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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第五章(2)

他們隔著煤油箱默然相對。
會散以後,有些同學意猶未盡,要去坐茶館,打幾圈撲克,瑋跟著出了校門,經過城牆豁口較偏僻的地方,有兩個學生模樣的人走過來,問道:「你是澹臺瑋嗎?」「是的。」瑋答,黑暗中看不清兩人的面容。其中一人又道:「請往這邊來,有點事商量。」瑋不在意地跟著走,仍在想剛才的聚會。走了一段路,瑋猛省地站住問:「到底什麼事?」兩人並不答話,低吼一聲,四隻拳頭同時伸出,一下子把瑋打倒在地。幸虧瑋學過拳腳,早已翻身跳起,向後跳開,兩人沒有料到瑋有這點功夫,一個人再向前動手時,另一人將他喝住,說:「我們奉命通知你不要和殷家小姐來往,你是明白人,不用多說了。」說罷兩人揚長而去。瑋覺得自己肩上火辣辣的痛,四面是無邊的黑夜,真好像落入了武俠小說。自己站了一會兒,只好慢慢走回宿舍,對有些同學的招呼都沒有看見。
瑋回到閣樓上,眼前拂不去大士的影子,心裏很是不安。他知大士生母早逝,雖得父親寵愛,究竟缺乏入微的關心,養成個霸王脾氣,其實心裏很需要潤澤。他想了一會,仍出門去找玹子。不料玹子不在家,想必是到保羅那裡去了。瑋在街上吃了一碗米線,緩步回到閣樓上,給父母親寫信。
次日是星期天,瑋起晚了,近中午才出門去找玹子。在陡坡口上忽見從下面冉冉升起一人,又是殷大士。她今天不怕人記不得了,換了件灰綠色旗袍,罩一件墨綠色長毛衣,含笑望著瑋。瑋于高興中有些不安,心裏暗道:「這人也太膽大了。」大士開口道:「我來和你一起跑警報。」「要是沒有警報呢?」瑋道,說著兩人都笑了,倒像是他們盼著來警報似的。近來警報確實少了一些。「我們提前跑警報吧!」大士說。瑋道:「我是要去找姐姐。」大士說:「我還以為你站到這裏等我呢!」兩人站在坡口說話,忽然坡上迅速地上來一個人,「殷大士,家裡有客人,太太找你呢!」大士把臉一板,說:「又不是我的客人。」拉著瑋瑋就走。瑋忙道:「我真的要去找姐姐。」那來人說:「澹臺瑋很懂事。」瑋詫異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大士道:「你也會知道她的名字,她叫王鈿,是個暗探。」瑋有禮貌地點頭,說:「你好!」見她們堵住坡口,便說要回去拿點東西,仍進祠堂去了。這裏大士往城外走,說:「我自己跑警報。」王鈿追上去勸說,兩人出北門去了。
孟、蕭兩先生商議,認為這事不宜張揚。不然對兩個年輕人都不好,還可能涉及地方勢力和學校的關係。瑋應以學習為主。一時不和殷大士來往也好。瑋也同意。只和玹子說,再來找怎麼辦?玹子出主意說:「可以對她說,大家都年輕,上學不可分心。」瑋心裏想她不會聽的。玹子笑說:「說起來,殷大士真是一個美人,帶野氣的美人很不多見。」瑋說:「她也說你是美人呢!」玹子道:「我么,我是帶傲氣的美人。」
路走熟了便不覺得遠。這兩年,弗之常走路,發現若是跟著一個目標就會走得比較快,現在他隨著一匹小黑馬,快步走著,心頭漸覺輕鬆,不覺已到了龍尾村外的松林。看見一行行各種攤子,許多人來來去去,知道今天又是趕街子,只見人群中走出一雙小兒女,正是嵋和小娃抬著十幾掛松毛,嵋手裡還提著一籃菜,小娃個子矮,松毛滑到他這一邊。嵋說:「推上來,推上來!喊你推上來嘛!」弗之快步走上去要接過松毛。「爹爹!」兩個孩子大喜,按住松毛,「我們會抬。」「娘又病了,不過今天好一點。」三人來到芒河堤上,忽聽飛機聲響,不像轟炸機,弗之心想。藍天上飛過一隊飛機,機翼上沒有太陽旗。「我們的飛機!」人群中有人在喊。這一隊飛機果然是截擊日機的,它們向天邊出現的敵機飛去。
說起這個猶太家庭,大家都很同情,世界上居然有沒有祖國的人,多麼奇怪!周圍的人常因看到他們,而為自己有祖國,且在為她受苦、為她奮鬥,而感到驕傲。雪妍縫好衣服,見一支洞蕭插在瓦罐里read•99csw•com,拿起來撫摸,笑說這也是件傳家寶,那天聽見嵋吹,聲音像從遠山中飄來似的。這時,小娃做完功課走過來,拿起洞蕭便吹,吹的是一支古老的曲子——《蘇武牧羊》。蘇武留胡十九年,在冰天雪地中牧羊,不肯投降,終於歸漢,回到自己的祖國,自己的家。小娃吹出的蕭聲並不美妙,但似乎傳達著一個信念。
忽聽裡間一聲脆響,是茶杯落在磚地上的聲音,弗之忙進去看,見碧初面色蒼白,勉強微笑道:「連杯子也拿不住了。」弗之俯身安慰。江昉站在門邊嘆道:「內人前天來信也說是病了,她的體質還不如孟太太,你們可要熬著,要熬出頭啊!」他的家眷在成都,總說是要來,可是沒有來。
柳忽然低吼一聲向門外跑去。不多時,衛葑挑著一桶水走進來,後面有兩個外國人,柳圍著他們轉,好像久不見了,那兩人是米先生和米太太。米先生打著領帶,拿著手杖,米太太穿著長裙,拿著一本書。半邊頭髮向前流,遮住半張臉,這是她的髮式。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天氣很晴朗。又是一個跑警報的日子。紅球掛出了,空襲警報凄厲地響起。人們三三兩兩地往外走,並不覺得今天會有什麼不同。孟弗之因學校事忙,約有十來天沒有回家了,現在隨著跑警報的人群,走出東門回龍尾村去,他要告訴碧初和孩子們珍珠港事變的消息。鄉下看不到報紙,家裡沒有收音機,若是沒有人來來往往,什麼大事也不會知道。他想著戰爭的局勢,日本和美國作戰,日本多了敵人,我們則多了朋友,這是好事。學校的艱難情況讓人憂心,還有瑋瑋近來的遭遇;關於宋朝冗員的文章,不過是腐敗的一個方面。這一年又寫了好幾篇文章,要寫的還多著呢。又想著近來關於陳納德十四航空隊的消息,說已有多架戰鬥機到昆明,要在空中打擊日軍的侵襲,飛行員在昆明、仰光兩地受訓,不知何時開始戰鬥,又不知什麼時候有我們自己的飛機。這大概是千千萬萬中國人一致的想法。
這就是嵋和小娃的夢啊!打下日本鬼子的飛機!
殷大士到重慶上學去了。傳言說這似乎是一種人質,誰知道呢。
弗之告訴了日軍偷襲珍珠港、日美開戰的消息,碧初高興地說:「好像是有了盼頭。」嵋和小娃馬上找來地圖,要指給碧初看,弗之說:「先讓娘休息吧,我們聽嵋的。」嵋讓小娃做功課,自己熟練地晾好衣服,用洗衣水把房間擦拭了一遍,然後到廚房做飯。這時有人從晾的衣服中間走過來,是江昉先生。
子蔚和藹地微笑道:「那你是在昆菁中學讀書了,我每次去植物所,常從銅頭村經過。」又隨意說了幾句話,才對瑋說:「我沒有什麼事,不過出來走走。」轉身下樓去了。大士拿起瑋的手帕,仔細疊好,說:「洗了給你。」瑋送她到門口,心中有些不安,不知接待大士是否合適。大士說:「我的代數很糟糕,下星期我帶習題來,你教我做可好?」瑋躊躇道:「下星期我要到龍尾村去。」大士說:「那麼就下、下星期。」一揚手人已經到了坡口,像沉下去似的,很快不見了。
寶台山的路由石塊歪斜地鋪成,石縫中的草還是很綠。小娃曾在這路上崴過幾次腳。嵋一路絮絮地告訴家裡的事,青環讓她的姑姑叫走了,娘有幾天不能起床,多虧錢太太和凌姐姐輪流來幫助料理。快到家了,兩個孩子飛跑進門,大聲說:「娘,打下日本鬼子的飛機了!」碧初正坐在矮凳上洗衣服,驚喜地站起來,只覺兩眼發黑,天旋地轉,弗之搶步向前扶住,嵋和小娃一起跑過去奪過碧初手中的衣服,說:「娘又不聽話了,我們剛出去一會兒,你怎麼就幹活!」碧初微笑道:「我已經好多了。」一面重重地靠在弗之肩上。「幸虧爹爹回來了。」兩個孩子心裏默念。三人扶碧初進房,靠在床上,弗之覺她身上微微滲出冷汗,心上發愁,說:「上星期還好好的,怎麼這樣了?」碧初勉強道:「沒有什麼,這病時好時壞,也是常事,我應該聽嵋的話。」三人墊枕頭,掖被子招呼了一陣。拾https://read.99csw.com得也擠在腳邊蹭,碧初嘆道:「福氣夠好的了,還要什麼。」
弗之沉思道:「若能在心裏保存一點自蘸清溪綠的境界,就不容易了。」江昉說:「想法會影響行動,要是真做起來,豈不是自私自利?」弗之微笑道:「我想你也盼著有一天能夠得到純粹的清靜,好邀游九歌仙境之中。」江昉磕磕煙斗,說:「你看透我了。」仍把煙斗放在口中。弗之忽然想起,從櫃角找出一包煙絲,遞給江昉,「這是舍親送的,我又不抽煙。」江昉接過,笑說:「他多送些才好!」
門外一陣笑語,聽見嵋在喚:「葑哥!凌姐姐!還有你,柳」。果然從晾的衣服中出現一個很大的狗頭,似乎在笑。雪妍隨弗之進去看碧初,衛葑和江昉很自然地走到一邊說話,柳坐下來看嵋做飯。
一時碧初睡了,弗之掃了地,仍請江昉坐。江昉拿下煙斗:「我看你關於宋朝冗員的文章口氣太溫和,根本原因在於長期的封建制度,你剛才也說我們的制度走到頭了,怎麼不寫進去?」弗之苦笑道:「已經受到盯梢了。你知道我這個人素來是不尖銳的,可是總遇到這樣那樣的麻煩。進步的人說我落後,保守的人說我激進,好像前後都有人擋著。」江昉磕磕煙斗,說:「我只有來自一方面的批評,自由多了。我要做到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這叫不自由毋寧死啊!」說著哈哈大笑,抬頭看見牆上掛著那幅弗之寫的邵康節的詩,不覺道:「這意境很好,可是這樣的亂世誰做得到?」
門上有剝啄聲,瑋起來開門,又是殷大士!她繃著臉,神情似怒似怨。瑋心中暗想,這可怎麼得了。大士開日道:「孟教授在嗎?我找他老人家請教人生問題。」瑋說:「孟教授不在,有一個澹臺瑋在這裏。」兩人互相看著,同時大笑起來。瑋問:「你怎麼知道上閣樓?」大士道:「想找還會找不著!我和王鈿訂了君子協定,她放我自由一天,我保證這一學期都不惹麻煩。她其實也懶得管我,但她不得不聽吩咐辦事。」兩人坐下來,有一搭沒一搭隨意說話,都十分快活。大士說:「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要領你去見我父親,讓他帶我們去打獵。」瑋說:「我沒有打過豬,而且不主張打獵。」大士問:「為什麼?我覺得打獵痛快極了。我小時候坐在父親的馬上,現在我自己騎馬了。追著動物跑,最讓人興奮。」瑋沉思道:「這是說你去追逐一個目標,可是不是建設,而是破壞,把一個動物活生生打死不是很殘忍嗎!」大士垂頭想了一下,說:「我們打的無非是狼、狐狸之類的——不過,我以後不打獵了。可能一槍下去有個小崽子就沒得父母。我倒願意父母雙全才好。」說著忽然哭起來。她的心從小披著一層鎧甲,卻掩藏著無比的溫柔。瑋心中充滿了同情,恨不得去撫摸她黑亮的頭髮,但只遞給大士一杯水和自己的手帕。號啕大哭,跺腳大哭,摔東西罵人,在大士都是常事,從沒有像這一回哭得這樣文雅、深沉、痛快、舒適。她抬起一雙淚眼對瑋說:「明年我高中畢業,家裡想讓我去美國上大學,我是不去的。」瑋道:「留學也很好嘛!不過抗戰勝利了,你可以到北平上大學。你不知道北平有多好,從地理環境上講其實也是一個壩子,四面有山環繞,從住的人來說,到處是學生,好像到處有讀書聲——這是一種氣氛。」大士道:「聽說北平學校時興選校花,你姐姐就是校花。我見過你的姐姐,她真是一個美人。我想你的母親一定也是個美人。」瑋笑道:「當然是,還有我的父親也很美,他是實幹家,從不說空話。」大士輕嘆道:「你很幸福。」瑋說:「什麼時候我要把你介紹給他們,說這是我的好朋友。」大士輕輕擦拭著臉,拭出一朵芬芳的笑靨,一大滴淚珠還掛在睫毛上。淚珠映出了瑋臉上的笑容,那是一個青年男子誠摯的、充滿熱情的笑容。這是那永遠刻在心上的一剎那,一個人一生中有這樣的瞬間,就可以說得上是幸福了。他們命運不同,壽夭不同,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都在心上擁抱著對方的笑容。九-九-藏-書
過了幾天,瑋搬回宿舍,房頂上有好幾條縫,是木板有縫而草沒有蓋好,同學說不僅是一線天,而是數線天,月光照進來,照出了幾何圖形,在這月光的畫中年輕人正好編織自己不羈的夢。
弗之佇立堤上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像。嵋仰頭問:「爹爹,是不是要打回北平去了?」弗之長嘆一聲:「不那麼容易啊!」天上的敵機轉頭逃走,我方飛機緊追下去,留下一陣輕微的爆炸聲。弗之招呼小娃回來,拾起松毛串好,三人一起回家。後來據說這次空戰打下日機三架,挨炸慣了的昆明人個個覺得自己長高了幾尺。
坡口米線店傳出鍋勺相碰,碗碟叮噹的聲音,還有店主人的大聲吆喝:「豆花米線兩碗,免紅!鹵餌塊三碗,免底!」
除了肩膀,腰也痛起來了,看來打手是分工的。瑋躺在床上,覺得身上的痛還好受些,心裏的煩亂更叫人難忍。「為什麼我不能和大士接近?為什麼這樣對我?教室、實驗室和運動場以外的生活竟是這樣野蠻。殷大士知道了會哭嗎?父母知道了會怎麼想?三姨夫和蕭先生知道了會怎樣做?他們會責備我嗎?我做錯了什麼呢!」瑋用被子矇著頭,忍不住呻|吟。一個同學走過來問,是不是發燒了。瑋說,不過有點不舒服,不要緊的。瑋輾轉反側,幾乎徹夜無眠。次日勉強去上課,在教室里忽然悟到,那兩人不打他的臉,是不願留下太明顯的痕迹。經過幾節課的思索,瑋決定不把這事告訴別人,尤其不能告訴玹子,玹子會要去質問,這樣對殷大士很不好。晚上他早早上床休息,除了傷處疼痛,渾身像有什麼東西箍住,怎麼躺都不舒服,忽然睜眼見玹子站在床前,連忙慢慢坐起,說:「你怎麼肯進來。」「我怕你走不動,你疼嗎?一看就知道你不舒服。」瑋慢慢穿鞋說:「我照常上課呢!出去說吧!」瑋領著玹子到實驗室坐了,他有鑰匙。「你怎麼知道?」瑋問。「下午荷珠到我辦公室去了,說是去看殷太太,順便和我說句話。說是殷家不準殷大士和你來往,已經鬧翻了天。」「我們不過才見了兩次面,何至如此。」「據荷珠說,打人的是一個想攀親的人家,這樣的人家不只一個。」「說不定一家一家輪流來?」玹子道:「現在還摸不準是哪一家,我們弄清楚了總要說話。」兩人商量了一陣,決定先稟報孟弗之和蕭子蔚。玹子說,她在寶珠巷加租了房子,有裡外間,讓瑋去住著養傷。瑋笑道:「哪兒就那麼嚴重了。」臨分手時,瑋問保羅呢。玹子說:「又去重慶了,他很忙。」
搬家這天亂鬨哄的,東西亂放在地上,還沒有整好,來了警報,大家只好先跑警報再說。回來時便少了好些東西,其中有瑋的一套被褥,是絳初打點的好卧具。瑋想了一下決定到大戲台去,那裡有煤油箱等他。還有幾個同學見教室實在擁擠,都出去另找地方了。
一天,瑋在跑警報時遇見穎書。穎書說:「王鈿這幾天常去找我母親,不知要幹什麼!」瑋笑道:「莫非要放蠱。」穎書臉色一下變得青白。瑋忙道:「我是說著玩。」穎書臉色漸漸恢復,說:「你要當心,我是為你好,其實我要和你說一件正經事,你可要參加三青團?」瑋擺手道:「我不參加任何政治團體,我父親就是這樣。」穎書道:「參加一個政治團體,大家可以一起來實現抗日救亡的心愿。」瑋沉吟道:「這很難說。」兩人沉默了一陣,左右都飄來教師講課的聲音,他們仍在利用跑警報時間堅持在野外上課。這時周弼和吳家馨走過來對瑋說:「今晚眾社有讀書會,大家談心得,你來參加吧!」吳家馨特地從黑龍潭來,瑋問:「孟離己怎麼沒有來?」吳家馨說:「她也參加過好幾次,今天大概不想來。」吳家馨也確實說不出孟離己的許多為什麼。瑋說:「我們好像進入一種逐漸分裂的狀態,很多不同的事要選擇,很費腦筋。」吳家馨道:「你來聽聽大家講話,很有趣的。」一時解除警報響了,遂各自散了。
屋裡窄小,只米太太進屋去。她說知道碧初不舒服,早想來看望,只是怕打攪。碧初靠在床上,微笑道九*九*藏*書:「我這病沒什麼,頭暈一陣,過去了就好了。從落鹽坡走來,累不累?」雪妍用法文翻譯。米太太習慣地用書遮住臉上的疤痕,「雪妍告訴你我們的好消息了嗎?我懷孕了。我做過一回母親,但是現在沒有孩子。我知道,你是個成功的母親,你會給我經驗和福氣。」碧初輕聲嘆息,她並不認為自己是成功的母親,三人低聲談話,臉上都是喜洋洋的。
弗之嘆道:「猶太民族是偉大的,經過幾千年的漂泊,被排擠、被驅趕,還保留著自己的文化和傳統,立足於世,這是多麼不容易!希特勒排猶就是反人類。他發動的侵略戰爭也證明這一點。」
瑋跟著大家一起搬床搬東西,收拾好了已是薄暮。走出校門時,遇見穎書,專來邀他去嚴家住。瑋說他想去大戲台,幫著澆澆菜。穎書有些不悅,說:「你這樣,親娘還當我不熱心。」瑋道:「大姨媽忙著念佛,哪裡管這些事。」穎書欲言又止,一直陪瑋到大戲台,說也要看看三姨夫。那天弗之不在城裡。球到管房的老人處拿了鑰匙,開門進房。穎書憑窗站了一會,轉過身來,猶疑地說:「我母親進城來了。」瑋一面理東西,心想:「這樣我更不去了。」穎書見他沒有搭話,遂說了幾句閑話,告辭走了。瑋送他到大門,即去看蕭子蔚。蕭先生很高興,問了搬宿舍的情況和同學們的想法,嘆道:「這真是不得已。有人建議把秦校長的車也賣掉,反正他常常走路,秦校長說,他雖不坐,學校總還應該有輛車,想想也是。你看我們就這樣過日子。」子蔚房中書籍不多,除了生物學就是音樂書籍。他讓瑋隨便取閱,瑋取了一本《四零年生物學年鑒》。子蔚笑道:「要是我一定先取音樂書,這叫不務正業。」兩人同到飯廳用飯。這個小伙食團約有二十來人,今天是周弼監廚,他向瑋介紹道:「我們有人採買,有人監廚,也就是幫著做飯。」又對大家說:「今天的蘿蔔湯是自己菜地里的。這已是最後一批菜了。」子蔚看看牆角的蘿蔔堆,說:「還夠吃兩次。」瑋道:「我還想著來澆菜呢!」有人說,那得等明年了。
「澹臺瑋!」子蔚在門外叫道,「你是不是一直睡到現在?」一面推門進來,見房中坐著一個少女,因問:「來同學了?」瑋忙站起介紹道:「這是嵋和慧書的同學——殷大士,她是我的好朋友。」大士已經猜到這是蕭先生,默默地站起鞠躬。
約兩周后,也就是大士要來做代數題的星期日,瑋收到一封信:
晚上瑋去參加眾社的聚會,先討論時事。有人講了一些國民黨貪污腐敗的情況,官吏勾結奸商抬高米價的事情,又讀一本講解唯物史觀的小冊子,瑋覺得很新鮮。
雪妍道:「我看五嬸好多了。」碧初道:「剛才又暈了一陣,睡了一下好一些。」雪妍道:「這幾天,米太太身體也不好,她懷孕了。」碧初驚喜:「這是喜事,他們有後代了。」雪妍嘆道:「這後代還不知漂泊到哪一天。他們要來看望五叔和五嬸。」
瑋站在祠堂門口,怔了一會,轉身進門。
嵋現在是烹飪能手了,先做什麼、再做什麼,同時做什麼,很符合運籌學。她一面手上忙碌,心中卻在背誦《弔古戰場文》,那是娘布置的功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臆誰訴?」「鼓衰兮力盡,矢竭兮弦絕,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降矣哉?終身夷狄。戰矣哉?骨暴沙礫。」戰爭多麼可怕,它把生命奪走,能不能把正義留存下來?我們總算親眼看見日本飛機掉下來了。這就是正義啊!那藍天上的戰場該怎樣憑弔?正想著,有什麼牽動她的衣服,那是柳,它用目光把嵋的眼光引向炭火,「哎呀,米湯溢出來了。」嵋趕快打開鍋蓋,支上筷子,一面說:「好柳,多謝你提醒我。」柳便伸出一隻爪子要和嵋握手。「現在不行,你看,你看,忙著呢!」嵋說,柳怏怏地放下爪子,起身轉了一個圈,仍坐在嵋身邊,它喜歡看做飯已是出了名的,無論是米太太還是雪妍做飯,它都關心地坐在旁邊,好像隨時要幫忙。
江昉兩眼放光神情興奮,嘴上的煙read.99csw.com斗有節奏地一動一動,大聲說:「到底有這一天!我剛才在山上觀戰,你們這兒看得見嗎?」弗之一面給碧初倒水,一面說:「在芒河堤上看見了,趕街子的人都興奮得大呼口號,這回世界局勢大變化,似乎有點希望,至少敵機的轟炸會減少些。」兩人坐下,江昉說:「你們的桌椅真乾淨。轟炸了這麼久,咱們居然都沒死。我看外部的情況有變化,內部的問題漸漸出來了。聽說中央軍某部剋扣軍餉,士兵生活很苦,也有冒領軍餉的。這些人發國難財,該下十八層地獄。」弗之道:「那開倉放米的問題,也是叫人寒心。有權的平價買進,高價賣出,一轉手就是多少萬,可老百姓吃什麼!」江昉說:「人心遠不如以前那樣齊了,『壯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現在也許還不到這麼嚴重,可是前景堪憂。」弗之道:「貪污是歷朝的大禍,所謂『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是老百姓總結出來的。」江昉道:「清朝就更不用說了,一部《官場現形記》留下了真相。」說著站起,踱了幾步,轉身道:「聽說延安那邊政治清明,軍隊里官兵平等,他們是有理想的。」弗之道:「整個歷史像是快到頭了,需要新的制度,——不過那邊也有很大問題,就是不尊重知識,那會是很大禍害。」江昉不以為然,說:「知識固然重要,但對我們來說,和人民大眾站在一起最重要。」
「我不能來找你做代數了。父親要帶我到重慶去,說是那裡很好玩,可能一個月回來,再還你手帕。」
信沒有上下款,字跡也充滿了野氣,紙上有一滴墨水的痕迹,瑋想起那一滴大的淚珠。這樣的分別雖然省事,瑋心裏總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在纏繞,不知何時才能和大士再見一面,在繁忙的功課和各種活動中,不時會漾起這一縷思念。
第三節
衛葑放好水桶走過來,說:「什麼時候能完全消除種族之間的隔閡就好了,當然希特勒的殘酷的滅絕人性的行為,不是因為隔閡,而是因為政治的需要。」米老人說:「葑很了解我們,我常想,他不只是一位出色的物理學教師。」衛葑笑道:「我還是一個出色的鄰居呢!」嵋走過來,說:「你還是一位出色的兄長。」米老人讚許地看著嵋,大人孩子,屋裡屋外,大家愉快地談話。
弗之請米老人在院中坐了,他們談論珍珠港事變后的局勢,談論雲南小村的環境。弗之關心地問起米家的生活。米老人很有外交家的風度,談吐有趣,態度可親。他說,他和妻子都極喜歡這個小村。龍江、芒河常讓他們想起萊茵河。他在萊茵河邊長大,從來認為德國就是自己的祖國,願意為她生、為她死。一九三三年,他從任上被召回國,隨即以莫須有的罪名——也許是十分明確的罪名,只因他是猶太人——被驅逐出境。
九架沉重的轟炸機排成三行,我方的戰鬥機向它們開火!它們身手靈活,忽上忽下,對著笨重的轟炸機射去炮彈、槍彈。一排排火光,一陣陣閃亮,一個火球墜落下來,在空中炸開了,亮光四處迸射,緊接著又一個火球落下來,那是日本飛機!橫衝直撞、無人阻擋的日本飛機掉下來了!糟踐生靈,萬惡不赦的敵機掉下來了!趕街子的人都扔了手中的東西,拍手大叫:「打下來了!打下來了!」一時「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聲此起彼落。小娃抽出竹竿一面跑,一面揮舞,喊著加油!加油!像是在球場上。
瑋沒有料到這擔心很容易就解決了。
大門邊,江昉和衛葑談了一陣,要下山去,剛邁出廟門,衛葑見他長衫下擺撕了一個大口子,連說:「停一停,江先生,衣服破了。」江昉低頭一看笑道:「可能好幾天了,我都不知道。」雪妍在屋裡聽說,很快拿出針線,蹲下身來縫那破綻,柳馬上走到她身邊坐下,比她還高,雪妍對它一笑,它似乎也在笑。柳和雪妍是最好的朋友,一時縫好,江昉拱手致謝,下山去了。衛葑拿起水桶去挑水,雪妍回到屋中,見弗之的一件破衣服,便拿起來補。碧初精神已好多了,聽說柳來了,讓它進屋,柳和碧初握手,眼光十分親切,像是在問,你好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