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爸爸是不是聽懂了這個無聲的問題，他沖女孩點點頭。幾分鐘后，三聲警報響起，告知大家暫時的平安。

霍茨佩菲爾太太跟在他旁邊。「是生活必需品。」

「我在這裏。」

「我……」他掙扎著回答，「我趁外面沒人的時候，到走廊那兒，把起居室的窗帘掀開了一條縫……我能看到外面，只看了幾秒鐘。」他已經有二十二個月沒有見到過外面的世界了。

莉賽爾一手拉著魯迪，一手拉著媽媽。

可能是收音機太破舊了，也可能是它的聲音旋即被警報聲淹沒了。

他們原本以為聲音是從床罩和油漆桶後面發出來的，但莉賽爾第一個發現他竟然就在他們面前。他那張憔悴的臉掩藏在油漆和布中間。他坐在那裡，臉上一副驚恐的樣子。

兩個人站著，另外兩個人還坐著。

莉賽爾環顧四周，打量著每個人的臉。她開始編排一張名單，羅列她最害怕的人。

漢密爾街四十五號里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他們四個人。

在別的防空洞里，有人唱起了《德意志高於一切》，有人還在污濁的空氣里爭論不休，在費得勒家的地下室里沒有這樣的情況。在這裏，只有恐懼和憂慮，還有羅莎·休伯曼那僵硬的嘴唇里低聲哼唱的歌。

一支香煙傳來傳去。

漢密爾街上到處是人，像一群無頭蒼蠅似的亂撞。他們都奮力抱著各自最寶貴的家當。對有的人來說，這家當是懷中的一個嬰兒；對有的人來九_九_藏_書說則是一堆相冊或者一個木匣子。莉賽爾拿的是她的書，都夾在腋下。霍茨佩菲爾太太吃力地拎著個行李箱，瞪著一雙滾圓的眼睛，邁著小碎步走著。

房子外面，人們在街上安靜地走著。許多人抬頭望望天空，感謝上帝自己還活著。

有人睜開了緊閉的雙眼。

要是炸彈落到漢密爾街上，馬克斯怎麼躲得過去？

「噢，莉賽爾，別這樣。除了我們都被壓癟或者炸死，還有什麼更糟糕的，炸彈還能拿我們怎麼樣呢？」

「他失蹤了？」

休伯曼一家回到家后徑直來到地下室，可是看起來馬克斯不在這裏。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們看不到他的影子，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莉賽爾，醒醒，我們得快走。」

他們該得到更好的結局嗎？

爸爸說話了。

他把收音機放在餐桌上，打開收音機。他們也把收音機拿到地下室里試過，想讓馬克斯聽聽，可惜裏面只能傳出斷斷續續的靜電干擾的聲音。

房子外面，警報聲不絕於耳。人們離開家的時候，有的在拚命跑，有的一瘸一拐地走著，有的人在害怕退縮。黑夜在注視著他們，也有人抬起頭來回望天空，試圖發現那些飛過天空的罐頭盒大小的飛機。

漢斯用夏天刷窗戶掙的那點錢買了一台舊收音機回家。「這樣，」他說，「我們在警報響之前就能先從收音機里聽到空襲的信號了，他們會先發出一種布谷鳥叫的信號，然後外面才會拉響警報。」

接著傳來了爸爸的說話聲，聲音里有一絲恐懼。

幾周前，他們就討論過，當空襲來臨read.99csw.com時，大家都待在家裡的地下室里，還是他們三個到費得勒家裡去。最後，馬克斯說服了他們。「他們說過這裏不夠深。我已經讓你們冒了很大風險了。」

她忍不住要挖苦他幾句。「棒極了。」

馬克斯難過又震驚地抬起頭。「天上有星星，」他說，「它們刺痛了我的眼睛。」

她環顧費得勒家的地下室，它比漢密爾街三十三號的地下室更堅固，也更深。

「沒關係。」

又過了十來分鐘，地窖里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不能動彈。他們的身體緊貼在一起，只有雙腳|交換著承擔身體的重量，以減輕負擔。他們都默默地彼此觀察著，默默地等待著。

「馬克斯？」

你也在惦記他嗎？

霍茨佩菲爾太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精瘦的身子向前弓著，嘴巴張成一個圓圈。費得勒先生喋喋不休地詢問旁人的感受。那個年輕人，沃爾夫·舒爾茨，蜷縮在一個角落裡，對著周圍的空氣無聲地說著話，責罵著什麼。他的雙手插在衣兜里一動不動。羅莎前後搖晃著身體，表現出少有的溫柔。「莉賽爾，」她悄悄喊，「過來。」她從後面抱著女孩，緊緊摟著她。她哼著一首歌，可惜聲音太小了，連莉賽爾都聽不清楚。一個個音符從她喉嚨里冒出來，剛到嘴邊就沒了。爸爸鎮靜地挨著他們，沒有任何動作。有一陣兒，他把一隻溫暖的手放在莉賽爾冰涼的頭頂。那雙手告訴她：你不會死的。這句話說得非常正確。

莉賽爾迷迷糊糊地醒了，她看不清爸爸的臉，唯一可以辨別ｒeaｄ.9９ｃsｗ•com的是他的聲音。

羅莎回應了他，她蹲下身子朝著他。「你在說啥呢，馬克斯？」

羅莎也擁抱了他，然後是莉賽爾。

漢斯走過去。「對，該走了，」他握了握馬克斯的手，拍拍他的手臂，「我們回來時再來看你，好嗎？」

魯迪看到莉賽爾，立刻站到她身邊，他的頭髮直衝天花板。「感覺是不是很棒？」

「馬克斯，你在嗎？」

雖然我不能允許他們引我誤入歧途，但是我對每個問題的答案都饒有興趣。我只知道一點，這天晚上，除了最小的孩子們以外，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我的存在。他們想到了我，聽到了我的聲音，想象著我的兩隻腳踏進了廚房，走下了樓梯。我是他們口中的建議，是他們內心的忠告，人類大抵如此。當我讀到偷書賊描述這晚的文字時，心中湧出對他們的憐憫之情，儘管這種憐憫比不上我從集中營拾起靈魂時感受到的憐憫那般深切。地下室里的德國人值得同情，不過他們至少還有機會。地下室不是淋浴室，他們不會被送到裏面去「洗澡」。對這些德國人來說，生命仍然可以延續。

這裡是真正的地下室。這裡有真正的恐懼。馬克斯恢復了理智，站起來回到床罩後面。在樓梯下面，他想祝他們晚安，卻沒有說出口。莉賽爾得到了媽媽的允許，一直陪他到清晨。她讀著《黑暗中的歌》，而他一直在素描本上寫寫畫畫。

他們左邊站著亞歷克斯和芭芭拉·斯丹納和他家的幾個小孩子，貝蒂娜和艾瑪。兩個小女孩抱著母親的腿。他們的長子，科特，以標準的「萬歲，希特勒！」的姿勢站著，兩眼平視前方，手裡握著卡爾文的手。卡爾文雖然已經七歲hｔtpｓ://ｒｅａd•99cｓw•cｏｍ了，個子卻很瘦小。十歲大的安娜-瑪麗手裡擺弄著水泥牆上剝落的牆皮。

漢斯點點頭。「我們不能帶你一起去真是太羞愧了。」

傑森先生留著鬍子，緊緊拉著他的妻子。他們的兩個孩子悄無聲息地扭動著身體，有時，孩子們也會拌嘴，可一旦出現了吵架的苗頭時，兩個人又馬上住口了。

「再見，馬克斯。」

下面的燈已經點燃了。

「我忍不住了。」他說。

她不作聲地問爸爸。

孩子們和父母緊緊擁抱，過了好幾分鐘，當他們爬上樓梯，踏進赫伯特·費得勒家的廚房時，他們才完全意識到自己還活著，還將繼續活下去。

他們在黑暗中衝進地下室。

莉賽爾在睡夢中感到有人在輕輕推著自己的肩膀。

爸爸本來什麼東西都沒帶——連他的手風琴都沒有帶上——這時他衝到霍茨佩菲爾太太身旁，從她手裡接過箱子。「老天爺，你這裏頭裝了些什麼東西呀？」他問，「是個鐵傢伙？」

只有一個念頭讓她悲傷。

九月份，他們睡覺時沒有聽到過它發出的信號。

費得勒一家人住在離他們有六幢房子遠的地方。他家有四口人，都有一頭小麥色的頭髮和標準德國人的藍眼睛。更重要的是，他們有一個深深的堅固的地下室，裏面擠了二十二個人，包括斯丹納一家，霍茨佩菲爾太太，普菲庫斯，一個年輕人和一家叫傑森的人。為了維護公共秩序，鑒於羅莎·休伯曼和霍茨佩菲爾太太以往的表現，她們倆被隔開了，有些事比微不足道的爭吵更重要。

「看上去怎麼樣？」

沒有憤怒，沒有責備。

他們在門廳停下來。

他們走過去，他又開口了。

普菲庫斯一直在吹口哨。

「等等。」羅莎說。

在警報九九藏書結束前一段時間，亞歷克斯·斯丹納——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把抱著他妻子的兩個孩子勸開了，伸出手去抓住兒子的一隻手。嚴肅地注視著前方的科特也輕輕握住妹妹的一隻手。地窖里的每個人都握著另一個人的手，這群德國人彷彿圍成了一個圓圈。冰冷的手在別人溫暖的手中融化，有些時候，還能感覺到另一個人的脈搏在跳動，這跳動是通過一層蒼白而僵硬的皮膚傳過來的。有的人閉上雙眼，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或者只是在期盼空襲結束的信號。

這天晚上，他們都看清了一些東西。

正當魯迪·斯丹納剛要把這支煙送到嘴邊，不料他爸爸一把奪下。「你還不能抽煙，傑西·歐文斯。」

「從漢密爾街的一扇窗戶望出去，」他這樣寫道，「星星灼傷了我的眼睛。」

他們中有多少人主動迫害過其他人，有多少人追隨著希特勒的目光，背誦著他的語錄？羅莎·休伯曼，這個窩藏猶太人的女人，她需要負什麼責任嗎？還有漢斯·休伯曼呢？他們都是罪有應得嗎？那孩子們呢？

馬克斯從油漆桶和床罩後面探出身子，一臉憔悴。他緊張地用手指鉤住褲子。「你們該走了，是嗎？」

一個燈泡吊在天花板上，屋子裡又冷又潮濕。人們站著談話，凹凸不平的牆壁硌痛了他們的背。有變了調的沉悶的警報聲鑽進了地下室，他們不免對這個地下室的建築質量擔憂起來，不過大家也得以聽到代表空襲結束的三聲警報。如此一來，他們倒是用不著負責解除空襲警報的人來通知了。

「當然行。」

斯丹納一家的另一側站著普菲庫斯和傑森一家。

在這個不規則的圓圈裡，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馬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