉,許多年來,有錢有勢人家都在這裏擁有別居。有的比較簡陋,有的則很舒適。嚴家的房屋在一片樹林邊上,是兩排平房,瑋和穎書到時,前排客廳里有兩個護兵在收拾。瑋說:「大姨媽在哪裡?」穎書說:「大概在念佛。」引著瑋順過道走到一間小屋,果見呂素初坐在大木椅子上,手裡拿著一串念珠,瑋不敢打攪。這時旁邊屋裡出來一位衣飾華麗的中年婦人,見瑋瑋躊躇,笑道:「這是瑋少爺,還不快請太太。」瑋心知這是荷珠,忙先問好,又說:「我沒有事,等等無妨。」穎書入房,叫了一聲「親娘」,素初吃了一驚,轉頭看見瑋,並不說話,臉上漾出笑容,瑋把問候的話說了,交了帶來的禮物。荷珠命人收好,說:「二姨媽太多禮,我們這裏地方偏僻,沒有好招待,況且現在還住著別的朋友——」瑋瑋不知自己是否受歡迎,只管望著素初。
像要證實她的話,蒲包里伸出好幾隻蟹腳。雲南沒有螃蟹,這可是珍饈。瑋瑋問螃蟹從哪裡運來,荷珠道:「瑋少爺,這是殷小姐的好意,從哪裡運來,她怎麼說得清。」遂命人拿去收拾了。一時蟹熟,端了上來。荷珠又道:「這是要喝點酒的,就用開遠雜果酒吧!」北平的宅門中,吃螃蟹都有一套器具:剪、釺、錘、砧,吃起來很方便。嚴家沒有這些,只用牙咬手剝。大士不耐煩,吃了兩個夾子肉,就不動手了。荷珠單剝了肉,盛在小碟里給她。慧書倒是細細地剝,慢慢地吃,瑋說:「沒想到離開北平,什麼都成了稀罕的,重慶人也喜歡吃螃蟹,他們蘸辣椒。」荷珠說:「你們外頭蘸什麼?」瑋瑋道:「一般都用姜和醋,這要看個人喜好,公公就什麼也不用。」素初一直沉默不語,這時低聲說:「爹是這樣。」穎書道:「可惜我沒有見過公公。」荷珠從鼻子里笑了兩聲,不知是什麼意思,一面吩咐擺上姜和醋。但大家都學呂老人,不碰那些佐料。
穎書不管母親打岔,接著說:「孟先生愛學生,大家都知道的。他從不拒絕和學生談話,除了上課聽講,和他談話也得教益。」瑋問:「都談些什麼?」穎書說:「隨便什麼。時局、社會、學問,我們主要還是談歷史。不過,我可不是做學問的料。」
澹臺瑋終於獲得父母的同意,到昆明上大學了。他隨重慶電力方面幾位官員搭乘一架美國飛機。在飛機上的三十多小時里,他一直想著未來的生活。重慶的教師、學生的生活很苦,昆明的師生生活更苦,布衣蔬食,有時連飯都吃不飽,這是澹臺瑋最不在乎的。從玹子的信中,他已知道各家表姊妹的情況。穎書、惠書仍在按部就班上學。峨今年畢業,她很想留校,做蕭子蔚的助教,但蕭先生沒有同意,而是介紹她到省植物研究所工作。嵋因病,曾經休學,今年也要上高中了,腦袋瓜里不知道又有多少新奇想法。小娃知道他考上昆明學校,曾寄給他一張飛機照片,表示歡迎。「我真坐著飛機來了。」瑋瑋想,「可惜不是中國飛機。」飛機經過好幾次顛簸,到達昆明巫家壩機場。嚴穎書來接他,一起到嚴家,宅子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個護兵。嚴亮祖連同女眷仍在安寧。穎書說:「就咱們兩人,你就住在這裏吧。」瑋說:「我是要到學校去住的。」穎書道:「你不知道學校什麼樣。」「什麼樣也沒關係。」瑋答。護兵擺上飯,一時玹子也來了,瑋和玹子分別不久,還是覺得久未見面似的,十分九*九*藏*書高興。瑋本打算先往龍尾村,看望三姨媽一家,因嚴家的車次日要往安寧,正好用這車看望大姨媽。玹子要上班不能去。
慧書說:「大士正要走——」大士打斷道:「哪個說我要走。你莫非要趕我走。」說著格格地笑。大士家的別居在約一里以外,比嚴家的房子漂亮多了,但總是大士來嚴家玩,慧書很少去。慧書微笑道:「就是要趕,你是趕得動的?」瑋瑋忽然說:「嵋那次摔跤——我說的是孟靈己,就是和你在一起。」殷大士又格格地笑,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對了,你是孟靈己、嚴慧書的表哥,我知道了。」四人坐下說話。
「你怎麼來了?」瑋奇怪地問。「不歡迎嗎!」大士說,「我們今天和人賽球,賽球后可以回家。」那時昆明各學校盛行排球,大士是校隊,專打頭排中。瑋說既然來了進來看看吧,大士跟進來,一點也不覺得是男生宿舍。看見瑋的小格子,輕聲笑個不住。引得旁邊同學往這邊上看。瑋忙引大士出來,問道:「你要做什麼!」』大士一愣,說:「我不要做什麼。」兩人走出校門,沿著紅土馬路走去。
店裡響起了輕柔的音樂,正是那首英國民歌《綠袖》,保羅和玹子的熟人過來招呼,大家隨意談話,早忘記呂香閣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子。
兩人見面時,響起了凄厲的警報。兩人隨著人群走到後山,坐在一個墳頭上說話。無因說:「重慶炸得更厲害,你們怎樣躲?」瑋瑋道:「多半是鑽洞,我們學校搬下鄉了,來警報照樣上課。」無因道:「有時,我們就在墳堆里上課,還帶著黑板呢!」他們很快離開了警報話題,互訴別後情況。無因說物理世界真是神秘的世界,無窮的變化,無窮的謎。通過物理,他和他的家增加了了解,尤其對父親,便是玳拉和無采也更親近許多,他也不懂是怎麼回事。瑋說,他也不知最後怎麼確定上生物系。他曾想學地質,也曾想像他父親一樣學電力工程,那些似乎太具體了,他想研究活的東西,生命是世界上最神秘、最奇特的。無因道:「物理的公式也是活的,你用用看,它們的力量可大了。」又問,見到嵋嗎?瑋道:「當然,嵋越長越好看了,慧書也一樣。」他心目中最好看的還沒有說出來。
開學幾天後,接連幾個星期,白禮文沒有出現在課堂上。選古文字學的兩個同學,一個經常缺席,剩下的一個找江昉先生反映情況。江昉回到龍尾村,特到白家,但見人去房空。房東說,走了,走了!大土司派人來接的。江昉不由得勃然大怒,噔噔地跑到孟家,質問弗之,學校還有沒有一點規矩。一個鴉片鬼,能負起教書育人的責任嗎?發作了一通,坐在椅子上生氣。弗之聽明原委,說,沒有想到他這樣不辭而別,看來一時不會回來,還是先找人代課要緊。最恰當的人選是錢明經,不用討論就定了下來。江昉又噔噔地跑到錢明經家,錢明經很高興,前面的障礙自動消失了。他殷勤地請江昉坐,一字排開三杯茶,一杯是雲南普洱茶,一杯是麗江雪山茶,產在玉龍雪山上,還有一杯不知是哪裡弄來的北平花茶,又拿出一條駱駝牌香煙,給江先生點上一支,說:「消消氣,消消氣,這門課換換人也好,白先生學問固然是大,可是教課有點落伍了。他若是霸著講台,還真不好批評他,這樣倒也好,倒也好。」又笑著說:「這話若是讓白先生聽見,一定反駁說,錢明經骨片沒摸過多少,敢說我落伍,你不落伍幾千年以前的事你懂嗎。」說著江先生也笑了,錢明經接著把講課的計劃簡要地講了一遍,倒像是早就有準備。
菜地旁邊有一小塊花生地,瑋俯身仔細看,見花生的莖兩頭都在土中,便問,為什麼。子蔚講解道:「這是花生的特性,先長出莖,莖再扎入土中才結果實。」又高興地說:「你是能問為什麼的學生。」瑋仔細地給花生澆水,笑說:「這是我的第一課。」
第二節
因為美軍航空隊有一部分在昆明訓練,米線、餌塊的小吃已不能滿足需要,金馬碧雞坊一帶開設了許多西餐館、咖啡館,已蔓延到翠湖邊上。澹臺姐弟停留在登華坡前,面對著一個一間門面的小咖啡館,咖啡的香氣直飄到店外,屋檐下寫著「綠袖咖啡館」,兩盞對稱的燈照得雪亮。
香閣自從離開凌雪妍,和王—一起做些小買賣。後來遇到幾個學生到後方去,就撇下王一,跟著學生走到桂林。在一次轟炸中,有兩個學生遇難,香閣坐在路邊滿身灰土,眼淚在臉上衝出兩道白痕。這時,過來一位箇舊錫商,拉著她在小攤上買了兩碗面,她就跟著到了箇舊,做了外室。過了約一年的安生日子,不想錫read.99csw.com商一次出門,數月不回,戰火中哪裡去討音信。香閣將房中能拿的東西拿了個乾淨,隻身來到昆明,在小店裡做些雜活,又到附近縣裡混了幾個月,結交了一些人。知道教授們一個個收入微薄,自己尚且衣食不周,想必拿不出錢,便打聽到嚴家住處,尋到安寧要了一筆錢,開了這個綠袖咖啡館。她本來生得俏麗,辦事快當,且有手腕,當時外國人漸多,她應付起來,像是熟人一樣。客人知她從北平輾轉來到此地,都很同情。又有幾個祖姑的招牌。咖啡館在眾多的小店中,倒還興旺。
「你怎麼在這裏,來了多久了?」玹子問。香閣答道:「來了一年多了,又在附近縣裡呆了好幾個月,最近才開了這個店。」「怎麼沒有聽三姨媽說起?」「一直打算去看看,實在忙不過來。」這時又有人進來,香閣忙去招呼。
玹子含笑道:「未來的生物學家,有何感想?」瑋說:「倒是有感,可是還沒想呢!」匆匆吃完,要帶玹子去看宿舍。玹子說她不去男生宿舍。瑋瑋道:「那我送你回去。」玹子不解地問:「你怎麼不問保羅呢,好像沒這人似的。」瑋瑋忙道歉,說真沒想起來。二人出了校門,沿著紅土馬路走了一段,穿過城牆豁口,很快來到翠湖邊上。瑋瑋問:「你真要結婚嗎?」玹子道:「那有什麼假的——可是保羅不在昆明時,我覺得他很模糊。有一次,在夢裡我擠命去想他的樣子,可是想不起來,奇怪嗎?」玹子慢慢說著,若有所思。瑋瑋很少看到姐姐這樣的神色,小心地說:「是不是因為他是外國人?我們對外國人的樣子不熟悉。」玹子搖頭一笑。
玹子的微微的惆悵已經消失,早又是一副玲瓏剔透的模樣。她一指店門,說:「保羅就在這裏等我們。」他們推門進去,裏面光線幽暗,保羅站著和一個衣著鮮艷的女子說話。見了玹子忙迎上來,那女子自往後堂去了。
再過一天就要拆房頂了。這天正好下了一陣雨,瑋躺在床上欣賞。雨聲叮咚,使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傷感。瑋是不常傷感的。四個同學在附近的床上打撲克,不時發出表示驚喜、遺憾和悔恨的聲音。另一位鐵皮音樂欣賞者請他們小聲些。瑋不干涉,他想著一切都是要過去的,這「音樂」、這紙牌的遊戲,都要過去的。他看著光亮的鐵皮,不知不覺睡著了。一會醒來,雨已停了,牌局也散了。瑋跳起來要上圖書館去,走到門口不由得大吃一驚。一個女孩抱著一個排球站在門口,她穿著那條深藍淺藍格子褲,套著一件大紅毛衣,笑盈盈地望著他,不是別人,正是殷大士。
這種夾攻正是一個例子,表現了國共雙方在團結的口號下,從未完全消除分歧。隨著抗日戰爭的艱巨和持久,軍事摩擦日益頻繁。1941年初,發生了千古奇冤的「皖南事變」。國共合作團結抗日的局面出現了明顯的裂痕。有識之士無不憂心忡忡。山河殘破如此,怎能再禁得起內耗。
玹子想起保羅求婚那天,在豆腐小店看見的那女子必是香閣了。因和保羅說起呂家的關係。保羅忽然道:「在香粟斜街,這女子來送過茶,是嗎?」玹子道:「你倒記得清楚。」「呂小姐常常說,她有幾位祖姑都是有學問的上等人家,看來就是你們和孟先生家了。」保羅微笑道,「這也是她的招牌。」
兩個月過去了,跑警報仍是必修科目,人們也還是健康地、充滿朝氣地生活著。瑋很喜歡自己的生活,簡單又充實,自由又規律。在教師心目中。他是出色的學生;在同學心目中,他是好夥伴;在女生心目中,他是和庄無因分庭抗禮的漂亮人物。他在自己的床前也做了一個小格子,用的是孟家的廢字紙,滿牆的字如同在舞蹈。這房頂是洋鐵皮的,雨聲格外清脆,大家稱之為鐵皮音樂。它常搖著這些年輕人入夢,好像是夢境的伴奏。讓瑋遺憾的是它的陪伴並不長。
瑋悄悄問慧書:「荷姨是什麼病?」慧書道:「這叫遭魔,其實是裝的,但要不順著她,就會鬧出大事。」瑋瑋嘆息道:「大姨媽怎麼過!」慧書不語,停了一會,說道:「可記得香粟斜街姓呂的父女兩個,那女兒叫呂香閣,前幾個月來過一趟,借了一筆錢去。」「她也到昆明了。」瑋隨口說。香粟斜街房屋宅大院深,絳初治家又嚴,瑋對呂家父女並無太多印象。
瑋瑋到龍尾村住了兩天,見碧初身體衰弱,嵋仍有些低燒,雖有青環幫忙,生活很不輕鬆,心裏難過。但孟家人似乎安之若素,很有點「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意思。嵋笑說:「我們還沒有到簞食瓢飲的地步,我們還有鍋。」他們從見面就不停地說話,晚上坐在方桌邊,點了許多燈油,只是峨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