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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裂券飛蚨絕交還大笑  揮鞭當葯忍痛且長歌

第十七回  裂券飛蚨絕交還大笑  揮鞭當葯忍痛且長歌

劉將軍在屋子裡麻煩了一陣子,已到開午飯的時候,就和鳳喜一路出來 吃午飯去了。一會子工夫,伺候吃飯的老媽子來說:「將軍不喜歡年紀大的, 還是你去吧。」秀姑走到樓下堂屋裡,只見他二人,對面坐著。劉將軍手上 拿了一個空碗向秀姑照了一照,望著她一笑,那意思就是要秀姑盛飯。秀姑 既在這裏,不能不上前,只得走到他面前,接了碗過來。他左手上的空碗, 先不放著,卻將右手的筷子倒過來,在秀姑的臉上,輕輕的戳了一下,笑道: 「你在那張總長家裡也鬧著玩嗎?」秀姑望了他一眼,卻不作聲,接過碗給 他盛了飯,站到一邊,鳳喜笑道:「人家初來,又是個姑娘,別和人家鬧, 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劉將軍道:「有什麼怪不好意思,要不好意思,就別 到人家家裡來。我瞧你這樣子,倒是有點兒吃醋。」鳳喜見他臉上並沒有笑 容,卻不敢作聲。劉將軍回過頭來,向秀姑笑道:「別信你太太的話,我要 鬧著玩,誰也攔阻不了我。你聽見說過沒有?北京有種老媽子,叫做……叫 做……哈哈,叫做上炕的。」秀姑正在一張茶几邊,茶几上有一套茶杯茶壺, 手摸著茶壺,恨不得拿了起來,就向他頭上劈了過去。鳳喜眼睛望了她,又 望了一望門外院子里,看那院子里,正有幾個武裝兵士,走來走去,秀姑只 得默然無語,將手縮了回來。他二人吃完了飯,另一個老媽子打了手巾把過 去。劉將軍卻向鳳喜笑道:「剛才我說了你一句吃醋,大概你又生氣了。這 里又沒有外人,我說了一句,又要什麼緊呢?小寶貝兒!別生氣,我來給你 擦一把臉。」說著,他也不管這兒有人無人,左手一抱,將鳳喜摟在懷裡, 右手拿了洗臉手巾,向她滿臉一陣亂擦。鳳喜兩手將毛巾拉了下來,見劉將 軍滿臉都是笑容,便撅了嘴,向旁邊一閃道:「謝謝!別這樣親熱,少罵我 兩句就是了。」劉將軍笑道:「我是有口無心的,你還有什麼不知道,以後 我不生你的氣就是了。」鳳喜也不說什麼,回身自上樓去了。秀姑不敢多在 他面前停留,也跟著她走上樓去,便和大家在樓廊上搭的一張桌子上吃飯。 吃到半中間,只見劉將軍穿著短衣,袖子卷得高高的,手上拿了一根細藤的 馬鞭子,氣勢洶洶的走了上來。大家看了他這種情形,都是為之一怔。他也 不管,腳步走著咚咚的響,掀開帘子,直到屋子裡去。在外面就聽到他大喝 一聲道:「我今天打死你這賤東西!」只這一句話說完,就聽見鞭子刷的響 了一聲,接上又是一聲哎喲,嚎陶大哭起來。頃刻之間,鞭子聲,哭聲,嚷 聲,罵聲,東西撞打的聲,鬧成一片。秀姑和三個老媽子吃飯,先還怔怔的 聽著,後來鳳喜只嚷「救命哪!救命哪!」秀姑實在忍耐不住,放下碗來就 跑進房去,其餘三個老媽子見著這種情形,也跟了進去。只見鳳喜蹲著身子, 躲在桌子底下,頭髮蓬成一團,滿面都是淚痕,口裡不住的嚷,人是不住左 閃右避。劉將軍手上拿了鞭子向著桌子腿與人,只管亂打亂抽,秀姑搶了上 前,兩手抱住他拿鞭子的一隻手,連叫道:「將軍!請你慢慢說,可別這樣。」 劉將軍讓秀姑抱住了手,鞭子就垂將下來,人不住的喘著氣,望了桌子底下。 那三個老媽子,見秀姑已是勸解下來了,便有人上前,接過了鞭子,又有人 打了手巾把,給他擦臉;又有人斟了一杯熱茶,送到他手上。秀姑看他不會 打了,閃開一邊。只看屋裡的東西,七零八亂,滿地是衣襪瓷片碎玻璃。就 是這一刻兒工夫,倒不料屋子裡鬧得如此的厲害。再看桌子底下的鳳喜,一 只腳穿了鞋,一隻腳是光穿了絲|襪,身上一件藍綢旗衫,撕著垂下來好幾塊, 一大半都染了黑灰,她簡直不像人樣子。秀姑走上前,向桌子下道:「太太! 你起來洗洗臉吧。」劉將軍聽到這一聲太太,將手上的茶杯,連著一滿杯茶, 噹啷一聲,摔了在樓板上,突然站了起來喝著道:「什麼太太?她配嗎?她 媽的臭窯姐兒!好不識抬舉,我這樣的待她,你會送一頂綠帽子給我戴。」 說著,他又撿起了樓板上那根鞭子。秀姑便搶了他拿鞭的手,向他微笑道: 「將軍!你怎麼啦?她有什麼不對,儘管慢慢的問她,動手就打,你把她打 死了,也是分不出青紅皂白的,你瞧我吧。」說著,又向他更作了一個長時 間的微笑,他手上的鞭子,自然的落在地下。秀姑將一張椅子,移了一移。 因道:「你坐下!等她起來,你有什麼話再和她說,反正她也飛不了。你瞧, 你氣得這個樣兒。」說著,又斟了一杯茶,送到劉將軍手裡,笑道:「你喝 一點兒,先解解渴。」劉將軍看看秀姑道:「你這話倒也有理。讓她起來, 等我來慢慢的審問她,我也不怕她飛上天去。」接過那一杯茶read.99csw.com,一仰脖子喝 了,秀姑接過空杯子,由桌子底下,將鳳喜牽出來。暗暗向她使了一個眼色, 然後把她牽到隔壁的屋子裡去,給她洗臉梳頭。別的老媽子要來,秀姑故意 將嘴向外面一努,教她們伺候男主人。老媽子信以為真,也就不進來了。
原來她本不會燒煙,因為到了劉家來,劉將軍非逼著她燒煙不可,她只 得勉強從事。好在這也並非什麼難事,自然一學自會。劉將軍因她不作聲, 便問道:「幹嗎不言語,還恨我嗎?」鳳喜道:「說都說明白了,我還恨你 作什麼呢。況且我作的事,本也不對,你教訓我,是應該的。」說著,拿起 煙槍,在煙鬥上裝好了煙泡,便遞了過來,在劉將軍嘴上碰了一碰,同時笑 著向他道:「你先抽一口。」劉將軍笑著捧了煙槍抽起來,因笑道:「你現 在不恨我了嗎?」鳳喜笑道:「我不是說了嗎,你教訓我也是應該的,怎麼 你還說這話呢!」劉將軍笑道:「你嘴裏雖然這樣說,可是你究竟恨我不恨, 是藏在你心裏,我哪裡會知道?」鳳喜道:「這可難了。你若是不相信,自 然我嘴裏怎麼說也不成;我又沒有那樣的本領,可以把心掏給你看。」劉將 軍笑道:「我自然不能那樣不講理,要你掏出心來,可是要看出你的心來, 也不算什麼,只要你好好兒的唱上一段給我聽,我就會看出你的心來了。你 果然不恨我,你就會唱得像平常一樣,若是你心裏不樂意,你就唱不好的。 你唱不唱?」鳳喜笑道:「我為什麼不唱?你要唱什麼,我就唱什麼。」劉 將軍噴著煙,突然坐了起來,將大腿一拍道:「若是這樣,我就一點不疑心 了。你隨便唱吧,越唱得多,越是我不疑心。你別燒煙,我自己會來。」說 著又倒在床上,斜著眼睛,望了鳳喜道:「你唱你唱。」鳳喜看那樣子,大 概是不唱不行,自己只輕輕將身子一轉,坐了起來,只在這一轉身之間,身 上的皮膚,和衣褲,互相磨擦,痛入肺腑,兩行眼淚,幾乎要由眼睛眶子里 搶了出來。但是這眼淚真要流出來,又是禍事。連忙低了頭咳嗽不住,笑道: 「煙嗆了嗓子,找一杯茶喝吧。」於是將手絹擦了眼睛,自己起身倒了一杯 茶喝。劉將軍道:「這兩天你老是咳嗽,大概傷了風了,可是我這一頓鞭子, 當了一劑良藥,一定給你出了不少的汗。傷風的毛病,只要多出一點兒汗, 那就自然會好的。」鳳喜笑道:「這樣的葯,好是好,可是吃藥的人,有些 受不了呢。」她說時,用眼睛斜看著劉將軍微笑。劉將軍笑道:「你這小東 西!倒會說俏皮話。你就唱吧!這個時候,我心裏樂著呢。」鳳喜將一杯茶 喝完了,就端了一張方凳子,斜對床前坐著,問道:「唱大鼓書,還是唱戲 呢?」劉將軍道:「大鼓書我都聽得膩了,戲是清唱沒有味,你給我唱個小 調兒聽聽吧。」鳳喜沒有法子,只得從從容容的唱起來。唱完了一支,劉將 軍點頭道:「唱得不錯。」因見秀姑貼近房門口一張茶几站著,便笑問道: 「這曲子唱得很好聽嗎?你會不會?」秀姑用冷眼看著他,牙齒對咬著,幾 乎都要碎開。這時他問起來了,也不好說什麼,只微笑了一笑。劉將軍對鳳 喜道:「唱得好,你再唱一個吧。」鳳喜不敢違拗,又唱了一個。劉將軍聽 出味來了,只管要她唱,一直唱了四個,劉將軍還要聽。鳳喜肚子里的小調, 向來有限,現在就只剩一個四季相思了。這個老曲子,是家樹教了唱的,一 唱起來就會想著他,因之躊躇著一會,才淡淡一笑道:「有是還有一支曲子, 很難唱,怕唱不好呢。」劉將軍道:「越是難唱的,越是好聽,更要唱,非 唱不行。」說著,一頭坐了起來,望著鳳喜。鳳喜看了看他,又回頭看了看 秀姑,便唱起來。但是口裡在唱,腦筋里人就彷彿在騰雲駕霧一般,眼面前 的東西,都覺有點轉動。唱到一半,頭重過幾十斤;身子向旁邊一歪,便連 著方凳,一齊倒了下來。劉將軍連連喝問道:「怎麼了?」要知她生氣也無? 下回交代。
當她打開粉鏡,露出支票的時候,家樹心裏已是卜突卜突,跳了幾下, 及至鳳喜將支票送過來,不由得渾身的肌肉顫動,面色如土。她將支票遞過 來,也就不知所以的將支票接著,一句話說不出來。停了一停,醒悟過來了。 將支票一看,填的是四千元整,簽字的地方,印著小小的紅章,那四個篆字, 清清楚楚,可以看得出,乃是「劉沈鳳兮」。家樹鎮定了自己的態度,向著 鳳喜微笑道:「這是你賞我的錢嗎?」風喜道:「你幹嗎這樣說呀?這也無 非聊表寸心,我送你這一點款子。」家樹笑道:「這的確是你的好心,我應 該領受的。你說花了我的錢,差不多快到兩千,所以現在送我四千,總算是 來read.99csw•com了個對倍了。哈哈!我這事算做得不錯,有個對本對利了。」越說越覺得 笑容滿面,說完了笑聲大作,昂著頭,張著口,只管哈哈哈笑個不絕。鳳喜 先還以為他真歡喜了,後來看到他的態度不同,也不知道他是發了狂,也不 知道他是故意如此,靠了石桌站住,獃獃的向他望著。家樹兩手張開,向天 空一伸,大笑道:「好!我發了財了。我沒有見過錢,我沒有見過四千塊錢 一張的支票,今天算我開了眼了,我怎麼不笑。天哪!天哪!四千塊一張的 支票,我沒有見過呀。」說著,兩手垂了下來,又合到一處,望了那張支票 笑道:「你的魔力大,能買人家的身子,也能買人家的良心;但是我不在乎 呢。」兩手比齊,拿了支票,嗤的一聲,撕成兩半邊,接上將支票一陣亂撅, 撅成了許多碎塊,然後兩手握著向空中一拋,被風一吹,這四千元就變成一 二十隻小白蝴蝶,在日光里飛舞。家樹昂著頭笑道:「哈哈!這很好看哪。 錢啦錢啦,有時候你也會讓人看不起吧。」風喜到了這時,才知道他是恨極 了這件事,特意撕了支票來出這一口氣的。頃刻之間,既是慚羞,又是後悔, 不知道如何是好?待要分說兩句,家樹是連蹦帶跳,連嚷帶笑,簡直不讓人 有分說的餘地。就是這佯,鳳喜是越羞越急,越急越說不出話,兩眼眶子一 熱,卻有兩行眼淚,直流下來。家樹往日見著她流淚,一定百般安慰的;今 天見著她流淚,遠遠的彎了身子,卻是笑嘻嘻的看著她。鳳喜見他如此,越 是哭得厲害,索性坐在石凳上伏在石桌上哭將起來。家樹站立一邊,慢慢的 止住了笑聲,就呆望著她,見她哭著,兩隻肩膀只管聳動,雖然她沒有大大 的發出哭聲,然而看見這背影,知道她哭得傷心極了。心想她究竟是個意志 薄弱的青年女子,剛才那樣羞辱她,未免過分。愛情是相互的,既是她貪圖 富貴,就讓她去貪圖富貴,何必強人所難?就是她拿錢出來,未嘗不是好意! 她哪裡有那樣高超的思想,知道這是侮辱人的行為。思想一變遷,就很想過 去賠兩句不是。這裏剛一遷腳,鳳喜忽然站了起來,將手揩著眼淚,向家樹 一面哭一面說道:「你為什麼這樣子對待我?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 嫁給誰,就嫁給誰,你有什麼法子來干涉我?」說著,她一隻手伸到衣袋裡, 掏出一個金戒指來,將腳一頓道:「我們並沒有訂婚的,這是你留著我做紀 念的,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說時,將戒指向家樹腳下一丟,恰好這裏 是磚地,金戒指落在地上,叮鈴鈴一陣響,家樹不料她一反臉,卻有此一著, 彎著腰將戒指撿起,便帶在指頭上,自說道:「為什麼不要,我自己還留著 紀念吧。」說畢,取了帽子,和鳳喜深深的一鞠躬,笑嘻嘻的道:「劉將軍 夫人!願你前途幸福無量。我們再見了!」說畢,戴著草帽,掉轉身子便走, 一路打著哈哈,大笑而去。鳳喜站在那裡,望著家樹轉入柏林,就不見了。 自己呆了一陣子,只見東邊的太陽,已慢慢升到臨頭,時候不早了,不敢多 停留,又怕追上了家樹,卻是慢慢的走出內壇。她的母親沈大娘,
活該他生氣。這倒好,一下說破了,斷了他的念頭,以後就不會和咱們 來麻煩了。」鳳喜也不作聲,出了外壇雇了車子,同回母親家裡,仍然由后 門進去,急急的換了衣服,坐上大門口的汽車,就向劉將軍家來。因為她出 去得早,這時候回來,還只有八點鐘。回到房裡,秀姑便是不住的向她打量。 鳳喜怕老媽子看出破綻來,對屋子裡的老媽子道:「你們都出去,我起來得 早了,還得睡睡呢。」大家聽她如此說,都走開了。鳳喜睡是不要睡,只是 滿腔心事,坐立不安,也就倒在床上躺下,便想著家樹今日那種大笑,一定 是傷心已極。雖然他的行為不對,然而他今日還痴心妄想,打算邀我一同逃 走,可見他的心,的確是沒有變的。但是你不要錢,也不要緊,為什麼當面 把支票扯碎來呢?這不是太讓我下不去嗎!糊裡糊塗的想著,便昏昏沉沉的 睡去。及至醒來,不覺已是十一點多鍾了。坐在床上一睜眼,就見秀姑在外 面探頭望了一望,鳳喜對她招招手,讓她走了進來。秀姑輕輕的問道:「你 見著他沒有?」鳳喜只說了一聲見著了,就聽到外面老媽子叫道:「將軍回 來了。」秀姑趕快閃到一邊站住,那劉將軍一走進門,也不管屋子裡有人沒 人,搶著上前,走到床邊,兩手按了鳳喜兩隻肩膀,輕輕拍了兩下,笑道: 「好傢夥!我都由天津回到北京了,你還沒有起來。」說著,兩手捧了鳳喜 的臉,將頭一低,鳳喜微微一笑,將眼睛向秀姑站的地方一瞟,又把嘴一努, 劉將軍放了手掉轉身來,向秀姑先打了一個哈哈,然後笑道:「你https://read•99csw•com昨天就來 了嗎?」秀姑正著臉色,答應了一聲是。劉將軍回頭向鳳喜道:「這孩子模 樣兒有個上中等,就是太板一點兒。」又和秀姑點著頭笑道:「你出去吧, 有事我再來叫你。」秀姑巴不得一聲,剛要出去,劉將軍忽然向鳳喜的臉上 注視著道:「你又哭了嗎?我走了,準是你想著姓樊的那個小王八蛋。」兩 手扶了鳳喜的肩膀向前一推,鳳喜支持不住,便倒在床上了。鳳喜一點也不 生氣,坐了起來,用手理著臉上的亂髮,向他笑道:「你幹嗎總是這樣多心? 我憑什麼想他?我是起了一個早,回去看了看我媽。我媽昨晚晌幾乎病得要 死。你想想看,我有個不著急的嗎?」劉將軍笑道:「我猜你哭了不是?你 媽病了,怎麼不早對我說,我也好找個大夫給她瞧瞧去。小寶貝兒咧!你要 什麼,我總給你什麼。」說著,一伸手,又將鳳喜的小臉泡兒撅了一下。秀 姑一低頭,就避出屋外去。她心想著:這種地方,怎樣可以長住?但是鳳喜 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自己轉達,卻又不敢斷定,總得等一個機會,和她暢談暢 談,然後才可以知道她和家樹兩方面,究竟是誰的錯誤。因此一想,便忍耐 著住下了。
不多一會,劉將軍已換了一件長衣,一面扣紐扣,一面走進屋來。沈大 娘因他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就老遠的迎著他,請了個雙腿安。劉將軍點了 點頭道:「你姑娘太欺負我了。對不住,我教訓了她一頓,你知道嗎?」沈 大娘笑道:「她年輕,什麼不懂,全靠你指教,怎樣說是對不住啊!」劉將 軍道:「你坐下,我有話要和你慢慢說。」他說畢,一抬腿,就坐在正中的 紫檀方桌上,指著旁邊的椅子,沈大娘坐下了。劉將軍道:「你娘兒倆今天 早晌做的事,我早知道了。你說出來,怎麼回事。若是和你姑娘口供對了, 那算我錯了;若是不對,我老劉是不好惹的。」沈大娘一聽,果然有事,料 著秀姑招呼的話沒有錯,就照著她的意思把話說了。劉將軍聽著口供相同, 伸手抓了抓耳朵,笑道:「他媽的!我真糟糕,這可錯怪了好人。其實這樣 辦,我也很贊成,明明告訴我,我也許可的,反正你姑娘是一死心兒跟著我 啊。你上樓給我勸勸她去,我還有事呢。」沈大娘不料這大一個問題,隨便 幾句話就說開了。身上先幹了一把汗。到了樓上,只見鳳喜眼睛紅紅的,靠 了桌子,手指上夾了一支煙捲,放在嘴裏抽著,就在她抬著胳膊的當兒,遠 遠看見她手脈以下,有三條手指粗細的紅痕。鳳喜看見母親,只叫了一聲媽! 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秀姑在旁看到,倒替她們著急。因道:「這禍事剛過 去,你又哭。」沈大娘一看這樣子,就知道她受了不小的委屈,連忙上前, 拉著她的胳膊,問道:「這都是打的嗎?」鳳喜道:「你瞧瞧我身上吧。」 說著,掉過背去,對了她的媽,沈大娘將衣襟一掀,倒退兩步,拖著聲音道: 「我的娘呀!這都是什麼打的,打得這個樣子厲害?我的……兒。」只這一 個兒字,她也哭了。鳳喜轉過身,握著她母親的手,便道:「你別哭,哭著 讓他聽到了,他一生氣,那藤鞭子我可受不了。」秀姑道:「這話對。只要 說明白了,把這事揭過去了,大家樂得省點事,幹嗎還鬧不休。」沈大娘道: 「大姑娘!你哪裡知道,我這丫頭長這麼大,重巴掌也沒有上過她的頭;不 料她現在跟著將軍做太太,一呼百諾的,倒會打的她滿身是傷。你瞧,我有 個不心痛的呀!」這幾句話說著,正兜動了鳳喜一腔苦水,也哽哽咽咽,哭 了起來。秀姑正待勸止她們不要哭,那劉將軍卻放開大步,走將進來。秀姑 嚇了一跳,她母女兩人正哭得厲害,他一不高興,恐怕要打在一處,心裏一 橫,他果然那樣做,今天我要拼他一下,非讓他受一番教訓不可。不料那劉 將軍進來,卻換了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對沈大娘笑道:「剛才你說的話, 我聽到了,你說你捨不得你姑娘,我哪裡又捨得打她?可是你要知道咱們這 樣有面子的人,什麼也不怕,就怕戴綠帽子。無論怎麼說,你們瞞著我去瞧 個小爺們,總是真的。憑了這一點,我就可以拿起槍來打死了她。」劉將軍 說到這裏,右手捏了拳頭,在左拳心裏,擊了一下,又將腳一頓,同時這屋 子里三個女人,都不由得吃了一驚。劉將軍又接著道:「這話可又說回來了, 她雖然是瞞著我作的事,心眼兒里可是為著我。我抽了她一頓鞭子,算是教 訓她以後不要冒失,我都不生氣,你們還生氣嗎?」沈氏母女本就有三分怕 他,加上他又叮囑了不許生氣,娘兒倆只好掏出手絹,揩了一揩眼睛,將淚 容收了。劉將軍對沈大娘道:「現在沒事,你可以回去了。你在這裏,又要 引著她傷心起來的。」沈大娘見女兒受了read•99csw.com這樣的委屈,正要仔仔細細和她談 一談,現在劉將軍要她回家,心裏未免有點不以為然,因笑道:「我不惹她 傷心就是了。你瞧,這屋子裡弄得亂七八糟,我給她歸拾歸拾吧。」劉將軍 道:「我這裡有的是伺候她的人,這個用不著擔心,你回去吧。你若不回去, 那就是存心和我搗亂。」鳳喜道:「媽!你回去吧!我不生氣就是了。」沈 大娘看了看劉將軍的顏色,不敢多說,只得低著頭回去了。劉將軍叫人來收 拾屋子,卻帶鳳喜到樓下卧室里去燒鴉片煙,並吩咐秀姑跟著。到了卧室里, 銅床上的煙傢具是整日整夜擺著,並不收拾的。鳳喜點了煙燈,和劉將軍隔 著煙盤子,橫躺在床上。劉將軍歪了頭,高枕在白緞子軟枕上,含著微笑, 看看鳳喜,又看看秀姑,一隻手先撫弄著煙扦子,然後向她點了一點,笑道: 「燒煙非要你們這種人陪著,不能有趣味。」又指著秀姑道:「有了你,那 些老幫子我就看不慣了。你好好的巴結差使,將來有你的好處,我只要痛快, 花錢是不在乎的。」秀姑不作聲,揚了頭只看壁上鏡框中的西洋畫。鳳喜只 把煙扦子拈著煙膏子燒煙,卻當不知道。
卻說家樹見著鳳喜,以為她還像從前一樣,很有感情,所以說要她一路 同去。鳳喜聽到這話,不由得嚇了一嚇,便道:「大爺!你這是什麼話?難 道我這樣敗柳殘花的人,你還願意嗎?」家樹也道:「你這是什麼話?」鳳 喜道:「事到如今,什麼話都不用說了。只怪我命不好,做了一個唱大鼓書 的孩子,所以自己不能作主,有勢力的要怎麼辦,我就怎麼辦。像你樊大爺, 還愁討不到一頭好親事嗎?把我丟了吧。可是你待我的好處,我也決不能忘 了,我自然要報答你。」家樹搶著道:「怎麼樣?你就從此和我分手了嗎? 我知道,你的意思說,以為讓姓劉的把你搶去了,這是一件可恥的事情,不 好意思再嫁我;其實是不要緊的。在從前,女子失身於人,無論是願意,或 者被強迫的,就像一塊白布染黑了一樣,不能再算白布的。可是現在的年頭 兒,不是那樣說;只要丈夫真愛他妻子,妻子真愛她丈夫,身體上受了一點 侮辱,卻與彼此的愛情,一點沒有關係。因為我們的愛情,都是在精神上, 不是在形式上,只要精神上是一樣的,……」家樹這樣絮絮叨叨的向下說著, 鳳喜卻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白皮鞋尖,去踢那石凳前的亂草。看那意思,這 些話,似乎都沒有聽得清楚。家樹一伸手,攜著她一隻胳膊,微微的搖撼了 兩下,因問道:「鳳喜!怎麼樣,你心裏還有什麼說不出來的苦處嗎?」鳳 喜的頭,益發的低著了。半晌,說了一句道:「我對不起你!」家樹放了她 的手,拿了草帽子在手,當著扇子搖了幾搖道:「這樣說,你是決計不能和 我相合了。也罷,我也不勉強你,那姓劉的待你怎麼樣,能永不變心嗎?」 鳳喜仍舊低著頭,卻搖了兩搖,家樹道:「你既然保不住他不會變心,設若 將來他真變了心,他是有勢力的,你是沒有勢力的,那怎麼辦?你還不如跟 著我走吧。人生在世,富貴固然是要的,愛情也是要的。你是個很聰明的人, 難道這一點,你還看不出來?而況我的家裡雖不是十分有錢,不瞞你說,兩 三萬塊錢的家財,那是有的;我又沒有三兄四弟,有了這些個錢,還不夠養 活我們一輩子的嗎?」鳳喜本來將頭抬起來了。家樹說上這一大串,她又把 頭低將下去了。家樹道:「你不要不作聲呀。你要知道,我望你跟著我走, 雖然一半是自己的私心,一半也是救你。」鳳喜忽然抬起頭來,揚著臉問家 樹道:「一半是救我嗎?我在姓劉的家裡,料他也不會吃了我,這個你倒可 以放心。」家樹聽到這話,不由得他的臉色不為之一變,站在一邊,只管發 愣。停了一會,點了一點頭道:「好!這算我完全誤會了。你既是決定跟姓 劉的,你今天來此地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和我告別,今生今世,永不見面了 吧?」鳳喜道:「你別生氣,讓我慢慢的和你說。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樊大 爺待我那一番好處,我哪裡忘得了;可是我只有這個身子,我讓人家強佔了 去了,不能分開一半來伺候你。」家樹皺了眉,將腳一頓道:「你還不明白, 只要你肯回來,……」鳳喜道:「我明白,你雖然那樣說不要緊,可是我心 里總過不去的。乾脆一句話,我們是無緣了。我今天是偷出來的,你不見我 還穿著這樣一身舊衣服嗎?若是讓他們看見了,放了好衣服不|穿,弄成這種 樣子,他們是要大大疑心的。我自己私下,也估計了一下子,大概用你樊大 爺的錢,總快到兩千吧!我也沒有別個法子,來報你這個恩,不瞞你說,那 姓劉的,一把就撥了五萬塊錢,讓我存在銀行里。這個錢,隨便我怎麼樣用, 他不過問九九藏書。現在我自己,也會開支票,拿錢很便。」說到這裏,鳳喜在身上 掏出一個粉鏡盒子來。打開盒子,卻露出一張支票,她將支票遞給家樹道: 「不敢說是謝你,反正我不敢白用大爺的錢。」
秀姑細看鳳喜身上,左一條紅痕,右一條紅痕,身上猶如畫的紅網一樣。 秀姑輕輕的道:「我的天!怎麼下這樣的毒手。」鳳喜本來止住了哭,不過 是不斷的嘆著冷氣。秀姑這一驚訝,她又哭將起來。緊緊的拉住了秀姑的手, 好像有無限的心事,都由這一拉手之中,要傳說出來。秀姑也很了解她的意 思,因道:「這或者是他一時的誤會,你從從容容的對他說破也就是了。不 過你要想法子,把我的事遮掩過去,我倒不要緊,別為了這不相干的事,又 連累著我的父親。」鳳喜道:「你放心,我不能那樣不知好歹,你為了我們 的事這樣的失身份,我還能把你拉下水來嗎?」秀姑安頓了她,不敢多說話。 怕劉將軍疑心,就先閃到外邊屋子裡來。劉將軍見秀姑出來,就向她一笑, 笑得他那雙麻黃眼睛,合成了一條小縫,用一個小蘿蔔似的食指指著她道: 「你別害怕。我就是這個脾氣,受不得委屈;可是人家要待我好呢,把我這 腦袋割了給他,我也樂意。你若是像今天這樣做事,我就會一天一天的,更 加歡喜你的。」劉將軍說著話,一手伸了過來,將秀姑的胳膊一撈,就把她 拉到懷裡。秀姑心中如火燒一般,恨不得回手一拳,就把他打倒,只得輕輕 的道:「這些個人在這兒,別這樣呀。你不是還生著氣嗎?」劉將軍聽她如 此說,才放了手,笑道:「我就依著你,回頭我們再說吧。」說到這裏,鳳 喜已是換了一件衣服走了出來,劉將軍立刻將臉一板,用手指著她道:「你 說,你今天早上,為什麼打你媽家裡後門溜出去了,我可有人跟著你。你不 是到先農壇去了嗎?你說那是為什麼?你還瞞著我,說瞧你媽的病嗎?那老 幫子就不是好東西,她帶著你為非作歹,可和你巡風,你以為我到了天津去 了,你就可以胡來了。可是我有耳報神,我全知道呢。你好好的說,說明白 了,我不難為你;要不然,你這條小八字兒,就在我手掌心裏。」說著,將 左手的五指一伸,咬著牙捏成了拳頭,翻了兩個大眼睛望著她。鳳喜一想這 事大概瞞不了,不如實說了吧。因道:「你不問青紅皂白,動手就打,叫我 說什麼?現在你已經打了我一頓,也出了氣,可以讓我說了。我現在不是決 計跟著你過嗎?可是我從前也得過姓樊的好處不少,叫我就這樣把他扔了, 我心裏也過不去。我聽到我媽說,他常去找我媽。我想我是姓劉的人啦,常 要他到我家裡去走著,那算怎麼一回事呢?所以我就對媽說,趁你上天津, 約他會一面,一來呢,絕了他的念頭,不再找我家了。二來呢,我也報他一 點兒恩,所以我開了一張四千塊錢的支票給他。他一聽說我跟定了你,把支 票就撕了,一句話不說,就走了。你想,我要是還和他來往,我約著他在家 里會面,那多方便。我不肯讓他到我家裡去,就是為了不讓他沾著。你信不 信,可以再打聽去。」劉將軍聽了她這話,不覺得氣先平了一半,因道:「果 然是這樣嗎?好!我把人叫你媽去了,回頭一對口供,對得相符,我就饒了 你,要不然,你別想活著。」說到這裏,恰好聽差進來說:外老太太來了。 劉將軍喝道:「什麼外老太太,她配嗎?叫她在樓下等著。」秀姑就笑著向 他道:「你要打算問她的話,最好別生氣,慢慢的和她商量著,我先去安頓 著她,你再消消氣,慢慢的下來,看好不好呢?」劉將軍點頭道:「行!你 是為著我的,就依著你。」秀姑連忙下樓,到外面將沈大娘引進樓下。匆匆 的對她道:「你只別提我,說是姓樊的常到你家,你和姑娘約著到先農壇見 面,其餘說實話,就沒事了。」沈大娘也猜著今天突然的派人去叫來,而且 不讓在家裡片刻停留,料著今日就有事,馬上到了劉家。及至一聽秀姑的話, 心裏不住的慌亂。秀姑只引她到屋子裡來就走開了,又不敢多問。
由旁邊小樹叢里,一個小亭上走下來,迎著她道:「怎麼去這半天,把 我急壞了。我看見樊大爺,一路笑著,大概他得了四千塊錢,心裏也就滿足 了。」鳳喜微笑,點著頭道:「他心裏滿足了。」沈大娘道:「呀!你眼睛 還有些兒紅,哭著啦吧。傻孩子!」鳳喜道:「我哭什麼?我才犯不上哭呢。」 說著,掏出一條潮濕的手絹,將眼睛擦了一擦。沈大娘一路陪著行走,一路 問道:「樊大爺接了那四千塊錢的支票,他說了些什麼啦?」鳳喜道:「他 有什麼可說的,他把支票撕了。」沈大娘道:「什麼,把支票撕了?」於是 就追著鳳喜,問這件事的究竟。鳳喜把家樹的情形一說,沈大娘冷笑道:「生 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