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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第六章(1)

下午,秦巽衡遣人送來一個條子,請弗之晚上到他家便飯。弗之看完卷子,填好分數,便到秦校長家。那是兩進院子,秦家住在後院樓上,前面是明侖大學辦事處。弗之走進院中,謝方立正在樓上,靠著走廊欄杆,擺著一個案子熨衣服。穿熨過的衣服是秦巽衡保留的一點奢侈習慣,「孟先生來了,請上樓。」謝方立招呼著。
一次在幾何課上討論一道題,大家提出不同的證法,嵋提出的想法讓梁明時很驚奇,梁先生說:「哎呀,孟靈已,你有一個胡攪蠻纏的腦子。」後來他又對孟弗之說:「你家孟嵋很能胡攪蠻纏,這是好現象。」弗之微笑道:「幸虧她在現實生活里,倒是循規蹈矩。」梁先生睜大眼睛,想了一下,「若是倒個個兒,可怎麼得了。」
雪妍緩緩走著,每一步都很小心,她擁有兩個生命,真是了不起,只是這樣會影響教學了。她自教書以來,學生反映極好,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她雖不是科班出身,知識卻是活的。她除用課本外,還自己用法文編寫一些小故事,又做了一些名著的梗概,同學們都很愛聽,提高很快,尤其是會話,比較流利。那時的教學,較注重讀寫,而聽說是比較差的。想到工作,雪妍不無惘然,若是晚兩年也好,我可以教出一班學生來,現在要中斷幾個月了,可是這是葑要的,這是他的孩子,我們都屬於他,他不會嫌早。雪妍胡亂想著,已到落鹽坡。她像每次進村時那樣,在小瀑布前站了一會,感受一下四濺的水花.然後走上坡去。衛葑已迎出來,擁她進門,雪妍跨過門檻時,抬頭望著衛葑一笑,眼波流轉,低聲說:「葑,我們是三個人一起進門。」
他們仍像遷往鄉下以前一樣,住在大戲台上,那低矮的空間,現在越發低矮了。一塊舊蠟染布為嵋隔出一個角落,正好放一塊鋪板。因為房頂低矮,用的布不多,嵋感到很安慰。小娃侵佔了澹臺瑋的煤油箱。他們都有了棲身之地。
嵋已經休學兩年,這時和小娃一起進城上學,有機會看電影了。小姊弟又回到了臘梅林。他們的舊房子被震塌已數年,仍是一片斷瓦頹垣。枯木敗葉把炸彈坑填了一半,他們久久地站在坑邊,想要再找出什麼東西,找回的是那令人難以忍受的記憶,他們眼看著敵人毀掉了自己的家,可是無法抗爭,只有逃避,只有躲藏。收拾園子的申姓老人已經下世,接替他的是一個聾啞人。他指指自己的嘴和耳朵,對他們微笑,他們無法告訴他,這裏曾是他們的家。
這裏白禮文坐在榻上,半晌不動,老金遞過煙槍,他搖手不接,過了一會,忽然滿屋疾走亂叫,「那東西呢?我那東西呢!」又躺在榻上,體會他那「明白自在身」了。過了幾天,他離開了龍尾村,先在昆明閒蕩了一陣,也有本地大學聘他,他不肯就,又偏不往四川那個市去,不知在何處躲藏。
白禮文得知這個消息以後,連聲嘆氣,說:「我的這些彎彎曲曲沒有人懂啊!難道我真的要你們裝著米蟲的飯碗!」弗之特地到井邊小院看他,他正寫大字,一個破碗里裝著半碗墨汁。一支粗筆上下翻動,一時寫完,自己「哎呀!哎呀」讚歎了半天,並不覺有人進來,舉著字要去掛在牆上,才看見弗之。弗之拿著紙的一角幫他掛好,見寫的是《說文解字》中關於魚的一段,「魚,水蟲也。象形。魚尾與燕尾相侶」,許多魚字神態不一,俱都生動可愛,心裏一動,忍不住說:「禮文兄,我們同事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你的才學不同一般,事情你已知道了,我有個念頭,說出來你可見怪?」白禮文光著兩眼,看定弗之不說話。「我是想,你是不是可以下決心戒煙?我知道戒煙很難很痛苦,不過以你這樣一個奇人應該做得到,你只要戒了煙,就不會這樣漠視紀律,聘任不成問題。」弗之說得很懇切,白禮文仍不答話,提起那支破筆,又寫了幾句:「曲曲彎彎字,奇奇怪怪人,花萼出雲霞,妙境不可論。此中有真意,明白自在身。」寫到這裏,兩眼瞪著墨碗,似在構思。弗之接過筆來,替他續了兩句:「若謂能割捨,豈是白禮文!」兩人相視不語,弗之復又寫下一個地址,是四川某市一所師範學校的,說:「這學校要我薦人,據說待遇優厚,老兄若願意,可去看看停留一陣。」白禮文也不致謝,兩人對鞠一躬,弗之辭去了。
另外使人尷尬的是李太太,她勞動好,只是在賣東西時,常要指出來人的休咎,弄得不愉快。峨提過意見后,太太攤向遠處移了,顧客還是這些單位的人。一次,峨和幾個同事一起走,士珍上前攔住,峨說:「李太太莫非要推銷?」士珍擺手道:「不是,不是。」指住一人說他面有黑氣,三天以內不要出門才好。那人哈哈一笑,每天仍舊走來走去,過了三天特到太太攤前買東西,士珍說:「我知道你心九-九-藏-書裏得意,你可不知道我天天在為你化解啊!」又一次,一位女職員走過,穿一件花布旗袍,梳了兩條長辮子,很是俏麗。士珍直瞪瞪地看著她,碧初怕她說出看見了什麼,低聲說:「李太太,我們只管賣東西,別的事少管。」士珍不聽,起身隨那女子一直走到龍江邊,見那女子往坡下去了,遂回來,附在碧初耳邊說:「有東西下江去了,不礙事。」對這些事峨倒也沒有說話。
巽衡正在看文件,起身迎了兩步,讓弗之坐下,說:「滇西的局勢不好,幸虧有怒江隔著,高黎貢山擋著,咱們的軍隊是很英勇的,但是問題也很多。」說著遞過一份材料,是講保山被轟炸的情況,毀房傷人很多。巽衡苦笑道:「教育部要我們再做遷校的準備,當然這是件從長計議的事。」弗之道:「我看遷校的意義不大,雲南真的失守,中國的前途也就完了。」兩人又講了些戰局和學校的狀況。謝方立端茶進來,說:「屋裡有熱水瓶和茶葉,我就知道沒有倒茶。」弗之站起,謝過,巽衡說:「方立從來是遠視眼。倒是有一件急需解決的事,教育部要每個學校開修身課,還要報告每學期教學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幾個學期換了幾個教員,都壓不住台,有人說:『是不是請孟先生出來鎮一鎮。』這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說著,詢問地望著弗之。稍等了一會,弗之慢慢說:「算了一下,已經換了四個教師了。這其實不是教師的錯,同學對這門課有一種看法,認為是國民黨強化思想的課。誰教效果也是一樣的。不過,我來試試未嘗不可,不然怎麼交代。無非是你亂你的,我講我的,沉得住氣就行。」巽衡微笑道:「若論沉得住氣,誰也比不上你。」「我講三民主義恐怕不行。」巽衡忙道:「可以廣泛得多。我想這也可以講成一門有趣的課。」「只要不被轟下台來就好。」弗之回答,遂就這樣定了。弗之說起白禮文的問題,他們很快得出一致意見:任何一個集體都要有紀律。學校中有各種學術思想的自由,但是在紀律方面人人平等。
白禮文進人錢家,依然榻燃煙燈,壁懸火腿,過他的悠閑日子,跑警報這一項內容基本取消,他便恢復了以前的寫字癖好。他每寫一字,必從甲骨文、大篆、小篆、漢碑、魏碑、宋體的字體演變一直寫下來,寫時墨汁亂濺,寫好了,字紙亂飛,然後再費很大功夫把它們拘管起來,一排排貼在牆上,很得意地對老金說,每一個字都是文字演變史。老金一旁點頭,含糊地說:「活了,活了!」沒有幾天,原來很白的牆壁變得斑痕累累,白禮文沒有一點不安。
在戰爭的歲月里,漂泊流浪的豈只猶太人。在苦難的中國大地上,人們被炮火驅趕著,把自己的家園遺失在遙遠的記憶里。記憶雖然遙遠,卻永遠是鮮明生動的,讓人回想思念,感到又沉重,又豐富。畢竟還是有鄉可離,有井可背,可以有打回老家的願望。
第二節
嵋在學校里最好的朋友是李之薇,她們同班,家也近,上下課同路。她們還同叩過死亡之門,在炸彈坑裡被黃土覆蓋著,這一體驗誰也不能忘。李太太這幾年在信仰方面不那麼活躍了,人變得比較遲鈍。之薇承擔了大部分家務,對她的學業頗有影響,但她很少抱怨,頂多在路上向嵋訴說幾句。有一天,之薇沒有來上學,次日告訴嵋,她的母親又遇見不知哪一路神仙了,幸虧這幾年神仙來得少,不然還不把人累死。嵋說,應該研究一下李伯母信的什麼教,聽大人們說宗教是精神的一種寄託,也是一種補充。如果變成負擔就不大好。之薇說,她自己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她覺得宗教帶給人的完全不是美好聖潔的境界,它帶給人的只有愚昧和盲從。之薇說著往左右看,她是怕過往神靈聽見。兩人都為自己高妙的見解高興。一面走,一面笑。
那是昆明的第一次學生遊行,以後見得多了,有人更了解,有人更反對。
天漸晚了,謝方立留弗之用晚飯,辦事處有廚房,一切都還方便。飯間,謝方立說起幾位太太商量著貼補家用的辦法。有人要做點心,有人接洽了縫製錦旗的活。本來各位太太都是知識婦女,現在也只能從手藝上做些添補了。弗之道:「當初,卓文君當壚賣酒為的是一己的感情,諸位太太的這些活動是在國家危難時,間接幫助教育事業。碧初和李太太她們也在想著做點什麼。」「孟太太那樣能幹,必定有好主意。」謝方立說。弗之微嘆道:「她身體太差了,我是勸她不要做的。」
戲劇里錯綜複雜的故事和頗為傳神的表演,對於嵋來說都不存在。她的記憶只集中到一點,那就是周瑜,就是舞台上周瑜的形象,那頭上跳動的雉尾,背上彩色的旗幟,舉手投足的瀟洒,托出了一個活潑潑的美少年。他統帥千軍萬馬,連九-九-藏-書諸葛亮都給他立軍令狀。嵋本可和父母討論三國時的各種問題,但她只悄悄地到文科研究所,查找關於周瑜的記載,管書庫的老魏很覺奇怪,問:「孟二小姐,你是要寫文章嗎?」嵋很吃驚,說:「怎麼成了二小姐了,你不是一直叫我孟靈已嗎?」老魏說:「你長大了,不能再叫名字了。」他幫助嵋找到了《三國志》中的《周瑜傳》。嵋覺得那傳很枯燥,只是知道了周瑜還是音樂家,曲有誤,周郎顧,有「顧曲周郎」之稱,便常常在院中吹蕭,希望嗚咽的蕭聲能讓兩千年前的周瑜聽見,這想法她連碧初也不告訴。碧初見她有興趣便常加指點,家裡人都說她吹得越來越好了。有時她故意吹錯,周郎也不曾來。蕭聲留在了寶台山,現又在臘梅林里嗚咽著,把月光、星光都牽引下來,使這閣樓浸在淡淡的光輝中。
下午,昆明各學校聯合組織了示威遊行,參加的人很多,嵋這一班幾乎全參加了,他們喊口號:「打倒飛機運狗的孔祥熙!」「反對腐敗!」「反對特權!」有人討論,孔祥熙固然可恨,但似乎還不如日本人可恨;另一個說,我看比日本人還可恨,他這是自己毀滅自己的國家,自己作踐自己的老百姓,還有比這更可恨的嗎!嵋抬頭看著天上的白雲,覺得像是一群狗在奔跑。孟家人素來善待生物,認為一切生命都是可珍貴的。但是狗們依附著權勢,搶奪了人的機會,也就成為權勢者臉上的金印了。她想起街上的乞丐,想起受苦難的青環,又想起殷大士。殷大士會不會讓狗坐上飛機呢?嵋搖搖頭,想搖掉這個想法,她得了一個結論:很難說。當地位能讓你為所欲為時,個人的道德堤防是很薄弱的。這是過了若干年後,嵋才明白的一句話。
趙二擔水上山時,描述白先生的情況,碧初驚道:「弄得這樣怎麼交還房子?」弗之說:「你放心,錢明經是不會回來住的。」碧初遲疑地說:「惠枌可能會回來住,前些時李太太從城裡攬了些縫補的活,她的針線不快,想改做食品來賣,邀我和惠枌一起做,這對她是個幫助,惠枌說這個挺好玩。」「你呢?」弗之問。「我也覺得有趣。」這是碧初的回答。
一個月過去,真的有所收穫。碧初將收入分為四份,李太太兩份,自己和惠枌各一份。因李太太出力多,也因她最需要。
各學校現在都能正規上課,不需要以草莽墳堆為課室。而華驗中學卻開始了較為浪漫的教學生涯。他們沒有校舍,沒有教室,一切都在打游擊狀態。他們用大學的和別的中學的空教室,趁別人不上課,便上一堂兩堂,有時索性在大樹下,黑板掛在樹身上,樹蔭遮著,清風吹著,好不愜意。他們用大紅油傘遮擋小雨,好像在細雨中長出了一片紅蘑菇,蘑菇傘下年輕的臉兒個個神情專註,上課時聽見落在自己頭頂的雨聲,真是空前絕後的伴奏。
第一節
他們的教師很不一般,好幾位大學教授來對付這些實驗品。教嵋這一班幾何、代數的老師是梁明時的學生。梁明時有時來上幾節課,同學都很感興趣。有人說,你們這一班若是不出一兩個數學家,可真對不起梁先生。梁先生說,別的什麼家多多益善,數學家和哲學家則是越少越好。嵋向弗之學說這話,弗之笑道:「因為這兩樣東西能讓人越學越糊塗,若能越學越明白就是萬幸。」
在城裡找房子,錢明經當然屬於最先成功的一批,他懇切請求惠枌一同返城。惠枌猶疑過,因想既不能離婚,也只能努力和好,在城裡畫友們來往較方便,便同意一起遷城,碧初等都覺得她家的危機已經過去,暗自欣慰。
傍晚弗之到家,兩人分析,峨並不是那種做作之人,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晚飯時,弗之鼓勵峨再講講自己的意見,峨只淡淡地說:「無所謂。」便不再開言。嵋和小娃不想惹著姐姐,悶聲不響,埋頭吃一碗炒米粉,不時互相看上一眼。孟家飯桌的氣氛本來已很融洽,這一晚忽降冰霜,好在第二天就過去了。
嵋在自己的角落裡,常常吹蕭,那是她在看過《群英會》後學的。《群英會》演過很久了,不知還有誰記得。它在嵋的記憶中卻永不磨滅,像小溪上的螢火蟲,照亮了她的童年,那大幕前亮得發白的燈光,像是催化劑,把嵋這些年對死亡的恐懼,對疾病的戰鬥,和生活里的各種體驗,催熟了。她進入了少女的芳華年代。
當下雪妍要回家,碧、枌兩人商量要送,雪妍堅決不讓,說自己有數。碧、枌兩人送她上了芒河堤岸,才各自回家。
他們的學校名為華驗中學。這是大學師範學院設立的一所有實驗性質的中學,計劃將中小學十二年縮短為十年。嵋上高中,小娃上初中。人們也不大稱小娃為小娃,而叫他合或合子。先生們送子弟來上學時,常戲言道:「我們送實驗品來了。」
又過了幾天,在聘read.99csw.com任委員會上,沒有很多爭論,大家同意江昉的意見,對白禮文不再續聘。江昉在會上說:「我個人對白禮文沒有意見,我們還可以對飲三杯,同游無何有之鄉。但是學生不能輕慢,課堂不能輕慢,如果不負責任,不守紀律,在課堂上,在學生面前怎能站得起來。」
「你不要動,喝點水吧!」碧初找出杯子,雪妍要坐起來,一抬頭就又重重地倒回枕上。「別動,別動呀!」碧初說著去找勺子,這時惠枌領著那草藥郎中跑進房。見已經醒了,放下心來。郎中上前診脈,琢磨了一會,起身向南方鞠了一躬,然後對碧初鄭重地說:「這是喜脈。」
昆明已經和前幾年大不一樣了,繁華多了,主幹道正義路的人行道上,行人摩肩接踵,還有很多洋人,大多是美國空軍,背上大字寫著「來華助戰洋人,軍民一體佑護」。他們常常開著吉普車在街上橫衝直撞,還要招一招手,喊聲:「哈羅!」人們有的伸出大拇指,說:「打得好!」有的哼一聲:「神氣什麼!」曉東街一帶,開設了各種好看的店鋪,衣服用具、珠寶首飾、酒樓飯肆,令人眼花繚亂,尤其是一家新式電影院開張后,把昆明人的生活都改變了。
三人俱都大喜,只程度有所不同。當下郎中開了兩味安胎藥,囑咐莫要勞累,接了診費,辭去了。 「作為女人還有什麼更神聖的事!孕育生命把人送到世界上,真是再偉大不過了,何況這是自己和自己所最愛的人的共同延續。我有了孩子,我的孩子還會有孩子,所以我不會死。」雪妍想著不自覺地去撫摸自己的腹部,沒有發現一點異常。碧初微笑道:「現在還摸不著,不久你就會隨時隨地感覺,一會也不離開。」「很難受嗎?我有些怕。」雪妍慢慢坐起來。碧初道:「每個人反應不一樣,不過無論怎麼折騰總是會很快樂。」
孟家人逃出北平已經四年了,又出昆明城,躲藏在鄉下也已三載。自珍珠港事變以來整個戰局有了變化,日機轟炸有所收斂。根據同盟軍的需要,中國派遣了遠征軍到緬甸和英軍聯合作戰。由於英軍對中國作戰多有顧忌,先是貽誤戰機,后又配合不力,臘戍等幾個大城市陸續失陷,遠征軍一部分退往印度,一部分回國,沿途遭受敵人追擊,又經過毒蛇出沒,蚊蚋成陣的森林,十萬大軍入緬,只有四萬歸來。而日軍向滇西進逼,雲南西部成為戰略重地。五月間日軍攻下了畹町、芒市、龍陵、騰衝等幾個重要城市,昆明人從長期轟炸中剛得到一些喘息,又受到邊城淪陷的威脅,大學乃有遷校的議論。但是一般來說,生活比轟炸時正常多了。後來遷鄉的各學校陸續回城,大學的先生們,動作素來不敏捷,只有少數人在城裡找到房子,大多數人仍然安居在田野間。
一天,碧初和士珍在街子上賣食品,這裏的銷路遠不如機關附近,將近中午還沒有賣完,松林中有些攤子已經撤去。這時河堤上走來一個女子,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顯得十分嫻靜優雅,她走近了,笑盈盈地喊了一聲:「五嬸、李太太,我來幫忙。」金士珍說:「你手裡提的是書包,裝的是法文講義、文學書本,這裡有我們這幾雙油手,就夠了。」士珍不是刻薄人,說這話本是好意,但聽起來有點諷刺意味。雪妍當下站住了,只管看著碧初,碧初說:「雪妍該幫忙,不過你從城裡回來,走了那麼遠,先坐下歇歇。」隨手推過一張小凳,雪妍不坐,把書包掛在樹上,看見攤前有些碎紙就去掃地,碧初說:「看攤子本來用不了三個人,惠枌今天就沒來,你還是休息一下。」她憐惜地看著雪妍白得透明的臉,覺得她越發瘦了。說話間,有些人來買東西,一時剩的東西不多,乃商量著收攤。三人推著小車順「大街」往井院來。惠枌迎出來說:「我才不去,就有替工了。」碧初讓士珍把剩的食物帶回家去,自和枌、雪站在井台邊說話。
曾在昆菁中學教語文課的晏不來,現在正在文科研究所就讀,專門研究宋詞,也來兼職。嵋們在他的班上都背了好幾百首詞,詩是額外。他吟誦晏幾道詞「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念得搖頭晃腦,潸然淚下。同學們不大懂,最多想起了周瑜或什麼電影明星吧。實驗品就這樣吸收著雨露陽光,很爭氣地成長。
惠枌心裏也為雪妍高興,但卻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自己似乎是再沒有做母親的希望了,有他時,沒有得到,現在連他都沒有了,還能增加什麼。一面想著,一面到外間調好兩杯煉乳,端過來。雪妍感激地接過,慢慢喝完。碧初拿起杯子又遞在惠枌手中,關心地說:「你自己也注意保養。」當婚姻成為負面的力量時,那種消耗,那種內傷是什麼也比不了的,惠枌搖搖頭平淡地笑了一笑。
快放暑假時,下學年的聘任成了read.99csw•com人們關心的問題。有一天,李漣從系裡帶回一封給孟弗之的信,一個大信封,名字寫得有栗子大,一看那龍飛鳳舞的筆跡,就知此書法只能出自白禮文之手。
「你們真了不起,——」雪妍一句話沒說完,忽然兩眼發黑先靠在碧初身上,隨即暈倒在地。碧、枌大驚,將她半扶半抱在床上躺好,替她解領扣,揉胸口,想著她可能是中暑,可是昆明極少有人中暑。惠枌衝出去找醫生,碧初拉著雪妍的手,覺得冰涼,脈息微弱,連聲喚著:「雪妍,你醒醒,你醒醒!」忍不住眼淚滴滴答答掉下來,滴在雪妍臉上。雪妍果然醒了,睜開眼睛勉強微笑道:「五嬸,我這是怎麼了?」
白禮文依舊趿拉著鞋,好像在一個村子里串門一樣,進門向弗之深深鞠了一躬,這在他是少有的禮數,喊一聲孟先生,便自己坐下。老金挑著一擔行李,放在院中,拿下兩隻火腿,擺在桌上。白禮文說:「你若是說我送禮,可就小看我了。我是想,也就是孟弗之還是個好人,該吃這火腿。」弗之說:「我自然懂,老兄這一年生活怎麼樣?」白禮文說:「好!好!好得很,土司家老太太去世了,我寫了碑文,詞藻華麗不同一般啊!還有哪個人寫得出!」說著從挎包里拿出一捲紙,遞給弗之欣賞。弗之展開大致一看,心想,這種諛墓之文,寫到如此也是一絕了。「那土司特別敬重你老孟先生,」白禮文說,「他讀過你幾篇文章,把你的《中國史探》弄了一個手抄本——當然是叫別人抄,也算得個通靈性的。對我可差得多。」他突然停住話頭,不說下去。
新開的南聲電影院可不同了。它完全取消了這種「同聲翻譯」,用字幕來解說,顯得文雅多了。它似乎和好萊塢關係密切,經常演出最新影片,使昆明人能緊跟世界潮流。每星期天演出早場,半價。學生中的影迷大有人在,嵋也是其中之一。
做食品有些操作上的困難,都—一克服了。惠枌原來不會,可是學得很快,說這比畫畫容易多了,她還建議做上海小點心,用柴鍋烤,總不成功。碧初用糯米做一種甜糕,倒很受歡迎。
孟弗之問:「老兄現在有什麼計劃?」「現在要找個住處,」白禮文回答得很乾脆,把兩隻鞋輪流脫下,在椅子腿上磕灰,「再找個飯碗。」孟弗之說:「飯碗問題從長計議。現在大家都回城了,你還願意往鄉下?」「城裡房子不好找,又不如鄉下自由。」這時碧初出來,要弗之跟她到廚房,低聲說:「惠枌他們的房子空著,東西也搬得差不多了,鑰匙在我這裏,莫若先給白先生住?」弗之點頭,過來對白禮文說了。白先生大喜,當時接過鑰匙,從桌上拿回一隻火腿,說:「你家人少,一隻也夠了。」自往山下去了。
昆明原來的電影院都很簡陋,演外國片時一個翻譯坐在觀眾席里大聲解說。所有的男主角都叫約翰,所有的女主角都叫瑪麗。銀幕上有人開門,就說:「他開門了。」銀幕上有人哭或笑,就說:「他哭了,他笑了。」有的大學生忍不住插嘴,幫著解釋幾句,被幾個翻譯圍在電影院外,好生威脅。異國風光配上抑揚頓挫的雲南腔調也是老昆明一景。
開張的這天,弗之不在家,碧初早早起身,見嵋和小娃睡得正好,幫他們掖掖被子,又交代青環幾句,便往惠枌家去。沿石板坡走下山,空氣清新,路旁的木香花、杜鵑花蹭著她的衣角,覺得像是去做一件大事業。又想,大姐、二姐知道這事一定不以為然,爹可不同,爹會支持我,說三女有勇氣。到了井邊小院,金士珍已經到了,材料是頭一天預備好的,三人操作起來,配合默契,井井有條,不到兩小時,一鍋大蔥肉餡包子,一鍋芝麻糖餡包子,還有開花饅頭和椒鹽花捲,都已蒸得。來打水的人,稱讚好香,孩子們也探頭探腦。趙二推小車幫著運輸,把它們送到研究所附近,在一棵大樹下擺好攤子。三人各選一塊石頭坐了,都說想不到有這樣一天,成為引車賣漿者流。惠枌發議論,其實引車賣漿也是勞動,以之生活,也是神聖的。她說是這樣說,真有人來買東西,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不願收錢拿貨。還是士珍手腳快當,擔負起大部分銷售任務。十點鐘左右,附近機關的人休息,見有熱氣騰騰的食品,不少人來買。一個休息時間已賣得差不多,士珍和惠枌輪流推空車回村,剩的東西三人分了,夠各家中飯。過了幾天,附近的人都知道有個「太太攤」,東西別緻好吃,差不多天天都能賣光。碧初雖然勞累,身體並無不適,笑對弗之說,天下無難事,說著頓了一頓,「這也算作難事就笑壞人了。」弗之心裏酸熱,把她粘在面頰上的一縷頭髮掠上去,說:「不是這個事情難,而是肯做這種事情,解去習俗的桎梏,這一步難。」
「打倒飛機運狗的孔祥熙!」「反對貪污!」「反對腐敗!」「反https://read.99csw.com對奸商!」「反對特權!」晏不來老師前前後後跑來跑去,紫紅色的臉膛愈發紅紫。他解釋說,奸商大都是和特權勾結的,最近開倉糶米的案件就是一個例子。他們從大西門一帶,走過翠湖到正義路,市民們佇足觀看,有些驚異,評論說:「娃娃們吃得飽了,整哪樣?」也有人說:「學生們有良心!」
「好久沒有消息了,居然有信來,大概要回來了。」弗之打開看時,果然是白禮文過足了雲煙、雲腿的癮,表示要回到學校教書了。他明白白禮文擅自離校一年,再回來任教是很不合適的,又知江昉的明確態度,但心下很可惜白的才學,若不聘他,這才學不知會有怎樣的結果,便想再了解一下各方面的意見,不料過了幾天,白禮文突然出現。
學校里對白禮文的離去反應冷淡,雖然他在文字學方面造詣極高,但了解的人不多,沒有足夠的影響,倒不如呂碧初、鄭惠枌、金士珍幾位太太的活動引人注意。距龍尾村不遠,有植物研究所等幾個機關,碧初等看中這個地方,計劃在那裡擺一個賣吃食的攤子,可以賣各種饅頭、包子等北方食品。每天上午做一批,一次賣光。碧初是提調,操作可在惠枌家。惠枌在城裡住了一陣,不很愉快,回來參加賣吃食,倒還有興緻。錢明經在城裡,整個院子都可利用。和面、發麵、剁餡、擀皮,包成包子,金士珍都很熟練,她很熱心,說這是積德,對人對己都有方便。
碧初沒有料到,遇見了一件不愉快的事,那就是峨的反對。在計劃時峨沒有什麼反應,不料這個星期六回家來一進門,就鄭重地對碧初說:「娘,我不贊成你擺攤,尤其是到我們研究所附近去擺攤。」碧初正在廚房準備晚飯,忙擦手,過來問:「怎麼了,有人說什麼話嗎?」峨在自己房裡說:「無非是說生活艱苦,太太們很不容易。我是說我的想法,你身體不好,做這個能有多少貼補,簡直像小孩鬧著玩兒,瞎起鬨。」「這事是李太太提的,大家幫著干,究竟有多少收入,要做了才知道。」碧初有些不悅,走進峨的房間,「嵋剛替你擦了屋子,連耶穌像也取下來擦過了。」峨忽然把手中的書一摔,說:「嵋什麼都好,我看就是她攛掇你幹這種事,真是毫無意義!」碧初不懂她為什麼發脾氣,仍耐心地說:「晚上等爹爹回來大家商量,你不知道李家情況,比我們更艱難。」峨不耐煩地說:「就娘愛管閑事。」拿書矇著臉不再說話。
嵋等模糊知道孔祥熙是財政部長,是重慶豪門之一,卻想不出這些人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也從來沒有想到去了解。原來他們把自家的狗看得比國家的人才還重。天下有這樣的人!晏不來又講了一些情況,說使得狗登上飛機的主謀是孔祥熙的二女兒。「豪門勢力能這樣為所欲為,掌握了撤退的交通工具,這是什麼國家!真是腐敗透頂了啊!」好幾個同學同聲問:「那留下的人怎麼辦,他們會死嗎?」「希望不會!」曼不來又是一拳砸在桌上。
她們也去趕街子,雜處在一排排攤販中,在食物的熱氣里若隱若現。最初,村民都來圍觀,受到趙二媳婦的呵叱,「有哪樣好看,看一眼就要買,不買走遠點。」碧初忙說:「看看怕什麼,不看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惠枌用流利的雲南話招呼著。士珍把包子、花捲往小孩的衣襟里塞,大家十分親熱。
次日,弗之進城主持他的兩門課考試,然後在大戲台上看卷子。歷史課本來是不時興的古董,但是每年選他的課的人還是不少。學生說孟先生的課不僅有史實而且有思想,歷史經過他的梳理,真有撥開雲霧之感。踴躍選課是一回事,考試答卷又是一回事,答卷中高分的向來不多,今年也不例外。
嵋最高興的是聽音樂,與合子常到子蔚那裡聽音樂。無因和瑋有時也來。子蔚的唱片不多,比前兩年有所增加。有時夏正思帶了唱片來,嵋第一次聽到了歌劇《茶花女》序曲。那美妙的聲音使她的精神豐富了,飽滿了,使她胸間似乎有一團火,慢慢脹開,又似乎有清水滋潤著全身。在樂聲中她好像又看見了周瑜,若有人知道她的這種聯想,可能會就音樂無國界,音樂直接訴諸心靈等問題作一篇大文章。 學校不是世外桃源。不少高中生參加社團的活動,有些老師便是大學社團中的積極分子。晏不來是眾社成員,除關心詞和詩以外,很關心社會。一天,語文課時,他大步走進課室,頗有些氣急敗壞,大聲說:「同學們,你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香港淪陷以前,當地的文化組織安排一些文化人乘飛機離開香港,可是他們沒有走成,什麼原因?因為這些座位用來運狗!用來運那些哈巴狗!把人留在敵人的鐵蹄下,把逃難的機會給了狗。能想象嗎!能容忍嗎!」晏不來一拍桌子,頭髮根根豎起,真到了怒髮衝冠的地步,「你們知道這是誰乾的嗎?就是孔祥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