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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慷慨棄寒家酒樓作別  模糊留血影山寺鋤奸

第十九回  慷慨棄寒家酒樓作別  模糊留血影山寺鋤奸

劉巡閱使介弟劉德柱,德威將軍,現任五省徵收督辦,兼駐北京辦公處 長,為政治上重要人物。最近劉新娶一夫人,欲覓一伶俐女傭服侍,傭工介 紹所遂引一妙齡女郎進見,劉與新夫人一見之下,認為滿意,遂即收下。女 郎自稱吳姓,父業農,母在張總長家傭工,因家貧而為此,劉以此亦常情, 未予深究。惟此間有可疑之點,即女郎上工以後,傭工介紹者,並未至劉宅 向女郎索佣費,女亦來由家中取鋪蓋來,至所謂張總長,更不知何家矣。女 在宅傭工數日,甚得主人歡,適新夫人染急症,入醫院診治,女乃常獨身在 上房進出。至前三日,劉忽揚言,將納女為小星,女亦喜,洋洋有得色,因 雙方不願以喜事驚動親友,於前日下午五時,攜隨從二人,同赴西山八大處, 度此佳期。抵西山後,劉欲宿西山飯店,女不可,乃摒隨從,坐小轎二乘, 至山上之極樂寺投宿。寺中固設有潔凈卧室,以備中西遊人棲息者也。寺中 僧侶,聞系劉將軍到來,殷勤招待,派人至西山飯店借用被褥,並辦酒食上 山。晚間,劉命僧燃雙紅燭,與女同飲,談笑甚歡。酒酣,由女扶之入寢, 僧則捧雙燭台為之導。僧別去,恐有人擾及好夢,且代為倒曳里院之門。至 次日,日上山頭而將軍不起,僧不敢催喚,待之而已。由上午而正午,由正 午而日西偏,睡者仍不起,僧頗以為異,在院中故作大聲驚之,因室中寂無 人聲,且呼且推門入,則見劉高卧床上,而女不見矣。僧猶以劉睡熟,女或 小出,縮身欲退,偶抬頭,則見白粉壁上,斑斑有血跡,模糊成字。字雲: 「(上略)現在他又再三蹂躪女子,逼到我身,我謊賊至山上,扼而殺之, 以為國家社會除一大害,我割賊胳臂出血,用棉絮蘸血寫在壁上,表明我作 我當,與旁人無干。中華民國×年×月×日夜十二時,不平女士啟。」文字 粗通,果為女子口吻。僧大駭,即視床上之人,已僵卧無氣息矣。當即飛弛 下山報警,一面通電話城內,分途緝兇。軍警機關,以案情重大,即于秘密 中以迅速的手腕,覓取線索。因劉宅護兵雲:女曾於出城之前回家一次,即 至其家搜索,則剩一座空房,並院鄰亦於一早遷出,詢之街鄰,該戶有爺女 二人姓關,非姓吳也。關以教練把式為業,亦尚安分,何以令其女為此,則 不可知。及拘傭工介紹所人,店東稱此女實非該處介紹之人,其引女入劉宅 之女夥友(俗稱跑道兒的),則謂女系在劉宅旁所遇,彼以兩元錢運動,求 引入劉宅,一覓親戚者。不料劉竟收用,致生此禍。故女實在行蹤,彼亦無 從答覆。觀乎此,則關氏父女之暗殺劉氏,實預有布置者。現軍警機關,正 在繼續偵緝兇犯,詳情未便發表。但據云已有蛛絲馬跡可尋,或者不難水落 石出也。
又過了一天,清早起來之後,一來沒有什麼心事,二來又不用得趕忙預 備功課,想起了何麗娜請了看戲多次,現在沒有事了,看看今天有什麼好戲, 應當回請她一下才好。這樣想著,便拿了兩份日報,斜躺在沙發上來看。偶 然一翻,卻有一行特號字的大題目,射入眼帘。乃是:「劉德柱將軍前晚在 西山被人暗殺。」隨後又三行頭號字小題目,是:「兇手系一妙齡女郎,題 壁留言,不知去向;案情曲折,背景不明。」家樹一看這幾行大字,不由得 心裏卜突卜突亂跳起來。匆匆忙忙,先將新聞看了一遍;看過之後,復又仔 細的看了一遍;仔細看過一遍之後,再又逐段的將字句推敲。他的心潮起落, 如狂風暴雨一般,一陣一陣緊張,一陣一陣衰落,只是他人躺在沙發上,卻 一分一厘不曾挪動。頸脖子靠著沙發靠背的地方,潮濕了一大塊,只覺上身 的小衣,已經和背上緊緊的粘著了。原來那新聞載的是:
卻說秀姑在公園裡看到家樹和何麗娜並肩而行,恰又聽到人說,他們是 一對未婚夫婦;這才心中恍然,無論如何,男子對於女子的愛情,總是以容 貌為先決條件的。自己本來毫無牽挂的了,何必又捲入漩渦。剛才一陣胡思 亂想,未免太沒有經驗了。想到這裏,自己倒笑將起來。劉將軍也罷,樊大 爺也罷,沈大姑娘也罷,我一概都不必問了,我還是回家去,陪著我的父親。 意思決定了,便走出公園來,也不雇車了。出了公園,便是天安門外的石板 舊御道,御道兩旁的綠槐,在清朗的日光里,留九*九*藏*書下兩道清涼的濃蔭。便緩著 腳步,一步一步的在濃蔭下面走。自己只管這樣走著,不料已走到了離普救 醫院不遠的地方來,心想既是到了這地方來,何不順便再去看看鳳喜,從此 以後,我和這可憐的孩子,也是永不見面了。如此想著,掉轉身就向醫院這 條路上來。剛剛要進醫院門,卻看到劉將軍坐的那輛汽車橫攔在大門口。自 己一愣,待要縮著腳轉去,劉將軍開了車門,笑著連連招手道:「你不是來 了一次嗎?還去看她作什麼,我們一塊兒回家去吧!」他說著話已經走下車 來,就要來攙住秀姑,秀姑想著,若是不去,在街上拉拉扯扯,未免不成樣 子,好在自己是拿定了主意的了,就是和他去,憑著自己這一點本領,也不 怕他。於是微微笑著,就和劉將軍一路坐上汽車去。
到了劉家。劉將軍讓她一路上樓,笑著握了她的手道:「醫院里那個人, 恐怕是不行了,你若是跟著我,也許就把你扶正。」秀姑聽了這話,一腔熱 血沸騰,簇涌到臉上來,彷彿身上的肌肉,都有些顫動。劉將軍看她臉上泛 著紅色,笑道:「這兒又沒有外人,你害什麼臊。你說,你究竟願不願意這 樣?」秀姑微笑道:「我怎麼不願意,就怕沒有那種福氣。」劉將軍將她的 手握著搖了兩搖,笑道:「你這孩子看去老實,可是也很會說話。我們的喜 事,就定的是後天,你看怎麼樣?你把話對你父親說過沒有?」秀姑道:「說 了,他十分願意。他還說喜事之後,還要來見見你,請你給他個差事辦辦呢。」 劉將軍一拍手笑道:「這還要說嗎?有差事不給老丈人辦,倒應該給誰去辦 呢?今天晚上,你無論如何,得陪著我吃飯,先讓底下人看看,我已經把你 抬起來了,也省得後天辦喜事,他們說是突然而來。」秀姑道:「你左一句 辦喜事,右一句辦喜事,這喜事你打算是怎樣的辦法呢?」劉將軍聽說,又 伸手搔了一搔頭髮,笑道:「這件事,我覺得有點為難的。就是辦大了,先 娶的那一個,我都很隨便,娶你更加熱鬧起來,有點說不過去;再說日子也 太急一點,似乎辦不過來。若是隨便呢,我又怕你不願意。」秀姑道:「我 倒不在乎這個,就是底下人看不起,我倒有個法子,一來你可以省事一點, 二來我也可以免得底下人看不起。」劉將軍笑道:「有這一個好法子,我還 有不樂意的嗎?你說,要怎樣的辦?」秀姑道:「若是叫我想這個法子,我 也想不出來。我想起從前有個人也是為了省事,就是新郎和新娘同跑到西山 去等著,回來之後,他們就說辦完了喜事,連客都沒有請,我們要是這樣的 辦才好。」劉將軍拉了她的手,笑得跳了起來道:「我的小寶貝!你要是肯 這樣辦,我省了不少的事。我又是個急性子的人,說要辦,巴不得馬上就辦, 要一鋪張的話,兩天總會來不及的。現在只要上西山一走,那費什麼事?有 的是汽車,什麼時候都成,反正趕出城去,就用不著回來的,今天我們就去, 你看好不好?」秀姑笑道:「你不是說了,不忙在一兩天嗎?」劉將軍肩膀 聳了一聳,又偏了頭對秀姑的臉色看了一看,笑道:「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我對你是越看越愛,恨不得馬上……」說著,只管格格的笑。秀姑道:「今 天太晚了。明天吧!」劉將軍笑道:「得啦!我的新太太!就是今天吧,你 要些什麼,你快說。我這就叫人去辦,辦來了,我們一塊兒出城。」說時, 又來抓住秀姑的手,秀姑笑道:「婚姻大事,你這人有這樣子急。」劉將軍 笑道:「你不知道,我一見就想你。等到今天,已經是等夠了。喜期多延誤 一天,我是多急一天;要不然,我們同住著一個院子,我在樓上,你在樓下, 那也是不便當不是?」說著又把肩膀抬了一抬,秀姑眉毛一動,眼睛望著劉 將軍,用牙咬著下唇,向他點了一點頭。在秀姑這一點頭之間,似乎鼻子微 微的哼了一聲。可是劉將軍並沒有聽見,他笑道:「怎麼樣,你答應了嗎?」 秀姑笑道:「好吧,就是今天,你乾脆,我也給你一個痛快。」劉將軍笑得 渾身肌肉都顫起來,向秀姑行了一個舉手禮道:「謝謝你答應了,你要些什 么東西?我好預備著。」秀姑道:「除非你自己要什麼,我是一點也不要。 此外我還有一件事,和你要求一下,請你派四個護兵,一輛汽車,送我回九_九_藏_書家 對父親辭別。你若是有零碎現款的錢,送我一點,我也好交給父親,辦點喜 酒,請請親戚朋友,也是他養我一場。」劉將軍道:「成成成!這是小事, 本來我也應該下一點聘禮。現款家裡怕不多,我記得有兩千多塊錢,你全拿 去吧。反正你父親要短什麼,我都給他辦。」秀姑將手指頭掐著算了一算, 笑道:「要不了許多。窮人家裡多了錢,那是要招禍的,你就給我一千四百 塊錢吧。」劉將軍道:「你這是個什麼演算法?」秀姑道:「你不必問,過了 些時候,你或者就明白了。」說畢,格格的笑將起來,笑得厲害,把腰都笑 彎了。劉將軍也笑道:「這孩子淘氣,打了一個啞謎,我沒有猜著,就笑的 這樣。好吧,我就照辦。」於是在箱子里取出一千二百元鈔票,二百元現洋 來,交給秀姑道:「我知道你父親一定喜歡看白花花的洋錢的,所以多給他 找些現洋。」秀姑笑道:「算你能辦事,我正這樣想著,話還沒有說出來呢。」 劉將軍笑道:「我就是你小心眼兒里的一條混世蟲,你的心事,我還有猜不 透的嗎?」秀姑聽了這話,真箇哈哈大笑,笑得伏在桌上。劉將軍拍著她的 肩膀道:「別淘氣了!汽車早預備好了,快回去吧。我還等著你回來出城呢。」 秀姑抬頭一看壁上的鍾,已經四點多,真也不敢耽誤,馬上出門,坐了汽車 回家。汽車兩邊,各站兩個衛兵,圍個風雨不透,秀姑看了,得意之極,只 是微笑。
到了四牌樓,果然有家小酒館,門口懸著喜相逢的招牌,只見壽峰兩手 伏在樓門口欄杆上,也是四處瞧人,看見了家樹連招帶嚷的道:「這裏這裏。」 家樹由館子走上樓去,便見靠近樓口的一張桌上,已經擺好了酒菜,杯筷卻 是兩副,分明是壽峰虛席以待了。壽峰讓家樹對面坐下,因問道:「老弟! 你帶了錢沒有?」家樹道:「帶了一點款子。但是不多,大叔若是短錢用, 我馬上回家取了來。」壽峰連連搖著手道:「不,不,我今天發了一個小財, 不至於借錢,我問你有錢沒有,是說今天這一餐酒應該你請的了。」家樹笑 道:「自然自然。」壽峰道:「你這話有點不妥,難道說你手上比我寬一點, 或者年紀比我小一點,就該請我嗎?我可不是那樣說,我老實告訴你吧,今 天這一頓酒吃過,咱們就要分手了。咱們交了幾個月好朋友,你豈不應該給 我餞一餞行?」家樹聽了,倒吃了一驚,問道:「大叔突然要到哪裡去?大 姑娘呢?」壽峰道:「我們本是沒有在哪裡安基落業的,今天愛到哪裡就上 哪裡,明天呆得膩了,再搬一處,也沒有什麼牽挂,談不上什麼突然不突然。 我一家就是爺兒倆,自然也不分開。」家樹道:「大叔是個風塵中的豪俠人 物,我也不敢多問,但不知大叔哪一天動身,以後我們還有見面的日子沒 有?」壽峰道:「吃完了酒我就走。至於以後見面不見面,那可是難說。譬 如當初咱們在天橋交朋友,哪又是料得到的呢?」他說著話,便提起酒壺來, 先向家樹杯子里斟上了一杯,然後又自斟一杯,舉起杯子來,向家樹比了一 比。笑道:「老兄弟!咱們先喝一個痛快,別說那些閑話。」於是兩人同干 了一杯,又照了一照杯,家樹道:「既是我給大叔餞行,應當我來斟酒!」 於是接過酒壺,給關壽峰斟起酒來,壽峰酒到便喝,並不辭杯。一會兒工夫, 約摸喝了一斤多酒,壽峰手按了杯子,站將起來,笑道:「酒是夠了,我還 要趕路,我還有兩句話要和你說一說。」家樹道:「你有什麼話儘管說。只 要是我能做的事,我無不從命。」壽峰道:「有一件事,大概你還不知道, 有一個人為了你,可受了累了。」於是將鳳喜受打得了病,睡在醫院里的話, 都對他說了。又道:「據我們孩子說,她人迷糊的睡著,還直說對不住你。 這個孩子,只可以說是年輕不懂事,不能說她忘恩負義,最好你得給她想點 法子。」家樹默然了一會,因道:「縱然我不計較她那些短處,但是我是一 個學生,怎麼和一個有力的軍閥去比試?她現時不是在人家手掌心裏嗎?」 壽峰昂頭一笑道:「有勢力的人就能抓得住他愛的東西嗎?那也不見得呢。 楚霸王百戰百勝,還保不住一個虞姬呢!我這話是隨便說,也不是叫你這時 候在人家手心裏抓回來,以後有了機會,你別記恨前嫌就是了。」read.99csw.com家樹道: 「果然她回心轉意了,又有了機會,我自然也願意再引她上正路,但是我這 一顆心,讓她傷感極了。現在我極相信的人,實在別有一個,卻並不是她。」 壽峰笑道:「我聽到我們孩子說,你還認識一個何小姐,和沈家姑娘模樣兒 差不多。可是這年頭兒,大小姐更不容易應付呀。這話又說回來了,你究竟 相信哪一個,這憑你的意思,旁人也不必多扯談。只是這個孩子,也許馬上 就得要人關照她。你有機會,關照她一點就是了。時候已經是不早,我還得 趕出城去,我要吃飯了。」於是喊著夥計取了飯來,傾了菜湯在飯碗里,一 口氣吃下去幾碗飯,放下碗筷,站起來道:「咱們是後會有期。」夥計送上 手巾把,他一面揩著,一面就走,家樹始終不曾問得他到哪裡去,又為了什 么緣故要走?怔怔的望著他下樓而去,轉身伏到窗前看時,見他背著一個小 包袱在肩上,已走到街心,回過頭看見家樹,點著頭笑了一笑,竟自開著大 步而去。
家樹一想,這事太怪。這老頭子雖是豪俠的人,可是一樣的兒女情長, 上次他帶秀姑送我到丰台,不是很依戀的嗎?怎麼這次告別,極端的決絕, 看他表面上鎮靜,彷彿他心裏卻有一件急事要辦,所以突然的走了。他十幾 年前本來是個綠林中的人物,難保他不是舊案重提;又這兩天秀姑冒充傭工, 混到劉家去,也是極危險的事,或者露出了什麼破綻,也未可知。心裏這樣 躊躇著,伏在欄杆上望了一會,便會了酒飯帳,自回家去。到了家裡,桌上 卻放了一個洋式信封,用玫瑰紫的顏色墨水,寫著字,一望而知是何麗娜的 字。隨手拿起來拆開一看,上寫著:「家樹,今晚群英戲院演全本《能仁寺》, 另外還有一出《審頭刺湯》;是兩本很好的戲,我包了一個三號廂,請你務 必賞光。你的好友麗娜。」家樹心裏,本是十分的煩悶,藉此消遣也好。
不多一會,汽車到了家門口。恰好關壽峰在門口盼望;秀姑下了車,拉 著父親的手進屋去,笑道:「還好!您在家,要不然我還得去找師兄,那可 費事了。」說著,將手上夾的一個大手巾包,放在桌上。壽峰看了,先是莫 名其妙,後來秀姑詳詳細細一說,他就摸著鬍子點點頭道:「你這辦法對, 我教把式,教的有點膩了,藉著劉將軍找個出頭之日也好。別讓人家盡等, 你就快去吧。」秀姑含著微笑,走出屋來,和同院的三家院鄰,都告了辭, 說是已經有了出身之所,不回來了,大家再見吧。院鄰見她數日不回,現在 又坐了帶兵的汽車回來告別,都十分詫異,可是知道他爺兒倆脾氣,他們作 事,是不樂意人家問的,也就不便問,只猜秀姑是必涉及婚姻問題罷了。秀 姑出門,大家打算要送上車,壽峰卻在院子里攔住了,說道:「那裡有大兵, 你們犯不上和他們見面。」院鄰知道壽峰的脾氣大,不敢違拗,只得站住了。 壽峰聽得汽車嗚嗚的一陣響,已經走遠了,然後對院鄰拱拱手道:「我們相 處這久,我有一件事,要拜託諸位。不知道肯不肯?」院鄰都說只要辦得到, 總幫忙。壽峰道:「我的大姑娘,現在有了人家了,今天晚上就得出京,我 有點捨不得,要送她一送,可是我身邊又新得了一點款子,放在家裡,恐怕 不穩當,要分存在三位家裡,不知道行不行?」大家聽說,不過是這點小事, 都答應了。壽峰於是將一千二百元鈔票分作四百塊錢三股,用布包了,那二 百元現款,卻放在一條板帶里,將板帶束在腰上,然後將這三個布包,一個 院鄰家裡存放一個,對他們道:「我若是到了晚上兩點鐘不回來,就請你們 把這布包打開看看,可是我若在兩點鐘以前回來,還得求求各位,將原包退 回我。」說畢,也不等院鄰再說話,拱了一拱手,馬上就走了。走到街上, 在一家熟鋪子里,給家樹通了一個電話。正好家樹是回家了,接著電話,壽 峰便說:「有幾句要緊的話,和你當面談一談,就在四牌樓一家喜相逢的小 館子里等著你,你可不要餓著肚子來,咱們好放量喝兩盅。」家樹一想,一 定是秀姑回去,把在公園裡的話說了,這老頭子是個急性人,他一聽了就要 辦,所以叫我去面談。這是老頭子一番血忱,不可辜負了。便答應著馬上來。
吃過了午飯,便在走廊下踱來踱去,不時的看看表,是否就到了三點。 踱https://read.99csw.com了幾個來回,因聽差望著,又怕他們會識破了,復走進房去在床上躺著。 好容易熬到三點多鍾,便辭了陶太太上車站。一直等著坐在二等車裡,心裏 比較的安貼一點了。卻聽到站台上一陣亂,立刻幾個巡警,和一群人向後擁 著走。只聽見說:「又拿住了兩個了,又拿住了兩個了。」家樹聽了這話, 一顆心,幾乎要由腔子里直跳到口裡來,連忙在提囊里抽了一本書,放出很 自然的樣子,微側著身子看。耳邊卻聽到同車子的人說:捉到了扒兒手了。 家樹覺得又是自己發生誤會了,身子上幹了一陣冷汗,心裏現在沒有別的希 望,只盼望著火車早早的開。一會車輪輾動著,在如釋重負的快樂時間,就 出了東便門,這才有了工夫鑒賞火車窗外的風景。心裏想:人生的禍福,真 是說不定;不料我今天突然要到天津去;壽峰這老頭兒前天和我告別的時候, 何以不通我一點消息,也省得我今天受這一陣虛驚。既而又轉身一想,自己 本來有些過慮,幾個月來,我也不過到關家去過四五次;誰人在社會上沒有 朋友?朋友犯了事,不見得大家都要犯嫌疑;何況我和關壽峰的來往,就不 足引起人家的注意呢。至於我和劉德柱這一段關係,除了關氏父女,也是沒 有人知道的。除非是鳳喜,她知道秀姑為了我去的;然而她要把我說出來, 她自己也脫不了干係呀。這樣看來,自己一跑,未免過於膽小。壽峰再三的 提到鳳喜,說是我有機會和她複合,莫非這件事,鳳喜也參与機密的。但是 事實上又不能,鳳喜在醫院里既是成了瘋子,她的母親,她的叔叔,又是極 不堪的,哪裡可以商量這樣重大的問題。一個人在火車裡只管這樣想著,也 就不知不覺的到了天津。他叔叔樊端本,在法租界有一幢住房,下了火車之 后,雇著人力車,就向叔叔家來。他這裡是一所面馬路的洋樓,外面是鐵柵 門,進去是個略有花木的小院子,迎面就是一座品字紅磚樓,高高直立。走 進鐵柵門,小門房裡鑽出一個聽差來,連忙接住了手提箱道:「我們接著北 京電話,正打算去接侄少爺呢;你倒來了。」家樹道:「老爺在家嗎?」答 道:「到河北去了。聽說有應酬。」問:「二位小姐呢?」答:「看電影去 了。」問:「太太呢?」說到這裏時,只聽到嘩啦嘩啦一陣響聲,由樓窗戶 里傳出來,聽差答道:「太太在打牌。」問:「姨太太呢?」答:「有張家 姨太太,李家少奶奶邀上中原公司買東西帶聽戲去了,你歇著歇著吧。」說 著,於是代提了提箱上樓。家樹道:「打牌的是些什麼人?」聽差道:「是 幾位同鄉太太。他們是車盤會,今天這家,明天那家,剛上場呢。」家樹道: 「既是剛上場,你就不必通知,我在樓下等著老爺回來吧。」於是又下了樓, 就在端本的書房裡看看書,看看報,等他們回來。首先回來的是淑宜靜宜兩 個妹妹;淑宜現在十七歲,靜宜十四歲,都是極活潑的小姑娘。靜宜聽說家 樹來了,在院子里便嚷了起來道:「哥哥來了,在哪兒?怎麼早不給我們一 個信呢。」家樹走出來看時,見靜宜穿了綠嘩嘰短西服,膝蓋上下,露一大 截白腿子,跳著皮鞋咚咚的響道:「大哥!恭喜呀!你大喜呀!」她說著時, 那蓬頭髮上插著的紅結花,跳得一閃一閃,看她是很樂呢。家樹倒莫名其妙, 喜從何來,這一問,又是意外的變化了!要知是什麼變化?下回交代。
新聞中的前段還罷了,後段所載,與關氏有點往來的人,似乎都有被捕 傳訊的可能。自己和關氏父女往來,雖然知道的很少,然而也不是絕對沒有 人知道。設若自己在街上行動,讓偵探捉去,自己坐牢事小,一來要連累表 兄,二來要急壞南方的母親,不如暫時躲上一躲,等這件事有了著落再上課。 主意想定了,便裝著很從容的樣子,慢慢的踱到北屋子來。伯和正也是拿了 一份報,在沙發上看,放下報向家樹道:「你看了報沒有?出了暗殺案了。」 家樹淡淡的一笑道:「看見了,這也不足為奇。」伯和道:「不足為奇嗎? 孩子話,這一件事,一定是有政治背景的。」說著昂了頭想了一想,搖一搖 頭道:「這一著棋子下得毒啊!只可惜手段卑劣一點,是一條美人計。」家 樹道:「不像有政治背景吧。」伯和道:「你還沒有走入仕途,你哪裡知道 仕途鉤心鬥角的巧妙。這一個女子,我知https://read•99csw.com道是由峨眉山上買下來的,報酬總 在十萬以上。」伯和說得高興,點了一支雪茄煙吸著,將最近時局的大勢, 背了一個滾瓜爛熟。家樹手上拿了一本書,只管微笑。一直等他說完了,才 道:「我想今天到天津看看叔叔去,等開學時候再來。本來我早就應去的了, 只因為沒有發榜,一點小病又沒有好,所以遲延了。」陶太太在屋子裡笑道: 「我也贊成你去一趟。前天在電話里和二嬸談話還說到你呢。只是不忙在今 天就走。」家樹笑道:「我在北京又沒事了,只是靜等著開學,我的性子又 是急的,說要作什麼,就想作什麼的。」陶太太道:「今天走也可以,你搭 四點半鍾車走吧,也從容一點。」家樹道:「四點鐘以前就沒有車嗎?」陶 太太道:「你幹嗎那樣急?兩點鐘倒是有一趟車,那是慢車,你坐了那車, 更要急壞了。」家樹伯伯和夫婦疑心,不便再說,便回房去收拾收拾零碎東 西。自己也不知什麼原故,表面上儘管是十分的鎮靜,可是心裡頭,卻慌亂 得異常。
到家一看手錶,已是一點鐘,馬上脫衣就寢。在床上想到人生如夢,是 不錯的;過去一點鐘,鑼鼓聲中,正看到十三妹大殺黑風崗強梁的和尚,何 等熱鬧;現時便睡在床上,一切等諸泡影。當年真有個能仁寺,也不過如此, 一瞬即過。可是人生為七情所蔽,誰能看得破呢?關氏父女,說是什麼都看 得破,其實像他這種愛打抱不平的人,正是十二分看不破。今天這一別,不 知他父女幹什麼去了?這個時候,是否也安歇了呢?秀姑的立場,固然不像 十三妹,可是她一番熱心,勝於十三妹待安公子張姑娘了。自己就這樣胡思 亂想,整夜不曾睡好。次日已是起來得很遲,下午是投考的大學發榜的時候 了,便去看榜。所幸自己考得努力,竟是高高考取正科生了。有幾個朋友知 道了,說是他的大問題已經解決,拉了去看電影吃館子。家樹也覺得去了一 樁心事,應當痛快一陣,也就隨著大家鬧,把關沈兩家的事,一時都放下了。
吃過晚飯以後,便上戲院子包廂里來,果然是何麗娜一個人。她見家樹 到了,連忙將並排那張椅子上夾斗篷拿起,那意思是讓他坐下,他自然坐下 了。看過了《審頭刺湯》,接上便是《能仁寺》。家樹看著戲,不住的點頭, 何麗娜笑道:「你不是說你不懂戲嗎?怎麼今晚看得這樣有味?」家樹笑道: 「戲不戲罷了,我是很贊成這戲中女子的身份。」何麗娜道:「這一出《能 仁寺》和《審頭刺湯》連續在一處,大可玩味。設若那個雪艷,有這個十三 妹的本領,她豈不省得為了報仇送命!」家樹道:「天下事哪能十全。這個 十三妹,在《能仁寺》這一幕,實在是個生龍活虎,可惜作《兒女英雄傳》 的人,硬把她嫁給了安龍媒,結果是作了一個當家二奶奶。」何麗娜道:「其 實天下哪有像十三妹這種人,中國人說武俠,總會流入神話的。前兩天我在 這裏看了一出《紅線盜盒》,那個紅線,簡直是個飛仙,未免有點形容過甚。」 家樹道:「那是當然,無論什麼事,到了文人的筆尖,伶人的舞台上,都要 烘染一番的。若說是俠義之流,倒不是沒有。」何麗娜道:「凡事百聞不如 一見,無論人家說得怎樣神乎其神,總要看見,才能相信。你說有劍俠,你 看見過沒有?」家樹道:「劍仙或者沒有看見過,若說俠義的武士,當然看 過的。不但我見過,也許你也見過,因為這種人,絕對不露真面目的,你和 她見面,她是和平常的人一樣,你哪裡會知道。」何麗娜道:「你這話太無 憑據了,看見過,自己並不知道,豈不是等於沒有看見過一樣!」家樹笑道: 「聽戲吧,不要辯論了。」這時,台上的十三妹,正是舉著刀和安公子張金 鳳作媒,家樹看了只是出神。一直等戲完,卻嘆了一口氣。何麗娜笑道:「你 嘆什麼氣?」家樹道:「何小姐這個人,有點傻。」何麗娜臉一紅,笑道: 「我什麼傻?」家樹道:「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台上那個十三妹何玉鳳何小 姐有點傻。自己是閑雲野鶴,偏偏要給人家作媒,結果,還是把自己也捲入 了漩渦,這不是傻嗎?」何麗娜自己誤會了,也就不好意思再說,一同出門。 到了門口,笑著和家樹道:「我怕令表嫂開玩笑,我只能把車子送你到衚衕 口上。」家樹道:「用不著,我自己雇車回去吧。」於是和她告別,自回家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