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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堂上說狂歡召優誌慶 車前驚乍過仰伴留痕

第六十八回 堂上說狂歡召優誌慶 車前驚乍過仰伴留痕

金銓向來起得不晚,九點多鍾的時候,連接著幾個朋友的電話,說是府上有這樣喜事,怎麼不先給我們一個信呢?金銓這才知道報上登遍的了,他一日孿生四孫。只得對朋友說了實話,報上是弄錯了。一面就叫聽差,將報拿來看。因為闊人們是不大看報的,金銓也不能例外。現在聽了這話,才將報要來一查。一見報上所載,是有關係的通訊社傳出去的,而且他所得的消息,又是本宅的電話。不覺生氣道:「這是誰給他們打電話的?自己家裡為什麼先造起謠言來?」聽差見總理不高興,直挺挺地垂手站在一邊,不敢作聲。金銓道:「你去把賈先生請來。」聽差答應著去,不多一會兒,賈先生便來了。金銓問道:「現在還在家裡拿津貼的那兩家通訊社,每月是多少錢?」賈先生聽到這話,倒嚇了一跳。心想,一百扣二十,還是和他們商量好了的,難道他們還把這話轉告訴了老頭子不成?金銓是坐在一張寫字檯上,手上拿著雪茄,不住地在煙灰缸子上擦灰,眼睛就望著賈先生,待他答話。賈先生道:「現在還是原來的數目。」金銓道:「原來是多少錢?我已經不記得了。」賈先生道:「原來是二百元一處。」金銓道:「家裡為什麼要添這樣一筆開支?從這月起,將它停了罷。」賈先生躊躇道:「事情很小,省了這筆錢,……也不見得能補蓋哪一方面。沒有這一個倒也罷了,既然有了,突然停止,倒讓他們大大地失望。」金銓道:「失望又要什麼緊?難道在報上攻擊我嗎?」賈先生微笑道:「那也不見得。」金銓道:「怎樣沒有?你看今天報上登載我家的新聞嗎?他們造了謠言不要緊,還說是據金宅的電話,把謠言證實過來。知道的,說是他們造謠言。不知道的,豈不要說我家裡胡亂鼓吹嗎?」說著話,將雪茄連在煙灰缸上敲著幾下響。賈先生一看這樣子,是無疏通之餘地的了。只得連答應了幾聲是,就退出去了,口裡卻自言自語地道:「拍馬拍得好,拍到馬腿去了。」他這樣一路說著,正好碰著了燕西,燕西便攔住他問道:「你說誰拍馬沒有拍著?」賈先生就把總理分付,停了兩家通訊社津貼的事說了一遍。燕西笑道:「糟糕,這事是我害了他。他昨天打電話問我,我就含糊著答應了他們,大概他們也不考量,就作了消息。天下哪有那末巧的事?同日添小孩子,還會同是雙胞兒嗎?」一路說著,就同到帳房裡來。賈先生道:「你一句話,既是把人家的津貼取消,你得想點法子,還把人家津貼維持著才好。」燕西道:「總理今天剛發了命令,今天就去疏通,那明擺著是不行。他們是什麼時候領錢?」賈先生道:「就是這兩天。往常都領過去了,惟有這個月,我有事壓了兩天,就出了這個岔兒。」燕西笑道:「那有什麼難辦的?你就倒填日月,發給他們就是了。不然,我也不管這事,無奈是我害得人家如此的,我良心上過不去,不能不這樣。」賈先生躊躇著道:「不很妥當吧?你要是不留神,給我一說出來,那更糟了。」燕西道:「是我出的主意,我哪有反說出來之理?」賈先生笑道:「好極了,明天我讓那通信社,多多捧捧七爺的人兒罷。」燕西為著明日的堂會,正忙著照應這裏,哪有工夫過問這些閑事,早笑著走開了。
金貴因有一點小事,要到上房來稟報。燕西一見,便道:「搭戲台是棚鋪里的事嗎?你去對帳房裡說一聲,叫一班人搭戲台。」金貴摸不著頭腦,聽了這話,倒愣住了。燕西道:「發什麼愣?你不知道搭戲台是歸哪一行管嗎?」金貴道:「若是堂會的話,搭戲台是棚鋪里的事。」燕西道:「我不和你說了。」一直就到帳房裡來,在門外便問道:「賈先生在家嗎?」賈先生道:「在家,今天喜事重重,我還分得開身來嗎?」燕西說著話,已經走進屋子裡來了。問九-九-藏-書道:「老賈,若是搭一座堂會的戲台,你看要多少時候?」賈先生笑道:「七爺想起了什麼心事?怎麼問起這一句話來?」燕西道:「告訴你聽,太太樂大發了,自己發起要唱戲。這事連總理都同了意,真是難得的事呀。而且太太說了,要花多少錢,都可以實報實銷。」賈先生笑道:「我的爺,你要我辦事出點力都行,你不要把這個甜指頭給我嘗。就算是實報實銷,我也不敢開謊帳。」燕西道:「這是事實,我並不冤你。老賈,我金燕西多會查過你的帳的,你幹嗎急?」賈先生笑道:「這也許是實情。」他這樣說著,臉可就紅起來了。燕西笑道:「這話說完了,就丟開不談了。你趕緊辦事,別誤了日期。」賈先生道:「搭一所堂會的台,這耗費不了多大工夫,我負這個責任,准不誤事。只是這邀角兒的事,不能不發生困難吧?」燕西道:「這個我們自然有把握,你就別管了。」說時,按著鈴,手只管放在機上。聽差屋子裡一陣很急的鈴子響,大家一看,是帳房裡的銅牌落下來。就有人道:「這兩位帳房先生常是要那官牌子,我就有點不服。」說著話時,鈴子還是響。金貴便道:「你們別扯淡了。我看見七爺到帳房裡去,這準是他。」金榮一聽,首先起身便走,到了帳房裡,燕西的手,還按在機上呢。金榮連叫道:「七爺七爺,我來了,我來了。」燕西道:「你們又是在談嫖經,或者是談賭經呢?按這久的鈴,你才能夠來。」金榮道:「我聽到鈴響就來了,若是按久了,除非是電線出毛病。」燕西道:「這個時候,我沒有工夫和你說這些了。三爺到哪裡去了,你知道嗎?你把他常到的那些地方,都打一個電話找找看。我在這裏等你的回話。快去!」金榮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緊急的事情,料著是片刻也不許耽誤的,不敢多說話,馬上就出來打電話。不料鵬振所常去的地方,都打聽遍了,並沒有他的蹤影。明知燕西是要找著才痛快的,也只好認著挨罵去回話。他正在為難之際,只見玻璃窗外有個人影子匆匆過去,正是鵬振。連忙追了出來,嚷道:「真是好造化,救星到了。」鵬振聽到身後有人嚷,回頭一看,見是金榮。便問道:「誰是救星到了?」金榮道:「還有誰呢?就是三爺呀。」於是把燕西找他的話說了一遍。鵬振道:「他又惹了什麼大禍,非找我不可?」金榮道:「他在帳房裡等著呢。」金榮也來不及請鵬振去了,就在走廊子外叫道:「七爺,三爺回來了。」燕西聽說,他就追了出來。一見鵬振,遠遠地就連連招手,笑道:「你要給花玉仙找點進款不要?現在有機會了。母親要在孩子的三朝,演堂會戲呢,少不得邀她一角。戲價你愛說多少,就給多少,一點也不含糊。」鵬振四周看了一看,因皺著眉道:「一點子事你就大嚷特嚷,你也不瞧這是什麼地方,就嚷起來。」燕西道:「唱堂會,叫你邀一個角兒,這又是什麼秘密,不能讓人知道?」鵬振聽了半天,還是沒有聽到頭腦,就和他一路走到書房裡去,問他究竟是怎樣一回事?燕西一說清楚了,鵬振也笑著點頭道:「這倒是個機會。後天就要人,今天就得開始去找了。我們除自己固定的人而外,其餘別麻煩,交劉二爺一手辦去。」說著,就將電話插銷插上,要劉寶善的電話。劉寶善恰好在家裡,一接到電話,說是總理太太自己發起堂會,要熱鬧一番。便道:「你哥兒們別忙,都交給我罷。我就來,不說電話了。」電話掛上,還不到十五分鐘,劉寶善就來了。笑道:「難得的事,金夫人這樣高興。七哥就去說一聲,這事已經全部交我負責辦理就是了。此外還有什麼事,可以一齊交給我去辦。」燕西道:「你去辦就是了,何必還要先去說上一聲?」鵬振笑道:「若不去說上一聲,功九*九*藏*書勞簿上怎樣記這筆帳?」劉寶善紅了臉道:「府上有什麼大喜事,我九二碼子,敢說不效勞嗎?和金夫人去說一聲,也無非是讓她老人家放心一點的意思,哪裡就敢以功自居?」鵬振笑道:「不要功勞就好,這一筆小小功勞,讓給老七罷。」燕西笑道:「我幹嗎那樣不講交情?下次還有找人家的時候呢。」劉寶善鬧得真有點不好意思,便笑道:「我先來擬幾個戲碼罷,不好再請二位更改。」於是藉著寫字,就避開他兄弟倆的辯論。因問燕西道:「把白蓮花也叫來,好不好?」燕西道:「她在天津,怎麼把她叫來?」劉寶善道:「一個電話到天津,說是金七爺叫她來,她能不來嗎?」燕西沉吟半晌,又笑了一笑,因道:「那又會鬧得滿城風雨的。依我說,少她一個人,也不見得就減少興趣。多她一個人,也不見得就增加興趣。」劉寶善道:「減是不會減少興趣,可是她若真來了,增加興趣,就不在少處了。」燕西笑道:「要打電話,我也不攔阻你們,可是別打我的旗號。」劉寶善道:「只要說是金府上的堂會就得了,不打你的旗號,那是沒有關係的。再說,她到了北京來,還怕你不會殷勤招待嗎?」燕西沉吟了一會子,笑道:「電話讓我自己來打也好。」劉寶善笑道:「你瞧,馬上就自己露出馬腳來了不是?可是這長途電話,好幾毛錢三分鐘,別在電話里情話綿綿的。有那筆費用,等她到了京以後,買別的東西送她得了。」燕西道:「就算要說情話,反正後天就見面了,我為什麼要花那種錢呢?我是怕她沒有同我親自說話,會疑心人家開玩笑,少不得還要打電話來問的。與其還要她來一次電話,不如就是我自己打電話去罷。而且她打電話來,我未必在家,那就要耽誤時間了。」鵬振道:「這倒也是事實。既是要她來,當然你要招待的。這電話,可以到了今天晚上再打,那時候,她正由戲院子里回了家。你也不必打裏面的電話,到外客廳里來打電話得了,省得又鬧得別人知道。」劉寶善聽他說時,只管向著他微笑。他說完了,才道:「嘿!你哥們真有個商量。」鵬振道:「你知道什麼?你想,我要不叮囑他,由他鬧去,一定會鬧得上下皆知的。那個時候,我們不方便倒沒有什麼關係,就怕白蓮花來了,從中要受一絲一毫波折,你看這是多難為情。」劉寶善笑道:「我有什麼不知道的?我不過和你們說笑話罷了。那末,花玉仙、白蓮花兩個人,就讓你們自己電召。其餘的男女角,都歸我去邀。」燕西道:「你先擬一個戲單罷,讓我拿進去老人家瞧瞧。若是戲有更動的話,或者還要特別找幾個人也未可定。」劉寶善道:「這話說得是,要不是這樣,臨時才覺得戲有點不對老人家勁,那就遲了。」說著,就把剛才文不加點擬的一個草單,揉成一團,摔到字紙簍里去了。卻又另拿了一張紙恭恭敬敬地寫了一個戲單子。原來點著幾齣風情戲,如《花田錯》、《貴妃醉酒》,都把來改了。燕西將單子接了過來,從頭至尾一看,皺眉道:「你這擬得太不對勁了。老太太聽戲,老實說,不怎樣內行,就愛個熱鬧與有趣。武的如《水簾洞》,文的如《荷珠配》,那是最好的了。你來上《二進宮》、《上天台》、《打金枝》這樣整大段的唱工戲,簡直是去找釘子碰。」劉寶善道:「我的七哥,你為什麼不早說?」於是把那張單子接過去又一把撕了,坐下來,又仔細斟酌著戲碼寫將起來。鵬振笑道:「我真替你著急,這樣一檔子事,體會越辦越糟。你若是就用原先那個單子,我瞧大體還能用。你這平空一捉摸,倒完全不對勁。」劉寶善笑道:「並不是我故意捉摸。我聽七哥說這回堂會是金夫人發起的,年老的人,當然意見和我們不同。」燕西道:「你也不必擬了,你就還把原先那個戲九九藏書碼謄正罷。縱然要改,也不過一兩樣,比二次三次的強得多。」劉寶善現在一點主張也沒有了,就照他們的話,把最先一個單子,從字紙簍里找了出來,重新謄了一份。燕西拿著,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笑道:「這個就很好。你要重新改兩遍,真是庸人自擾。」劉寶善在懷裡掏出方手帕,揩著額角上的汗珠,強笑道:「得了,這分兒差使總算沒有巴結上。你兄弟倆的指示,這回是受教良多,下次我就有把握了。」燕西也笑了起來,就拿戲單進去。劉寶善卻和鵬振依舊在外面等信,約有半個鐘頭,燕西出來了,拍著劉寶善的肩膀道:「我說怎麼樣?家母就說這戲碼大體可以,自己用筆圈了幾個,除了這個不必更動而外,其餘聽我們的便。」劉寶善將單子接過來一看,只見第一個圓圈,就圈在《貴妃醉酒》上面。鵬振笑道:「你看這事情怎麼樣,不是我們猜得很准嗎?」劉寶善拱了一拱手笑道:「甚為感激。要不然,我准碰一個大釘子。這是大家快樂的時候,就是我一個人碰釘子,也未免有點難為情。」燕西道:「要論起你拿話挖苦我們來,我們就應該讓你碰釘子去!」劉寶善拿著單子拱了幾拱手道:「感激感激,這件差事,我已經摸著一些頭緒了,還是交給我罷。」鵬振兄弟本來就怕忙,二來也不知堂會這種事要怎樣去接洽,當然是要交給人去辦的。一點也不留難,就讓劉寶善拿著單子去了。有了他這一個宣傳,大家在外面一宣揚,政界里先得了信,知道金銓一天得兩個孫子。再有幾個輾轉,這消息傳到新聞界去了。有兩家通訊社和金銓是有關係的,一聽說總理添了兩個孫少爺,便四處打電話,打聽這個消息。有這樣說的,有那樣說的,究竟聽不出一個真實狀況來。後來只得冒了重大的危險,向金宅打電話,請大爺說話。鳳舉又不在家,通訊社裡人說,就隨便請哪一位少爺說話罷。聽差找著燕西,把話告訴他。燕西彷彿知道父親曾津貼兩家通訊社,可不知道是哪家?現在說是通訊社裡的電話,他便接了。那邊問話,恭喜,總理今天一次添兩個孫少爺嗎?燕西答應是的。那通訊社裡便問,但不知是哪一位公子添的?燕西雖然覺得麻煩,然而既然說上了,又不便戛然中止,便答道:「我大家兄添了,二家兄也添了。」通訊社便問,是兩個嗎?燕西就答應是兩個。那邊又問都是兩個嗎?燕西覺得實在麻煩了,便答應道:「都是兩個。」說畢,便將電話掛上了。通訊社裡以為是總理七公子親自說的話,哪裡還有錯的,於是大書著,本社據金宅電話,金總理一日得了四個孫子。乃是大公子夫人孿生兩個,二公子夫人孿生兩個。孿生不足奇,同日孿生,實為稀有之盛事云云。這個消息一傳出去,人家雖然知道有些捧場的意味,然而這件事很奇,不可放過,無論那家報上,都登了出來。
清秋見她母親雖是敷衍著說話,可是態度很自然的。今天家裡既是客多,自己應該去陪客,不能專陪著自己母親,就轉身到內客廳里來。玉芬一見,連忙走過來,拍著她的肩膀道:「你來得正好,我聽說伯母來了,我應該瞧瞧去。這許多客,你幫著招待一下子罷。勞駕勞駕!」清秋道:「我也是分內的事,你幹嗎說勞駕呢?」玉勞又拍拍她的肩道:「我是要休息休息,這樣說了,你就可以多招待些時候了。」清秋笑著點了點頭道:「你儘管去休息罷,都交給我了,還有五姐六姐在這兒呢,我不過擺個樣子,總可以對付的。」玉芬笑道:「老實說,我在這裏,真沒有招待什麼,我都讓兩位姐姐上前,不過是做個幌子而已。」清秋連忙握她一隻手,搖撼了幾下道:「好姐姐,你可別多心,我是一句謙遜話。」玉芬笑道:「你說這話,才是多心呢。我多什麼心呢?別說廢話了,我瞧伯母去。」說著,也就走了。
https://read.99csw.com金太太笑對大家道:「叫你們來,哪裡還有什麼重要的事說?後天咱們家裡要熱鬧一番,你們建個議,怎樣熱鬧法子?」燕西道:「唱戲是最熱鬧的了。省事點呢,就來一堂大鼓書。」梅麗道:「我討厭那個。與其玩那個,還不如叫一場玩戲法兒的呢。」燕西道:「唱大戲是自然贊成者多,就是怕戲台趕搭不起來。」梅麗道:「還有一天兩整晚哩,為什麼搭不起來?」燕西道:「戲台搭起來了,邀角也有相當的困難。」金太太道:「你們哥兒幾個,玩票的玩票,捧角的捧角,我有什麼不知道的?漫說還有兩天限期,就是要你們立刻找一班戲子來唱戲,也辦得到的。這時候,又向著我假惺惺。」燕西笑道:「戲子我是認得幾個,不過是別個介紹的。可是捧角沒有我的事。」梅麗道:「當著嫂子的面,你又要胡賴了。」清秋笑道:「我向來不干預他絲毫行動的,他用不著賴。」金太太道:「管你是怎樣認得戲子的,你就承辦這一趟差使試試看。錢不成問題,在我這裏拿。」燕西坐著的,這就拍著手站了起來,笑道:「只要有人出錢,那我決可以辦到,我這就去。」說著,就向外走。金太太道:「你忙些什麼?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但是燕西並不曾把這話聽到,已是走到外面去了。
到了下午一點鐘,冷太太也來了。金太太因為這位親母是不常來的,一直出來接過樓房門外。敏之、潤之因為母親的關係,也接了出來,清秋是不必說,早在大門口接著,陪了進來。冷太太見了金太太,又道喜她添了孫子,又道謝不敢當她接出來。金太太常聽到清秋說,她母親短於應酬,所以不大出門。心想,自己家裡客多,一個一個介紹,一來費事,二來也讓人苦於應酬,因此不把她向內客廳里讓,直讓到自己屋子裡來。清秋也很明白婆婆是體諒自己母親的意思,更不躊躇,就陪著母親來了。冷太太來過兩回,一次是在內客廳里坐的,一次是在清秋屋子裡坐的,金太太屋子裡還沒到過。金太太笑道:「親母,今天請你到我屋子去坐罷。外面客多,我一周旋著,又不能招待你了。」冷太太笑道:「我們是這樣的親戚,還客氣嗎?」金太太道:「不,我也要請你談談。」說著話,進了一列六根朱漆大柱落地的走廊。裏面細雕花木格扇,中露著梅花、海棠、芙蓉各式玻璃窗。一進屋,只覺四壁輝煌,腳下的地毯,其軟如綿。也不容細看,已讓到右手一間屋。房子是長方形,正面是一副紫絨堆花的高厚沙發,沙發下是五鳳朝陽的地毯,地毯上是寬矮的踏凳。這踏凳,也是用堆花紫絨蒙了面子的。再看下手兩套紫檀細花的架格,隨格大小高下,安放了許多東西,除了古玩之外,還有許多不識的東西。也常聽到清秋說過,金太太自己私人休息的屋子,她所需要的東西,都預備在那裡,另外有兩架半截大穿衣鏡,下面也是紫檀座櫥,據說,一邊是藏著無線電放音器,一面是自動的電器話匣子。冷太太一看,怪不得這位親母太太是如此的氣色好,就此隨便閑坐的屋子,都布置得這樣舒服。金太太道:「親母就在這裏坐罷,雖然不恭敬一點,倒是極可以隨便的。」說著,讓冷太太在紫絨沙發上坐了。冷太太一看這屋子,全是用白底印花的綢子裱糊的牆壁,沙發后,兩座人高的大瓷瓶,瓶子里全是顛倒四季花。最妙的是下手一座藍花瓷缸,卻用小斑竹搭著架子,上面繞著綠蔓,種著幾朵黃花兒,只王瓜,心裏便想著,五六月天,我們雞籠邊也搭著王瓜架,值得如些鋪張嗎?金太太見她也在賞鑒這王瓜,便笑道:「親母,你看,這不很有意思嗎?」冷太太笑道:「很有意思。」金太太道:「有人送了我們早開的牡丹和一些茉莉花,另外就有兩架王瓜。這瓷缸和斑竹架子都是他們配的,我就單留下了這個。這屋子裡陽光好,又有暖https://read.99csw.com氣管,是很合宜的。」金太太將王瓜誇獎了一陣子,冷太太也只好附和著。
這一天不但是金家忙碌,幾位親戚家裡,也是趕著辦好禮物,送了過來。清秋因為自己家裡清寒,抵不上那些親友的豪貴,平常是不主張母親和舅舅向這邊來的,不過這次家中一日添雙丁,舉家視為重典,母親也應當來一次才好。因此趁著大家忙亂,私下回娘家去了一轉,留下幾十塊錢,叫母親辦一點小孩兒東西。又告囑母親明日要親去道喜。冷太太聽說全家要大會親友,也是不願來,但是不去,人情上又說不過去。只是對清秋說,明天到了金家要多多照應一點。清秋道:「那也沒有什麼,反正多客氣少說話,總不會鬧出錯處來。」叮囑一遍,就匆匆地回來。自己是坐著人力車的,剛要到家門,只見後面連連一陣汽車喇叭響,一回頭,汽車挨身而過,正是燕西和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在裏面,燕西臉正向了那女子笑著說話,卻沒有看到清秋。讓汽車過去了,清秋立刻讓車夫停住,給了車錢,自走回家來。她走到門口,號房看見,卻吃了一驚。便迎著上前道:「七少奶沒坐車嗎?」清秋笑道:「我沒有到哪裡去,我走出衚衕去看看呢。」號房見她是平常衣服,卻也信了。等她進去以後,卻去告訴金榮道:「剛才七爺在車站上接白蓮花來,少奶知道了,特意在大門外候著呢。」金榮道:「我們這位少奶奶,很好說話,大概不至於那樣的,可是她一人到門口來作什麼呢?我還是給七爺一個信兒的好。」於是走到小客廳里,在門外逡巡了幾趟,只聽到燕西笑著說:「難得你到北京來的,今天晚上,我得陪你哪兒玩玩去才好。」金榮輕輕地自言自語道:「好高興!真不怕出亂子呢。」接上又聽到鵬振道:「別到處去瞎跑了,到綠陰飯店開個房間打牌去罷。」金榮一聽,知道屋子裡不是兩個人,這才放重腳步,一掀帘子進去。見燕西和白蓮花坐在一張沙發上,鵬振又和花玉仙坐在一張沙發上。於是倒了一倒茶,然後退了站在一邊,燕西對他看時,他卻微微點了點頭。燕西會意,於是走到隔壁小屋子裡去,隨後金榮也就跟著來了。燕西問道:「有什麼事嗎?」金榮把號房的話說了一遍。燕西道:「不是她一個人出去的吧?」金榮卻說是不知道,只是聽到號房如此說的。燕西沉吟了一會,因輕輕地道:「不要緊的,不必對別人說了。」燕西依舊和白蓮花在一處說笑了一會,不過放心不下,就走回自己院子里來,看看清秋作什麼。只見她站有那株盤松下面,左手攀著松枝,右手卻將松針一根一根的,扯著向地下扔,目不轉睛的卻望了天空,大概是想什麼想出了神呢。燕西道:「你這是作什麼?」清秋猛然聽到身邊有人說話,倒吃了一驚。因手拍著胸道:「你也不作聲地就走來了,倒嚇我一跳!」燕西道:「你怎麼站在這兒?」清秋皺了眉道:「我心裏煩惱著呢,回頭我再對你說罷。」說著這話,一個人竟自低著頭走回屋子去了。燕西看她的樣子,分明是極不高興,這倒把金榮的話證實了。本想追著到屋子裡去問幾句,說明白了,也無非是為了和白蓮花同車的事。這時白蓮花在前面等著,若是和清秋一討論起來,怕要消磨許多時間,暫時也就不說了。便掉轉身軀出去。這一出去,先是陪著白蓮花吃晚飯,後來又陪著在旅館里打牌,一直混到晚上兩點多鍾回來,清秋早是睡熟了。燕西往常回來得晚,也有把清秋叫醒來的時候,今天房門是虛掩的,既不用她起來開門,自己又玩得疲倦萬分,一進房也就睡了。清秋睡得早,自然起來得早。又明知道今天家裡有許多親友來,或者有事,起來以後,就上金太太那邊去。燕西一場好睡,睡到十二點鐘才醒,一看屋子裡並沒人。及至到金太太那邊去,已經有些親戚來了。清秋奉著母親的命令,也在各處招待,怎能找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