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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3)

第八章(3)

那村子很小,盛開的木香花簇擁在門前屋后。炊煙剛起,有幾戶人家開了門。幾個拖鼻涕的孩子跑出來看。一個婦女一手拿著木梳,一手挽著頭髮從木香花後走出來。嵋想起了龍尾村,想起趙二一家,覺得眼前的人很親切。他們說要騎馬。那婦人家就有馬,又到別家張羅,仍是一路梳頭。這裏的馬沒有鞍韉,只鋪一條舊毯子,他們選了三匹,選不出第四匹。無因說:「反正嵋不會騎,坐在我的馬上好了。」大士說,她也不要騎,要瑋瑋帶她騎。於是只用兩匹馬,有馬夫跟著。蹄聲得得,離開了村子。大士嫌馬走得慢,要瑋瑋打馬,瑋瑋說:「它馱兩個人已經太重了,還要打它!」走了一會,大士還嫌慢。馬夫在旁說:「坐好了!」抽了一鞭子,那馬撒開四蹄把另一匹馬甩下了。這一匹馬上的人並不嫌慢,他們隨著蹄聲背誦著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詩,「一眼望去千萬朵,搖著頭兒舞婆娑」。又東一句西一句地背誦柯勒律治、濟慈等的詩,無因會背的比嵋多得多。嵋說:「庄伯母說,你能背全本《馬克白斯》。可從來沒聽你背過。」無因道:「會背點書有什麼稀奇。」見不遠處有一叢紫花,跳下馬去採摘,馬仍繼續往前走,不聽嵋的號令,嵋急得大聲叫:「庄哥哥快來!」無因跑回來,兩手捧滿了花,拉住馬,笑說:「怎麼又是庄哥哥了。」把花遞給嵋,一縱身上馬,緩緩走去,只覺得路太短了。馬行到一處高地,忽然出現一大片湖水,藍而且亮,就好像把昆明的天裁下一塊鋪在地上。水邊有許多樹木,枝葉繁茂的樹冠相連,看去似可行走。這時,瑋的馬跑回來,「陽宗海,陽宗海!」大士一路歡呼,衝上小坡,和他們並轡而立。馬夫喘吁吁地跟了上來,指點著樹叢間的房屋,說是美軍的招待所,那些開飛機的常來住。兩騎並轡緩緩下坡,走到湖邊,馬夫問,可要用船,他可以去借。大士馬上說要坐船,以前來時還沒有船,「先休息一下吧!」無因說,跳下馬來,又扶嵋下馬,拍拍馬頭,表示感謝。腳下野草形成一片綠毯,靠在水旁。「唉呀!」大士大聲說,「我發現這片草地的用處了!」「我也發現了。」嵋搶著說,「可以打滾!」果然和大士跑到靠坡的一端,從上面滾下來,清脆的笑聲驚起了鳥兒。兩個女孩臉兒紅紅的,站起來還是笑個不停。兩個男孩也去試,都說是絕妙的體驗。一時,馬夫帶來一個獨眼人,是看管招待所的,說住的人今天去石林了,房屋都空著,可以借船。指一指系在不遠處房屋前的小船,又問可要吃飯,他可以燒。無因道:「有水、有船還有飯,簡直是魔術變出來的。」瑋瑋和大士認為既然有飯,不如先吃飯,四人打發馬夫回去,隨獨眼人向招待所走去。
船到岸邊,雨也停了。又是萬里無雲,碧藍的湖水和天空一樣明凈。
這裏尤甲仁夫婦望著車子轉了彎,姚秋爾說了一句:「好久沒有坐人力車了。」
那天晚上,姚秋爾在枕邊說:「我有一個想法。」尤甲仁道:「言論自由是人權的基本內容。」這是盧梭的名言,秋爾伸手打了他一下,說:「我們回天津去好不好?這邊逃難的日子還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尤甲仁沉吟道:「未嘗不可考慮,我討厭系裡這些人,他們對我有看法。也許下學read.99csw•com期會解聘我。」秋爾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會嗎,那些人會解聘你?誰的才學及得上你!」甲仁撫摸著秋爾的手,說:「不過,孟先生會保我的,也許我們自己先走為好。生活也太苦了。」秋爾道:「天津的家業足夠過活。日本人也是要秩序的。我們可以閉戶讀書。」尤甲仁默然。
過了些時,尤甲仁和姚秋爾在翠湖邊散步,心裏都悶悶的,忽見迎面走來一個女子,穿著鵝黃色綢袍,披一件灰呢短披風,裝束很是打眼,再一看竟是劉婉芳。劉婉芳快步走過來,人顯得白多了,也豐腴多了。「尤先生,尤太太。」她嬌聲招呼。秋爾很高興,一半好奇一半關心,拉著婉芳的手,連聲問:「你怎麼樣,搬到哪去了?」婉芳頗有得色,「不過比在刻薄巷過得好些。」照尤甲仁的建議三人走到湖心亭坐了。婉芳說:「走時心情很亂,沒有和你們告別,想著總會見面的,你看這不是見面了。」談了一會話。原來劉婉芳同居的人並不是朱延清,而是朱延清的一個朋友,財勢小多了,雖不能呼奴使婢,卻是豐衣足食,應有盡有。秋爾見她一人出來,估計她的地位是外室一類,婉芳似猜到她的心思,說:「我的先生並沒有正妻,這點你們不用擔心,反正我再不願過原來的日子了,那時,洗衣服連肥皂都捨不得用。手都成豬爪子了,現在總算有點人樣。」說著伸出手來,光滑紅潤,一隻手上戴著玉鐲,手背上猶有凍瘡的疤痕。「戰勢是緊了,學校會搬家嗎?」「還不知道。」秋爾答,看了甲仁一眼。「再逃難,更沒法子過日子了,我要是你們,早回天津去了,總比這裏舒服得多。」正說著話,一輛人力車停在路邊,婉芳笑道:「這是我們的包車,他倒會找。」站起身,欲言又止。秋爾等她問邵為情況,可是她並沒有問,也沒有留地址聯繫,告別登車去了。
正是春暖花開,一路不知名的各樣花朵撲面而來,大片桃花如雪,樹頂凝聚著淡淡的紅,如同戴著一頂頂小帽。嵋伏在車窗上看著眼前變幻的景色,心裏讚歎,發議論道:「常聽說大好河山,以前也沒仔細想過,現在想想,用『大好』兩個字形容真是妙極了。杜甫詩云『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山河是永遠在的,永遠好的。可是因為國破,顯出的景色就不同了。」瑋瑋道:「所以要『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無因道:「嵋說這些話像個女學究,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會說這種話了。」大士說:「孟靈已,還有人給你做記錄呢!我巴不得有人給我做記錄。」說著向瑋瑋靠近一點,嵋抬頭向無因一笑。車行多時,天色暗了下來。車上人大都佔好位子,有的躺著,有的靠著,逐漸安靜下來,只有車聲隆隆。嵋覺得那聲音好像是從遠處來的,不知什麼時候大士已經靠在瑋瑋肩上睡著了。「嵋,你也睡吧!」無因低聲說,「我到那邊去。」他放好背包,給嵋做枕頭,到車廂另一頭去了。嵋不便大聲叫,只好由他,一歪身,馬上睡著了。睡了不知多久,忽然醒來,見瑋瑋和大士還是原來的姿勢,擔心無因沒有睡處,便走到車那邊去看。車廂里人橫七豎八,好不容易走到車門,見無因站在門外,夜色沉沉,身影朦朧,想來一定很累了。開門一陣寒風九九藏書,便說:「庄無因,你要受涼的。」無因沒有轉身,說:「這是新發明的稱呼嗎?」嵋走出去,兩人靠在欄杆上,都不說話。
記得當時年紀小
獨眼人過來招呼,四人進人廳中,見已擺好四份杯碟,有熱牛奶,烤麵包,煎雞蛋,還有一小鍋米飯和炒豆豉。他們讓獨眼人一起坐了。獨眼人說,來這裏住的,大都是美國空軍。他不懂外國話,平常簡直不說話。漸漸地,他的話多起來,他參加過台兒庄戰役,是二級殘廢。瑋瑋說:「你一定是個勇敢的兵。」獨眼人搖頭,連說不見得。「老實說,真到了戰場上全憑一口氣,彼此影響。那次戰役,我受了七處傷,別的都好了,就是這隻眼睛作廢了,剩下的這隻也越來越看不清楚。不過,現在還能做事。」他眯起眼睛,「我這個工作不錯,是個好差事,我為國家出了力了。」「這隻眼,如果也看不見了怎麼辦?」嵋問。「到時候再說。」獨眼人答。
這天,嵋從學校回來,走上陡坡,從上面下來兩個人,一個便是殷大士,旁邊的人竟是澹臺瑋。瑋瑋因功課忙,有一陣沒到臘梅林來了,「孟靈己!」殷大士不等走近就大聲喊,「我們剛到臘梅林去了。」她也長大了,野氣收斂多了,皮膚、眼睛光彩照人。「你回來多久了?」嵋問。「不過十來天,」大士答,「我在重慶上學呢!這學期我回來上學,遲了幾天,不過沒關係,已經註冊了。」瑋瑋說:「臘梅林沒有人,都不在家。」「現在回去吧!」嵋舉舉鑰匙。他們從陡坡升上來,一路談話。大士說,她上的也是青雲大學,又得意地說:「我現在是自由人。」後來嵋知道她家裡的政策改變了,王鈿的主要任務不是照管她了。到坡頂時正遇合子和兩個同學從另一條路回來,拿著一捲紙,說是要出壁報。回到家裡,合子和同學在飯桌上描描畫畫。嵋等在房前藤椅上坐了。大士問嵋學校的情況,又不耐心聽,打了幾次岔,說到她轉學,需要留一級。「留級不好聽,」她鄭重地說,「不過,澹臺瑋說沒關係。」瑋瑋說:「也許對別人有關係,不過對你沒關係。許多事對你都沒關係。」「我怕被未來的科學家看不起。」兩人說話,嵋漸漸插不上嘴,走進屋去看合子的壁報。合子正在畫報頭。那兩個同學畫版式,寫小標題,都很專心。看了一會兒,又走出來。殷大士說:「你莫要跑開。你們都在昆明,我剛回來,怎麼倒像是我和澹臺瑋熟得多。」嵋笑道:「我也正奇怪呢。」大士說:「我們出去玩一次可好?」這星期放兩天春假,都有時間。嵋想一想,說「我怕被蛇咬」,和大士對望著笑了起來。大士說:「娃娃家的事莫提了。澹臺瑋,你說去哪裡?遠一點才好。」瑋瑋問嵋,嵋說不知道。瑋沉吟說:「我不放春假,正好這個星期六的實驗移到星期四晚上,時間足夠了,我們去石林。」嵋拍手道:「真的,這麼多年了,我還沒有去過石林。」問合子,他說要參加一次航模表演,不能去。瑋去莊家通知,無采要和玳拉出門,只有無因高興地參加。
那時去石林交通很不方便,坐火車先到路南,開車時間在傍晚。無因、瑋瑋、嵋和大士四人各自背著背包,十分高興地登上火車。車裡有幾排兩人座位,可以四人對坐,還有一些類似長凳的座位九-九-藏-書,乘客不很多,四人揀了靠窗的座位,兩個女孩靠窗坐了。鈴聲響了半天不見開車。有位乘客說,這是等什麼人吧。又過了一會,車開了,那人又自言自語道:「等的人來了。」
年輕人也有他們的新聞。一天晚飯時,合子說:「聽說殷大士回來了,是殷小龍說的。」
招待所房屋簡單,但舒適實用,宅邊草中生有許多不知名的野花。四人走來走去,你掐幾朵,我掐幾朵,湊在一起都不重樣。嵋抱著無因給她的紫花,說:「還是這花最好看。」瑋瑋說:「大自然真是奇妙,生物界中的每一種每一類每一科都蘊藏著許多奧秘。」嵋說:「姐姐在大理真是有事做了。」大士道:「植物有一樣不好,它們不會說話。」「可是它們會聽話,」嵋說,「據說有人養了兩盆蘭花,主人常對一盆花說話,這盆花長大開花就快得多,總是很高興的樣子。」「你編的!」大士說,忽然又說:「唉呀,這點還有一個研究生物的呢!你是權威。」她望著瑋瑋,瑋瑋笑道:「蕭先生是權威,我是權威的學生。嵋說得有道理,不過蘭花並不是真懂人的話,只不過聲波在起作用。」嵋一歪頭,道:「我相信它們懂!」
姚秋爾回到房裡,又和尤甲仁討論此事。秋爾道:「我說她穿的衣服可笑,邵為不以為然。」「他當然是覺得可愛,狗會覺得有什麼比糞更好嗎!」兩人笑了一陣,把劉婉芳平日言談舉止大大嘲笑一番,尤甲仁想起莎士比亞關於女人的議論,隨口背誦「Frailty,the name is woman!」(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他們忽然來了興緻,兩人往南聲電影院去看電影。電影名《午夜情濤》。寫一對中年男女在火車上相遇,彼此鍾情,雖然短暫,卻很炙熱。電影散后,又隨意到一家小飯館吃飯。秋爾遂生聯想,劉婉芳會不會回來。「那就更可笑了。」尤甲仁啃著一塊雞骨頭說,兩人自矜高潔,如在雲端。
一時飯畢,四人上船。獨眼人站在岸邊說:「小心了,這湖水最深的地方有十幾丈,莫要劃得太遠。」整個湖面岸邊沒有別人,兩個女孩並排坐在船尾,無因和瑋各持一槳,很快就配合默契。船在水面輕快地滑行,湖水原已映出藍天、白雲和綠樹,驀地又加入了載滿青春力量的小船,湖中若有神祗,一定會大聲說:「歡迎。」湖水清澈,淺處可見一堆堆石塊,嵋俯身船邊,指著說:「這像不像城門?那兒躺著一個戴盔披甲的武士。他是守城還是攻城?」瑋瑋也俯身看,說:「守就要守住,攻就要攻進。」大士說她看不出來。無因卻指著另外一處說:「那兒有一個Sphinx(獅身人面像)。他不知要給我們猜什麼謎。」於是大家向水面亂喊:「你出謎語呀,你出謎語呀!」結果是一陣大笑。船走過這一段亂石,湖水漸深。大士要划船,無因讓給她,她不及瑋瑋有力,船向一邊打轉,大家又笑。於是嵋和大士一起划,她們下槳很淺,幾乎翻不起浪花。船行很慢,但很穩。又過一會,船停住了,孤零零依在湖心,四處望去湖水最遠處與天相接,大朵大朵的白雲綴在天邊。一會又變成絲絲縷縷,似乎要流進湖中,下望湖水果然深不可測。無因說:「你們划不動吧?我來吧。這裏太深了。」調整好槳便往回划。嵋坐在船九*九*藏*書頭,忽然說:「我想跳下去。」大士說:「曉得了,曉得孟靈已是個淘氣鬼。說真的,我也想跳下去。」瑋瑋用雲南話說:「你兩個倒很投機嘛!」嵋在無因背後,卻感到他在注視自己,大概在準備隨時打撈。一時大家唱起歌來,一首又一首,不知誰起頭,吟出了那首《本事》:
風在林梢鳥在叫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多好看!」嵋喊了一聲。從紅土地鑽出了大大小小的石頭,石頭的縫隙里又鑽出了許多野花,全都有一層淡淡的光。大士拉著瑋瑋的手跳起來,說:「我常出來遊玩,可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天和地。」嵋這時發現自己一直是讓無因拉著走的,無怪乎很輕鬆。下了山,丘陵把天空切出了花邊,擋住了視線,嵋覺得自己的心是這樣寬闊,眼前的景色都不能裝滿。她含笑看著無因,無因也含笑看著她。他們共有一個念頭,飛起來,飛得高高的,看一看更遠的,更遠的地方。
不知怎麼我們睡著了
「你們莫太高興了!」那聲音從聚攏來的烏雲中傳出,又隨著雷聲滾滾遠去了。雨仍下著,四人衣衫浸濕。
太陽很明亮,碧藍的天上沒有一點雲,它們不知藏到哪裡去了,忽然遠處傳來隱隱雷聲,「哪兒在放炮?」瑋瑋說,他們側耳細聽,雷聲越來越近,陽光仍是明媚,沒有風,沒有雲,「乾打雷,」他們笑。無因用力划槳駛向岸邊。一聲炸雷,似乎就打在船上,大家都嚇了一跳。
夢裡花兒落多少
這時,遠天已露晨光,車上人已走了大半。四人下了車不知東南西北,打聽得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幾里路,需要越過一座小山。有幾個村民模樣的乘客向山上走,一路咒罵,意思是收交通款不修橋,錢都裝腰包了。另外有人勸他少說話,「隔牆有耳」。他看看無因等人,他們顯然不是常來這一帶的。幾個人放低聲音,快步走遠了。路很難走,幾乎是沒有路。天越來越亮,他們突然發現自己處在一片紅光中。太陽從另一座山背後露出半個臉。他們身上都染上了紅色,這不只是太陽光,而是腳下土地的擴展,那紅色的土地,也正從黑夜裡顯露出來。
「什麼事,什麼事!」車廂里的人跑出來,誰也不知道什麼事。有人跳下車去,前後跑了幾步,也看不出什麼事,過了好一陣,才有車警過來,讓大家不要亂走。無因引嵋回到座位上,見瑋瑋和大士坐著說話,說剛要出去找他們,人太多,就只好坐著等。「還是坐著等好。」無因說。於是俱都坐下。瑋瑋說有些餓了,便把預備次日用的早點拿出來,四份三明治,是大士準備的,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他們並不為停車發愁,反而覺得有趣。又過了約一個小時,還不見動靜,有些乘客說,這車不會走了,還是自己走吧,下車去了。又過了些時,才知道前面的橋有問題,幾個小時是修不好的,「我們到陽宗海去!」大士興緻勃勃。「走去嗎?」瑋瑋問。「到前面村子看看,也許有的人家有馬。」「我喜歡騎馬!不過,我不會。」嵋有幾分遺憾。瑋瑋說:「不要緊的,我們都是騎手。大概最好的是無因。」大士說:「誰說的,我看最好的是你。」她認為澹臺瑋樣樣都是第一,那認真的神氣,引得大家都笑了。
「記得當時年紀小」,歌聲漸高又漸低,大家都沉浸在那柔和的又有些迷惘的歌里,讓湖光山read.99csw.com色搖著,久久沒有說話。
尤甲仁在幾個大學兼課,又常有翻譯的零活,在同仁中,他們的日子比較好過,可是姚秋爾的手也是一天天的粗糙起來。這一個周末,在夏正思家舉行朗誦會,有人說起戰局,都說學校再次遷移是免不了的。有人說接到天津、上海家中人來信,已經淪陷的地方倒是安靜。姚秋爾心中一動。夏正思用法文朗誦了《八月之夜》,就是凌雪妍預備念而沒有念的一段,大家聽了都很感嘆。尤甲仁卻輕輕用法文說:「Quelle sensiblerie!(自作多情!)」聲音雖輕,滿屋都聽見,夏正思一直走到尤甲仁面前,鄭重地問:「尤,你說什麼!」尤甲仁道:「我沒說什麼。」因為尤甲仁過於刻薄傷人,平素缺少人緣,這次當眾出言無禮。輪到他朗誦時,有四五個人退席。
「連認識過也不承認。」邵為既痛且恨,號啕失聲,用手敲打自己的頭。哭了一陣,漸漸平靜,似乎劉婉芳就在身邊,轉念想,她也確實太苦了,都是日本鬼子鬧的。這時姚秋爾走進來,說:「還不開燈!」隨手扭開電燈,昏黃的燈光照著房中凌亂的一切,更顯凄涼。姚秋爾說:「我看見她提了個包袱出門,有車來接的,你就不去找嗎?」邵為兩手扶頭,半晌說:「沒有用的,就算人留著,心已經走了。」秋爾撇嘴說:「太沒有骨氣了!我從來就看著她不像個全始全終的,穿的那幾件衣服就夠人笑上半天。」邵為抬頭看她,說:「穿的衣服有什麼可笑,誰像你們兩位——」話沒說完,眼淚紛紛滾落。秋爾整一整身上的舊薄呢夾袍,一副高人一等的樣子,說:「布衣素食很可貴的。」見無回答,又說:「我知道她上哪兒去了。現在誰還有車,還不是那位朱——」邵為站起身打斷她的話,說:「尤太太謝謝你了。」秋爾沒有製造出動亂,怏怏地退出。
「你們莫太高興了!」又是一聲炸雷,隨著炸雷,驟然間下起了瓢潑大雨,雨先下了,才見烏雲四合。雨點把湖面打出一個個小窩,水面上頓時一片迷茫,烏雲也從天上垂下來。大家都聽到雷聲中的斷喝,驚訝地往四處看,他們期待著水面跳出一條巨龍,或什麼怪獸,可是什麼也沒有。
你愛談天我愛笑
又有一次,因為對《九歌》的英譯有幾處不同看法,尤甲仁和江昉、王鼎一有所爭執。意見不同,本來是可以討論的,尤甲仁卻說了許多嘲弄的刻薄話,引起議論。有人背地裡說:「尤甲仁自視太高,全不把人放在眼裡。」「文人相輕也是常情,但是過於傷人,未免叫人寒心。」又有人說:「豈不知罵倒一切方算才子,越是輕薄越時興呢。」這話傳到弗之耳中,弗之笑笑說他平日教課還算盡責,近日又寫了幾篇考據方面的文章,雖沒有什麼新見解,也還是努力的。因有孟先生說話,議論逐漸平息,但尤、姚的去志並未減少。
火車漸漸進入丘陵地帶,忽高忽低,車身搖擺,兩面的山如怪獸一般撲來,轉眼又退到身後去了。無因問:「你在想什麼?」嵋望著撲來又閃去的山,說:「我什麼也沒想。」一面山閃過去了,又是一面山。「你呢,你想什麼?」嵋抬頭,也抬起眼帘,一雙靈動的眸子在夜色中流轉。無因不答,過了半晌,說:「我想的——」忽然車身劇烈地搖擺,發出很大的聲音,車停住了。
第四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