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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早課欲疏重來懷舊雨  晚游堪樂小聚比秋星

第十四回  早課欲疏重來懷舊雨  晚游堪樂小聚比秋星

什剎海去乘涼吧。」家樹道:「這地方我倒是沒去過,我很想去看看。」 秀姑道:「雖然不是公園,野景兒倒是不錯,離我們這兒不遠。」家樹見她 說時,眉峰帶著一團喜容。說到遊玩,今天雖然沒有這個興緻,卻也不便過 拂她的盛意。壽峰一邊看出他躊躇的樣子,便道:「大概樊先生一下車就出 門,行李也沒收拾呢。後日就是舊曆七月七,什剎海的玩意兒會多一點。」 家樹便接著道:「好!就是後天吧,後天我准來邀大叔大姑娘一塊兒去。」 秀姑先覺得他從中攔阻,未免掃興,後來想到他提出七月七,這老人家倒也 有些意思,不可辜負他的盛意,就是後天去也好。於是答道:「好吧!那天 我們等著樊先生,你可別失信。」接著一笑,家樹道:「大姑娘!我幾時失 過信?」秀姑無可說了。於是大家一笑而別,家樹回得陶家,伯和已經是叫 僕役們給他將行李收拾妥當。家樹回到房裡,覺得是無甚可做,知道伯和夫 婦在家,就慢慢的踱到上房裡來。陶太太笑道:「你什麼事這樣忙?一回京 之後,就跑了個一溜煙。何小姐見著面了嗎?」家樹淡淡的道:「事情忙得 很,哪有工夫去見朋友。」陶太太道:「這就是你不對了。你走的時候,人 家巴巴的送到車站,你回來了,可不通知人家一聲,你什麼大人物,何小姐 非巴結你不可?」家樹道:「表嫂總是替何小姐批評我,而且還是理由很充 足,教我有什麼可說的。那麼,勞你駕,就給我打個電話通知何小姐一聲吧。」 家樹說出來了,又有一點後悔。表嫂可不是聽差,怎麼叫她打電話呢?不料 自己是這樣懊悔著,陶太太坐在橫窗的一張長桌邊,已經拿了桌上的分機, 向何家通電話了。陶太太一面說著話,一面將手向家樹連招了幾招,笑道: 「來!來!她要和你說話。」家樹上前接著話機,那邊何麗娜問道:「我很 歡迎啦。老太太全好了嗎?」家樹道:「全好了,多謝你惦記著。」何麗娜 笑道:「還好,回南一趟,沒有把北京話忘了,今天上午到的嗎?怎麼不早 給我一個信;不然我一定到車站上去接你。」家樹連說不敢當。何麗娜又道: 「今天有工夫嗎?我給你接風。」家樹道:「不敢當!」何麗娜道:「大概 是沒工夫,現在不出門嗎?我來看你。」家樹道:「不敢當。」伯和坐在一 邊,看著家樹打電話,只是微笑,便插嘴道:「怎樣許多不敢當?除了你不 敢當,誰又敢當呢?」何麗娜道:「你為什麼笑起來?」家樹道:「我表兄 說笑話呢!」何麗娜道:「他說什麼呢?」陶太太走上前奪過話機來道:「密 斯何!我們這電話借給人打,是照長途電話的規矩,要收費的。而且好朋友 說話加倍,我看你為節省經濟起見,乾脆還是當面來談談吧。」於是就放下 了電話筒,家樹道:「我回京來,應該先去看看人家才是,怎樣倒讓人家來?」 伯和笑道:「家樹!你取這種態度,我非常表同情。從前我和你表嫂經過你 這個時代,我是處處卑躬屈節,你表嫂卻是敢當的。我也問過人,男女雙方 的愛情,為什麼男子要處在受降服的情形里呢?有些人說:這事已經成了一 種趨勢,男子總是要受女子挾制的;不然,為什麼男子要得著一個女子,就 叫求戀呢?有求於人,當然要卑躬屈節了。這話雖然是事實,但是在理上卻 講不通,為什麼女子就不求戀呢?現在我看到你們的情形,恰是和我當年的 情形相反,算是給我們出了一口惡氣。」陶太太道:「原來你存了這個心眼 兒,怪不得你這一晌子對著我都是那樣落落難合的樣子了。」伯和笑道:「哪 里有這樣的事。有了這樣的事,我就沒有什麼不平之氣。惟其是自己沒有出 息,這才希望人家不像我,聊以解嘲了。」陶太太正待要搭上一句話,家樹 就道:「表兄這話,說得實在可憐。要是這樣,我不敢結婚了。」他說了這 話,就是陶太太也忍不住笑了。過了一會,何麗娜早是笑嘻嘻的由外面走了 進來,先給家樹一點頭,笑問道:「伯母好?」家樹答應好。又問今天什麼 時候到的?答是今天早上到的。陶太太笑道:「你們真要算不怕膩。我猜這 些話,你們在電話里都問過了。這是第二次吧?」何麗娜道:「見了面,總 得客氣一點。要不然,說什麼呢?」家樹因道:「說起客氣來,我倒想起來 了。何小姐送的那些東西,實在多謝得很。我這回北上,動身匆忙得很,沒 有帶什麼來。」何麗娜道:「哪有老人家帶東西給晚輩的,那可不敢當了。」 但是家樹說有時,已走了出去,不一會子,捧了一包東西進來,一齊放在桌 上笑道:「小包是土產。杭州帶來的藕粉和茶https://read.99csw•com葉,那兩大卷,是我在上海買 的一點時新衣料。」何麗娜連道:「不敢當,不敢當!」伯和聽了,和陶太 太相視而笑。何麗娜道:「二位笑什麼,又是客氣壞了嗎?」陶太太道:「倒 不是客氣壞了,正是說客氣得有趣呢。先前打電話,家樹說了許多不敢當, 現在你兩人見面之後,你又說了許多不敢當。都說不敢當,實在都是敢當。」 伯和斜靠在沙發上,將右腿架了起來,搖曳了幾下,口裡銜著雪茄,向陶太 太微笑道:「敢當什麼?不敢當什麼?當官呢,當律師呢,當教員呢?」陶 太太先是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後來他連舉兩個例,就明白了。笑道:「你又 說當什麼呢?無非當朋友罷了。」何麗娜只當沒有聽見,看到那屋角上放著 的話匣子,便笑問道:「你們買了什麼新片子沒有?若是買了,拿出來,開 一遍讓我聽聽看,我也要去買。」陶太太笑著點頭道:「好吧,新買了兩張 愛情曲的片子,可以開給你聽聽。」何麗娜搖搖頭道:「不,我膩煩這個。 有什麼皮簧片子,倒可以試試。」伯和依然搖曳著他的右腿,笑道:「密斯 何!你膩煩愛情兩個字嗎?別啊!你們這個年歲,正當其時呢!要是你們都 膩煩愛情,像我們中年的人,應該入山學道了。可是不然,我們愛情的日子, 過得是非常甜蜜呢。」陶太太回頭瞟了他一眼道:「不要胡扯。」何麗娜將 兩掌一合,向空一拜,笑道:「阿彌陀佛!陶先生也有個管頭。」於是大家 都笑了。
家樹在一邊坐著,他總是不言語。他一看到何小姐,不覺就聯想到相像 的鳳喜。何小姐的相貌,只是比鳳喜稍為清瘦一點;另外有一種過分的時髦, 反而失去了自然之美,只是成了一個冒充的外國小姐而已。可是這是初結交 時候的事,後來見著她有時很時髦,有時很樸素,就像今天,她只穿了一件 天青色的直羅旗衫,從前披到肩上的長發,這是家樹認為最不愜意的一件事。 以為既無所謂美,而又累贅不堪。這話於家樹動身的前兩天,在陶太太面前 討論過,卻不曾告訴過何麗娜。但是今天她將長發剪了,已經改了操向兩鬢 的雙鉤式來,這樣一來,她的姿勢不同了,臉上也覺得豐秀些,就更像鳳喜 了。自己正是在這裏鑒賞,忽然又看到她舉起手來念佛,又想到了關秀姑, 她乃另是一種女兒家的態度,只是合則留不合則去的樣子。何麗娜和鳳喜都 不同,卻是一味的纏綿,鳳喜是小兒女的態度居多,有些天真爛漫處;何麗 娜又不然,交際場中出入慣了,世故很深,男子的心事怎樣,她不言不語之 間,就看了一個透。這種女子,好便是天地間惟一無二的知己,不好呢,男 子就會讓她玩弄於股掌之上。家樹只是如此沉沉的想著,屋子裡的人議論些 什麼,他都不曾去理會。伯和道:「我要上衙門去了。你們今天下午,打算 到什麼地方去消遣?回頭我好來邀你們一塊兒去吃飯。今天下午,還是這樣 的熱,到北海乘涼去,好不好?」何麗娜道:「就是那樣吧,我來作個小東, 請三位吃晚飯。」陶太太笑道:「也請我嗎?這可不敢當啊。」何麗娜笑道: 「我不知陶太太怎麼回事,總是喜歡拿我開玩笑。哪怕是一件極不相干的事, 是一句極不相干的話,可是由陶太太看去,都非常可笑。」伯和道:「人生 天地間,若是遇到你們這種境遇的人,都不足作為談笑的資料,那麼,天地 間的笑料,也就會有時而窮了。」說畢,他笑嘻嘻的走了。陶太太聽到了有 出去玩的約會,立刻就會坐立不安起來的,因道:「密斯何坐車來的嗎?我 們三人同坐你的車子去吧。」說時,望著家樹道:「先生走哇!」家樹心裏 有事,今天下車之後,忙到現在,哪有興緻去玩。只是她們一團高興,都說 要去,自己要攔阻她們的遊興,未免太煞風景,便懶懶的站將起來,伸了一 個懶腰,只是向她們二人一笑。陶太太道:「幹嗎呀?不帶我同坐汽車也不 要緊,你們先同坐著汽車去,我隨後到。」家樹道:「這是哪裡來的話。我 並沒有作聲,你怎麼知道我不要你同坐汽車呢?」陶太太笑道:「我還看不 透你的性情嗎?我是老手呢!」家樹道:「得!得!我們同走吧。」於是不 再待陶太太說話,就起身了。
秀姑心裏有事,也是不曾睡著。聽得門外有人說話,知道是壽峰迴家來 了,就開了門。秀姑道:「沈家大嬸兒可沒來,你們怎樣辦的?」壽峰一言 不發,直奔屋裡。秀姑看那樣子,知道就是失敗了。因道:「一個將軍家裡, 四周都是警衛的人,本來也就不易下手!」壽峰道:「什麼不易下手,只要九-九-藏-書 他們願意出來,十個姑娘也救出來了。」秀姑道:「怎麼樣?難道她娘兒倆 還變了心嗎?」壽峰道:「怎麼不是。」於是把今晚上的事,說了一遍,嘆 口氣道:「從今以後,我才知道人心換人心這句話是假的,不過是金子換人 心罷了。」秀姑道:「有這樣的事嗎?那沈家姑娘,挺聰明的一個樣子,倒 看不出是這樣下場。她們倒罷了。可是樊先生回來,有多麼難過?把他的心 都會灰透了。」壽峰冷笑道:「灰透了也是活該!這年頭兒幹麼作好人哩。」 秀姑笑道:「你老人家氣得這樣,這又算什麼。快天亮了,睡覺吧。」壽峰 道:「我也是活該!誰教我多管閑事哩。」秀姑也好笑起來,就不理他了。 壽峰找出他的旱煙袋,安上一小碗子關東葉子,端了一把藤椅,攔門坐著, 望了院子外的天色抽煙。壽峰的老脾氣,不是氣極了,不會抽煙的。現在將 煙抽得如此有味,那正是想事情想得極厲害了。秀姑因為夜深了,怕驚動了 院鄰,也不曾作聲。卻也說是奇怪,這事並不與自己什麼相干,偏是睡到床 上,就會替他們當事人設想。從此以後,鳳喜還有臉和樊家樹見面嗎?家樹 回來了,還會對她那樣迷戀嗎?就情理而論,他們是無法重圓的了;無法重 圓,各人又應該怎麼樣?自己只管一層一層推了下去,一直到天色大亮,這 也用不著睡覺了,便起床洗掃屋子。在往日作完了事,便應該聽到隔壁廟裡 的木魚念經聲,自己也就捧了一本經書來作早課,今天卻是事也不曾作完, 隔壁的木魚聲,已經起來了。也不知道是老和尚今天早課提了前,也不知道 是自己作事沒有精神,把時間耽誤了。現在爐子不曾攏著火,水也不曾燒, 父親醒過來,洗的喝的會都沒有,今天的早課,只好算了吧。於是定了定神, 將茶水燒好,然後才把壽峰叫醒。壽峰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笑道:「我老 了,怎麼小小的受這麼一點子累,就會睡得這樣甜。」秀姑道:「我想了一 晚晌,我以為這件事不能含糊過去。我們得寫一封快信給樊先生去吧。」壽 峰笑道:「你還說我喜歡管閑事呢。我都沒有想一宿,你怎麼會想一宿呢? 想了一宿,就是這麼一句話嗎?你這孩子太沒有出息了。」秀姑臉一紅,便 笑道:「我幹嗎想一宿,我也犯不上呀。」壽峰道:「是你自己說的,又不 是我說的,我知道犯得上犯不上呢。」秀姑本覺得要寫一封信告訴家樹才對 的,而且也要到沈家去看看沈大娘,這時究竟取的什麼態度。可是經了父親 這一度談話,就不大好意思過問了。又過了兩天,江老海卻跑來對關壽峰道: 「師傅!這事透著奇怪,沈家搬走了。我今天走那衚衕里過身,見那大門閉 上,外面貼了召租帖子了。我作生意的時候,和買糖人兒的小孩子一問,據 說頭一天一早就搬了。」壽峰道:「這是理之當然,也沒有什麼可怪的。她 們不搬走,還等著姓樊的來找她嗎?」江老海道:「她們這樣忘恩負義,師 傅得寫一封信告訴那樊先生。」壽峰道:「我早寫了一封信去了。」秀姑在 屋子裡聽到,就連忙出來問道:「你寫了信嗎?我怎麼沒有看見你寫哩。」 壽峰道:「我這一肚子文字,要寫出這一場事來,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嗎? 而且也怕寫的不好,人家看不清楚,我是請隔壁老和尚寫了。他寫是寫的, 他笑著對我說,好管閑事的人,往往就會把閑事管得成了自己的正事,結果, 比原來當事人也許更麻煩。他話是說得有理,但是我怎麼能夠不問哩?老和 尚把那信寫得很婉轉,而且還勸了人家一頓;可是這樣失意的事,年輕輕的 人遇到,哪裡幾句話就可以解勸得了的?也許他也不用回信,過兩天就來 了。」江老海道:「他來了,我很願和他見見。」壽峰道:「那很容易,他 回了京,還短得了到我這裏來嗎?」秀姑道:「這裏寄信到杭州,要幾天到 哩?」壽峰笑道:「我沒在郵政局裡干過事,這個可不知道。」秀姑撅了嘴 道:「你這老人家,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說起話來,老是給我釘子碰。」壽 峰笑道:「我是實話呀。可是照火車走起來說,有四個日子,到了杭州了。」 秀姑聽說,走回房去,默計了一會兒日期。大概信去四天,動身四天,再耽 誤兩天,有十天總可以到京了。現在信去幾天,一個星期內外,必然是來的。 那個時候,看他是什麼態度?難道他還能像以前那種樣子對人嗎?秀姑心裏 有了這樣一個問題,就不住的盤算,尤其是每日晚晌,幾乎合眼就會想到這 件事上來。起先幾天,每日還是照常的念經;到了七八天頭上,心裏只管亂 起來,竟按捺不下心事去念經。心想不https://read•99csw•com要得罪了佛爺,索性拋開一邊,不要 作幌子吧。關壽峰看到,便笑道:「你也膩了吧!年輕人學佛念經,哪有那 么便宜的事呀。」秀姑道:「我哪是膩了?我是這兩天心裏有點不舒服,把 經擱下了,從明天起,我還是照常念起來的。」秀姑說了,便緊記在心上。
三人同坐車到了北海。一進門,陶太太就遇著幾個女朋友過去說話去了, 回著頭對何麗娜道:「南岸這時正當著西晒,你們先到北岸五龍亭去等我吧。」 於是何麗娜和家樹順著東岸向北行。轉過了瓊島,東岸那一帶高入半空的槐 樹,抹著湖水西邊的殘陽,綠葉子西邊罩著金黃色,東邊避著日光,更陰沉 起來。一棵樹連著一棵樹,一棵樹上的蟬聲,也就連著一棵樹上的蟬聲;樹 下一條寬可數丈的大道,東邊是鋪滿了野草的小山,西邊是綠荷萬頃的北海, 越覺得這古槐,不帶一點市廛氣;樹既然高大,路又遠且直,人在樹蔭下走 著,彷彿渺小了許多。何麗娜笑道:「密斯脫樊!你又在想什麼心事了?我 看你今天雖然出來玩,是很勉強的。」家樹笑道:「你多心了,我正欣賞這 里的風景呢!」何麗娜道:「這話我有些不相信。一個剛從西湖來的人,會 醉心北海的風景嗎?」家樹道:「不!西湖有西湖的好處,北海有北海的好 處;像這樣一道襟湖帶山的槐樹林子,西湖就不會有。」說著將手向前一指 道:「你看北岸那紅色的圍牆,配合著琉璃瓦,在綠樹之間,映著這海里落 下去的日光,多麼好看,簡直是絕妙的著色圖畫。不但是西湖,全世界也只 有北京有這樣的好景緻。我這回到杭州去,我覺得在西湖蓋別墅的人,實在 是笨,放著這樣東方之美的屋宇不蓋,要蓋許多洋樓;尤其是那些洋旅館, 俗不可耐。倘若也照宮殿式蓋起紅牆綠瓦的樓閣來,一定比洋樓好。」何麗 娜笑道:「這個我很知道,你很醉心北京之美的,尤其是人的一方面。」家 樹只好一笑,說著話,已到了北岸五龍亭前。因為最後一個亭子人少些,就 在那裡靠近水邊一張茶座上坐下。自太陽落水坐起,一直等到星斗滿天,還 不見伯和夫婦前來。家樹等不過,直走出亭子,迎上大道來,這才見他夫妻 倆並排走著,慢慢由水岸邊踱將來。陶太太先開口道:「你們話說完了嗎? 伯和早在南岸找著了我,我要讓你們多說幾句話,所以在那邊漪瀾堂先坐了 一會,然後坐船過來的。」家樹想分辯兩句,又無話可講,也默然了。到了 亭子里坐下,陶太太道:「伯和!我猜的怎麼樣?不是第五個亭子嗎?惟有 這裡是僻靜好談心的了。」何麗娜覺得他們所猜的很遠,也笑了。她作東, 陪著大家吃過了晚飯,愈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斗,倒在沒有荷葉的水中, 露出一片天來,卻蕩漾不定;水上有幾盞紅燈移動,便是渡海的小畫舫了。 遠望漪瀾堂的長廊,樓上下幾列電燈,更映到水裡去,那些雕欄石砌,也隱 隱可見。伯和笑道:「我每在北岸,看見漪瀾堂的夜色,便動了歸思。」家 樹道:「那為什麼?」伯和道:「我記得在長江上游作客的時候,每次上江 輪,都是夜裡。你看這不活像一隻江輪,泊在江心嗎?」何麗娜笑道:「陶 先生!真虧你形容得出,真像啊。」伯和道:「我還有個感想,我每在北海 乘涼,覺得這裏天上的星光,別有一種趣味。」家樹道:「本來這裏很空闊, 四圍是樹,中間是水,襯托得好。」伯和笑道:「非也。我覺得在這裏看天 上的銀河,格外明亮。設若那河就只有北海這樣寬,我要是牛郎織女,我都 不敢從鵲背上渡過去;何況天河決不止這樣寬呢。」家樹笑道:「胡扯胡扯!」 陶太太也是怔怔的聽,以為他們在這裏對天河有什麼感想,現在卻明白了。 笑道:「這真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哩!現在天上也是物質文明的時代, 有輪船,有火車,還有飛機,怕不容易過河嗎?我猜今年是牛郎先過河,因 為他是坐火車來的。」伯和道:「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過河了。這個 時候,也許他們見面了。」陶太太抬著頭望了一望道:「我看見了。他們兩 個人,這時坐在水邊亭子下喝汽水呢。」家樹和何麗娜,都拿了玻璃杯子, 正喝著汽水。何麗娜忍笑不住,頭一偏,將汽水噴了。陶太太兩隻長統絲|襪 都噴濕了,便將一隻胳膊橫在茶桌上,自己伏在臂膊上笑個不了。陶太太道: 「這也沒有什麼可樂的事,為什麼笑成這個樣子?」何麗娜道:「你這樣拿 我開玩笑,笑還不許我笑嗎?」說著,抬起頭來,只管用手絹去拂拭面孔。 家樹對於伯和夫婦開玩笑,雖是司空見慣,但是笑話說得這樣著痕迹的,今https://read.99csw.com 天還是第一回,而且何麗娜也在當面。一個小姐,讓人這樣開玩笑,未免難 堪;但是看看何麗娜,卻笑成那樣子,一點不覺難堪,於是這又感到新式的 女子,態度又另是一種的了。伯和道:「我這話,也不完全是開玩笑。聽說 這北海公園的主辦人,要在七月七日,開雙七大會,在這水中間,用電燈架 起鵲橋來,水裡大放河燈,那天晚上,一定可以熱鬧一下子。你二位來不來 呢?」家樹道:「太熱鬧的地方,我是不大愛到的。再說吧!」何麗娜一句 話沒有說出,經他一說,就忍回去了。陶太太道:「你愛游清雅的地方,下 一個禮拜日,我們一塊兒到北戴河洗海水澡去,好嗎?到那裡還用不著住旅 館,我們認得陳總長,有一所別墅在那裡,便當得多了。」何麗娜道:「有 這樣的好地方,我也去一個。」家樹道:「我不能玩了。我要看一點功課, 預備考試了。若要考不上一個學校,我這次趕回北京來,就無意義了。」伯 和道:「你放心,有你這樣的程度,學校準可以考取的。若是你趕回北京來, 不過是如此,那才無意義呢。」伯和這樣說著,雖然沒有將他的心事完全猜 對,然而他不免添了無限的感觸,望著天上的銀河,一言不發。他這種情形, 何麗娜卻能猜個八九,坐在他對面椅子上,望了家樹,只嗑著白瓜子,也是 不作聲。半晌,忽然嘆了一口氣,她這一口氣嘆著,大家倒詫異起來。陶太 太首先就問她這為什麼?要知她怎樣的答覆,下回交代。
卻說快刀周正在矮牆上,給關壽峰巡風,見他突然由屋脊上向下一落, 以為他失了腳,跌下來了,連忙跑上前去,只見壽峰好好的迎上前來,在黑 暗中將手向外一擺,作著要去的樣子。於是二人跳過幾重牆,直向後園子里 來。快刀周道:「師傅!怎麼回事?」關壽峰昂著頭,向天上嘆了一口氣。 快刀周道:「怎麼樣?這事很棘手嗎?」壽峰道:「棘手是不棘手,我們若 有三十萬洋錢,就好辦了!出去說吧。」二人依然走到閣樓上,打開窗子, 放下繩子,快刀周先握了繩子向下一溜,壽峰卻解了繩子,跳將下去。江老 海王二禿子,迎上前來,都忙著問順手嗎?壽峰嘆著氣,將看到的事,略略 說了一遍,因道:「我若是不看在樊先生的面上,我就一刀殺了她,我還去 救她嗎?」王二禿子道:「古語道得好,寧度畜牲不度人,就是這個說法。 咱們在閣樓上放一把火,燒他媽的一場,也出這口惡氣。」壽峰笑道:「不 要說孩子話,我們去給那大嬸兒一個信,叫她預備作外老太太發洋財吧。」 快刀周道:「不,若要是照這樣子看,大概她母親是來過一趟的。既來了, 一定說好了條件,她未必還到師傅家裡去了。」壽峰道:「好在我們回去, 走她門口過,也不繞道,我們順便去瞧瞧。」說著二人坐車,二人拉車,雖 然夜深,崗警卻也不去注意。一路走到大喜衚衕,停在沈家門首。這裏牆很 低,壽峰憑空一躍就跳進去,到了院子里,先藏在槐樹里,見屋子裡都是黑 漆漆的,似乎都睡著了,便溜下樹來,貼近窗戶用耳朵一聽,卻聽得裏面呼 聲大作,這是上房,當然是沈大娘在這裏睡的了。再向西廂房外聽了一聽, 也有呼聲。沈家一共只有三個人,一個在劉家,兩個在家裡,當然沒有人到 自己家裡去。正在這竊聽的時候,忽聽到沈大娘在上房裡說起話來。壽峰聽 到,倒嚇了一跳。連忙向樹上一跳,這院子不大,又是深夜,說話的聲音, 聽得清清楚楚。她道:「將軍待我們這樣好,我們要不答應,良心上也說不 過去呀。」聽那聲音,正是沈大娘的聲音。原來在說夢話呢!壽峰聽了,又 嘆了一口氣,就跳出牆來,對大家道:「走走走!再要待一會,我要殺人了。」 快刀周等一聽,知道是沈家人變了心,若再要糾纏,真許會生出事故來。大 家便一陣風似的,齊回關家來。到了門口,壽峰道:「累了你們一宿,你們 回去吧,說不定將來還有事,我再找你們。」王二禿子道:「我明天上午來 聽信兒,瞧瞧他們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今天晚上,一定是睡不著;要不,我 陪師傅談這麼一宿,也好出胸頭這口惡氣。」壽峰笑著拍了他的肩膀道:「你 倒和我一樣,回去吧,別讓師妹不樂意了。」王二禿子一拍脖子道:「忙了 一天一宿;沒闖禍。腦袋!跟禿子回去吧。」大家聽著,都樂了,於是一笑 而散。
當日關氏父女,極力的安慰了他一頓,又留著他吃過午飯。午飯以後, 秀姑道:「爸爸!我看樊先生心裏怪悶的,咱們陪著他到
到了次日,把屋子打掃完畢,將小檀香爐取來放在桌上,用小匙子挑了 一小匙檀香末放在爐子里,點著read.99csw.com了,剛剛要進自己屋子去,要去拿一本佛經 出來,偶一回頭,只見帘子外一個穿白色長衫的人影子一閃,接上那人咳嗽 了一聲。秀姑忙在窗紙的破窟窿內向外一看,雖不曾看到那人的面孔,只就 那身材言,已可證明是樊家樹無疑了。一失神便不由嚷起來道:「果然是樊 先生來了!」壽峰在屋子裡聽到,迎了出去,便握著家樹的手,一路走進來。 秀姑站在內房門口,忘了自己是要進屋去拿什麼東西的了。便道:「樊先生 來了!今天到的嗎?」說著話時,看樊家樹雖然風格依舊,可是臉上微微泛 出一層焦黃之色,兩道眉峰都將峰尖緊束著。當秀姑問話時候,他雖然向著 人一笑,可是那兩道眉毛,依然緊緊的皺將起來,答應著道:「今天早上到 的,大姑娘好?」秀姑一時也想不起用什麼話來安慰人家,只得報之以笑。 壽峰讓家樹坐下,先道:「老弟!你不要灰心,人生在世,就如作夢一般, 早也是醒,遲也是醒,天下無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不要放在心上吧。」秀姑 笑道:「你先別勸人家;你得把這事經過,詳詳細細告訴人家呀。」壽峰將 鬍子一摸,笑道:「是啊!信上不能寫得那麼明白,我得先告訴你。」於是 昂著頭想了一想,笑道:「我打哪兒說起呢?」家樹笑道:「隨便吧。反正 我有的是工夫,和大叔談談也好。」秀姑心想道:他今天不忙了,以前他何 以是那樣忙呢?嘴裏不曾說出來,可就向著他微笑了。家樹也不知道她這微 笑,由何而來?也就跟著報之以微笑了。壽峰想過之後,急著就先把那晚上 到劉將軍家裡的事先說了。家樹聽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後,就勉強 笑道:「本來金錢是好的東西。誰人不愛,也不必去怪她了。」壽峰點了點 頭道:「老弟!你這樣存心不錯,一個窮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哪裡見得慣這 個呢。莫怪她動心了。」秀姑坐在一邊,她的臉倒突然紅了,搖了搖頭道: 「你這話,不見得吧,是窮人家姑娘,就見不得金錢嗎?」壽峰哈哈笑道: 「是哇!我們只管說寬心話,忘了這兒有個窮人家姑娘等著呢。」家樹笑道: 「無論哪一界的人,本來不可一概而論的;但不知道這個姓劉的,怎樣平空 的會把鳳喜關了去的。」壽峰道:「這個我們原也不清楚,我們是聽沈大嫂 說的。」於是將查戶口唱堂會的一段事說了,家樹本來有忿恨不平的樣子的, 聽到這裏,臉色忽然和平起來,連點了幾下頭道:「這也就難怪了。原是天 上掉下來的一場飛禍,一個將軍要算計一個小姑娘,那有什麼法子去抵抗他 呢?」壽峰道:「老弟!你這話可得考量考量,雖然說一個小姑娘,不能和 一個將軍抵抗,要說真不愛他的錢,他未必忍心下那種毒手,會要沈家姑娘 的性命;就算性命保不了,憑著你待她那樣好,為你死了也是應該。我可不 知道掉文,可是師傅就相傳下來兩句話:『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 要到這年頭兒,才能夠看出人心來。」家樹嘆了一口氣道:「大叔說的,怕 不是正理,可是一個未曾讀過書……」家樹說到這裏,將關氏父女看著,頓 了一頓,就接著道:「而且又沒經過賢父兄賢師友指導過她,她哪裡會明白 這些大道理?我們也只好責人慾寬了。」秀姑忍不住插口道:「樊先生真是 忠厚一流,到了這種地方,還回護著沈家妹子呢。」家樹道:「不是我回護 她,她已經做錯了,就是怪她也無法挽救的了。一個人的良心,總只能昧著 片刻的。時間久了,慢慢的就會回想過來的,這個日子,怕她心裏不會比我 更難受嗎?」秀姑笑著點了點頭道:「你說的是。」家樹一看秀姑臉上,有 大不以為然的樣子。便笑道:「她本來是不對,要說是無可奈何,怎麼她家 都趕著搬開了哩?」壽峰道:「你怎麼知道她家搬走了。你先去了一趟嗎?」 家樹道:「是的。我不能不先去問問她母親這一段緣由因何而起。」壽峰道: 「樹從根下爛;禍事真從天上掉下來的,究竟是少!」說到這裏,就想把鳳 喜和尚師長夫婦來往的事,告訴他。秀姑一看她父親的神氣,知是要如此, 就眼望著她父親,微微的擺了兩擺頭。壽峰也看出家樹還有回護鳳喜的意思, 這話說出來,他格外傷心,也就不說了。家樹道:「大叔說她們樹從根下爛, 莫不是我去以後,她們有些胡來嗎?」壽峰道:「那倒沒有,不過是她們從 前幹了賣唱的事,人家容易瞧她不起罷了。」家樹聽了壽峰的話,雖然將信 將疑,然而轉念一想,自己臨走之時,和她們留下那麼些個錢,在最短期內, 不應該感到生活困難的。那麼,鳳喜又不是天性下賤的人,何至於有什麼軌 外行動呢?如此一想,也不追究壽峰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