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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第八章(2)

衛葑走出寶珠巷,不想和人說話,只顧信步走去。不覺來到翠湖,走近湖心亭,仍在常坐的一塊大石上坐了,望著水面沉思。
玹子一進院門就聽見阿難的哭聲。趕進房去,見他揮舞著雙手,哭聲很有節奏。玹子很少抱孩子,這時很勇敢地抱起嬰兒。「不要哭,阿難不要哭。」嬰兒果然不哭了,把頭向她懷裡亂拱。玹子明白了,感到很不好意思,他是要吃奶,他還沒有忘記。因院內住戶都反對添一個羊鄰居,衛新只好在巷子深處,一個棚子里給羊安了家。青環是去擠奶了。
穎書所在師部設在楚雄,他的工作是後勤管理,管著兩個傷兵醫院,一個被服廠,和歷史全無關係。一個醫院剋扣傷兵飯費,能活動的病員已鬧過幾回事,飯食沒有改進。這幾天病員計劃好把醫院院長打了。師部派穎書去調查處理這事,當時關了幾個人。穎書也知根本辦法是清查醫院的各種弊端,怎奈這實非易事。他幾次要清查醫院賬目,都有人出來阻擋。有一次,他和師部各方面都說好了,得了師長命令,到醫院清查。拿出的賬目倒是清楚,很快知道這是專做出來給檢查人員看的。有人對穎書說,現在還有一套賬的地方嗎,全都是兩套賬。這兩年,亮祖雖然卸去軍職,卻分得一項考查水利的工作,也常不在家。穎書總未能把自己的見聞和父親一起探討,這次本想深談,不想沒有趕上。他躺在房中,看著父親戎裝的大照片,心想這時父親的隊伍不知開到哪裡了。
第三節
碧初見大姐獨處靜室,又瘦了許多,撫一撫她瘦削的肩膀,心裏很難過。最難過的是,她對亮祖出征似乎不怎麼關心。真是心如止水了,這是習靜誦佛的結果。碧初明知各種宗教都是一種寄託,藉以排除現實的痛苦,而佛教的做法似有些和自己過不去,回來和嵋討論。嵋笑她是凡夫俗子,毫無慧根,說著,又相顧嘆息。
澹臺玹常到蹉跎巷,頗引人議論。而真正的新聞發生在刻薄巷。一天,邵為回到家中,見劉婉芳不在,這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天色已晚,還不見婉芳出現,遂去向姚秋爾打聽。姚秋爾同情地一笑,說:「還不知道么,回去找一找,一定有信留下。」邵為在房裡一陣亂翻,果然在抽屜里找到劉婉芳的信。看了一半,就忍不住大哭起來。
「那很難。」「是的,很難,很難。」兩人都覺得心上輕鬆了一些。
「是關於阿難嗎?」玹子睜大眼睛。「正是要把阿難託付給你。我問過五嬸,現在問你。」玹子覺得眼淚直湧上來,說:「可你要到哪裡去?」「我要離開一段時間。阿難會給你很大累贅,也許還會逃難。」「逃難時我抱著他。」「也許會沒有吃的。」「總會有的,阿難不會挨餓。」「他還會生病。」「我會找人治病。對阿難來說不是我一個人照顧他,有三姨媽一家,還有我的父母。」「澹臺老伯和伯母可能會認為這影響你的前途。」「我嫁不出去了嗎?」玹子拭去眼淚,笑著說。她覺得阿難不是一個普通的嬰兒,而是在抗戰中死去生命的延續。她要抱著他,愛護他,給他吃,給他治病,看他長大,並沒有想到自己所處的局面。
飯後,亮祖原來的副官秦遠來訪。亮祖解職后,秦遠離開軍界,因在湖北戰役中傷了左腿,說是回家養傷,去了兩年。這次亮祖復職,起用的人員名單里仍有秦遠,但是未得批准。這次秦遠得知亮祖即將出征,特地來看望。兩人彼此不問這兩年情形,開口便說當前戰局。秦遠說,滇南的形勢不如滇西緊張,日軍原想從河內攻昆明,也有人說那是虛晃一槍,滇西的戰場和印、緬相連,遠征軍出師不利,這邊顯然更為重要了。其實,滇南不如滇西需要精兵猛將。又笑說自己這些說法都是從報紙縫裡看來。亮祖笑道:「我知道你有看報紙縫的本事,也差不多嘛。」秦遠道:「軍長在滇南完成任務后,很可能調到滇西,那是最好。也還有另外一個可能。」亮祖看著他,說:「打共產黨?」秦遠點頭,說:「國共兩黨,武力相見,是中華民族的大不幸,我說這話,是兩方面都不討好的。我和軍長說,意思也簡單。」亮祖略一思忖,「你建議我不要去打共產黨?作為軍人,我要打勝仗,我打了一輩子仗,土匪出身嘛!」笑了一聲,接著說:「可我本心並不想打仗。最好有那麼一天,世界上完全消滅了戰爭。當然,那是https://read.99csw.com不可能的。」秦遠說:「事物總是在矛盾鬥爭中前進的,其實也不必表現為武裝鬥爭的形勢。軍長出征在即,我這麼說該坐禁閉。」說著拿出一個木雕煙斗,說:「這是我自己做的,軍長留著用。」亮祖接過,把玩了一下,微笑道:「我記得你手很巧。」秦遠道:「本想送本字帖,可以帶著看看,沒有找到好的。」當時,高級將領大多願意有儒將之名。寫幾筆毛筆字,買幾張畫,都很時髦。兩人談論了一番書法。護兵上來換茶,秦遠站起身,見中間案上橫放著那輛軍刀,就是亮祖隨身佩帶經常練習的。秦遠曾親為擦拭。這時不覺走過去捧起,說了一句,久違了。
穎書沉默半晌,說:「周圍的壞事我都鬥不過來,有幾個朋友也不濟事,可怎麼創造!」衛葑誠懇地說:「老實說,我也很苦惱,有時也不知往哪裡走,聽了你的話,覺得總該走出魯迅說的『鐵屋子』,走出一條路來。」穎書道:「不然就被壓扁了。打牌斗酒是常見的,也不能過分。師部有幾個人整天醉醺醺,靠著吹牛拍馬很吃得開,打仗時多送幾條命就是了。看著他們有時也有點羡慕,我怕以後也會變成造假賬的了。」衛葑道:「你不會的,早看出來了就不會。我要找幾本書給你看,我們學著創造公平。」
過了一陣,穎書回來了,對荷珠說:「看見爹了,看見他坐在車裡,他也看見我了。我知道爹要出發,一直計劃著回來一趟,不想師部出了點事,今天才趕到。」荷珠見他風塵僕僕,顯得黑瘦,命他先去休息。穎書說不累,要去見親娘,荷珠攔阻道:「她是怕人打攪的。你還不知道!你先睡一覺再說。」說著慧書下樓來了,兄妹多時不見,比平時覺得親熱。只是荷珠頗感不悅。慧書很快覺察,便也說讓穎書休息,晚上再說話,自己仍回房,做微積分練習。
慧書扶著母親,先到自己房裡,素初順從地上樓坐下,她拉拉懸挂的幛幔,似很安慰。慧書問:「娘肯不肯搬回來住,和我一起。」素初搖搖頭,說:「說實在的,娘已是半個出家人了,怎麼好搬回來,好在你明白懂事,能照管自己,娘也就放心了。」又摸摸慧書的被褥,轉身說:「該回去做功課了。」慧書只好送她到靜室,叮囑董嫂好生伺候,仍回房中。這一天對於她有兩件大事,一件是爹走了,另一件是庄無因補課。無因不願到嚴家來,也不願讓慧書到先生坡去,便只好把臘梅林權做課堂。說好這天下午開始上課。慧書把老師沒有留的習題也演算了,找出問題好聽講解。這時院中有許多人說話,忽聽見一聲:「妹妹!」是穎書的聲音,慧書驚喜,忙到廊上看,果是穎書回來了,便大聲說:「哥哥,爹走了。」穎書道:「我知道爹今天出發,沒趕上。」這時荷珠也出來,穎書顧不得和母親說話,說:「我先到操場去,也許還沒有出發。」說著坐原來的車走了。荷珠捧著水煙袋,坐在客廳里等。
「你可以放心。」玹子微笑,把雪白的雙手合在胸前,像是在做一個承諾。「我願意照顧阿難。」這時是衛葑覺得眼淚在眼眶中轉,囁嚅著說了聲:「多謝。」站起身要走。
玳拉曾對衛葑說,法子是一位小姐,帶孩子會使她很尷尬,你不如求婚。衛葑想了很久,雪妍在他心中佔據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寶座,這寶座雖在一天天升高,他還需要時間來確認她已離開,但他需要地上的幫助。他從來對玹子就有好感,不止一次想起玹子做伴娘時的姿態。大半年來,玹子對阿難的關心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也讓他極感動。可是他總覺得玹子應該有更好的自己的家,他對玳拉說:「我不能。她有許多更好的選擇。只是我知道她會幫我,我希望這時間不會長。」
「你還沒有吃午飯吧?」玹子問。「我回蹉跎巷去。青環會做的。」衛葑到了門邊。這時房東太太在樓下叫:「澹臺小姐,有人送東西來了。」很快送上來一個花紙包著的長盒,還用一個托盤託了兩碗餌塊。玹子示意衛葑坐下,把餌塊推到他面前,自己拿起那紙盒,隨口說:「什麼人送的什麼破東西。」打開一層裏面是一個錦緞盒子,貼著紙簽,上寫西山別墅圖紙。便把圖紙一扔。衛葑問:「什麼東西,不是定時炸彈吧?」「你看好了。」衛葑拿起一看,忽然明白,這是一個求婚人的九*九*藏*書禮物。朱延清在昆明,人說起來大都知道,格調算是高的。「玹子,」衛葑小聲地問,「你不覺得可以考慮嗎?」這時玹子心中的怒氣不同於對朱延清,也不同於對荷珠,怒氣中夾雜著自己也說不清的酸苦,轉臉冷笑了一聲:「你可是認錯人了!」她一雙雪白的手,拿著木筷想要撅斷,衛葑很覺抱歉,心想自己要推一個累贅給她,又不能保護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有人站出來發話道:「莫要搖太遠了,到朱庄去,有人請我們吃飯。」那少年便撥轉船頭,向朱庄搖去。綠水環繞,綠樹蔥籠,一座隱藏在綠色中的房屋越來越近。大家上岸,眼前一個六角門,橫匾寫著「別有洞天」。進得門來,沿著曲廊走到一個平台上。玹子忽然發現這便是那天開舞會的朱庄,當然是朱延清的產業了,此時也不好告辭。這時廳中有人大聲笑著說:「今天是貴客降臨,歡迎歡迎。」果然是朱延清。
一時,護兵來請用飯。飯桌上整整齊齊都是大理家鄉菜。荷珠仔細梳妝過,脂粉均勻,親昵地斟酒夾菜,耳上珠環、腕上翠鐲不停地晃動,好像沒這回事。慧書心想這也是一種本事。
星期天上午,果然有車來接。一出小西門,便見夾道樹木綠得耀眼,遠山近水,都洋溢著春意。不久便到大觀樓。眾人一直到正樓前面石階上船,船是訂好的,比一般的乾淨。玹子一面和眾人搭訕著,自己走到船尾坐下,望著遠山近水,心中輕爽。轉臉看見那五百字長聯,不覺數年往事注到心頭,想起那個月夜。自她回絕了保羅以後,仍做普通朋友來往,近知保羅即將卸任回國,心想還不知哪年才能再相見。保羅獨自回國,有一個人肯定最失望。玹子不願讓那名字干擾眼前清麗的景色,站起身不再想下去。
「衛先生。」一個學生走過來招呼,他們常見衛葑坐在這裏。
亮祖出發在即,多有親友看望。澹臺姊弟也來過,說他們會常來看望大姨媽。出發前一天,弗之和碧初特來看望,贈送了一匣毛筆,一本字帖,是褚遂良的《樂志論》。亮祖很高興,說在軍旅之中,寫幾個字有助布陣發兵。弗之打開字帖,說:「這是小攤上遇到的,是戲鴻堂法書中的一本,不成套了,這本倒沒有殘破。」《樂志論》開始的幾句:「使居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溝池環市竹木周布——」亮祖看了贊道:「好地方。」弗之道:「退隱的好地方。」兩人從書法談到戰局。亮祖忽笑道:「穎書是你的學生,雖不是做學問的料,人卻老實,以後也希望能得三姨父一家照顧。」弗之道:「自然還是跟著亮祖兄成長。」
「打勝仗,打勝仗,中國男兒當自強!」歌聲在遠處飄蕩,越來越遠。
信不過幾句話:「邵為,我只能說對不起你,還有什麼別的可說。因為做飯,我的眼睛給煙熏壞了,因為洗衣服,我手上的凍瘡都爛了,你關心,你憐惜可有什麼用!我要離開你。我不圖別的,只圖不用自己做飯洗衣。」邵為哭了一陣,又拿起信來看,下面寫的是:「好在我們沒有孩子,你我都是自由的,我只拿了最簡單的隨身衣物,這裏也沒有什麼東西好拿,你是知道的。都在一個城裡,我們會見面,就算是沒有認識過吧!」
月亮上升,水中亭影清晰可見,湖草搖蕩,游魚唼喋。衛葑長嘆,世上若是只有翠湖就好了。
嵋也在自己房中做數學題。今天的數學題有些搗亂,不像平時順利,有兩道代數題做不出,便放下了,到廚房去。晚飯是她的事,洗米、摘菜,步驟極合運籌學。一時粥香四溢。她一面做飯,案板邊擺了一本英文小說,是王爾德的《孽魂鏡》,不時看幾眼。不知什麼時候,無因站在她背後也在看這本書。慧書走過來,嵋才發現身旁還有一個讀者。慧書說,穎書回來了,要趕快回去,又向無因道謝,問下周補課的時間。無因不答,只看著嵋,嵋說還照今天這樣好不好,就這樣定了。慧書走後,兩人又看了幾頁《孽魂鏡》。無因說:「這書看得人毛骨悚然,不看也罷,我倒要看看你的數學題。」嵋看了廚房一眼,覺得可以離開,乃道:「正好,我有兩題不會。」就進房拿出書來。無因說:「不光看書,還要看練習呢!」嵋說:「我的練習不用看。」無因說:「準是做得不好,我會幫你。」嵋把本子藏進抽屜里,自己站在桌前笑個不住。無因只好看那兩道題,馬九*九*藏*書上明白,只寫出一半,說:「要上數學系的一定會做這種題。」嵋一看就懂了,很快做出下面的一半。無因道:「看來還是可以報名的。比較起來令表姐遲鈍多了。」嵋笑道:「人家又不上數學系。」無因道:「教著沒意思。」嵋把頭一歪,說:「世界上哪有那麼多有意思的事。」這時合子也做完功課。無因又幫他裝無線電,三人一起盤桓。晚飯後,無因始去。
「你家坐穩了。」搖船的少年說,他衣服尚整潔,面容卻是憔悴。
過了一會,玹子放下筷子,說:「我還是那句話,你可以放心。」指一指圖紙,「我會讓人送回去。」
這時那親戚走出來,向玹子稱讚這裏的景緻,指著西山說:「這是睡美人,像不像?」玹子只笑笑。那人說:「都說澹臺小姐性情變得沉靜多了,好像是這麼回事。」玹子心想這與你們什麼相干,卻說道:「是變老了。」那人忙搖手道:「哪有這事!」艙里的人叫她進去打牌,她便邀玹子也進去。玹子是會打牌的,絳初就打得很好,不像孟家連牌也沒有。可是不願和這夥人一起玩。她索性轉身對搖船少年說:「你十幾歲了?」少年答道:「十七歲了,活到十七歲不容易喲!我是從死人堆里逃出來的。」玹子乃詳細問他的生活。少年說:「我原住在保山壩子。保山那次大轟炸,我一家都死光了,一村的人也沒有剩幾個,我跟著熟人沿路做小工,到了昆明。總算找到搖船的事。你們哪裡知道我們的苦。」少年一面搖船,一面斷斷續續地說,「我現在算是有飯吃了,沒飯吃的人多著呢,一摸一大簍。」
衛凌難在搖籃中哭著喊著,用力地吮吸著羊奶,已經有大半年了。寶珠巷和蹉跎巷很近,澹臺玹常過來看望,眼看著阿難一天天長大。她從來沒有想到一個活著的嬰兒比玩偶更可愛。漸漸地他那漆黑的眼睛,會從左到右,從右到左跟著她轉來轉去,他的小手會有力地抓住她的手指不放。有一天那光潤的小臉上居然綻開了一個笑容。玹子大驚,你還會笑,真了不起。一面很自豪,因為她是第一個看見阿難笑的人。她覺得那笑容很像雪妍,還有那雙眼睛,忍不住對衛葑說。衛葑感謝地望了她一眼,轉過臉去。
穎書覺得家中無趣,很想去找孟先生談談,又怕打攪。乃在晚飯後去找澹臺瑋。走過翠湖,堤上靜悄悄的,自己繞著湖心亭走了一轉,見亭旁一塊大石上坐了一個人,支頤沉思,原來是衛葑,便走過去招呼。衛葑站起,說:「聽說嚴軍長今天出發了,你回來送他吧?」「只遠遠見了一面,我若是昨天到就好了。就為傷兵鬧事沒處理完。」藉著一彎斜月的微光,覺得衛葑頗為憔悴,忽然想到凌雪妍去世已經大半年了,不知說什麼好,「我要去找瑋瑋,心裏煩得很。」衛葑指一指那塊石頭,溫和地說:「坐下談談吧。」兩人雖相識,並未單獨談過話,這時坐下來,各有一腔心事。穎書忍不住說:「我工作這兩年,才知道什麼叫貪污。醫院剋扣伙食,到傷兵嘴裏的不過是淡湯寡水,哪能養得好身體,這就是這次鬧事的起因。其實被服廠一樣剋扣,把一斤棉被報成三斤。醫院甚至有人貪污藥品。有一陣幾個傷兵傷口發炎,打盤尼西林無效,都犧牲了。後來一個小軍醫偷偷告訴我,那一陣子打的盤尼西林其實都是清水,真的葯給拿出去賣了。後來出了一件醫療事故,就賴在這個小軍醫頭上,把他開除了。」穎書停了一下,說:「我不是一個細緻人,可也不是石頭人,我想離開,又不知往哪去。再一想,還得打日本呢。總得湊合著堅持下去。」衛葑說:「我們都有一個理想,有的完整,有的不完整。總希望世間能有公平,現成的公平是沒有的,只能自己去創造了。」
下午,慧書自往臘梅林來,先到碧初房中說話,后在嵋房中等候,又做了七八道題,才見嵋和無因一起回來了。無因說,嵋的房間太小,還是到當中一間的方桌上。它還是嵋、合小時候做功課的地方。當下,無因看了慧書的教科書、習題,了解了進度,就問慧書哪裡不懂。「幾乎是全不懂。」慧書不好意思地說。無因道:「那我們從頭來。」便從第一章講起,然後當場做習題。一時合子也回來,大家躡手躡腳,怕影響授課。
亮祖的車在部隊最後,後面還有輜重車,一輛接著一輛,車聲特別沉重。這時,有許多人還九九藏書在夢鄉,有許多人開始了一天的工作。有些人站在路旁,自動揮手送別。他們見得多了,不像頭幾年那樣熱烈。人們受盡了戰爭的折磨,盼望有個盡頭,結束戰爭的唯一辦法就是打勝仗。人們盼望打勝仗。
衛葑抬頭說:「我在想一道物理題。」
朝陽在這裏十分明亮,大隊士兵已列隊等候出發。亮祖在隊前一站,全體隊伍刷的一聲立正,十分精神。還有部分官兵在遠郊駐紮,從那裡上車。這時,殷長官和當地駐軍司令等人到了,各有講話。最後嚴亮祖說:「這兩年我嚴亮祖日夜盼望上前線,今天總算又要去見見那日本鬼子了。他們還要蹂躪多久!還要盤踞多久!要看我們弟兄的本事了。弟兄們!我們有沒有本事!」底下齊聲回答:「有!」如排山倒海一般。亮祖向殷長官行禮請行,殷長官握住亮祖的手,說:「你是專打勝仗的。家裡有事我們會照顧。」亮祖出征多次,這是殷長官第一次說照顧的話。一輛輛軍車開過來,載著年輕的士兵開走了,他們離開了昆明,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走還是留,衛葑已經考慮很久了。他早就獻身的理想,並不時刻都是那麼光亮。而現實的黑暗,使他窒息。那天和穎書在這裏相遇,穎書說的情況,可見這邊的黑暗難以更改。弗之短暫的被捕,更無疑是一個警告,他終究是必須往老沈那邊去的,他應該去促進那個理想的光亮。也許那不過是一處烏托邦,不過他還是應該試一試。按照他的決定,他應該把阿難托給何曼,可是他做不到,他要在心裏為自己對生活的愛留一個地盤,那只有玹子配佔據。在後來的各種會上,有人為衛葑做了總結,他信他所不愛的,而愛他所不信的。並諄諄教導,既然做不到信自己所愛的,就要努力去愛自己所信的。這就是改造主觀世界。這是一條漫長的路,也許終生無法走完。
朱延清身穿淺駝色長衫,行動間露出筆挺的西服褲管,先向率隊而來的那什麼人的親戚表示感謝,又和眾人招呼,然後特到玹子面前。說:「又是好幾個月不見,我是不敢去打擾。」玹子笑笑,在同事間談笑,似並不覺朱延清在側。大家進廳落座喝茶,廳中先有幾個商人模樣的人,在看一支自來水筆,說那支筆值五六千元,又有人捧著一支翡翠如意,說是要送給朱延清鎮宅。玹子暗想這些都是發國難財的奸商。有人欣賞著那滿堂硬木傢具,說朱先生這裏什麼都好,也不缺鎮宅寶物,就是缺個女主人鎮一鎮。又有人幫腔:「那談何容易,朱先生的條件我知道,難得很啊!」玹子專心看一幅畫,是一幅唐伯虎的仕女,一看便知是膺品;又有一幅鄭板橋的月下竹,只覺滿紙的俗氣,想必也真不了。朱延清走過來說:「我這是附庸風雅。這裏掛的哪幅好哪幅壞,澹臺小姐給鑒定一下。」玹子說:「我哪裡懂。」這時眼光落在一幅清綠山水上,畫中彈琴人是個清麗女子,著紅衣,倒覺有意思。正看著,有人招呼,竟是刻薄巷的劉婉芳,婉芳看著她笑,話卻是對朱延清說的:「那大畫展上買的畫沒有掛出來?」玹子從未到刻薄巷一號去過,只點點頭想要走開,朱延清道:「真的,那天趙君徽畫展,澹臺小姐怎麼沒有去?」劉婉芳搶著說:「小姐忙著呢,各種應酬多得很。」玹子看了她一眼,說:「邵太太怎麼知道?」婉芳眨眨眼,說:「你們這幾位小姐是昆明的名人啊!」玹子冷笑道:「好好的人不當,當什麼名人!」這時僕人來請用飯。有人說:「聽說朱庄的建築不同一般,參觀一下可好?」朱延清便引著眾人從廳側一扇門進去。臨水是兩個小廳,一個全用乳白描金傢具,是歐式布置。一個全用玫瑰色裝飾,有東方情調,都是大玻璃窗,俯身似可觸到游魚。劉婉芳道:「聽說朱先生在西山腳下還有一座別墅,那房子更有趣。」神色甚是艷羡。玹子也覺得有趣,站在窗前數著游魚。這時眾人大都走出去了。朱延清忽從一個雕花案上拿了一捲紙在玹子面前打開,原來是西山別墅的圖樣。朱延清低聲說:「這裏的你已經看見了,紙上的你還沒有看見,請笑納。」說著把圖樣遞過來。玹子不由得大怒,又不好發作,外面有人大聲說:「卧房更漂亮了。朱先生快來介紹。」朱延清見玹子不看,只好放下圖紙,出去周旋。玹子心想誰還看你的卧房,自己悄悄穿過大廳,到平台上,見那少年的read.99csw.com船還在那裡,便急忙上了船,命搖回城去。這時有僕人趕上來說:「就要開飯了,小姐往哪裡去?」玹子擺擺手命:「快划!」少年一面用力划船,一面說:「不瞞你家說,我們常來討剩飯菜。這裏的剩飯菜吃上一頓,也頂上一天兩天。」玹子想,世上的不平事,自己不知道的還多得很。這少年眉目清秀,若有機會,未必不是人才。但現在看來他這輩子,只能為吃點飯菜而掙扎了。少年還說:「遠征軍從緬甸撤回來,兵們都累得小鬼兒一般。你們在昆明就沒看見?」又說:「日本鬼子兇狠,硬是拼著命過了怒江。」玹子道:「他們強渡怒江,我們都掃蕩乾淨了。」少年流淚道:「還有兩個摸到我家呢!那時我還有家啊!他們要吃的,我們把他捆起來。」「後來呢,得報告吧?」玹子說。「報告什麼,打死了就埋了。」兩人都不再說話。到岸后,玹子給少年二十元錢,少年千恩萬謝,說自己名叫苦留,以後願意常為小姐做事。
玹子心亂如麻,自回寶珠巷去,走進院子,抬頭見衛葑坐在廊上拿著一張報紙,乃快步上樓開了房門,說:「來了多久了?我一會兒就要去看阿難。」衛葑道:「不過剛坐下。」又指指報紙,說:「廣西那邊的戰事也吃緊了,我們連續丟了好些地方。報上的報道不明確,可是字裡行間總看得出來。」玹子說了遇見保山少年的情況。衛葑道:「隔著怒江對峙的局面總不會太久。好在世界的戰局有些明朗。」玹子倒了茶,進房去換了一雙繡花鞋出來,嘆息道:「我看苦日子還在後頭。」衛葑似乎想說什麼而有些躊躇,玹子望著他清瘦的面龐,心中一動,不覺說:「這些年,我們都老了。」衛葑笑道:「你怎麼會!」玹子道:「真的,我自覺性情變了許多。以前愛熱鬧,什麼場合都能應付。現在——」現在怎樣想不出適當的詞。「現在只能說是更懂事了,」衛葑微笑,「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他平常很少來,來了當然是有事。
回到寶珠巷,房東說有人找。玹子上樓來見門上留了字條,是辦公室里那什麼人的親戚寫的,約她星期天到大觀樓坐船。玹子只道是同事們一起出去走走,並不在意。
亮祖出發這天,素初出了靜室,與亮祖同用早飯,慧書也在。三人默坐了一會。亮祖想說什麼,欲言又止,只拍拍素初布滿青筋的手,長嘆一聲,起身要走。正好荷珠進來,說:「怎麼我一來,軍長就要走了。」馬上又改口道:「正是該出發了。」早把帽子拿在手上,遞過來,亮祖對她說:「你要好好照顧這個家。」三人直送到門外,慧書喊了一聲:「爹!」亮祖回頭看著妻女,擺擺手。走了幾步,又回頭,見三人站在門前,雖有旭日的光輝照著,還有幾個護兵在旁,卻顯得冷清孤單。扭過頭,上車直駛北門外大操場。
亮祖見他左腳微跛,關心地問:「傷還沒好?」秦遠道:「不妨礙走路,這是最好的結果了。」亮祖命人拿出一盒膏藥,說是疏經活血止痛的,秦遠接過,告辭。雖是便裝,卻立正行了軍禮,亮祖直送到大門,握手而別。
晚上與慧書談,慧書不愛聽,說,這不是我的世界。她從敞開的門中望著外面藍黑的天空,心想,這不是我的世界,我會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回來。不想穎書替她說:「我知道你要走得遠遠的,我也想走得遠遠的,可不知道往哪裡走。」慧書無語。
正不知怎樣對付時,青環端著羊奶進來了,見狀忙說:「玹小姐,多謝你家了。」馬上到廊下煮奶,阿難等不得,又哭起來。玹子說:「三姨媽不是讓配合吃奶粉嗎?」青環答道:「這兩天吃完了。」玹子嘆息,衛葑哪裡顧得上這些。「我去買。」她說,把阿難放回搖籃,憐惜地拍拍他,自己如釋重負,又有些歉然。玹子走出門來,迎面正遇見何曼,遂說要去買奶粉。何曼舉舉手裡的包說:「已經買來了,衛葑托我買的。」「那好極了。」玹子說,兩人說了幾句閑話。玹子離開,心中頗覺悵悵,自己也不知為什麼。
一個傍晚,玹子下課來看阿難,在巷口遇見姚秋爾。姚秋爾照例很有禮貌地打招呼,問往哪裡去,「隨便走走。」玹子說,並不停步,往巷子里去了。姚秋爾站著,伸長脖子,心裏馬上有了一個話題,可以加工,這對於她是很好玩的事。她手裡正拿著一本英文二流愛情小說,馬上要把眼前的事和書中的人物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