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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野草閑花突來空引怨 翠簾綉幕靜坐暗生愁

第六十九回 野草閑花突來空引怨 翠簾綉幕靜坐暗生愁

還是老媽子進房來掃地,見清秋睜著眼,頭偏在枕上,因失驚道:「少奶奶昨晚上不是比我們早回來的嗎?怎麼眼睛紅紅的,倒象是熬了夜了。」清秋道:「我眼睛紅了嗎?我自己不覺得呢。你給我拿面鏡子來瞧瞧看。」老媽子於是卷了窗帘子,取了一面帶柄的鏡子,送到床上。清秋一翻身向里,拿著鏡子照了一照,可不是眼睛有些紅嗎?因將鏡子向床裏面一扔,笑道:「究竟我是不大聽戲的人,聽了半天的戲,在床上許久,耳朵裡頭,還是嗆當嗆當的敲著鑼鼓,哪裡睡得著?我是在枕上一宿沒睡,也怪不得眼睛要紅了。」老媽子道:「早著呢,你還是睡睡罷。我先給你點上一點兒香,你定一定神。」於是找了一撮水沉香末,在檀香爐里點著了,然後再輕輕地擦著地板。清秋一宿沒睡,只覺心裏難受,雖然閉上眼睛,但屋子裡屋子外一切動作,都聽得清清楚楚,哪裡睡得著?聽得金鐘敲了九下,索性不睡,就坐起來了。不過雖然起來了,心裏只是如火焦一般,老想到自己沒有辦法。尤其是昨日給兩個侄子作三朝,想到自己身上的事,好象受了一個莫大的打擊。以前燕西和自己的感情,如膠似漆,心想,總有一個打算,而今他老是拿背對著我,我怎麼去和他商量?好便好,不好先受他一番教訓,也說不定,一個人在屋子裡就是這樣發愁。到了正午,勉強到金太太屋子裡去吃飯。燕西也不曾來,只端起碗,扒了幾口飯,便覺吃不下去。桌上的葷菜,吃著嫌油膩,素菜吃著又沒有味,還剩了大半碗飯,叫老媽子到廚房裡去要了一碟子什錦小菜,對了一碗開水,連吞帶喝地吃著。金太太看到,便問道:「你是吃不下去吧?你吃不下去,就別勉強。勉強吃下去,那會更不受用的。」清秋只淡笑了一笑,也沒回答什麼。不料金太太的話,果然說得很對,走到自己房裡來,只覺胃向上一翻,哇的一聲,來不及就痰盂子,把剛才吃的水飯,吐了一地板。一吐之後,倒覺得肚子里舒服多了。不過這種痛快,乃是項刻間的。一個好好的人,大半天沒吃飯,總不會舒服。約摸過了半個鐘頭,清秋又覺心裏有種如焦如灼的情況,不好意思又叫老媽子到廚房裡去要東西,便叫她遞錢給聽差,買些干點心來吃。干點心買來了以後,也只吃了兩塊就不想吃。因為這些點心,嚼到嘴裏,就象嚼著木頭渣子一樣,一點也沒有味。倒是沏了一壺好濃茶,一杯一杯地斟著,都喝完了。心裏自己也說不出那一種煩悶,坐也不好,睡也不好,看了一會書,只覺眼光望到書上,一片模糊,不知所云。放了書,走到院子里來,便只繞著那兩棵松樹走,說不出個滋味。走得久了,人也就疲倦得很。她這樣心神不安的,鬧了大半天,到了下午四點以後,人果然是支持不住,便倒在床上去睡了。一來昨晚沒有睡好,二來是今天勞苦過甚,因此一上床就昏著睡過去了。
醒過來時,只見侍候潤之的小大姐阿囡,斜著身子坐在床沿上。她伸了手握著清秋的手道:「五小姐六小姐剛才打這裏去,說是你睡了,沒敢驚動。叫我在這裏等著你醒,問問可是身上不舒服?」清秋道:「倒要她兩人給我擔心,其實我沒有什麼病。」阿囡和她說話,將她的手握著時,便覺她手掌心裏熱烘烘的,因道:「你是真病了,讓我對五小姐六小姐說一聲兒。」清秋握著她的手連搖幾下道:「別說,別說!我在床上躺躺就好了,你要去說了,回頭驚天動地,又是找中國大夫找外國大夫,鬧得無人不知。自己本沒什麼病,那樣一鬧,倒鬧得自己怪不好意思的。」阿囡一想,這話也很有理由,便道:「我對六小姐是要說的,請她別告訴太太就是了。要不然,她倒說我撒謊。你要不要什麼?」清秋道:「我不要什麼,只要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就好了。」阿囡聽她這話,不免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是不願人在這裏打攪,便站起身來說道:「六小姐還等著我回話呢。」清秋道:「六小姐是離不開你的,你去罷,給我道謝。」阿囡去了,請秋便慢慢地坐了起來,讓老媽子擰了手巾擦了一把臉。老媽子read•99csw•com說:「大半天都沒吃東西,可要吃些什麼?」清秋想了許久,還是讓老媽子到廚房去要點稀飯吃。自己找了一件睡衣披著,慢慢地起來。廚房知道她愛吃清淡的菜,一會子,送了菜飯來了,是一碟子炒紫菜苔,一碟子蝦米拌王瓜,一碟子素燒扁豆,一碟子冷蘆筍。李媽先盛了一碗玉田香米稀飯,都放在小圓桌上。清秋坐過來,先扶起筷子,夾了兩片王瓜吃了,酸涼香脆,覺得很適口,連吃了幾下。老媽子在一邊看見,便笑道:「你人不大舒服,可別吃那些個生冷。你瞧一碟子生王瓜,快讓你吃完了。」清秋道:「我心裏燒得很,吃點涼的,心裏也痛快些。」說著,將筷子插在碗中間,將稀飯亂攪。李媽見她要吃涼的,又給她盛了一碗上來涼著。清秋將稀飯攪涼了,夾著冷盤喝了一口,覺得很適口,先吃完了一碗。那一碗稀飯涼了許久,自不十分熱,清秋端起來,不多會,又吃完了。伸著碗,便讓老媽子再盛。李媽道:「七少奶奶,我瞧你可真是不舒服,你少吃一點吧?冷盤你就吃得不少,再要鬧上兩三碗涼稀飯,你那個身體,可擱不住。」清秋放著碗,微笑道:「你倒真有兩分保護著我。」於是長嘆了一口氣,站起來道:「我們望后瞧著罷。」李媽也不知道她命意所在,自打了手巾把子,遞了漱口水過來。清秋趿著鞋向痰盂子里吐水。李媽道:「喲!你還光著這一大截腿子,可仔細招了涼。」清秋也沒理會她,抽了本書,坐到床上去,將床頭邊壁上倒懸的一盞電燈開了。正待要看書時,只覺得胃裡的東西,一陣一陣地要向外翻,也來不及趿鞋,連忙跑下床,對著痰盂子,嘩啦嘩啦,吐個不歇。這一陣惡吐,連眼淚都帶出來了。李媽聽到嘔吐聲,又跑進來,重擰手巾,遞漱口水。李媽道:「七少奶,我說怎麼著?你要受涼不是?你趕快去躺著罷。」於是挽著清秋一隻胳膊,扶她上床,就疊著枕頭睡下。分付李媽將床頭邊的電燈也滅了,只留著橫壁上一盞綠罩的垂絡燈。李媽將碗筷子收拾清楚,自去了。清秋一人睡在床上,見那綠色的燈,映著綠色的垂幔,屋子裡便陰沉沉的。這個院子,是另一個附設的部落,上房一切的熱鬧聲音,都傳不到這裏來。屋子裡是這樣的凄涼,屋子外,又是那樣沉寂。這倒將清秋一肚子思潮,都引了上來。一個人想了許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了,忽然聽到院子里呼呼一陣聲音,接上那盞垂絡綠罩電燈,在空中搖動起來,立刻人也涼颼颼的。定了一定神,才想起過去一陣風,忘了關窗子呢。床頭邊有電鈴,按著鈴,將李媽叫來,關了窗子。李媽道:「七爺今晚又沒回來嗎?兩點多鍾了,大概不回來了。我給你帶上門罷。」清秋聽說,微微地哼了一聲,在這一聲哼中,她可有無限的幽怨哩。
坐了不大一會兒,只見房門一開,有一個女子伸進頭來,不是別人,正是清秋。二花倒不為意,燕西未免為之一愣。清秋原是在內客廳里招待客的,後來冷太太也到客廳里來了。因為冷太太說,來幾次都沒有看過燕西的書房,這一回倒是要看看。所以清秋趁著大家都起身去看戲,將冷太太悄悄地帶了來。總算是她還是格外地小心,先讓冷太太在走廊上站了一站,先去推一推門,看看屋子裡還有誰?不料只一開門,燕西恰好一隻手挽了白連花的脖子,一隻手挽著花玉仙的手,同坐在沙發上。清秋看二花的裝束,就知道是女戲子。知道他們兄弟,都是胡鬧慣了的,這也不足為奇,因此也不必等燕西去遮掩,連忙就身子向後一縮。冷太太看她那樣子,猜著屋子裡必然有人,這也就用不著再向前進了。清秋過來,輕輕地笑道:「不必瞧了,他屋子裡許多男客。」冷太太道:「怎麼斯斯文文,一點聲音都沒有呢?」清秋道:「我看那些人,都在桌子上哼哼唧唧的,似乎是在作詩呢。」冷太太道:「那我們就別在這裏打擾了。有的是好戲,去聽戲去罷。」於是母子倆仍舊悄悄地回客廳來。清秋雖然對於剛才所見的事,有些不願意,因為母親在這裏,家裡又是喜事,只得一點read.99csw.com顏色也不露出,象平常一樣陪著母親聽戲。也不過聽了兩齣戲,有個老媽子悄悄地步到身邊,將她的衣襟扯了一扯,她已會意,就跟老媽子走了開來。走到沒有人的地方,清秋才問道:「鬼鬼祟祟的有什麼事?」老媽子道:「七爺在屋子裡等著你,讓你去有話說呢。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清秋心裏明白,必定是為剛才看到那兩個女賓,他急於要向我解釋,其實我哪裡管這些閑帳?也就不甚為意地走回屋子裡來。只見燕西板著臉,兩手背在身後,只管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看見人來,只瞅了一眼,並不理會,還是來回地走著。清秋見他不作聲,只得先笑道:「叫我有什麼事嗎?」燕西半晌又不作聲,忽然將腳一頓,地板頓得咚的一響。哼了一聲道:「你要學他們那種樣子,處處都要干涉我,那可不行的!」清秋已是滿肚子不舒服,燕西倒先生起氣來,便冷笑道:「你這是給我一個下馬威看嗎?我想我很能退讓的了,我什麼事干涉過你?」燕西道:「你說下馬威就是下馬威,你怎麼樣辦吧?」清秋見他臉都氣紫了,便道:「今天家裡這些個人,別讓人家笑話。你有什麼話,只管慢慢地說,何必先生上氣?」燕西道:「你還怕人家笑話嗎?昨天你就一個人到街上偵探我的行動去了。剛才你還要我的好看,一直找到我書房裡去。」清秋道:「你別嚷,讓我解釋。我絕對不知道你有女朋友在那裡。因為母親要看你的書房,所以我引了她去。」燕西道:「很好,我以為不過是你要和我搗亂呢。原來你把你母親也帶去調查我的行動,事情總算你查出來了,你要怎樣辦,就聽你怎樣辦。」清秋不曾說得他一句,他倒反過來生氣,一肚子委屈,也不知道怎麼說好,只在這一難之間,兩道眼淚,就不期然而然地流下來了。燕西道:「這又算委屈你了?得!我還是忍耐一點,什麼也不說,省得你說我給了你下馬威看。」他說畢,掉轉身子就走了。清秋一點辦法沒有,只得伏到床上去哭了一陣。
清秋站在客廳門外,懊悔不迭,自己來招待就來招待便了,又和她謙虛個什麼?這人是個笑臉虎,說不多心一定是多心了。正在發愣,客廳卻有一班客擠出來了。清秋只得敷衍了幾句,然後自己也進客廳去。這時玉芬已經到了金太太屋子裡來了。她見冷太太和婆婆同坐在沙發上,非常的親密,便在屋子外站了一站。冷太太早看見了,便站起身來,叫了一聲三少奶奶。金太太道:「你請坐罷,和晚輩這樣客氣?」玉芬想不進來的,人家這樣一客氣,不得不進來了,便進來寒暄了幾句。冷太太道:「清秋對我說,三少奶奶最是聰明伶俐的人,我來一回愛一回,你真箇聰明相。」玉芬笑道:「你不要把話來倒說著罷,我這人會讓人見了一回愛一回?」冷太太連稱不敢。金太太笑道:「這孩子誰也這樣說,掛著調皮的相。但是真說她的心地,卻不怎樣調皮。」冷太太連連點頭道:「這話對的,許多人看去老實,心真不老實。許多人看去調皮。實在倒忠厚。」玉芬笑道:「幸而伯母把這話又說回來了,不然,我倒要想個法子,把臉上調皮的樣子改一改才好。」這一說,大家都笑了。玉芬道:「前面大廳上,已經開戲了,伯母不去聽聽戲去?」金太太道:「這時候好戲還沒有上場,我和伯母,倒是談得對勁,多談一會兒,回頭好戲上場再去罷。你要聽戲,你就去罷。」玉芬便和冷太太笑道:「伯母,我告罪了,回頭再談罷。」說著,走了出來,便回自己的屋子裡。
只見鵬振肋下夾了一包東西,匆匆就向外跑。玉芬見著,一把將他拉住,道:「你拿了什麼東西走?讓我檢查檢查。」鵬振笑道:「你又來搗亂,並沒有什麼東西。」說著,一摔玉芬的手就要跑。玉芬見他如此,更添了一隻手來拉住鼻子一哼道:「你給我來硬的,我是不怕這一套,非得讓我瞧不可。」鵬振將包袱依舊夾著,笑道:「你放手,我也跑不了。檢查就讓你檢查,但是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講一講理,你看成不成?」玉芬放了手,向他前面攔著一站,然後對他渾身上九_九_藏_書下看了一看,笑道:「怎不講理?」鵬振道:「講理就好,你拿東西進進出出,我檢查過沒有?為什麼你就單單地檢查我?我拿一個布包袱出去,都要受媳婦兒的檢查,這話傳出了,叫我臉向哪裡擱?」玉芬道:「你說得很有理,我也都承認。可是有一層,今天無論如何,我要不講理一回,請你把包袱打開,給我看一看。我若是看不著內容,我是不能讓你過去的。」鵬振笑道:「真的,你要看看?得啦,怪麻煩的,晚上我再告訴你就是了。」玉芬臉一板,兩手一叉腰,瞪著眼道:「廢話!硬來不行,就軟來,我也是不受的!」鵬振也板著臉道:「要查就讓你查。查出來了,我認罰,查不出來呢,你該怎麼樣?」玉芬道:「哼!你唬我不著,我要是查不出什麼來,我也認罰,這話說得怎麼樣?」鵬振道:「搜不著,真能受罰嗎?」玉芬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了出來,哪有反悔之理。」鵬振就不再說什麼了,將包袱輕輕悄悄地遞了過去,笑道:「請你檢查吧!諸事包涵一點。」玉芬將包裹接過去,匆匆忙忙打開一看,卻是一大包書。放在走廊短欄上,翻了一翻,都是燕西所定閱的雜誌,此外卻是大大小小一些畫報,拿了幾本雜誌,在手裡抖了一抖,卻也不見一點東西落下來。便將書向旁邊一推,落了一地,鼻子一哼道:「怪不得不怕我搜,你把秘密的信件,都夾在這些書裏面呢,我又不是神仙,我知道你的秘密藏在哪一頁書里?我現在不查,讓我事後來慢慢打聽,只要我肯留心,沒有打聽不出來的。你少高興,你以為我不查,這一關就算你闖過去了?我可要慢慢地來對付,總會水落石出的。」一口氣,她說上了一遍,也不等鵬振再回復一句,一掉頭,挺著胸脯子就走了。鵬振望著她身後,發了一會子愣。等她走遠了,一個人冷笑道:「這倒好,豬八戒倒打了一耙!她搜不著我的贓證,倒說我有贓證她沒工夫查。」忽然身後有人笑道:「幹嗎一個人在這裏說話?又是抱怨誰?」鵬振回頭一看,卻是翠姨,因把剛才事略微說了一說。翠姨道:「你少給她過硬罷,這回搜不著你的贓證,下回呢?」鵬振又嘆了一口氣道:「今天家裡這麼些親戚朋友,我忍耐一點子,不和她吵了。可是這樣一來,又讓她興了一個規矩,以後動不動,她又得檢查我了。」翠姨笑道:「你也別儘管抱怨她。若是你總是好好兒的,沒有什麼弊在人家手裡,我看她也不至於無緣無故地興風作浪的。今天這戲子裏面,我就知道你捧兩個人。」鵬振道:「不要又用這種話來套我們的消息了。」翠姨道:「你以為我一點不知道嗎?我就知道男的你捧陳玉芳,女的你是捧花玉仙,對不對?」鵬振笑道:「這是你瞎指的。」翠姨道:「瞎指有那麼碰巧全指到心眼裡去嗎?老實告訴你,我認識幾個姨太太,他們都愛聽戲捧坤角,還有一兩個人,簡直就捧男角的呢。他們在戲子那裡得來的消息,知道你就捧這兩個人,因為不干我什麼事,我早知道了,誰也沒有告訴過。你今天當著我面胡賴,我倒成了造謠言了,我不能不說出來。老實說,你們在外頭胡來,以為只要瞞著家裡人,就不要緊,你就不許你們的朋友對別人說,別人傳別人,到底會傳回來嗎?你要不要我舉幾個例?」鵬振一聽這話,的確不大好,向翠姨拱了拱手,笑道:「多多包涵罷。」說畢,竟自出去了。
這個時候,金氏兄弟,和著他們一班朋友,都擁在前面小客廳里,和那些戲子說笑著。因為由這裏拐過一座走廊,便是大禮堂。有堂會的時候,這道寬走廊,將活窗格一齊掛起,便是後台。左右兩個小客廳,就無形變成了伶人休息室。右邊這小客廳,尤其是金氏弟兄願到的地方,因為這裏全是女戲子。鵬振推門一進來,花玉仙就迎上前道:「我說隨便借兩本雜誌看看,你就給我來上這些。」鵬振道:「多些不好嗎?」花玉仙道:「好的,我謝謝你,這一來,我慢慢地有得看了。」燕西對鵬振道:「你倒慷他人之慨。」花玉仙沒有懂得這句話,只管望了燕西。燕西又不好直說出來,只是笑笑而九-九-藏-書已。孔學尼伸出右手兩個指頭,作一個闊叉子形,將由鼻子梁直墜下來的近視眼鏡,向上託了一托。然後擺一擺腦袋,笑道:「這種事情,我得說出來。」於是走近一步。望著花玉仙的臉道:「老實告訴你,這些書,都是老七的,老三借去看了。看了不算,還一齊送人,當面領下這個大情,不但是乞諸其鄰而與之,真有些掠他人之美。」鵬振笑道:「孔夫子,這又挨上你背一陣子四書五經了。這些雜誌,每月寄了許多來,他原封也不開,儘管讓它去堆著。我是看了不過意,所以拆開來,偶然看個幾頁。我給他送人,倒是省得辜負了這些好書。不然,都送給換洋取燈的了。」燕西笑道:「你瞧瞧,不見我的情倒罷了,反而說一大堆不是。」花玉仙怕鵬振兄弟,倒為這個惱了,便上前一手拉著他的手,一手拍著他的肩膀道:「我事先不知道,聽了半天,我這才明白了。我這就謝謝你,你要怎樣謝法呢?」燕西笑道:「這是笑話了,難道為你不謝我,我才說上這麼些個嗎?」花玉仙笑道:「本來也是我不對,既是得了人家的東西,還不知道誰是主人,不該打嗎?」白蓮花也在這裏坐著的,就將花玉仙的手一拖道:「你有那麼些閑工夫,和他說這些廢話。」說著,就把花玉仙輕輕一推,把她推得遠遠的。孔學尼擺了兩擺頭道:「在這一點上面,我們可以知道,親者親,而疏者疏矣。」王幼春在一邊拍手笑著:「你別瞧這孔夫子文縐縐的,他說兩句話,倒是打在關節上。玉仙那種道謝,顯然是假意殷勤。蓮花出來解圍,顯然是幫著燕西。」白蓮花道:「我們不過鬧看好玩罷了,在這裏頭,還能安什麼小心眼兒嗎?你真是鋦碗找碴兒。」說著,向他瞟了一眼,嘴唇一撇,滿屋子人都拍手頓足哈哈大笑起來。孔學尼道:「不是我說李老闆,說話還帶飛眼兒,豈不是在屋子裡唱《賣胭脂》,怎麼叫大家不樂呢?」這樣一來,白蓮花倒有些不好意思,便拉花玉仙走出房門去了。劉寶善在人叢里站了起來道:「開玩笑倒不要緊,可別從中挑撥是非,你們這樣一來,她倆不好意思,一定是躲開去了。我瞧你們該去轉圜一下子,別讓她倆溜了。」鵬振道:「那何至於?要是那樣……」燕西道:「不管怎樣,得去看看,知道她兩人到哪裡去了?」說著,就站起身來追上去。追到走廊外,只見她兩人站在一座太湖石下,四望著屋子。燕西道:「你們看什麼?」白蓮花道:「我看你府上這屋子,蓋得真好,讓我們在這裏住一天,也是舒服的。」燕西道:「那有什麼難?只要你樂意,住周年半載,又待何妨?剛才你所說的是你心眼裡的話嗎。」花玉仙手扶著白蓮花的肩膀,推了一推,笑道:「傻子!說話不留神,讓人家討了便宜去了。」白蓮花笑道:「我想七爺是隨便說的,不會討我們的便宜的。要是照你那樣說法,七爺處處都是不安好心眼兒的,我們以後還敢和他來往嗎?」燕西走上前,一手挽了一個,笑道:「別說這些無謂的話了,你們看看我的書房吧!我帶你們去看。」他想著,這時大家都聽戲陪客去了,自己書房裡決沒有什麼人來的。就一點不躊躇,將二花帶了去坐。
一會子,只聽得玉兒在外面叫道:「七少奶,你們老太太請你去哩。」清秋連忙掏出手絹,將臉上淚痕一陣亂擦,向窗子外道:「你別進來,我這兒有事。你去對我們老太太說,我就來。」玉兒答應著去了。清秋站起來,先對鏡子照了一照,然後走到屋后洗澡間里去,趕忙洗了一把臉,重新撲了一點粉,然後又換了一件衣服,才到戲場上來。冷太太問道:「你去了大半天,做什麼去了?」清秋笑道:「我又不是客,哪能夠太太平平地坐在這裏聽戲哩?我去招待了一會子客,剛才回屋子裡去換衣服來的。」冷太太道:「你家客是不少,果然得分開來招待。若是由一個人去招待,那真累壞了。燕西呢?我總沒瞧見他,大概也是招待客去了。」清秋點點頭。清秋三言兩語,將事情掩飾過去了,就不深談了。這金家的堂會戲,一直演到半夜三四點鐘。但是冷太太因家裡無人,不肯看到那麼晚九_九_藏_書。吃過晚飯之後,只看了一齣戲,就向金太太告辭。金太太也知道她家人口少,不敢強留,就分付用汽車送,自己也送到大樓門外。清秋攜著母親的手,送出大門,一直看著母親上了汽車,車子開走了,還站著呆望,一陣心酸,不由得落下幾點淚。一個人悵悵地走回上房,只聽得那邊大廳里鑼鼓喧天,大概正演著熱鬧戲。心裏一陣陣難受,哪裡還有興緻去聽戲?便順著走廊,回自己院子里來。這道走廊正長,前後兩頭,也不見一個人,倒是橫樑上的電燈,都亮燦燦的。走到自己院子門口,門卻是虛掩的,只檐下一盞電燈亮著,其餘都滅了。叫了兩聲老媽子,一個也不曾答應。大概他們以為主人翁決不會這時候進來,也偷著聽戲了。院子里靜悄悄的,倒是隔壁院子下房裡嘩啦嘩啦抄動麻雀牌的聲音,隔牆傳了過來。自己並不害怕,家裡難得有堂會,兩個老媽子聽戲就讓她聽去,不必管了。一個人走進屋子去,擰亮電燈,要倒一杯茶喝,一摸茶壺,卻是冷冷冰冰的。於是將琺琅瓷壺拿到浴室自來水管子里灌了一壺水,點了火酒爐子來燒著了。火酒爐子燒得呼呼作響,不多大一會,水就開了。她自己沏上了一壺茶,又撮了一把台灣沉香末,放在御瓷小爐子里燒了。自己定了一定神,便拿了一本書,坐著燈下來看。但是前面戲台上的鑼鼓,嗆當嗆當,只管一片傳來。心境越是定,越聽得清清楚楚,哪裡能把書看了下去?燈下坐了一會,只覺無聊。心想,今天晚上,坐在這裡是格外悶人的,不如還是到戲場上去混混去。屋子裡留下一盞小燈,便向戲場上來。只一走進門,便見座中之客,紅男綠女,亂紛紛的。心想都是快樂的,惟有我一個人不快樂,我為什麼混在他們一處?還不曾落座,於是又退了回去。到了屋子裡,那爐里檀煙,剛剛散盡,屋子裡只剩著一股稀微的香氣。自己坐到燈邊,又斟了一杯熱茶喝了。心想,這種境界,茶熱香溫,酒闌燈燒,有一個合意郎君,並肩共話,多麼好!有這種碧窗朱戶,綉簾翠幕,只住了我一個含辱忍垢的女子,真是彼此都辜負了。自己明明知道燕西是個紈絝子弟,齊大非偶。只因他忘了貧富,一味地遷就,覺得他是個多情人。到了後來,雖偶然也發現他有點不對的地方,自己又成了騎虎莫下之勢,只好嫁過來。不料嫁過來之後,他越發是放蕩,長此以往,不知道要變到什麼樣子了?今天這事,恐怕還是小發其端吧?她個人靜沉沉地想著,想到後來,將手託了頭,支著在桌上。過了許久,偶然低頭一看,只見桌上的絨布桌面,有幾處深色的斑點,將手指頭一摸,濕著沾肉,正是滴了不少的眼淚。半晌,嘆了一口氣道:「過後思量盡可憐」。這時,夜已深了,前面的鑼鼓和隔牆的牌聲,反覺得十分吵人。自己走到銅床邊,正待展被要睡,手牽著被頭,站立不住,就坐下來,也不知道睡覺,也不知道走開,就是這樣獃獃地坐在床沿上。坐了許久,身子倦得很,就和衣橫伏在被子上睡下去。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過來,只覺身上涼颼颼的,趕忙脫下外衣,就向被裡一鑽。就在這個時候,聽得桌上的小金鐘和隔室的掛鐘,同時噹噹當敲了三下響,一聽外面的鑼鼓無聲,牆外的牌聲也止了。只這樣一驚醒,人就睡不著,在枕頭上抬頭一看,房門還是自己進房時虛掩的,分明是燕西還不曾進來。到了這般時候,他當然是不進來了。他本來和兩個女戲子似的人在書房裡糾成了一團,既是生了氣,索性和她們相混著在一處了。不料他一生氣,自己和他辯駁了兩句,倒反給他一個有詞可措的機會。夫妻無論怎樣的恩愛,男子究竟是受不了外物引誘的,想將起來,恐怕也不免象大哥三哥那種情形吧?清秋只管躺在枕頭上望了天花板獃想。鍾一次兩次的,報了時刻過去,總是不曾睡好,就這樣清醒白醒地天亮了。越是睡不著,越是愛想閑事,隨後想到佩芳、慧廠添了孩子,家裡就是這樣驚天動地的鬧熱,若臨了自己,應該怎麼樣呢?只想到這裏,把幾個月猶豫莫決的大問題,又更加擴大起來,心裏亂跳一陣,接上就如火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