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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第六章(2)

三人在詩境里徜徉了一陣,小娃先說餓了,已過了用飯時間,便商量著上街去。天已昏黑,祠堂街很暗,眼看著市中心的燈火一片片亮起來,五華山上的燈也亮了。這山頂好久沒有掛紅球了,昏黑中有一個人走過來拉住小娃的手,說:「孟合己你們上哪去?」大家定睛細看,見這人衣冠楚楚,戴一副金絲眼鏡,「哎呀,你是仉欣雷!」合先叫出來。「你不是到重慶工作了嗎?」嵋問。「說來話長,」仉欣雷道,「你們是要上街去嗎?我陪你們去吧。」走了幾步,知道他們還沒有吃飯,又說:「我請你們吃西餐。」瑋瑋客氣地說:「不好麻煩你,我會帶他們。」仉欣雷很感慨,說:「澹臺瑋是大學生了,要刮目相看,昆明也得刮目相看,繁華多了,全國的名菜館都開到這兒來了,可是大學校舍更破舊了。」瑋瑋說:「連房頂都賣了,你聽過這樣的事嗎?」「我去看過了,房頂鋪著稻草,真成了茅屋。」四人走進一家小西餐館,欣雷讓他們坐下點菜,自己出去了一下。他們三人都愛喝西菜湯,各自要了一份,瑋低聲說:「要菜吧,我帶著錢呢。」自要了一個牛肉,嵋合兩人要了一個奶油烤雜拌,欣雷其實已經吃過飯了,又要了湯和咖啡,望著他們幾次欲言又止。嵋說:「你怎麼又到昆明來了?」仉欣雷道:「我是在資源委員會工作,聽說過嗎?原來派我到新加坡去,還沒去呢,東南亞就淪陷了,現到昆明辦事,正好看看你們。重慶的人都知道教育界生活很艱苦,太太們擺攤貼補家用,傳為美談。孟先生和伯母身體好嗎?」「姐姐在植物研究所工作,你們通信的吧?」嵋答非所問。「我寫三四封,她才簡單答一答。這叫做不平等通信。」「不寫信,不是不想寫,」瑋慢慢地說,「只是不知道怎樣寫。」「很有啟發,不過有幾個字就很好了,可以說是一直有聯繫。我是這麼個不挑剔的人。」
「怎麼今天回來了!」碧初很驚喜。弗之也從裡間走出來歡迎女兒,「明天進城開一個會,關於分類的。」峨放好書包,倒水喝。「回來往一晚,看看你們。」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俯身看看弗之的文稿,摸摸碧初正在織的大紅顏色毛活,顯得很高興。不過碧初感到,她在高興中有些沉重,峨永遠是看不透的。她若是能結婚就好了,結婚能把最不平常的人變成普通人。她若是現在結婚,也不算太早,真是光陰似箭,轉眼間就這麼大了,可是還看不出她喜歡誰。她似乎有心事,那是決不透露給任何人的。也許蕭先生知道一些?峨很信任他。到廟裡求籤,簽上的話也去問他。可是這種事,誰知道呢。碧初想著,嘆了一口氣。
走過墳地,有一個小茶館,仉欣雷要坐一坐,「我這一天都在走。」他說。我看著他的臉很模糊,不過我認得他是仉欣雷。
四隻黑漆漆的眼睛瞪著瑋瑋,「你這樣了解殷大士!」嵋驚嘆。瑋苦笑:「我希望能更了解她。」合天真地說:「殷小龍說他的姐姐是壞人,老是和他的媽媽作對。」瑋大聲說:「不準這樣說。」合怔住了,嵋伸手摟住合的肩,輕聲說:「我們不和瑋哥討論這些。」她知道在瑋心裏有一個非常值得尊重的東西。
一天夜裡,碧初翻來覆去不能人睡,她推推弗之,「醒著呢。」弗之說。碧初道:「峨的事,我覺得和蕭先生有點關係,至少他會知道峨怎麼想的。」見弗之不答,又推推他的手臂,「峨對仉欣雷平素沒有好感,而對蕭先生卻有太多的好感。」只聽「咚」的一聲,是拾得從紙窗進來,跳到地下,兩人心裏發沉,都不言語。一會,弗之道:「子蔚為人光明磊落,這必是一件尷尬的事,我們不能問,也不必問。幸而峨沒有做出讓人更痛心的事。只是仉欣雷太不幸了。」「他如果活著,我們要當兒子待他。」碧初用被角拭去眼淚。
第三節
「可以。」我說。他跳起來,他准沒想到這樣輕易,「真的?」「真的。」「什麼時候?」「任何時候。」他定定地看著我,「孟離己,你處理問題很奇怪,你本來是不平常的人。」他望著我,我望著門外。
峨說:「記得在一次空襲警報間,你曾幫我解答了我的出身問題吧,我現在心裏很平安,我愛我的父母。」
過了些時,植物所又一次醞釀建立大理研究站,峨立刻報名。
子蔚忽然明白了,年輕人執拗的夢是可怕的,他不能讓這夢牽著她走,迅速地說https://read.99csw.com:「峨,你不必問,我已知道了,我們從來就是朋友是不是?我對你是坦白真誠的,你要聽我的話。」峨站起身,垂首而立。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有了這個意願,要去找他,說明一切。是在她要考大學之前,他從松樹後走過來,飄飄然,似乎來自一個理想的世界。北平很遙遠,但是那些印象,那些情緒永遠不會遙遠。她隨他從龜回搭乘電氣火車到昆明,他一路指點著沿途風景,又講了很多關於火車的事,他似乎什麼都知道,不只是生物。到昆明后,他們從車站坐人力車去學校,昆明道路高低不平,有些坡很陡,他們把行李放在車上,自己下來走,車夫很不安,說:「坐上嘛,坐上嘛!」他們沒有坐,上坡時還幫著推。路上不時有人招呼:「蕭先生到了。」他照料她住進女生宿舍,自己離開了,緩緩地走在青石鋪成的街道上,長衫飄起,似乎正在走向另一個理想的世界。她想追過去,說我跟著你,這句話伴隨她很久,現在她要去說出了。
峨走得很快,路邊阡陌向後移去,不久便離開了芒河水。經過兩處村莊,人家門前都掛著一串串的包穀,金燦燦的,旁邊是紅辣椒,紅彤彤的。她已走過了坡坡坎坎,現在感覺到很平靜,讓往事自由地在心上來往。
四二年冬天,峨動身往大理,臨行前,到欣雷墳上告別。她在墳邊靜坐了許久,眼前又出現了那一片白茫茫的湖水,水波湧上來,又退去了。走進墳墓的不是她,而是他。他在墳里,她在墳外,陰陽兩隔。而在峨心底,另有一座墳,埋葬著另一個人。
仉欣雷說:「我從早晨就在找你,先到植物所,又到龍尾村,沒想到在這兒找到你。」
「你真好。」仉欣雷高興地說,「我們的時間不多,就說吧。這個地點很別緻,可能合你的意思,你大概已經猜到,我的請求是和你結婚。」
坡底有村子,有人圍攏來看,想要救他。一個人說:「大石頭滾過,受了內傷。」「沒得氣了。」另一個人說。峨到他身邊,見他身上乾乾淨淨沒有一點血跡。「仉欣雷!」峨撲到他身上叫,沒有一點回應,他死了。
他只又吻了一下我的手,仍說:「我們明天就結婚。今天我們都休息,你好好睡一覺,什麼都別想,有我呢!」他走到門口,托托眼鏡,對我一笑,出門去了。我有些感動,我畢竟沒有精神失常,我想說謝謝你,但是沒有說。
「我就知道你想吃。」瑋說,「花生米是萬能的,一個同學過生日,賣了兩件舊襯衫,買了一包花生米,每人分得四五粒,也是一次不錯的、意義重大的宴會。」「我可不分給你。」嵋把頭一歪,一手把花生米捧在胸前,一手拿出花生米,在衣袋裡捻去皮,往口裡送。他們一路討論花生米和國家大事,回到大戲台。合已經在煤油箱上做功課,見了瑋高興地跳起來,瑋因地盤被占,不常來了。
峨敲門。
植物研究所很快來了幾個人,其中有吳家馨和周弼,家馨一看死者,突然放聲大哭。村人又問:「你是他什麼人。」家馨抽噎著說:「我是——我是他的表妹。」這時,峨已經被移到一家床上,她在屋裡,欣雷在屋外。他們剛要走到一起,就永遠分開了。
瑋等在用晚飯時,峨已回到龍尾村家中。從研究所到龍尾村路並不遠,峨走了約一小時,走走停停。路邊樹枝拂動,小溪潺潺。路不寬,卻是平坦的,但峨心裏的道路是崎嶇的,一穴一洞,一坡一坎。她有一件早已要做的大事,現在來到眼前了。她覺得自己在洞穴里轉,在坡坎上爬,真要去做想做的那件事,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可她不甘心,她要去挖掘底蘊,問個究竟。她走完腳下的路,邁過自家的門坎時,心裏的關坎也越過了,她作出了重大決定,明天一定去完成自己的心愿。
遊行隊伍走到小東城角一帶,忽然下起雨來,雨不大,卻也足夠澆濕衣衫,隊伍有些亂,帶隊的大學生建議大家唱歌,唱的是「生死已到最後關頭」、「旗正飄飄,馬正蕭蕭,好男兒,報國在今朝」。人們振奮起來,下點雨反而更有趣了。又走了一會兒,雨停了,大家踏著泥濘的路,各自回校,回家。
他們出北門,向東去,走在紅土馬路上。天很藍,樹很綠,不斷有軍車開過。這一條路,村民們很少走。他們走過一段窄路,來到那陡峭的懸崖。正走在懸崖邊時,開來一長隊軍車,轟https://read.99csw•com隆轟隆沒有盡頭,「你走邊上。」欣雷照顧著峨。就在這一轉身時,一輛軍車忽然向邊上偏過來,他們急忙躲閃,一腳踏空,崖邊沒有橫生的樹榦,兩人滾下坡去。峨被一叢灌木攔住,手臉都扎破了,滿臉血跡,但沒有大傷。她定定神猛醒道,仉欣雷呢?掙扎著站起,見欣雷直落坡底,在一塊大石旁一動不動,「仉欣雷!」她大叫,一面手足並用,爬到坡底去。「仉欣雷——」她的叫聲淹沒在轟隆轟隆的馬達聲里。
弗之在城裡已聽說這事,回來後知道原委,與碧初都覺得峨的訂婚很突然。她像是受了什麼打擊。仉欣雷的死更是突然,世事這樣難測。他雖已在另一個世界,信用是要守的。
「瑋瑋哥,我剛才在路上想,」嵋說,「如果殷大士有這樣飛機運狗的機會,她會這樣做嗎?」「她不會,她怎麼會!」瑋斬釘截鐵地回答,嵋模糊知道瑋和大士有來往,卻沒有想到他這樣斬釘截鐵。她不知大士在瑋心中的地位,別人已不適合評論。
「峨,你知道這是給誰的嗎?」碧初拿起那毛活,在峨身上比了比,峨不響。她知道家中好久沒有添置新東西了,這自然是母親勞動所得了。碧初拉拉織好的毛衣邊,「差不多。」「太鮮艷了,我不要。」峨說。「女孩子不能穿得太素,你看這邊用的是桂花針,不像普通上下針那麼緊。」弗之也說:「我看這顏色不錯,喜洋洋的。」峨聽見這話,真的高興起來,這一切都是吉兆。晚飯有破酥包子,是碧初她們學做的雲南食品,上午剩下不多,三家分了。峨說:「植物所要在大理設一個研究站,無人願去,說是日本兵打來,那裡要比昆明先淪陷。」弗之說:「若是真的打到大理,戰局也就難以收拾了。」碧初說:「只好在點蒼山打游擊了,就是沒用也要打的。」峨想,娘的口氣真像公公,總想著游擊隊。
子蔚還禮,「我們是平等的朋友,你要聽我一句話,你這樣的年紀追求的人總是有的,怨我冒昧揣測。你現在萬不可任性輕率結婚,我想你的父母也是這樣希望的。」
「你是知道的。」一種悲傷的情緒把子蔚籠罩住了,他彷彿看到什麼東西在死去,盡量平靜溫和地說:「峨,這是事實,我們不必再談了,我不會對任何人講。——你根本什麼也沒說。」峨從樹榦上跌下,跌進了深淵,頭上一片漆黑,她再也爬不上來了,可是她站得筆直,默默地向蕭先生鞠躬告別。
飯後,峨幫著刷鍋洗碗,還拿起毛活織了幾行,又讓小拾得卧在膝上,拾得偏不肯,她也不生氣。
「瑋瑋哥!」嵋很高興。「我就知道是你。」她接過花生米,這裏的花生米大而紅。嵋看著那一粒粒紅衣果仁,馬上吃起來。
「你是他什麼人?」村人問。「我是他的未婚妻。」峨眼前又出現了白茫茫的湖水,她掙扎著說:「植物研究所。」湖水湧上來,將她和仉欣雷一起淹沒,她暈了過去。
她進去時,子蔚正在英文打字機上打字,從半卷的紙上抬頭看她,問:「是來開會吧?會開得還好嗎?」峨靠門坐了,簡單說了幾句,便不說話,只顧捻著書包的帶子。房中很靜,子蔚站起身,他沒有穿外衣,系著背帶,越顯得長身玉立,風神疏朗,走到桌邊舊椅上坐了,似乎問有什麼事。
峨走的那天,碧初本也要來送。車從城裡近日樓出發,從龍尾村進城實在太累。峨抱住母親的肩,在耳邊說:「女兒不孝,娘不要再加我的罪過。」就這樣離開了家。她先和植物所的同事們在女生宿舍住了一晚,不肯到大戲台。第二天,從早便下著小雨,天陰沉沉的,地濕漉漉的。弗之攜嵋與合趕到近日樓發車處相送。玹、瑋和穎書都到了。這幾天雪妍身體不好不能來,衛葑特到寶珠巷托玹子帶一信致意。玹子穿紫紅薄呢夾袍,套灰絨衫,顏色鮮亮,活潑地招呼說話,她送峨一支自來水筆,說好帶。晨光中見弗之的背有些駝,面帶愁容,顯出很深的皺紋,不覺心中一顫,想三姨父見老了。有人低聲說:「庄無因來了。」果見遠處一騎黑馬,跑到車隊邊站住,無因跳下馬來,見過弗之,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精緻的標本夾,遞給峨。峨接了,見標本夾上貼了一張紙條,寫著:「送給未來的植物學家孟離己」,底下一行是簽名:庄無因。穎書看了稱讚。他送了峨一個手電筒,已經裝進行李了。
湯菜上來,大家吃著,談著。燈光九_九_藏_書下見仉欣雷較前似胖了一些,神氣多了,欣雷說:「香港淪陷,家裡不能轉寄錢,幸好我已經工作了。工作中見的人各種各樣,萬花筒一般,和你們說你們也不明白。」瑋說起飛機運狗的事,欣雷道:「重慶也遊行了,人不能逃難,狗逃難,是中央政府的奇恥大辱。我在香港的伯父,本來就沒有要逃,逃到哪兒去!只能老老實實過日子吧。不知以後會不會帶上一股順民味兒。」嵋說:「我可不願當順民,我情願逃。」她把麵包切成小塊,仔細抹上黃油,一小口一小口吃,合也照樣。欣雷說:「照說,人都受環境影響,可你們無論環境怎樣壞,總有一種清氣,或說有一種清貴之氣,很奇怪。」瑋瑋沉思地說:「雖然吃的是『八寶飯』,我們卻處在一個擁有豐富精神世界的集體中,那力量是很大的。」「又有啟發,」欣雷說,「比如說,學校再怎麼窮,有這些人在,昆明就有一種文化的氣氛。」瑋瑋道:「又好像有一種詩意,與眾不同。」一時飯畢,欣雷說他明天要去植物所找孟離已,問嵋這是不是一個好主意。「這湯很好喝,我們好久沒有喝了。」嵋又答非所問。瑋瑋要付賬,才知欣雷已付過了。三人謝過,欣雷道:「一點誠意,能多有機會就好了。」四人出了餐館,先送嵋、合回大戲台,欣雷住在一個朋友家,和瑋各自去了。
有什麼好探望!我看著每一個墳頭都很可愛。它們都是值得探望的。
峨再鞠躬,轉身幾乎是奪門而出。
「你要問的問題是,我為什麼不結婚,是嗎?我很感謝你的關心。我沒有結婚,並不等於我沒有愛人。我有一個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女子,我們相愛已不是一年兩年,許多人都知道。這不很正常,但大家都尊重我們,你也會的,是嗎?」峨覺得自己就站在那橫生在懸崖邊的樹榦上,拚命咬著嘴唇,咬出血來,也不擦拭。「她是誰?」峨心裏已很清楚,但仍執拗地問。
峨與碧初同出家門,東山頂剛有一點紅光,兩人在小山坡下分手。峨走了幾步又回來。「忘了什麼嗎?」「不,不是。我不過看一看娘。」碧初慈愛地拍一拍峨背著的書包,「慢慢走吧,什麼事不可強求啊!」後來,碧初一直想不出為什麼要說這句話。
弗之和碧初忽然想起什麼,對看了一眼,幾乎是同聲說:「是不是你要去大理?」峨一笑,「我不去,我這裏的事多著呢!而且——離你們那樣遠。」弗之、碧初略感放心,雖覺得她的話不很明白,也不再問。
吳家馨留下照料,兩個同事用馬車送峨回家。弗之進城上課去了,碧初見峨滿臉血跡,昏昏沉沉,倒是十分鎮定,一面為她擦拭,一面輕聲呼喚:「峨,我的好女兒。」峨睜開眼,喚了一聲「娘」,雖然低微,卻很清楚。碧初這才將她安置好,送走同事。峨不食不語,躺了兩天。大家都知道她和一個同學在一起遭遇車禍,那同學不幸身亡,俱都惋惜。兩天後,峨起來了,碧初端來一碗蛋花湯,「你清醒了,先不用想,不用說,喝碗湯吧!」碧初瘦了一圈,眼白髮紅,眼圈發黑。峨勉強將湯喝下,慢慢地說,要去參加欣雷的葬禮。碧初說:「你需要休息。」「我怎能不去,我一定要去。」峨堅持著手扶牆壁往外走。碧初才說已經葬了,資源委員會辦事處出來管的。峨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半晌,自語道:「已經散了。」又半晌說:「娘,我應該登一個啟事,這是我應該做的。」「什麼啟事?」「我和仉欣雷的訂婚啟事。」碧初驚詫:「你訂婚了?」隨即嘆道:「可憐的孩子。」「他很普通,可他是好人。我們那天本來是要一起來,告訴你和爹爹。」「既然他已不在人世,還有必要嗎?」「很有必要,我答應了的。這對他會是安慰。」峨說著,斷斷續續,忽然伏在碧初膝上失聲大慟,碧初也淚流滿面,一手理著女兒的頭髮,一手拍著她的背,輕聲說:「哭吧,哭吧!有什麼事告訴娘。」峨哭了一陣,只說仍覺眩暈,抽噎著躺下了。
於是過了幾天,昆明幾家大報上出現了「仉欣雷、孟離己訂婚啟事』。仉欣雷的名字加了黑框,眾人看了無不嘆息。
當峨在夢的邊緣上徘徊時,那種忐忑不安的沉重又壓過來了。明天,明天要決定她的一生,她怎麼選擇明天做這件事,就因為明天要進城開會么?迷糊中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和一個人一起走在懸崖上,崖壁陡峭,崖底深不可測,身邊的人read.99csw.com面目模糊,她認識又似乎不認識。他不是生人,可又不是熟人,那人把路讓給她,自己靠邊走著,一腳踏在橫生的樹榦上,峨驚叫:「小心掉下去!」隨即驚醒,天已經亮了。
快進城時,峨走上了新修的汽車路,那是一條為了運輸物資的簡易路,有一段路邊很陡,像是個懸崖,坡底的村子正在晨炊,浸在一層薄霧中。路上人漸漸多了,她的時間充裕,便放慢了腳步,準時到達了會場。有些從郊外趕來的人都遲到了。這會不大,很專門。周弼和吳家馨都到了,周弼說:「本來要請蕭先生出席指導,蕭先生說他不搞這一行,不要這種空頭指導。」會中各人提出自己的研究情況。峨也發了言,並拿出自己做的分類標本,其中有那朵艷麗的毒花。大家都覺得很有收穫。下午,會議結束后,吳家馨約峨往學校看看,峨說有事不能去,自己繞著翠湖想心事。她要進行的壯舉已經臨近,還要積蓄力量,她以為那問題的回答,是與否各佔一半。不過,一定要問清楚,糊塗的活不如清楚的死,這是她給自己的警句,哪怕有一分希望,也沒有什麼可躊躇的。繞了三圈湖堤,在一棵樹下站了一會,峨邁步往大戲台來,一直走到東面包廂,那是蕭子蔚的居室。
「小娃,有一天,你也會有這樣的感覺。」瑋抱歉地一笑,「一個本來是很遙遠的人,忽然間變得很近。」「你說的是在心裏。」嵋沉思地說。「當然!我說的就是殷大士。」「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嵋隨口道。瑋瑋把這詩句念了好幾遍,若有所悟。他會背很多詩詞,甚至還有很長的英詩,只是很少接觸李商隱,緣故是澹臺夫婦都不喜義山詩。這時,他讓嵋拿出晏不來自編的教材,三人一起讀詩,且讀且互相講解,忘了吃飯。
子蔚微笑,「正應該這樣,我記得你是求了簽的。」「是,我求了不止一個簽,還有另外一個簽。」子蔚覺得又要有難題,皺眉道:「需要我解嗎?」「沒有別人。」峨說,「我並不強求,我只想問清楚。」峨的神色有一點悲壯意味。「那個簽,我沒有說過,您要聽嗎?『強求不可得,何必用強求,隨緣且隨份,自然不可謀。』這是佛說的。我是強求嗎?」
「你怎麼了?你要上哪去?我陪著你。」他小心翼翼地接過我手裡的書包,轉身隨我向前走。我們來到一片墳地,在墳堆里轉來轉去。「孟離已,你究竟要上哪兒去,這裡有什麼好探望。」
「娘!」峨走過來挨著母親坐下。雖然她仍常常和家裡鬧些小彆扭,卻已從心底覺得從母親那裡得到的力量是無窮的。那些年怎麼會懷疑自己是養女,現在倒是覺得即便是養女,碧初也是真正的母親,她希望明天去做那件壯舉前,和父母在一起。
我沒有話,我說不出話。
我怎麼能經受得起!可我居然站著,居然行禮,居然走出來跑下樓。我在大門口,忍不往回頭,看見你在窗口,我不會再麻煩你。是的,世間的事不可強求。我站在街旁決定了下一步,走出城門遇見第一個認識的人,如果他和我說話,就嫁給他。我走在城外土坡上,覺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像是湖水,有幾個人從我身邊走過,有一個似乎認識我,對我點頭微笑,他沒有說話走過去了,眼前的湖水越來越高,我覺得快要走進水裡了。迎面忽然有人叫:「孟離己,你在這裏!」我站定了,仔細看,他是仉欣雷。
「你真的跟我走嗎?」他問。我點頭,這是我的決心。他仍牽著我上了土坡,走進城門,走過大戲台,我用手遮住臉。我們一直走到市中心,他好像不知該怎麼辦,走來走去,在一家旅社前停住了。「聽著,孟離己,我看我們只好在這裏休息了,我們總不能走上一夜,你反對嗎?」對於想走進墳堆的人,不會怕走進旅館。旅館裏面很暗,他要了兩個房間,上樓時,他低聲說:「看那些人的神色,好像我們是私奔。」我不覺得,我什麼也不覺得。房間很小,我坐下來,馬上覺得很累。「你累了。」他說,我們明天就結婚。「我說過了,我無所謂。」「不過總得吃東西,米線、蛋炒飯?」「我吃不下。」他摸我的頭,「我看出來,你是遇到了什麼事,以後會告訴我,是不是?」他要了一盤東西,很快吃完。「你看我一切正常,足可以支持你,我們明天就結婚。」他站在床前,雙手攬住我的肩,吻我的臉,「無論你怎麼怪誕,總會帶來好運氣。」這時,無論九*九*藏*書他有什麼要求我都不會拒絕,想毀壞自己的念頭在我心裏燃燒,無論通過什麼方式。
我們又走回了墳地,我眼前不再有湖水,雖然暮色濃重,每一座墳都看得很清楚,我希望有一個墳堆打開,我就走進去,把他留在外面。他緊緊拉著我的手,也許是怕我跑開。我們沒有目的地繞著墳堆走,終於走出了墳地,站在路邊上。
「天已經黑了,你不覺得嗎?」「『我覺得的。」但我眼前還不斷出現白茫茫的湖水,水波向我涌過來。「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我聽見他問,好像是。「我送你去大戲台休息吧!」「不!」我聽見自己說,我不想再進大戲台。「我跟著你走。」我聽見自己說。他又跳起來,打翻了茶杯,不再說話,拉著我的手走出茶館。
次日,峨醒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居然睡得很沉,她太累了。仉欣雷從隔壁房間走過來,又吻她的手,說:「我的未婚妻,我們該做什麼?是不是該到龍尾村稟報雙親大人。」「隨你。」峨說。欣雷很高興,也有些不安,這麼多年的心事,就這樣輕易地解決了。實在有些奇怪。峨素來是古怪的,也許這就是她處理終身大事的方式,她遇了什麼以後總會知道。希望她不會改主意。
碧初幾次對峨說:「你不願說的事可以不必說,娘尊重你。可若是能告訴我一些,讓娘放心,好不好?」峨聽說,只是哭,後來便不搭理,如同沒有聽見。
「我本來是在重慶的,你不問我怎麼會突然出現嗎?」「要問的。」我聽見自己說。「好了,你說話了。」他開始喝水,他喝了很多水。「我從重慶來,有公事也有私事,私事就是找你,我要找你問一件大事。今天可能不合適,我看你精神不太好。」「問吧。」我聽見自己說。隨便什麼事我都會同意。
其實,殷大士離開昆明以後,只給瑋來過一次信,說她玩得怎麼樣的痛快,好像根本沒有上學,瑋屢次想寫信,拿起筆又放下,始終沒有寫。他很想和人談一談這種心情,可是總沒有適當的時機,現在他和嵋與小娃在一起,彷彿又回到了香粟斜街的大院子,他想和表弟妹說說心事。具體過程是不必談,那是屬於大士和他兩個人的,實在也太簡單,沒有什麼可談。他想說殷大士不是那樣的人,但又覺得很難描繪,只又堅決地重複:「她不會,她怎麼會!」
遊行很順利,沒有受到干預。他們不知道這時在省府會客室中,秦巽衡、蕭子蔚還有一位本地大學的校長,正在和省府負責人談話,氣氛很緊張。省府方面有人要派軍警維持秩序,已經列隊待發。秦巽衡等知道學生遊行,就怕發生對抗事件,連忙趕來商量。解釋說這是學生的愛國熱情,目標不一定合適,只可疏導,不可對抗。一位負責人嚴厲地說:「此風不可長,學生只管念書好了。」子蔚道:「學生的主要任務當然是念書,不過關心國家大事也是應該的。」這時護兵在室外喊了一聲「敬禮」,殷長官來了。穿著灰嘩嘰長衫,藏青團花馬褂,看去不像行武出身,倒有幾分學者氣度。他素來敬重秦巽衡等諸位先生,—一招呼過了。聽大家又討論了一陣,才說:「我看這不是小事,要化小才好。如果派軍警干涉,事情就更大了。不如讓學生們走一走,消消氣就完了。」巽衡聽說,心上頓然一松,說這樣最好。當下殷長官命軍警散去。大家又坐了一陣,秦校長和子蔚坐一輛車,在一條橫街上,正遇學生走過大街,喊著口號。還有橫標,寫的是「反對腐敗」、「反對特權」。秦巽衡暗想,這樣的遊行不可能是完全自發的,誰叫你用飛機運狗呢!不覺長嘆一聲,等學生走過了,車子轉進正街,先送子蔚到大戲台。秦、蕭兩人分手時,互相望了一眼,他們都感到從此是多事之秋了。
在峨他們那天繞來繞去的墳地里,添了一座新墳。一具薄棺,裝殮了俗人、好人仉欣雷。給他遠方的父母留下了永遠的思念。孟家人曾全體來到墳前,他們從龍尾村采來一些無名野花,撒滿墳頭。弗之、碧初默默地站著,祝禱逝者安息。嵋與合繞著這座新墳走了一轉,他們很希望仉欣雷活轉來。他們長大了,要請他吃西餐。峨沒有與家人一起來。
有的女學生在祠堂街拐角處買花生米,那裡的花生米炒得格外香脆,在學生中很有名氣。嵋是看也不看,她要留著錢看電影。為看電影,她甚至剋扣自己的飯費,還讓合保密。這時有人趕上來,拍了她一下,塞過一包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