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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驚疾成狂墜樓傷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謝新知

第十八回  驚疾成狂墜樓傷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謝新知

於是秀姑吩咐汽車回劉宅,自僱人力車到公園來。到了公園門口,她心 里猛可的想起一樁事。記得在醫院里伺候父親的時候,曾作了一個夢,夢到 和家樹挽了手臂,同在公園裡遊玩,不料今日居然有和他同游的機會,天下 事就是這樣。真事,好像是夢。作夢也有日子會真起來的,我這不是一個例 子嗎?只是電話打得太匆促了,只說了到公園來相會,卻忘了說在公園裡一 個什麼地方相會。公園裡是這樣的大,到哪裡去找他呢?心裏想著,剛走上 大門內的游廊,這個啞迷,就給人揭破了。原來家樹就在游廊總口的矮欄上 坐了,他是早在這裏等候呢。他一見秀姑便迎上前來,笑道:「我接了電話, 馬上雇了車子就搶著來了。據我猜,你一定還是沒有到的,所以我就在這裏 坐著等候;不然,公園裡是這樣大,你找我,我又找你,怎麼樣子會面呢? 大姑娘真為我受了屈,我十二分不過意。我得請請你,表示一番謝意。」秀 姑道:「不瞞你說,我們爺兒倆,就是這個脾氣,喜歡管閑事。只要事情辦 得痛快,謝不謝,倒是不在乎的。」說著話,兩人順著游廊向東走,經過了 資產階級聚合的來今雨軒,復經過了地僻少人行的故宮外牆,秀姑單獨和一 個少年走著,是生平破題兒第一次事情。在許多人面前,不覺是要低了頭; 在不見什麼人的地方,更是要低了頭。自己從來不懂得怕見人,卻不解為了 什麼,今天只是心神不寧起來。同走到公園的後身,一片柏樹林子下,家樹 道:「在這兒找個地方坐坐,看一看荷花吧。」秀姑便應了一個好字。
秀姑下得樓來,那楊媽又似乎忘了她的恐懼,在電燈光下,向秀姑微微 一笑。而這一笑時,她便望著秀姑住的那間屋子。秀姑也明白她的意思,鼻 子一哼,也冷笑了一聲。她悄悄的進房去,將門關緊,熄了電燈,便和衣而 睡。一覺醒來時,太陽已由屋檐下,照下大半截白光來,只聽得劉將軍的聲 音,在樓上罵罵咧咧的道:「搗他媽的什麼亂,鬧了我一宿也沒有睡著。家 里可受不了,把她送到醫院里去吧。」秀姑聽了這話,逆料是鳳喜的病沒有 好,趕忙開了門出來,一直上樓,只見鳳喜的頭髮,亂得像一團敗草一般, 披了滿臉,只穿了一件對襟的粉紅小褂子,卻有兩個紐扣是錯扣著,將褂子 斜穿在身上。她一言不發,直挺著胸脯,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兩隻眼睛, 在亂頭髮里看人;一條短褲,露出膝蓋以下的白腿與腳,只是如打鞦韆一樣, 搖擺不定。她看到秀姑進來,露著白牙齒向秀姑一笑,那樣子真有幾分慘厲 怕人。秀姑站在門口頓了一頓,然後才進房去,向她問道:「太太!你是怎 么了?」鳳喜笑道:「我不怎麼樣。他說我瘋了,拿手槍嚇我,不讓我言語, 我就不言語;我也沒犯那麼大罪,該槍斃,你說是不是?我沒有陪人去聽戲, 也沒有表哥,不能把我槍斃了往樓下扔;我銀行里還有五萬塊錢,首飾也值 好幾千,年輕輕兒的,我可捨不得死。大姊!你說我這話對不對?」秀姑一 手握著她手,一手卻掩住了她的嘴,復又連連和她搖手。這時,進來兩個馬 弁,對鳳喜道:「太太你不舒服,請你……」他們還沒有說完,鳳喜哇的一 聲哭了起來,赤著腳一蹦,兩手抱了秀姑的脖子,爬在秀姑身上,嚷道:「了 不得!了不得!他們要拖我去槍斃了。」馬弁笑道:「太太!你別多心,我 們是陪你上醫院去的。」鳳喜跳著腳道:「我不去,我不去,你們是騙我的。」 兩個馬弁看到這種樣子,獃獃的望著,一點沒有辦法。劉將軍在樓廊子上正 等著她出去啦!見她不肯走,就跳了腳走進來道:「你這兩個飯桶!她說不 走,就讓她不走嗎?你不會把她拖了去嗎?」馬弁究竟是怕將軍的,將軍都 生了氣了,只得大胆上前,一人拖了鳳喜一隻胳膊就走。鳳喜哪裡肯去,又 哭又嚷,又踢又倒,鬧了一陣,便躺在地下亂滾。秀姑看了,心裏老大不忍, 正想和劉將軍說,暫時不送她到醫院去,可是又進來兩個馬弁,一共四個人, 硬把鳳喜抬下樓去了。鳳喜在人叢中伸出一隻手來,向後亂招,直嚷大姊救 命!一直抬出內院去了,還聽見嚷聲呢。
秀姑知道他走遠了,就叫幾個老媽子,一同到桌上來,大家吃read•99csw.com了一個痛 快。秀姑吃得飽了,說是將軍吩咐的,就坐了家裡的公用汽車,到普救醫院 來看鳳喜。鳳喜住的是頭等病室,一個人住了一間很精緻乾淨的屋子。她躺 在一張鐵床上,將白色的被褥,包圍了身子,只有披著亂蓬蓬散發的頭,露 出外面,深深的陷入軟枕里。一進房門,就聽到她口裡絮絮叨叨什麼用手槍 打人,把我扔下樓去,說個不絕。她說的話,有時候聽得很清楚,有時卻有 音無字;不過她嘴裏,總不斷的叫著樊大爺。床前一張矮的沙發,她母親沈 大娘卻斜坐在那裡掩面垂淚。一抬頭看見秀姑,站起來點著頭道:「關大姐! 你瞧,這是怎麼好?」只說了這一句,兩行眼淚,如拋沙一般,直涌了出來。 秀姑看床上的鳳喜時,兩頰上,現出很深的紅色,眼睛緊緊的閉著,口裡含 糊著只管說:扔下樓去,扔下樓去!秀姑道:「這樣子她是迷糊了。大夫怎 么說呢?」沈大娘道:「我初來的時候,真是怕人啦。她又能嚷,又能哭, 現在大概是累了,就這樣的躺下兩個鐘頭啦。我看人是不成的了。」說著, 就伏在沙發靠背上窸窸窣窣的抬著肩膀哭。秀姑正待勸她兩句,只見鳳喜在 床上將身子一扭,格格的笑將起來。越笑越高聲,閉著眼睛道:「你冤我, 一百多萬家私,全給我管嗎?只要你再不打我就成;你瞧,打的我這一身傷。」 說畢,又哭起來了。沈大娘伸著兩手,顛了幾顛道:「她就是這樣子笑一陣 子,哭一陣子,你瞧是怎麼好?」鳳喜卻在床上答道:「這件事,你別讓人 家知道,傳到樊大爺耳朵里去了,你們是多麼寒磣哪。」說著,她就睜開眼 了。看見了秀姑,便由被裡伸出一隻手來,搖了一搖,笑道:「你不是關大 姐?見著樊大爺給我問好。你說我對不住他,我快死了,他原諒我年輕不懂 事吧。」說著,放聲大哭。秀姑連忙上前,握了她的手,她就將秀姑的手背 去擦眼淚。秀姑另用一隻手,隔了被去拍她的脊樑,只說:「樊大爺一定原 諒你的,也許來看你呢。」這裏哭著,驚動了女看護,連忙走進來道:「你 這位姑娘,快出去吧!病人見了客是會受刺|激的。」秀姑知道醫院里規矩, 是不應當違抗看護的,就走出病室來了。這一來,她心裏又受一種感動,覺 得人生的緣法,真是有一定的。鳳喜和家樹決裂到這種地步,彼此還有一線 牽連,看鳳喜睡在床上,不斷的念著樊大爺,樊大爺哪裡會知道,我給他傳 一個信吧。當下就在醫院里打了一個電話給家樹,請他到中央公園去,有話 和他說。家樹接了電話,喜不自勝,約了馬上就來。
柏林的西犄角上,便是一列茶座,茶座外是皇城的寬濠,濠那邊一列蕭 疏的宮柳,掩映著一列城牆,尤其是西方城牆轉角處,城下四五棵高柳,簇 擁著一角箭樓,真箇如圖畫一般。但是家樹只叫秀姑看荷花,卻沒有叫秀姑 看箭樓。秀姑找了一個茶座,在椅子上坐下,看看城濠里的荷葉,一半都焦 黃了,東倒西歪,橫卧在水面,高高兒的挺著一些蓮蓬,伸出荷葉上來,哪 里有朵荷花?家樹也坐下了,就在她對面。茶座上的夥計,送過了茶壺瓜子, 家樹斟過了茶,敬過了瓜子,既不知道秀姑有什麼事要商量?自己又不敢亂 問,便笑了一笑,秀姑看了一看四周,微笑道:「這地方景緻很好。」家樹 道:「景緻很好。」秀姑道:「前幾天我們在什剎海,荷葉還綠著呢!只幾 天工夫,這荷葉就殘敗了。」說到這裏,秀姑心裏忽然一驚,這是個敷衍話, 不要他疑心我有所指吧。便正色道:「樊先生!我今天和你通電話,並不是 我自己有什麼事要和你商量,就是那沈家姑娘,她也很可憐。」家樹哈哈一 笑道:「大姑娘!你還提她什麼?可憐不可憐與我有什麼相干!」秀姑道: 「她從前作的事,本來有些不對,可是……」家樹將手連搖了幾搖道:「大 姑娘既然知道她有些不對,那就行了。自那天先農壇分手以後,我就決定了, 再不提到她了,士各有志,何必相強。大姑娘是個很爽快的人,所以我也不 要多話。乾脆,今生今世,我不願意再提到她。」秀姑聽他說得如此決絕, 本不便再告訴鳳喜的事,只是他願意提鳳喜不提鳳喜是一事,鳳喜現在的痛read.99csw.com 苦,要不要家樹知道又是一事。因笑道:「設若她現在死了,樊先生作何感 想?」家樹冷笑道:「那是她自作自受,我能有什麼感想?大姑娘你不要提 她,一提她,我心裏就難過得很。」秀姑道:「既然如此,我暫時就不提她, 將來再說吧。」家樹道:「將來再說這四個字,我非常贊成。無論什麼事, 就眼前來說,決不能認為就是一定圓滿的。古人說:『疾風知勁草,板蕩識 忠臣。』所以必定要到危難的時候,才看得出好人來的。不過那個時候,就 知道也未免遲了。而且真是好人,他也決不為了要現出自己的真面目,倒願 人有災有難。譬如令尊大人,他是相信古往今來那些俠客的,但俠客所為, 是除暴安良,鋤強扶弱,沒有強|暴之人,作出不平的事來,就用不著俠客。 難道說作俠客的為了自己要顯一顯本領,還希望生出不平的事情來不成?所 以到了現在,我又算受了一番教訓,增長了一番知識。我現在知道從前不認 識好人了。」秀姑聽他這種口音,分明是句句暗射著自己。一想自認識家樹 以來,這一顆心,早就獻給了他,無如殷勤也罷,疏淡也罷,他總是漠不關 心;所以索性跳出圈子外去,用第三者的資格,來給他們圓場。不料自己已 經跳出圈子外來了,偏是又突然有這樣向來不曾有的懇切表示,這真是意料 所不及了。因笑道:「樊先生說得很透徹。就是像我這樣肚子里沒有一點墨 水的人,我也明白了。」家樹笑著只管嗑瓜子,又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問 道:「大叔從前很相信我的,現在大概知道我有點胡鬧吧。」秀姑道:「不! 他老人家有什麼話,都會當面說的。」家樹道:「自然,他老人家是很爽快 的,不過也有件事很讓我納悶。兩個月前,彷彿他老人家有一件事要和我說, 又不好說似的,我又不便問,究竟不知道是一件什麼事?」秀姑這時正看著 濠里的荷葉,見有一個很大的紅色蜻蜓,在一片小荷葉邊飛著,卻把它的尾 巴,在水上一點一起;經過很久的時間,不曾飛開。她也看出了神,所以家 樹說的這些話,秀姑是不是聽清楚了。或者聽得越清楚,反不肯回答,這都 讓家樹無法揣測,隨話答話,也沒有可以重敘之理,這也就默然了。秀姑看 了城牆,笑道:「我家衚衕口上,也有一堵城牆,出來就讓它抵住,覺得非 常討厭,這裏也是一堵城牆,看了去,就是很好的風景了。」家樹道:「可 不是,我也覺得這裏的城牆有意思。」兩個人說來說去,只是就風景上討論。
正說到很有興趣的時候,樹林子里忽有茶房嚷著有樊先生沒有?家樹點 著頭只問了一聲哪裡找?一個茶房走上前來,便遞了一張名片給秀姑道:「你 貴姓樊嗎?我是來今雨軒的茶房,有一位何小姐請過去說話。」秀姑接著那 名片一看,卻是何麗娜三個字,猶疑著道:「我並不認得這個人。是樊先生 的朋友嗎?」家樹道:「是的是的。這個人你不能不見,待一會我給你介紹。」 因對茶房道:「你對何小姐說我們就來。」茶房答應去了,家樹道:「大姑 娘!我們到來今雨軒去坐坐吧。那何小姐是我表嫂的朋友,人倒很和氣的。」 秀姑笑道:「我這樣子,和人家小姐坐在一處,不但自己難為情,人家也會 怪不好意思的。」家樹笑道:「大姑娘是極爽快的人,難道還拘那種俗套嗎?」 秀姑就怕人家說她不大方,便點點頭道:「見了也好。可是我坐不了多大一 會兒就要走的。」家樹道:「那隨便你,只要介紹你和她見一見面,那就行 了。」於是家樹會了茶帳,就和秀姑一路到來今雨軒來。家樹引她到了露台 欄杆邊,只見茶座上,一個時裝女郎笑盈盈的站了起來,向著這邊點頭。秀 姑猛然看到她,不由得嚇了一大跳。鳳喜明明病在醫院里,怎麼到這裏來了? 老遠的站著,只是發愣。家樹明白,連忙搶上前介紹,說明這是何女士;這 是關女士。何麗娜見秀姑只穿了一件寬大的藍布大褂,而且沒有剪髮,挽著 一雙細辮如意髻,骨肉停勻,臉如滿月,是一個很健康樸素的姑娘,就伸著 手握了秀姑的手,笑道:「請坐請坐。我就聽見樊先生說過關女士,是一個 豪爽的人,今天幸會。」秀姑等她說出話來,這才證明她的確不是鳳喜。家read•99csw•com 樹向來沒有提到認識一個何小姐,怎麼倒在何小姐面前會提起我,大概他們 的交情,也非同泛泛吧。她既是一見面這樣的親熱,也就不能不客氣一點。 因笑道:「剛才何小姐去請樊先生,我是不好意思來高攀,樊先生一定要給 我介紹介紹,我只好來了。」何麗娜笑道:「不要那樣客氣,交朋友只要彼 此性情相投,是不應該在形跡上有什麼分別的啊。」於是挪了一挪椅子,讓 秀姑坐下。家樹也在何麗娜對面坐下了。秀姑這時將何麗娜仔細看了一看, 見她的面孔,和鳳喜的面孔,大體上簡直沒有多大的分別;只是何麗娜的面 孔略為豐潤一點,在她的舉動和說話上,處處持重一點,不像鳳喜那樣任性。 這兩個人若是在一處走著,無論是誰,也會說她們是姊妹一對兒。她模樣兒 既然是這樣的好,身份更不必提,學問自然是好的;除了年歲而外,恐怕鳳 喜沒有一樣賽得過她的呢。那麼,家樹丟了一個鳳喜,有這一個何小姐抵缺, 他也沒有什麼遺憾的了,又何怪對於鳳喜的事淡然置之哩。心裏想著事,何 小姐春風滿面的招待,就沒有心去理會,只是含著微笑,隨便去答應她的話。 何麗娜道:「我早就在這裏坐著的。我看見關女士和樊先生走過去,我就猜 中了一半。」家樹道:「哦!你看見我們走過去的,我們在那邊喝茶,你也 是猜中的嗎?」何麗娜道:「那倒不是,剛才我在園裡兜了一個圈子,我在 林子外邊,看見你二位呢。」家樹聽了默然不語。何麗娜道:「難得遇到關 女士的,我打算請關女士喝一杯酒,肯賞光嗎?」秀姑道:「今天實在有點 事,不能叨擾,請何小姐另約一個日子,我沒有不到的。」何麗娜笑道:「莫 不是關女士嫌我們有點富貴氣吧。若說是有事,何以今天又有工夫到公園裡 來哩。」家樹道:「她的確是有事,不是我說要介紹她和密斯何見面,她早 就走了。」何麗娜看著二人笑了一笑,便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必到公園 外去找館子。這裏的西餐,倒也不錯,就在這裏吃一點東西,好不好?」秀 姑這時只覺心神不安貼起來,哪有心吃飯,便將椅子一挪,站立起來,笑道: 「真對不住,我有事要走了。」何麗娜和家樹都站起來,因道:「就是不肯 吃東西,再坐一會兒也不要緊。」秀姑笑道:「實在不是不肯,老實說,我 今天到公園裡來,就是有要緊的事,和樊先生商量。雖然沒有商量出一個結 果來,我也應該去回人家的信了。」她說了這話,就離開了茶座。何麗娜見 她不肯再坐,也不強留,握著她的手,直送到人行路上來,笑嘻嘻的道:「今 天真對不住,改天我一定再奉邀的。樊先生和我差不多天天見面,有話請樊 先生轉達吧。」說著,又握著秀姑的手搖撼了幾下,然後告別回座去了。
秀姑低著頭,一路走去,心想:我們先由來今雨軒過,她就注意了;我 們到柏樹林子里去喝茶,她又在林子外偵查,這樣子,她倒很疑心我。其實 我今天是為了鳳喜來的,與我自己什麼相干呢?她說:她天天和樊先生見面, 這話不假,不但如此,樊先生到來今雨軒去,那麼些茶座,並不要尋找,一 直就把她找著了,一定他們是常在這裏相會的。沈鳳喜本是出山之水,人家 又有了情人,你還戀她則甚?至於我呢,更用不著為別人操心了。心裏想著, 也不知是往哪裡走去了,見路旁有一張露椅,就隨意坐下了,一人靜坐著。 忽又想到:家樹今天說的疾風知勁草那番話,不能無因,莫非我錯疑了。自 己斜靠在露椅上,只是靜靜的想,遠看那走廊上的人,來來往往,有一半是 男女成對的。於是又聯想到從前在醫院里作的那個夢,又想到家樹所說父親 要提未提的一個問題。由此種種,前途似乎是依然樂觀的呢。想到此地,心 里一舒暢,猛然抬起頭來,忽然見家樹和何麗娜並肩而行,由走廊上向外走 去;同時身邊有兩個男子,一個指道:「那不是家樹?女的是誰?」一個道: 「我知道,那是他的未婚妻沈女士,他還正式給我介紹過呢。」這個沈字, 秀姑恰未聽得清楚,心裏這就恍然大悟,自己一人微笑了一笑,起身出園而 去,這一去,卻做了一番驚天動地的事。要知如何驚天動地?下回分解。
秀姑自從鳳喜變了https://read.99csw.com心以後,本來就十分恨她,現在見她這樣瘋魔了,又 覺她年輕輕的人,受了人家的欺騙,受了人家的壓迫,未免可憐。因此伏在 樓邊欄杆上,灑了幾點淚。劉將軍在她身後看見,便笑道:「你怎麼了?女 人的心總是慈的。你瞧,我都不哭,你倒哭了。」秀姑趁了這個機會,便揩 著眼淚,向劉將軍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就是這樣容易掉淚。太太在哪 個醫院里?回頭讓我去看看,行不行?」劉將軍笑道:「行!這是你的好心, 為什麼不行?你們老是這樣有照應,不吃醋,那就好辦了,我也不知道哪個 醫院好,我讓他們把她送到普救醫院去了。那個醫院很貴的,大概壞不了; 回頭我讓汽車送你去吧。今天上午,你陪我一塊兒吃飯,好不好?」秀姑道: 「那怎樣可以?一個下人,和將軍坐在一處,那不是笑話嗎?」劉將軍笑道: 「有什麼笑話?我愛怎樣抬舉你,就怎樣抬舉你。就是你的太太,她出身還 不如你呢。」秀姑道:「究竟不大方便,將來再說吧。」說畢,下樓去了。 劉將軍看了她害臊的情形,得意之極,手拍著欄杆,哈哈大笑。到了正午吃 飯的時候,劉將軍一個人吃飯,卻擺了一桌的菜,他卻把伺候聽差老媽,一 齊轟出了飯廳,只要秀姑一個人盛飯。那些男女僕役們,都不免替她捏了一 把汗,她卻處之泰然。劉將軍的飯盛好了,放在桌上,然後向後倒退兩步, 正著顏色說道:「將軍!你待我這一番好心,我明白了。誰有不願意作將軍 太太的嗎?可是我有句話要先說明,您若是依得了我,我做三房四房都肯; 要不然,我在這裏,工也不敢作了。」劉將軍手上捧了筷子碗,只呆望著秀 姑發笑道:「這孩子乾脆,倒和我對勁兒。」秀姑站定,兩隻手臂,環抱在 胸前,斜斜的對了劉將軍說道:「我雖是一個當下人的,可是我還是個姑娘, 糊裡糊塗的陪你玩,那是害了我一生,就是說您不嫌我寒磣,收我做個二房, 也要正正噹噹的辦喜事,一來我家裡還有父母呢,二來,你有太太,還有這 些個底下人,也讓人家瞧我不起,我是千肯萬肯的,可不知道你是真喜歡我, 是假喜歡我?您若是真喜歡我,必能體諒我這一點苦心。」說著說著,手放 下來了,頭也低下去了,聲音也微細了,現出十二分不好意思的形狀來。劉 將軍放下碗筷,用手摸著臉,躊躇笑道:「你的話是對的。可是你別拿話來 騙我!」秀姑道:「這就不對了。我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像你這樣的人不跟, 還打算跟誰呢?你瞧我是騙人的孩子嗎?」劉將軍笑道:「得!就是這樣辦。 可是日子要快一點子才好。」秀姑道:「只要不是今天,你辦得及,明天都 成。可是您先別和我鬧著玩,省得下人看見了,說我不正經。」劉將軍笑道: 「算你說得有理,也不急在明天一天,後天就是好日子,就是後天吧。今天 你不是到醫院里去嗎?順便你就回家對你父母說一聲兒,大概他們不能不答 應吧。」秀姑道:「這是我的終身大事,他們怎麼樣管得了。再說,他們做 夢也想不到呢,哪有不答應的道理。」這一套話,說得劉將軍滿心搔不著癢 處,便道:「你別和老媽子那些人在一處吃飯了。我吃完了就走的,你就在 這桌上吃吧。」秀姑噗嗤一笑,點著頭答應了。劉將軍心想:無論哪一個女 子,沒有不喜歡人家恭維的,你瞧這姑娘,我就只給她這一點面子,她就樂 了。他想著高興,也笑了。只是為了鳳喜,耽誤了一早晌沒有辦事,這就坐 了汽車出門了。
這時,屋子裡的人,已擠滿了,都是來伺候太太的。隨著一位西醫,也 跟進來了,將鳳喜身上看了一看,就明白了一半。又診察了一會子病象,便 道:「這個並不是什麼重症,不過是受了一點刺|激,好好的休養兩天就行了。 屋子裡這些人,可是不大合宜。」說著,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劉將軍便用 手向大家一揮道:「誰要你們在這兒?你們都會治病,我倒省了錢,用不著 找大夫來瞧了。走走走!」說著,手只管推,腳只管踢,把屋子裡的男僕女 仆,一齊都轟了出去。秀姑讓劉將軍管束住了,正是脫身不得,趁著這個機 會,就正好躲出房來,因之人家被轟,她也就一塊兒躲出來。心裏本想著今 天晚上,就溜回家去的;但是一看鳳九*九*藏*書喜這種情形,恐怕是生死莫卜,若是走 了,重來不得,這以後的種種消息,又從何處打聽出來呢?於是悄悄的到了 樓上,給家樹通了一個電話,說是這裏發生了很重大的事,只好在這裏再看 守一宿,請他和父親通個信。秀姑把話說完,也不等家樹再問,就把電話掛 上了。這一天晚上,果然鳳喜病得很重。大家將她搬到樓上寢室里。一個上 半夜,她都是昏迷不醒,劉將軍聽了醫生的話,讓她靜養,卻邀了幾個朋友 到飯店裡開房間找樂去了。兩點鐘以後,女僕們都去睡覺了,只剩下秀姑和 一個老年的楊媽,同坐在屋子裡,伺候著鳳喜的茶水。秀姑無事,卻和楊媽 談著話來消磨時間,說到了鳳喜的傷,楊媽將頭一伸,輕輕的說道:「唉! 這就算厲害嗎?真厲害的,你還沒有看見過呢。從前,我們這兒也是一個正 太太,一個姨太太;不用提,正太太是上了年紀的人,整天的受氣,她受氣 不過,回老家去了。不多時,就在老家故了。太太一死,姨太太可抖啦。整 天的坐著汽車出去聽戲游公園。據說,她在外面認識了男朋友了。有一天晚 晌,姨太太聽夜戲,十二點多鍾才回來,咱們將軍偏是那天沒有出門,抽著 大煙等著,看看表,又抽抽煙;抽抽煙,又坐起來。一打過十二點,他就要 了一杯子白蘭地酒喝了,一個人在屋子裡,又跳又罵。一會子工夫,姨太太 回來了。只剛上這樓,將軍走上前就是一腳,把她踢在地下,左手一把揪著 她的頭髮,右手在懷兜里掏出一管手槍,指著她的臉,逼問她在哪裡來?姨 太太嚇慌了,告著饒,哭著說:沒有別的,就是和表哥吃了兩回館子,聽戲 是假的。我們老遠的站著,哪敢上前。只聽到那手槍拍拍兩下響,將軍抓著 人,隔了欄杆,就向樓下一扔……」楊媽不曾說完,只聽到床上「啊呀」一 聲,回頭看時,鳳喜在床上一個翻身,由床上滾到樓板上來。秀姑和楊媽都 嚇了一跳,連忙走上前,將她抱到床上去。她原來並不曾睡著,伸了手拉住 秀姑的衣襟,哭著道:「嚇死我了!你們得救我一救呀。」楊媽也嚇慌了, 獃獃的在一邊站著望了她,作聲不得。秀姑卻用手拍著鳳喜道:「你不要害 怕!楊媽只當你睡著了,和我說了鬧著玩的,哪裡有這一回事?」鳳喜道: 「假是假不了的,我也不害怕了,害怕我又怎麼樣呢?」說時又嘆了一口氣。 秀姑待要再安慰她兩句,便聽到樓下一陣喧嘩,大概是劉將軍回來了。楊媽 就顫巍巍的對鳳喜道:「我的太太!剛才的話,你可千萬別說出來。說出來 了,我這小八字,有點靠不住。」鳳喜笑道:「你放心,我決不說的。」這 就聽到劉將軍在窗子外嚷道:「現在怎麼樣,比以前好些了嗎?」鳳喜在床 上一個翻身面朝里,秀姑和楊媽也連忙掉轉身來,迎到房門口,劉將軍進了 房,便笑著向秀姑道:「她怎麼樣?」秀姑道:「睡著沒有醒呢,我們走開 別吵了她吧。」說畢,便匆匆走開了。她的行李用物,都不曾帶來,劉將軍 卻是體貼得到,早是給了她一張小鐵床和一副被褥;而且不要和那些老媽子 同住,就在樓下廊子邊一間很乾凈的西廂房裡住。
卻說劉將軍逼著鳳喜唱曲,鳳喜唱了一支,又要她唱一支,最後把鳳喜 不願唱的一支曲子,也逼得唱了出來,鳳喜一難受,就暈倒在地下。秀姑看 到,連忙上前,將她攙起時,只見她臉色灰白,兩手冰冷,人是軟綿綿的, 一點也站立不定。秀姑就兩手一抄,將她橫抱著,輕輕的放在一張長沙發上。 劉將軍已是放了煙槍,站立在地板上,看到秀姑毫不吃力的樣子,便微笑道: 「你這人長的這樣,倒有這樣大力氣。」說著,一伸手就握住了秀姑的右胳 膊,笑道:「肉長的挺結實,真不含糊。」秀姑將手一縮,沉著臉道:「這 兒有個人都快要死了,你還有心開玩笑。」劉將軍笑道:「她不過頭暈罷了, 躺一會兒就好了的。」說著,也就摸了摸鳳喜的手。呀了一聲道:「這孩子 真病了,快找大夫吧。」便按著鈴將聽差叫進來,吩咐打電話找大夫,自己 將鳳喜身上撫摸了一會,自言自語的道:「劉德柱!你也下的手太毒了,怎 么會把人家打的渾身是傷呢?這樣子還要她唱曲子,也難怪她受不了的了。」 他這樣說著,倒又拿起鳳喜一隻胳膊,不住的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