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開始,我們當然要講講十六世紀里昂的那隻靈犬。它是一隻毛獅犬,母親被荷蘭商人帶到里昂,它出生不久便被一名婦人收養。這個女人自己的孩子剛生下來沒多久就夭折了,哀傷不已的她把狗當成自己的孩子,給它穿上小睡衣和小童帽,甚至用自己的奶水哺育它。當狗兒漸漸長大,它的「母親」便開始教它說話,經過一番不屈不撓的艱辛努力,她終於成功地讓這隻狗說起人話。雖然旁人還是得通過婦人翻譯才能知道這隻狗說了什麼,但它很快就成為社會上的知名角色,而且從來不像其他狗兒那樣只會打鬧嬉戲。
我歌頌一位雙手沾染墨汁、秀髮下藏有圖畫的女人。我歌頌一隻毛皮像倒豎天鵝絨的狗。我歌頌那落下的人體在樹底泥地留下的痕迹,也歌頌一位平凡人―――他想知道沒有人可以告訴他的事。這是真正的開始。
關於狗的語言能力,也許你已能對一些著名的案例耳熟能詳了,但是為了喚起記憶,請容我先針對這段歷史,作一點簡短的說明。
目前,我只得到一點最重要的結論:狗是最完全的目擊者。它們被允許跟在我們身邊,參与我們最秘密的舉動,當我們自以為孤獨時,它們卻一直陪伴在那兒。想想看狗能告訴我們什麼事?它們九-九-藏-書坐在歷任總統的膝蓋上,它們目睹愛情和狂熱、爭執和仇恨以及孩童們的秘密遊戲。如果它們可以把見到的一切告訴我們,便足以縫補、彌合人與人之間的諸多鴻溝。我覺得自己別無選擇,非得這麼一試不可。
然而,在無數個晚上,當羅麗坐在我身旁以大而充滿不解的眼睛看著我時,我不禁這麼想:如果它能說話,將會告訴我什麼事?有時我乾脆在地毯上躺下,用手撫摸它那顆布滿皺紋的大腦袋,一邊輕聲對它說出我心中的疑問。好幾次我就這麼睡著了,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的頭正枕在它那毛茸茸的寬闊的腰背上。
以歷史案例開場是有必要的,這足以證明我的行為並非異想天開,而是有史可考的。回顧過往,我們當然不能不提到瓦西爾這位十八世紀的匈牙利人。他深受著名哲學家傑佛里?朗威爾的影響,認為狗是失落的以色列部族,因而對一窩新生的維茲拉獵犬進行了一系列實驗。瓦西爾從聖經的伊甸園故事得到靈感,雖然聖經中並未明確提到伊甸園裡是否有狗存在,但瓦西爾認為上帝當然不會漏掉這麼美好的動物。他把開口對夏娃說話的那條蛇視為證據,推斷那時生活在伊甸園中的動物也都具有說話九-九-藏-書的能力,但隨著亞當和夏娃被逐出樂園,動物們的語言能力也跟著一起喪失了。對動物來說,這並不是件公平的事。瓦西爾相信,只要他能讓動物還原這種能力,就能明了世界在創始之初生物所用的原始語言。
我知道你們現在的想法。若在一年前,我也會和你們一樣對此感到懷疑。但我不得不提,過去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確實改變了我的想法。容我提醒各位,科學家們在上世紀已目睹一項奇迹,見證黑猩猩能以手語表達完整的句子。我們看過飼主為了讓朋友開心,教會鸚鵡說上幾句髒話。我們也知道,受過訓練的導盲犬能開啟電燈開關,替失聰的父母注意嬰孩的啼哭。我自己還在電視上見過一位業餘人士的表演,他教會自己的狗發出類似「我愛你」的聲音。
讓我們回到原本的話題,討論一下我所要進行的計劃。前面說到我這隻名叫羅麗的母狗,它是羅德西亞脊背犬,是我妻子在結婚前養的,後來自然也就變成了我的狗。我的計劃是運用一系列練習和實驗,以任何可能的方法讓它增加生理和心理上的能力,以了解人類的語言。簡單地說,我想讓羅麗開口說話。
這個由前人記錄的故事極具童話奇幻色彩,又充滿哀傷,非常適合作read.99csw•com為我這本書的開場白。我勤奮不休,孜孜不倦地研究,一心只想用這本著作向那些困惑不解的同事們解釋,為何我在花了二十年精力投入語言學研究后,會突然決定著手教一隻狗說話。
我舉出上述例子,並不是用來推論我最後一定能成功。一開始我便相當清楚,比起黑猩猩或其他高等靈長類,狗的頭蓋骨容量小很多。我也不會欺騙自己;我深知說出「我愛你」的狗或像水手一樣粗魯罵人的鸚鵡,表現出來的只是一種小把戲,它們知道只要這麼做,就會得到一點點食物的賞賜。
要是我能的話,我還想學學詩人的方法,仿效他們敘述有關愛情、戰禍和煩擾等等的方式。我想在論文開始之前寫下這麼一段話:
事實上,我發現自己除了這件事之外,也沒別的事情可想了。
為了重新挖掘出這種語言,瓦西爾把這些幼犬安置在一座以高牆圍繞起來的花園裡,每隻幼犬都被單獨隔離,不讓它們與自己的兄弟姐妹接觸,企圖以這種方式重建出當時伊甸園的情景。他替這些幼犬準備了充裕的食物和清水,每天都幫它們按摩頸部,以刺|激聲帶的發育。他的實驗大有收穫:一隻小狗從未發出聲音,另一隻發出的聲音則頗像一個人咕噥著說出的法文(不過根據https://read.99csw.com後來研究者的發現,這些聲音比較像阿爾薩斯的克里奧爾語),還有一隻狗甚至學會說出匈牙利語的「烤牛肉」這個詞。至於其他五隻小狗雖然只會吠叫,但它們似乎都很清楚彼此的吠叫聲所代表的意義。
瓦西爾的學說,特別是上帝很不公平地剝奪了狗的說話能力的假說,引來了教會的責難,因此他生命中的最後二十年全在牢里度過。讓他東窗事發而被捕的正是這些維茲拉獵犬―――有一天這幾隻狗兒偷偷溜到了街上,那隻會說法文的狗狂吠著低級下流的打油詩,而那隻會說匈牙利文的狗則到處向人討烤牛肉,於是,驚訝的群眾才一路跟著它們找到了瓦西爾的住處。
不過,最關鍵的例子,我認為還是溫德爾?賀里斯的悲劇。研究語言學的人幾乎都知道這個故事,關於狗語言能力的研究,此事堪稱現代版的經典。賀里斯曾花費數年時間,替上百隻狗動過上齶手術,改變它們的嘴部構造,使之適合用來說話。他在紐約自己家中進行這個實驗,儘管有些狗兒在手術后死亡,但有更多狗兒在大劫過後逃回街上。賀里斯後來也難逃被捕命運―――這些動過手術的狗兒怪裡怪氣的吠叫聲讓左右鄰居忍受了好幾年,最後終於有隻狗學會了開口求救,才使附近一位居民報九*九*藏*書案,請警方前來處理。這隻嘴巴嚴重變形、喉嚨上還留有開刀疤痕的野狗被帶上法庭作證。雖然它還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但憑它說出的「可恨」、「很痛」和「兄弟們死了」等幾個字眼,讓陪審團只花一個小時便裁定賀里斯有罪,於是法官判處他五年徒刑。
當然,上述這些例子沒有一個可說是完全成功的,但這些失敗的不同方面、這些功敗而「垂成」的各種特質,讓我產生了這個領域尚有探索可能的想法。
雖然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在意,但如果我想在學界保持好名聲的話,就不允許拋出這麼主觀的議題。我必須這麼告訴我的同事,說我研究的是一項整體性的工作,不但早已有人進行,而且差不多和語言學研究本身一樣古老。我必須告訴他們,我所從事的並不是什麼全新的研究。
這一人一狗就這樣在一起快樂地生活了十三年,直到婦人得了重病臨終之時,那隻狗也從未離開過她的床邊。婦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她最後合上眼睛的時候,那隻狗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沒有你的耳朵,就沒有我的舌頭。」①這隻靈犬在「母親」死後又活了一年,卻再沒發出任何一個音節,無論對其他狗或人都一樣。它死後,里昂的人們為它造了個雕像紀念它,刻在基座上的正是它最後所說的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