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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序

作者自序

這部小說在上海發表而後,使我多認識了許多好朋友,這真是我生平 一件可喜的事。我七八年沒有回南;回南之時,正值這部小說出版,我 更可喜了。所以這部書,雖然卑之無甚高論,或者也許我說「敝帚自珍」, 到了明年石榴花開的時候,我一定拿著《啼笑因緣》全書,坐在中山公 園茅亭上,去舉行二周年紀念。那個時候,楊柳、荷錢、池塘、水榭, 大概一切依然;但是當年的女郎,當年的喜鵲,萬萬不可遇了。人生的 幻想,可以構成一部假事實的小說;然而人生的實境,倒真有些像幻影 哩!寫到這裏,我自己也覺得有些「啼笑皆非」了。
這天,我換了一套灰色嗶嘰的便服,身上輕爽極了。袋裡揣了一本袖 珍日記本,穿過「四宜軒」,渡過石橋https://read•99csw•com,直上小山來。在那一列土山之 間,有一所茅草亭子,亭內並有一副石桌椅,正好休息。我便靠了石桌, 坐在石墩上。這裡是僻靜之處,沒什麼人來往,由我慢慢的鑒賞著這一 幅工筆的圖畫。雖然,我的目的,不在那石榴花上,不在荷錢上,也不 在楊柳樓台一切景緻上;我只要借這些外物,鼓動我的情緒。我趁著興 致很好的時候,腦筋里構出一種悲歡離合的幻影來。這些幻影,我不願 它立刻即逝,一想出來之後,馬上掏出日記本子,用鉛筆草草的錄出大 意了。這些幻影是什麼?不瞞諸位說,就是諸位現在所讀的《啼笑因緣》 了。當我腦筋里造出這幻影之後,真箇像銀幕上的電影,一幕一幕,不 斷的read•99csw.com湧出。我也記得很高興,鉛筆瑟瑟有聲,只管在日記本子上畫著。 偶然一抬頭,倒幾乎打斷我的文思。原來小山之上,有幾個妙齡女郎, 正伏在一塊大石上,也看了我喁喁私語。她們的意思,以為這個人發了 什麼瘋,一人躲在這裏埋頭大寫。我心想:流水高山,這正也是知己了, 不知道她們可明白我是在為小說布局。我正這樣想著,立刻第二個感覺 告訴我,文思如放焰火一般——放過去了,回不轉來的,不可間斷。因 此我立刻將那些女郎置之不理,又大書特書起來。我一口氣寫完,女郎 們不見了,只對面柳樹中,啪的一聲,飛出一隻喜鵲振破了這小山邊的 沉寂。直到於今,這一點印象,還留在我腦筋里。
那是民國十八年,舊九-九-藏-書京五月的天氣。陽光雖然抹上一層淡雲,風吹到 人身上,並不覺得怎樣涼。中山公園的丁香花、牡丹花、芍藥花都開過 去了;然而綠樹蔭中,零碎擺下些千葉石榴的盆景,猩紅點點,在綠油 油的葉子上正初生出來,分外覺得嬌艷。水池子里的荷葉,不過碗口那 樣大小,約有一二十片,在魚鱗般的浪紋上飄蕩著。水邊那些楊柳,拖 著丈來長的綠穗子,和水裡的影子對拂著。那綠樹里有幾間紅色的屋子, 不就是水榭后的「四宜軒」嗎?在小山下隔岸望著,真箇是一幅工筆圖 畫啊!
《啼笑因緣》將印單行本之日,我到了南京,獨鶴先生大喜,寫了信 和我要一篇序,這事是義不容辭的。然而我作書的動機如此,要我寫些 什麼呢?我正躊躇著,同寓的錢芥塵先生、舒https://read.99csw.com舍予先生就鼓動我作篇白 話序,以為必能寫得切實些。老實說,白話序平生還不曾作過,我就勉 從二公之言,試上一試。因為作白話序,我也不去故弄什麼狡獪伎倆, 就老老實實把作書的經過說出來。
這一部《啼笑因緣》,就是這樣產生出來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 有什麼用意,更不知道我這樣寫出,是否有些道理。總之,不過捉住了 我那日那地一個幻想寫出來罷了。——這是我赤|裸裸地能告訴讀者的。 在我未有這個幻想之先,本來由錢芥塵先生,介紹我和《新聞報》的嚴 獨鶴先生,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歡迎上海新聞記者東北視察團的席 上認識。而嚴先生知道我在北方,常塗鴉些小說,叫我和《新聞報》、 《快活林》也作一篇。我是以賣文糊口的人,當然很九_九_藏_書高興的答應。只是 答應之後,並不曾預定如何著筆。直到這天在那茅亭上布局,才有了這 部《啼笑因緣》的影子。
說到這裏,我有兩句贅詞,可以附述一下:有人說小說是「創造人生」, 又有人說小說是「敘述人生」。偏於前者,要寫些超人的事情;偏於后 者,只要是寫著宇宙間之一些人物罷了。然而我覺得這是純文藝的小說, 像我這個讀書不多的人,萬萬不敢高攀的。我既是以賣文為業,對於自 己的職業,固然不能不努力;然而我也萬萬不能忘了作小說是我一種職 業。在職業上作文,我怎敢有一絲一毫自許的意思呢?當《啼笑因緣》 逐日在《快活林》發表的時候,文壇上諸子,加以糾正的固多;而極力 謬獎的,也實在不少。這樣一來,使我加倍的慚愧了。
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