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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沽酒迎賓甘為知己死  越牆窺影空替美人憐

第十三回  沽酒迎賓甘為知己死  越牆窺影空替美人憐

這衚衕轉角處,正有一盞路燈,高懸在一丈多高以外,由衚衕兩頭黑暗 中看這裏,正是清楚。壽峰在身上掏出一個大銅子,對著電燈泡拋了去,只 聽卜的一聲,眼前便是一黑。壽峰抬頭將閣樓的牆看了一看,笑道:「這也 沒有什麼難,就是照著我們所議的法子試試。」於是王二禿子面牆站定,蹲 了下去,快刀周就站在他的肩上,他慢慢站起來,兩手反背,伸了巴掌,江 老海踏在他的手上,走上他的肩,接著踏了快刀周的手,又上他的肩,便疊 成了三層人。最後壽峰踏在江老海的肩上,手向上一伸,身子輕輕一聳,就 抓住了窗口上的麻石,起一個鸚鵡翻架式,一手抓住了百葉窗格的橫縫,人 就蹲在窗口。牆下三個人,見他站定,上面兩個,便跳下了地,壽峰將窗上 的百葉,用手捏住;只一揉,便有一塊成了碎粉;接連碎了幾塊,就拆斷一 大片百葉,左手抓住窗縫,右手伸進去,開了鐵鉤,與上下插閂,就開了一 扇窗戶,身子一閃,兩扇齊開,立腳的地就大了。百葉窗里是玻璃窗,也關 上的;於是將身上預備好了的一根裁玻璃針拿出,先將玻璃劃了一個小洞, 用手捏住,然後整塊的裁了下來;接著去了兩塊玻璃,人就可以探進身子了。 壽峰倒爬了進去,四周一看,乃是一所空樓,於是打開窗戶,將衣服下系在 腰上的一根麻繩解了下來,向牆下一拋,下面快刀周手拿了繩子,緣了上來, 二人依舊把朝外的百葉窗關好,下樓尋路。這裏果然是一所花園,不過到處 是很深的野草,似乎這裏很久沒有人管理的了。在野草裏面尋到一條路,由 路過去,穿過一座假山,便是一所矮牆,由假山石上輕輕一聳,便站在那矮 牆上。壽峰一站定腳,連忙蹲了下來,原來牆對過是一列披屋,電光通亮, 隔了窗子,刀勺聲,碗碟聲,響個不了;同時有一陣油腥味,順著風吹來, 觀測以上種種,分明這是廚房了。快刀周這時也蹲在身邊,將壽峰衣服一扯, 輕輕的道:「這時候廚房裡還作東西吃,我們怎樣下手?」壽峰道:「你不 必作聲,跟著行事就是了。」蹲了一會,卻聽見有推門聲,接上有人問道: 「李爺!該開稀飯了吧?」又有一個人道:「稀飯不準吃呢。你預備一點面 條子吧。那沈家小姐還要和將軍開談判呢。」又有一個道:「什麼小姐?不 過是個唱大鼓書的小姑娘罷了。」壽峰聽了這話,倒是一怔。怎麼還要吃面 開談判,難道這事還有挽回的餘地嗎?於是跨過了屋脊,順著一列廂房屋脊 的後身,向前面走去,只見一幢西式樓房迎面而起,樓后乃是齊檐的高牆, 上下十個窗口,有幾處放出亮光來。遠看去,那玻璃窗上的光,有映帶著綠 色的,有映帶著紅色的,也有是白色的。只在那窗戶上,可以分出這玻璃窗 哪裡是一間房。哪兩處是共一間房,那有亮光的地方,當然是有人的所在了, 遠遠望去,那紅色光是由樓上射出來的,在樓外光射出來的空間,有一叢黑 巍巍的影子,將那光掩映著,帶著光的地方,可以看出那是橫空的樹葉;樹 葉裏面有一根很粗的橫干,卻是由隔壁院子里伸過來的。回頭看隔壁時,正 有一棵高出雲表的老槐樹。壽峰大喜,這正是一個絕好的梯子,於是手撫著 瓦溝,人作蛇行,到了屋檐下,向前一看,這院子里黑漆漆的,正沒有點著 電燈,於是向下一溜,兩手先落地,拉了一個大鼎,一點聲音沒有,兩腳向 下一落,人就站了起來。快刀周卻依舊在屋檐上蹲著,因為這裏正好藉著那 橫枝兒樹葉,擋住了窗戶里射出來的光。壽峰緣上那大槐樹,到了樹中間, 看出那橫乾的末端,於是倒掛著身子,兩手兩腳橫緣了出去。緣到尖端,看 此處距那玻璃窗,還有兩三尺,玻璃之內,垂著兩幅極薄的紅紗。在外面看 去,只能看到屋子裡一些隱約中的陳設品:彷彿有一面大鏡子,懸在壁中間, 那裡將電燈光反射出來,這和沈大娘所說關住鳳喜的屋子,頗有些相像。只 是這屋子裡是否還有其他的人陪著?卻看不出來。於是一面靜聽屋裡的響 動,一面看這屋子的電燈線是由哪裡去的。只在這靜默的時間,沉寂陰涼的 空氣里,卻夾著一陣很濃厚的鴉片煙氣味,用鼻子去嗅那煙味傳來的地方, 卻在樓下。沈大娘曾說過:劉將軍會抽鴉片煙的。在上房裡這樣夜深能抽出 這樣的煙氣味來,這當然不是別人所乾的事。便向下看了一下地勢,約摸相 距兩丈高。於是盤到樹梢,讓橫干向下沉著,然後一放手,輕輕的落在地上; 順著牆向右轉,是一道read.99csw.com附牆的圍廊。只剛到這裏,便聽得身後有腳步聲,這 可不能大意,連忙向走廊頂上一跳,平躺在上面。果然有兩個人說著話過來。 人由走廊下經過,帶著一陣油醬氣味,這大概是送晚餐過去了。等人過去, 壽峰一昂頭,卻見樓牆上有一個透氣眼透出光來,站在這走廊頂上,正好張 望。這眼是古錢式的格子,裡頭小玻璃掩扇卻擱在一邊,在外只看到正面半 截床,果然是一個人橫躺在那裡抽煙,剛才送過去的晚餐,卻不見放在這屋 子里。一會,進來一個三十上下的女僕,床上那人,一個翻身向上一爬,右 手上拿了煙槍,直插在大腿上,左手撅了鬍子尖笑問道:「她吃了沒有?」 女僕道:「她在吃呢,將軍不去吃嗎?」那人笑道:「讓她吃得飽飽的吧。 我去了,她又得礙著面子,不好意思吃;她吃完了,你再來給我一個信,我 就去。」女僕答應去了。壽峰聽了納悶得很,一回身,快刀周正在廊下張望, 連忙向下一跳,扯他到了僻靜處問道:「你怎麼也跑了來?」快刀周道:「我 剛才爬在那紅紗窗外看的,正是關在那屋子裡,可是那姑娘自自在在的在那 兒吃面,這不怪嗎?」壽峰埋怨道:「你怎麼如此大意,你伏在窗子上看, 讓屋子裡人看見,可不是玩的。」快刀周道:「師傅你怎麼啦?窗紗這種東 西,就是為了暗處可以看明處,晚上屋子裡有電燈,我們在窗子外,正好向 裏面看。」壽峰哦了一聲道:「我倒一時愣住了。我想這邊屋子有通氣眼的, 那邊一定也有通氣眼的,我們到那邊去看看。聽那姓劉的說話,還不定什麼 時候睡覺,咱們可別胡亂動手。」於是二人伏著走過兩重屋脊,再到長槐樹 的那邊院子,沿著靠樓的牆走來。這邊牆和樓之間,並無矮牆,只有一條小 夾道。這邊牆上沒有透氣眼,卻有一扇小窗。壽峰估量了一番,那窗子離屋 檐,約摸有一人低,他點了頭,復爬上大槐樹,由槐樹渡到屋頂上,然後走 到左邊側面,兩腳勾了屋檐,一個金鉤倒掛式,人倒垂下來。恰是不高不低, 剛剛頭伸過窗子,兩手反轉來,一手扶著一面,推開百葉窗扇,看得屋子裡 清清楚楚:對著窗戶,便是一張紅皮的沙發軟椅子,一個很清秀的女子,兩 手抱著右膝蓋,斜坐在上面,那正是鳳喜無疑了。看她的臉色,並不怎樣恐 懼,頭正對了這窗子,眼珠也不轉一轉,似乎在想什麼。先前在樓下看到的 那個女僕,拿了一個手巾把,送到她手上,笑道:「你還擦一把,要不要撲 一點粉呢?」鳳喜接過手巾,在嘴唇上只抹了一抹,懶懶的將手巾向女僕手 上一拋,女僕含笑接過去。一會兒,卻拿了一個粉膏盒,一個粉缸,一面小 鏡子,一齊送到鳳喜面前。鳳喜果然接過粉缸,取出粉撲,朝著鏡子撲了兩 撲,女僕笑道:「這是外國來的香粉膏,不用一點嗎?」鳳喜將粉撲向粉缸 里一擲,搖了一搖頭,女僕隨手將鏡子粉撲,放在窗下桌上。看那桌上時, 大大小小,擺了十幾個錦盒,盒子也有揭開的,也有關上的。看那盒子里時, 亮晶晶地,也有珍珠,也有鑽石,這些盒子旁,另外還有兩本很厚的帳簿, 一小堆中外鑰匙。
這時業已夜深,劉將軍家裡的賓客也都散了。由一個馬弁,將沈大娘引 進上房,后又由一個老媽子,將沈大娘引上樓去。這樓前是一字通廊,一個 雙十字架的玻璃窗內,垂著紫色的帷幔。隔著窗子,看那燦爛的燈光,帶著 鮮艷之色,便覺這裏不是等閑的地方了。由正門穿過堂屋,旁邊有一掛雙垂 的綠幔。老媽子又引將進去,只見裏面金碧輝煌,陳設得非常華麗;上面一 張銅床,去了上半截的欄杆。天花板上,掛著一副垂鍾式的羅帳,罩住了這 張床,在遠處看著,那電光映著,羅帳如有如無,就見鳳喜側著身子躺在里 面。床前兩個穿白衣的女子,坐著看守她。沈大娘曾見過,這是醫院里來的 人了。沈大娘要向前去掀帳子,那女看護對她搖搖手道:「她睡著了,你不 要驚動她;驚醒了她是很危險的。」沈大娘看女看護的態度,是那樣鄭重, 只好不上前,便問老媽子道:「這是你們將軍的屋子嗎?」老媽子道:「不 是!原是我們太太的屋子,後來太太回天津,就在天津故世了,這屋子還留 著。老太太你瞧瞧,這屋子多麼好。你姑娘若跟了我家將軍,那真是造化。」 沈大娘默然。因問:「劉將軍哪裡去了?」老媽子道:「有要緊的公事,開 會去了。大概今天晚晌,不能回家。他是常開會九_九_藏_書開到天亮的。」沈大娘聽了 這話,倒又寬慰了一點子。可是坐在這屋子裡,先是女看護不許驚動鳳喜, 後來鳳喜醒過來了,女看護又不讓多說話。相守到了下半夜,兩個女看護出 去睡了,老媽子端了兩張睡椅,和沈大娘一個人坐了一張,輕輕的對沈大娘 道:「我們將軍吩咐了,只叫你來陪著你姑娘,可是不讓多說話。你要有什 么心事,等我們將軍回來了,和我們將軍當面說吧。」沈大娘到了這裏,也 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裏自然畏懼起來。老媽子不讓多說話,也就不多說話。 夏日夜短,天快亮了,鳳喜睡足了,已是十分清醒,便下床將沈大娘搖撼著。 她醒過來,鳳喜將手把老媽子一指,又搖了一搖,然後輕輕的道:「我只好 還裝著病,要出去是不行的了。回頭你去問問關家大叔,看他還有救我的什 么法子沒有?」說時,那老媽子在睡椅上翻著身,鳳喜就溜上床去了。沈大 娘心裏有事,哪裡睡得著。約有六七點鐘的光景,只聽到窗外一陣腳步聲, 就有人叫道:「將軍來了。」那老媽子一個翻身坐起來,連連搖著沈大娘道: 「快起快起。」沈大娘起身時,劉將軍已進門了。彷彿見綠幔外,有兩個穿 黃色短衣服的人,在那裡站著,自己打算要質問劉將軍的幾句話,完全嚇回 去了。還是劉將軍拿了手上的長柄摺扇指點著她道:「你是鳳喜的媽嗎?」 沈大娘說了一個是字,手扶著身邊的椅靠,向後退了一步。劉將軍將扇子向 屋子四周揮了一揮,笑道:「你看,這地方比你們家裡怎樣?讓你姑娘在這 里住著,不比在家裡強嗎?」沈大娘抬頭看了看他,雖然還是笑嘻嘻的樣子, 但是他那眼神里,卻帶有一種殺氣,哪裡敢駁他,只說得一個「是」字。劉 將軍道:「大概你熬了一宿,也受累了。你可以先回去歇息歇息,晚半天到 我這裏來,我有話和你說。」沈大娘聽他的話,偷一眼看了看鳳喜,見她睡 著不動,眼珠可向屋子外看著。沈大娘會意,就答應著劉將軍的話,走出來 了。
她記著鳳喜的話,並不回家,一直就到關壽峰家來。這時壽峰正在院子 里做早起的功夫,忽然見沈大娘走進來,便問道:「你這位大嫂,有什麼急 事找人嗎?瞧你這臉色。」沈大娘站著定了一定神,笑道:「我打聽打聽, 這裡有位關大叔嗎?」關壽峰道:「你大嫂貴姓?」沈大娘說了,壽峰一掀 自己堂屋門帘子,向她連招幾下手道:「來來,請到裏面來說話。」沈大娘 一看他那情形,大概就是關壽峰了。跟著進屋來,就問道:「你是關大叔嗎?」 秀姑聽說,便由裏面屋子裡走出來,笑道:「沈大嬸!您是稀客……。」壽 峰道:「別客氣了,等她說話吧。我看她憋著一肚子事要說呢。大嫂!你說 吧,若是要我姓關的幫忙的地方,我要說一個不字,算不夠朋友。」沈大娘 說道:「你請坐。」自己也就在桌子邊一張方凳上坐下。壽峰道:「大嫂! 要你親自來找我,大概不是什麼小事。你說你說。」說時,睜了兩個大圓眼 睛,望著沈大娘。沈大娘也忍耐不住了,於是把劉將軍關著鳳喜的事說了一 遍,至於以前在尚家往來的事,卻含糊其詞只說了一兩句。壽峰聽了,一句 話也不說,咚的一聲,便將桌子一拍。秀姑給沈大娘倒了一碗茶,正放到桌 子上,桌子一震,將杯子噹啷一聲震倒,濺了沈大娘一袖口水。秀姑忙著找 了手絹來和她擦抹,只賠不是。壽峰倒不理會,跳著腳道:「這是什麼世界? 北京城裡,大總統住著的地方,都是這樣不講理,若是在別地方,老百姓別 過日子了。大街上有的是好看的姑娘,看見了……」秀姑搶著上前,將他的 手使勁拉住,說道:「爸爸!你這是怎麼了?連嚷帶跳一陣子,這事就算完 了嗎?幸虧沈大嬸早就聽我說了,你是這樣點爆竹的脾氣,要不然,你先在 自己家裡,這樣鬧一陣子,那算什麼?」壽峰讓他姑娘一勸,突然向後一坐, 把一把舊太師椅子,嘩拉一聲,坐一個大窟窿,人就跟著椅子腿,一齊倒在 地下。沈大娘不料這老頭子會生這麼大氣,倒愣住了,望著他作聲不得。壽 峰站了起來,便不言語,坐到靠門一個石凳上去,兩手託了下巴,撅著鬍子, 兀自生氣。一看那把椅子,拆成了七八十塊木片,倒又噗嗤一聲,接上哈哈 大笑起來。因站著對沈大娘拱拱手道:「大嫂!你別見笑,我就是點火藥似 的這一股子火性,憑怎麼樣忍耐著,也是改不了。可是事情一過身,也就忘 了。你瞧我這會子出了這椅子的氣,回頭我們姑娘一心https://read.99csw.com痛,就該叨嘮三天三 宿了。」說時,不等沈大娘答詞,昂頭想了一想,一拍手道:「得!就是這 樣辦。這叫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大嫂!你贊成不贊成?」秀姑道:「回 頭又要說我多事了。你一個人鬧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個字來,你問人家贊 成不贊成,人家知道贊成什麼呢?」壽峰笑道:「是了,我倒忘了和大嫂說。 你的姑娘,若是照你說的話,就住在那樓上,無論如何,我可以把她救出來; 可是這樣一來,不定闖上多大的亂子。你今晚上二更天,收拾細軟東西,就 帶到我這裏來。我這裏一拐彎,就是城牆,我預備兩根長繩子吊出城去。我 有一個徒弟,住在城外大王莊,讓他帶你去住幾時,等樊先生來了,或是帶 你們回南,或是暫住在城外,那時再說,你瞧怎樣?」沈大娘道:「好是好, 但是我姑娘在那裡面,你有什麼法子救她出來呢?」壽峰道:「這是我的事, 你就別管了。我要屈你在我這兒吃一餐便飯,不知道你可有工夫?也不是光 吃飯,我得引幾個朋友和你見見。」沈大娘道:「若是留我有話說,我就擾 你一頓,可是你別費事。」壽峰道:「不費事不行,可也不是請你。」於是 伸手在他褲帶子中間掛著的舊褡褳里,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元銀幣,又是些 零碎銅子票,一齊交到秀姑手上道:「你把那葫蘆提了去,打上二斤白乾, 多的都買菜。買回來了,就請沈大嬸兒幫著你做,我去把你幾位師兄找來。」 說畢,他找了一件藍布大褂披上,就出門去了。
卻說劉將軍向沈三玄說出一番強迫的話,鳳喜知道沒有逃出囚籠的希 望,心裏一急,頭一發暈,人就向沙發椅子上倒了下去。沈三玄眼睜睜望著, 可不敢上前攙扶,劉將軍用手撫摸著她的額角,說道:「不要緊的,我有的 是熟大夫,打電話叫他來瞧瞧就是了。」這大廳里一些來賓,也立刻圍攏起 來,沈三玄不敢和闊人們混跡在一處,依然退到外面衛兵室里來聽消息。不 到十分鐘,來了一個西醫,一直就奔上房。有好一會兒,大夫出來了,他說: 「打了一針,又灌下去許多葡萄酒,人已經迴轉來了。只要休養一晚,明天 就可以像好人一樣的。」沈三玄聽了這消息,心裏才落下一塊石頭,只要她 無性命之憂,在這裏休養幾天,倒是更好。不過心裏躊躇著,她發暈了,要 不要告訴嫂嫂呢?正在這時,劉將軍派了一個馬弁出來說:人已不要緊了, 回去叫她母親來,將軍有話要對她說。沈三玄料是自己上前不得,就回家去, 把話告訴了沈大娘。沈大娘一聽這話,心裏亂跳,將大小鎖找了一大把出來, 把箱子以至房門都鎖上了,出了大門,雇了一乘人力車,就向劉將軍家來。
壽峰就對江老海道:「該先用著你了。你先去探探路,回頭我讓老周跟 了去,給你商量商量。」江老海會意,先告辭回去,將糖人兒擔子挑著,一 直就奔到劉將軍公館。先到大門口看看,那裡是大街邊一所橫衚衕里,門口 閃出一塊石板鋪的敞地,圍了八字照牆;當照牆正中,一列有幾棵槐樹,有 一挑賣水果的,一挑賣燒餅的,歇在樹蔭下。有幾個似乎差役的人,圍著擔 子說笑。大門口兩個背大刀的衛兵,分左右站著。他一動,那刀把垂下來整 尺長的紅綠布,擺個不住,便覺帶了一種殺氣。江老海也將擔子在樹蔭歇了, 取出小糖鑼敲了兩下。看看大門外的牆,都是一色水磨磚砌的,雖然高不過 一丈五六尺,可是牆上都掛了電網。這牆是齊檐的,牆上便是屋頂了。由這 牆向右,轉著向北。正是一條直衚衕。江大海便挑了擔子走進那衚衕去,一 看這牆,拖得很遠;直到一個隔壁衚衕,方才轉過去,分明這劉家的屋子, 是直佔在兩衚衕之間了。挑著擔子,轉到屋后,左方卻靠著人家,衚衕曲著 向上去了。這裏算閃出一小截衚衕拐彎處,於是歇了擔子,四處估量一番, 見那牆上的電網,也是牽連不斷,而且電線上還縛了許多小鐵刺,牆上插了 尖銳的玻璃片。看牆裡時,露出一片濃密的枝葉,彷彿是個小花園。在轉彎 處的中間,卻有三間小小的閣樓,比牆又高出丈多;牆中挖了三個百葉窗洞, 窗口子緊閉,窗口與牆一般平,只有三方隔磚的麻石,突出來約三四寸,那 電網只在窗戶頭上橫空牽了過去。江老海看著發獃,只管搔著頭髮。就在這 時,有人呔了一聲道:「吹糖人兒的,你怎麼不敲鑼?」江老海回頭看時, 乃是快刀周由前面走過來。江老海四周一看無人,便低聲道:「我看這裏門 戶很緊,是不九_九_藏_書容易進去的。只有這樓上三個窗戶,可以設法。」快刀周道: 「不但是這個,我看了看,這兩頭衚衕口上,都有警察的崗位。晚上來往, 真很不方便呢。」江老海道:「你先回去告訴師傅,我還在這前後轉兩個圈 兒,把出路多看好幾條。」快刀周去了,江老海帶做著生意,將這裏前前後 后的街巷都轉遍了,直等太陽要落西山,然後挑了擔子直回關家來。壽峰因 同住還有院鄰,卻並不聲張。晚餐時,只說約了三個徒弟吃羊腿煮麵,把事 情計議妥了,院鄰都是作小買賣的,而且和關氏父女感情很好,也不會疑到 他們要作什麼驚人的事。吃過晚飯,壽峰說是到前門去聽夜戲,師徒就陸續 出門。王二禿子借了兩輛人力車,放在衚衕口,大家出來了。王二禿子和江 老海各拉了一輛車,走到有說書桌子的小茶館外,將一人守著車,三人去聽 書。書場完了已是十二點鐘以後,壽峰和快刀周各坐了一輛車,故意繞著街 巷,慢慢的走。約莫挨到兩點多鍾,車子拉到劉宅后牆,將車歇了。
壽峰在外看見,心裏有一點明白了。接著,只聽一陣步履聲,坐在沙發 上的鳳喜,突然將身子掉了轉去,原來是劉將軍進來了。他笑向鳳喜道:「沈 小姐!我叫他們告訴你的話,你都聽見了嗎?」鳳喜依然背著身子不理會他, 劉將軍將手指著桌上的東西道:「只要你樂意,這大概值二十萬,都是你的 了。你跟著我,雖不能說要什麼有什麼,可是准能保你這一輩子都享福。我 昨天的事,作得是有點對你不起,只要你答應我,我准給你把面子挽回來。」 鳳喜突然向上一站,板著臉問道:「我的臉都丟盡了,還有什麼法子挽回來? 你把人家姑娘關在家裡,還不是愛怎樣辦就怎樣辦嗎?」劉將軍笑著向她連 作兩個揖,笑道:「得!都是我的不是。只要你樂意,我們這一場喜事,大 大的鋪張一下。」鳳喜依然坐下,背過臉去。劉將軍道:「我以前呢,的確 是想把你當一位姨太太,關在家裡就得了。這兩天,我看你為人,很有骨格, 也很懂事,足可以當我的太太,我就正式把你續弦吧。我既然正式討你,就 要講個門當戶對,我有個朋友沈旅長,也是本京人,就讓他認你作遠房的妹 妹,然後嫁過來,你看這面子夠不夠。」鳳喜也不答應,也不拒絕,依然背 身坐著。劉將軍一回頭,對女僕一努嘴,女僕笑著走了。劉將軍掩了房門, 將桌上的兩本帳簿捧在手裡,向鳳喜面前走過來。鳳喜向上一站,喝問道: 「你幹嗎?」劉將軍笑道:「我說了,你是有志氣的人,我敢胡來嗎?這兩 本帳簿,還有帳簿上擺著的銀行摺子和圖章,是我送你小小的一份人情,請 你親手收下。」鳳喜向後退了一退,用手推著道:「我沒有這大的福氣。」 劉將軍向下一跪,將帳簿高舉起來道:「你若今天不接過去,我就跪一宿不 起來。」鳳喜靠了沙發的圍靠,倒愣住了。停了一停,因道:「有話你只管 起來說,你一個將軍,這成什麼樣子?」劉將軍道:「你不接過去,我是不 起來的。」鳳喜道:「唉!真是膩死我了。我就接過來。」說著,不覺嫣然 一笑。正是:無情最是黃金物,變盡天下兒女心!壽峰在外面看見,一松腳 向牆下一落,直落到夾道地下。快刀周在矮牆上看到,以為師傅失腳了,吃 了一驚。要知壽峰有無危險?下回交代。
秀姑將屋子收拾了一下,不便留沈大娘一人在家裡,也邀著她一路出門 去買酒菜。回來時,秀姑買了五十個饅頭,又叫切面鋪烙十斤家常餅,到了 十二點鐘,送到家裡去。沈大娘道:「姑娘!你家請多少客,預備這些個吃 的?」秀姑笑道:「我預備三個客吃的。若是來四個客,也許就鬧飢荒了。」 沈大娘只奇怪在心裏,陪著她到家,將菜洗作時,便聽到門口一陣雜亂的腳 步聲。首先一個人,一頂破舊草帽,戴著向後仰,一件短褂,齊胸的鈕扣全 敞著,露出一片黑而且胖的胸脯子來;後面還有一個長臉麻子,一個禿子, 都笑著叫師妹,抱了拳頭作揖。最後是關壽峰,卻倒提了一隻羊腿子進來。 遠遠的向上一舉道:「你周師兄不肯白吃咱們一餐,還貼一隻羊腿,咱們燒 著吃吧。」於是將羊腿放在屋檐下桌上,引各人進屋。沈大娘也進來相見, 壽峰給他介紹,那先進來的叫快刀周,是羊屠夫;麻子叫江老海,是吹糖人 兒的;禿子便叫王二禿子,是趕大車的。壽峰道:「大嫂!你的事我都對他 們說了,他們都是我的好徒弟,只要答應幫忙,掉下腦袋來,不能說上一個 不字。我這徒弟,他就住https://read.99csw.com在大王莊,家裡還種地,憑我的面子,在他家裡吃 上周年半載的窩窩頭,決不會推辭的。」說時,就指著王二禿子,他也笑道: 「你聽著,我師傅這年高有德的人,決不能冤你,我自己有媳婦,有老娘, 還有個大妹子,我又整個月不回家,要說大姑娘寄居在我們那兒,是再能夠 放心沒有的了。」江老海道:「王二哥!當著人家大嬸兒在這兒,幹嗎說出 這樣的話來?」王二禿子道:「別那麼說呀,這年頭兒,知人知面不知心, 十七八歲大姑娘,打算避難到人家家裡去,能不打聽打聽嗎?我乾脆說出來, 也省得人家不放心。話是不好聽,可是不比人家心裏納悶強嗎?」這一說, 大家都笑了。一會兒,秀姑將菜作好了。擺上桌來:乃是兩海碗紅燒大塊牛 肉,一大盤子肉絲炒雜拌,一大瓦盆子老雞煨豆腐。秀姑笑道:「周師兄! 你送來的羊腿,現在可來不及作,下午煨好了,給你們下麵條吃。」快刀周 道:「怎麼著,晚上還有一餐嗎?這樣子,連師妹都發下重賞了。王二哥! 江大哥!咱們得費力啊。」王二禿子將腦袋一伸,用手拍著後腦脖子道:「這 大的北京城,除了咱們師傅,誰是知道咱們的?為了師傅,丟下這顆禿腦袋, 我都樂意。」大家又笑了。說話時,秀姑拿出四隻粗碗,提著葫蘆,倒了四 大碗酒,笑道:「這是給你們師弟四位倒下的,我和大嬸兒都不喝。」王二 禿子道:「好香牛肉。」說著,拿了一個饅頭蘸著牛肉汁,只兩口,先吃了 一個,一抬腿,跨過板凳。先坐下了。因望著沈大娘道:「大嬸你上坐,別 笑話。我們兄弟都是老粗,不懂得禮節。」於是大家坐下,只空了上位。沈 大娘看他們都很痛快的,也就不推辭,坐下了。壽峰端著碗,先喝了兩口酒, 然後說道:「不是我今天辦不了大事,要拉你們受累,我讀過兩句書,知道 古人有這樣一句話:士為知己者死。像咱們這樣的人,老爺少爺,哪裡會看 在眼裡。可是這位樊先生就不同,和我交了朋友,還救了我一條老命,他和 我交朋友的時候,不但是他親戚不樂意,連他親戚家裡的聽差,都看著不順 眼。我看遍富貴人家的子弟,沒有像他這樣胸襟開闊的。二禿子!你不說, 沒有人識你們嗎?我敢說那樊先生若和你們見了面,他就能識你們。這樣的 朋友,我們總得交一交。這位大嬸兒的姑娘,就是樊先生沒過門的少奶奶; 我們能眼見人家吃虧嗎?」秀姑道:「你老人家要三位師兄幫忙,就說要人 幫忙的話,這樣牛頭不對馬嘴,鬧上一陣,還是沒有談到本題。」快刀周道: 「師傅!我們全懂,不用師傅再說了;師傅就是不說,叫我們做一點小事, 我們還有什麼為難的嗎?」說時,大家吃喝起來。他們將酒喝完,都是左手 拿著饅頭,右手拿著筷子,不住的吃。五十個饅頭,沈大娘和秀姑,只吃到 四五個時,便就光了。接上切面鋪將烙餅拿來,那師弟四人,各取了一張四 兩重的餅,攤在桌上,將筷子大把的夾著肉絲雜拌,放在餅上,然後將餅卷 成拳頭大的捲兒,拿著便吃。不一會,餅也吃光。秀姑用大碗盛上幾碗紅豆 細米粥,放在一邊涼著。這時端上桌來,便聽到唏哩呼嚕之聲,粥又喝光。 沈大娘坐著,看得呆了,壽峰笑道:「大嬸!你看到我們吃飯,有點害怕嗎? 大概放開量來,我們吃個三五斤面,還不受累呢。要不,幾百斤氣力,從哪 里來。」王二禿子站起來笑道:「師傅!你不說這幾句話,我真不敢……」 以下他也不曾說完,已端了那瓦盆老雞煨豆腐,對了盆口就喝。一口氣將剩 的湯水喝完,噯的一聲,將瓦盆放下,笑著對秀姑道:「師妹!你別生氣, 我作客就是一樣不好,不讓肚子受委屈。」秀姑笑道:「你只管吃,誰也沒 攔你。你若是嫌不夠,還有半個雞架子,你拿起來吃了吧。」王二禿子笑道: 「吃就吃,在師傅家裡,也不算饞。」於是在盆子里,拿起那半隻雞骨頭架 子,連湯帶汁,滴了一桌,他可不問,站著彎了腰,將骨頭一頓咀嚼。沈大 娘笑道:「這位王二哥,人真是有趣。我是一肚子有事的人,都讓他招樂了。」 這句話,倒提醒了關壽峰。便道:「大嫂!你是有事的人,你請便吧。我留 你在這裏,就是讓你和我徒弟見一見面,好讓你知道他們並不是壞人。請你 暗裡給你大姑娘通個信,今天晚上,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要驚慌。一驚慌, 事情可就糟了。」沈大娘聽著,心裏可就想,他們搗什麼鬼?可不要弄出大 事來。但是人家是一番好意,這話可不能說出來,當時就道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