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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ABC的朋友們 一 一個幾乎留名後世的組織

第四卷 ABC的朋友們

一 一個幾乎留名後世的組織

巴阿雷,這個任性的怪人,常在好幾個咖啡店裡走動,別人有常到的地點,而他卻沒有。他四處遊盪。徘徊,人人都會,惟有遊盪是巴黎人的習性。究其實,他是個感覺敏銳的人,不能以貌取人,他是有思想的。
關於他們,他常這樣說:「這是些農民,不是資產階級,正因為這樣,他們才有點智慧。」
國王皺起眉頭,望那呈文上的簽字,看見那名字是這樣寫的:「Lesgle」。這個波拿巴味道不濃的寫法感動了國王,他開始帶點笑容了。「陛下,」那個遞呈文的人說,「我的祖先是養狗官,諢名叫『Lesgueules』。這諢名成了我的名字。我叫做『Lesgueules』,簡寫是『Lesgle』,寫錯便成了『L'Aigle』。」這樣一說,國王越發笑了起來。過後,他把莫城的驛站派給了他,也許是故意,也許是無心。
當時在法國還沒有像德國的道德協會或義大利燒炭黨那樣龐大的地下組織,可是,這兒那兒,暗地裡的滲透工作卻在伸展蔓延。苦古爾德社正在艾克斯開始形成,巴黎方面,除了與這類似的一些團體以外,還有「ABC的朋友們社」。
此外,這懷疑派有一種狂熱病。這狂熱病既不是一種思想,一種教條,也不是一種藝術,一種科學,而是一個人:安灼拉。這個亂七八糟的懷疑者在這一夥信心堅定的人中,向誰靠攏呢?向最堅定的一個。安灼拉又是怎樣控制著他的呢?從思想方面嗎?不是。從性格方面。這是常有的現象。一個無所不疑的人依附一個一無所疑的人,這是和色彩配合律一樣簡單的。我們所沒有的往往吸引著我們。沒有誰比瞎子更喜愛陽光。沒有誰比矮子更崇拜軍鼓手。癩蛤蟆的眼睛總是向著天,為什麼?為了看鳥飛。格朗泰爾,因為疑心在他身體里蠢動,所以愛看安灼拉的信心飛翔。他需要安灼拉。這個束身自愛、健康、堅定、正直、剛強、淳樸的性格常使他依依不捨,這是他自己不清楚也不想對自己分析清楚的。他憑本能羡慕著自己的反面。他的那些軟弱無力、曲就退讓、支離破碎、病態畸形的思想把安灼拉當作脊樑那樣緊緊依靠著。他精神的支柱離不了這堅強的人。在安灼拉的身旁,格朗泰爾才有點像人。他本身其實是由兩種從表面看來似乎不相容的成分構成的。他愛挖苦人,但也忠厚,一切無所謂,但也有所愛好。他的精神可以不要信念,他的心卻不能沒有友情。這是種深深的矛盾,因為感情也是一種信念。他的性格就是這樣的。有些人彷彿生來就是充當反面、背面、翻面的。波呂丟刻斯、帕特洛克羅斯、尼絮斯、厄達米達斯、埃菲西榮、佩什美雅便是這類人物。他們只是在依附另一個人的情況下才有生活;他們的名字是附屬物,總是寫在連接詞「和」的後面的;他們的存在不屬於他們自己,而是別人命運的另一面。格朗泰爾便是這一類人中的一個。他是安灼拉的背面。
安灼拉是首領,公白飛是嚮導,古費拉克是中心。其他的人發著較多的光,而他散著更多的熱,事實是他有一個中心人物所應有的種種品質。
「ABC的朋友們」大部分是大學生,他們和幾個工人有著深厚友誼。下面是幾個主要人物的名字。這些人在某種程度上已是歷史人物了:安灼拉、公白飛、讓·勃魯維爾、弗以伊、古費拉克、巴阿雷、賴格爾、若李、格朗泰爾。
這時代,表面上平靜無事,暗地裡卻奔流著某種革命的震顫。來自八九和九三深谷的氣流回到了空中。青年一代,請允許我們這樣說,進入了發身期。他們隨著時間的行進,幾乎是不自覺地在起著變化。在時鐘面上走動的針也在人的心裏走動。每個人都邁出了他必須邁出的腳步。保王派成了自由派,自由派也成了民主派。
他們全是法蘭西革命的親生兒子。其中最輕佻的幾個在提到八九年時也都會莊重起來。他們的父輩,感受各不相同,或曾是斐揚派、保王派、空論派,這沒有多大關係,他們年輕,發生在他們以前的那種混亂狀態和他們無關,道義的純潔血液在他們的血管里流著。他們堅持著不容腐蝕的正義和絕對的職責,沒有中間色彩。
巴阿雷參加過一八二二年六月年輕的拉勒芒出殯那天的流血衝突。
在代表革命邏輯的安灼拉旁邊,有個代表哲學的公白飛。在革命的邏輯和它的哲學之間,有這樣一種區別:它的邏輯可以歸結為戰鬥,它的哲學卻只能導致和平。公白飛補充並糾正著安灼拉。他沒有那麼高,橫里卻比較壯些。他要求把一般思想的廣泛原理灌輸給人們,他常說「革命,然而不忘文明」,在山峰的四周,他展示著廣闊的碧野。因而在公白飛的全部觀點中,有些可以實現也切實可用的東西。公白飛倡導的革命比安灼拉所倡導的要來得易於接受。安灼拉宣揚革命的神聖權利,而公白飛宣揚自然權利。前者緊跟著羅伯斯庇爾,後者局限於孔多塞。公白飛比安灼拉更多地過著人人所過的生活。如果這兩個青年當年登上了歷史舞台,也許一個會成為公正無私的人,而另一個則成為慎思明辨的人。安灼拉近於義,公白飛近於仁。仁和義,這正是他倆之間的細微區別。公白飛的溫和,由於天性純潔,正好和安灼拉的嚴正相比。他愛「公民」這個詞,但是更愛「人」這個字,他也許還樂意學西班牙人那樣說「Hombre」。他什麼都讀,常去看戲,參加大眾學術講座,跟阿拉戈學習光的極化,聽了若弗盧瓦·聖伊雷爾在一堂課里講解心外動脈和心內動脈的雙重作用而大為興奮,這兩動脈一個管面部,一個管大腦。他關心時事,密切注意科學的發展,對聖西門和傅立葉作比較分析,研究古埃及文字,隨手敲破鵝卵石來推斷地質,憑記憶描繪飛蛾,指責科學院詞典中的法文錯誤,研究普伊賽古和德勒茲的著述,什麼也不肯定,連奇迹也不肯定,什麼也不否認,連鬼也不否認,瀏覽《通報》集,愛思索。他說未來是在小學教師的手裡,他關心教育問題。他要求社會為知識水平和道德水平的提高、科學的實用、思想的傳播以及青年智力的增長而不斷工作,他擔心目前治學方法的貧乏,兩三個世紀以來所謂古典文學拙劣觀點的局限、官家學者的專橫教條、學究們的成見和舊習氣,這一切最後會把我們的學校都變成牡蠣的人工培養池。他學識淵博,自奉菲薄,精細,多才多藝,鑽勁十足,同時也愛深思默慮,「甚至想入非非」,他的朋友們常這樣說他。他對鐵路、外科手術上的免痛法、暗室中影像的定影法、電報、氣球的定向飛馳都深信不疑。此外,對迷信、專制、成見等為了反對人類而四處建造起來的種種堡壘,他都不大害怕。他和有些人一樣,認為科學總有一天能扭轉這種形勢。安灼拉是個首領,公白飛是個嚮導。人們願意跟那個戰鬥,也願意跟這個前進。這並不是因為公白飛不能戰鬥,他並不拒絕和障礙進行肉搏,他會使出全身力氣不顧生死地向它攻打,但是他覺得,一點一點地,通過原理的啟導和法律明文的頒布,使人類各自安於命運,這樣會更合他的心意;在兩種光明中他傾向於光的照耀,不傾向於烈火的燃燒。一場大火當然也能照亮半邊天,但是為什麼不等待日出呢?火山能發光,但究竟不及曙光好。公白飛愛好美的白色也許更勝於輝煌的烈焰。夾雜著煙塵的光明,用暴力換來的進步,對這溫柔嚴肅的心靈來說只能滿足他一半。像懸崖直下那樣使人民突然得到真理,九三年使他懼怕,可是停滯不前的狀態卻又是他所更加憎惡的,他在這裏嗅到腐朽和死亡的惡臭。整個地說,他愛泡沫甚於沼氣,急流甚於污池,尼亞加拉瀑布甚於隼山湖。總之,他既不要停滯不前,也不要操之過急。當他那些紛紜喧噪的朋友們劍拔弩張地一心嚮往著絕對真理、熱烈號召進行輝煌燦爛的革命鬥爭時,公白飛卻展望著進步的自然發展,他傾向於一種善良的進步,也許冷清,但是純凈;井井有條,但是無可指責;靜悄悄,但是搖撼不動。公白飛也許能雙膝著地,兩手合十,以待未來天真無邪地到來,希望人們去惡從善的巨大進化不至於受到任何阻擾。「善應當是純良的。」他不斷地這樣反覆說。的確,如果革命的偉大就是看準了光彩奪目的理想,爪子上帶著血和火,穿越雷霆,向它飛去,那麼,進步的美,也就是無瑕可指;華盛頓代表了其中的一個,丹東體現了其中的另一個,他倆的區別,正如生著天鵝翅膀的天使不同於生著雄鷹翅膀的天使。九-九-藏-書
安灼拉,我們稱他為首領,下面就會知道這是為什麼,他是一個有錢人家的獨生子。
在這一群青年的組織里,有一個禿頂成員。
這一伙人是值得重視的。他們現在已消失在我們腦後的那些蹤影全無的深淵中了。但在我們進入這段悲壯故事以前,在讀者還沒有見到他們在一場壯烈鬥爭中是怎樣死去時,用一線光明把這些青年的面目照耀一下也許不是無益的。
他們有組織,有初步認識,在暗地裡追尋理想。
安灼拉,一個信心堅定的人,是瞧不起這種懷疑派的,他生活有節制,更瞧不起這種醉鬼。他只對他表示一點點高傲的憐憫心。格朗泰爾想做皮拉得斯也辦不到。他經常受到安灼拉的衝撞,嚴厲的擯斥,被攆以後,仍舊回來,他說,安灼拉「是座多美的雲石塑像」!
那好像是陣高漲中的海潮,東奔西突,百轉千回,迴轉的特點便是交融,從而出現了一些非常奇特的思想的匯合,人們竟在崇拜拿破崙的同時也崇拜自由。我們在這裏談點歷史。這正是那個時代的幻覺,見解的形成總得經過不同的階段。伏爾泰保王主義,這一異種曾有過一個和它門當戶對的主義,其奇特絕不在它之下:波拿巴自由主義。
這組織里的那個禿頂成員便是這「Lesgle」或「L'Aigle」的兒子,他自己簽字是賴格爾(德·莫)。他的同學們,為了省事,乾脆稱他為博須埃
安灼拉是個具有魅力的青年,可是也會變得兇猛駭人。他有天使那麼美。是安提諾再世,但也粗野。當他那運用心思的神色從眼中閃射出來時,人們見了,也許會說他在前生的某一世便經歷過革命風暴了。他彷彿親眼見過並承襲了革命的傳統。他知道這一大事的全部細節。性格莊嚴持重而又勇敢,這在青年人身上是少有的。他有才能,又有鬥志,就目前的目標來說,他是個民主主義的戰士,但處於當前的活動之上,他又是最高理想的宣傳者。他目光深沉,眼瞼微紅,下嘴唇肥厚,易於露出輕蔑的神情,高額。臉上望去只見額頭,就像地平線上有遼闊的天空。正如本世紀初和前世紀末的某些少年得志的青年人那樣,他有著過多的青春活力,鮮潤如少女,雖然偶爾也顯得蒼白。他已是成人了,卻還像個孩子。他二十二歲,看去卻像十七,性情莊重,似乎不知道人間有所謂女人。他只有一種熱情:人權;一個志願:清除障礙。在阿梵丹山上,他也許就是格拉古,在國民公會裡,他也許就是聖鞠斯特。他幾乎不望玫瑰花,不知道春天是什麼,也不聽雀鳥歌唱;和阿利斯托吉通相比,愛華德內敞著的喉頸也不會更使他感動,對他來說,正如對阿爾莫迪烏斯一樣,鮮花的用處只在掩蔽利劍。他在歡樂中也不苟言笑。凡是和共和制度無關的,他見到便害臊似的把眼睛低下去。他是自由女神雲石塑像的情人。他的語言是枯燥的,並且顫抖得像寺院中的歌聲。他的舉動常常顯得突兀出人意外。哪個多情女子敢到他身邊去冒險,算她自討沒趣!如果有個什麼康勃雷廣場或聖讓·德·博韋街上的俏女工見了這張臉,以為是個逃學的中學生,看他的行動,又像個副官,還有那細長的淡黃睫毛、藍眼睛、迎風飄動的頭髮、緋紅的雙頰、鮮艷的嘴唇、美妙的牙齒,竟至想要飽嘗這滿天曙光曉色的異味,而走到安灼拉跟前去賣弄姿色的話,一雙料想不到的狠巴巴的眼睛便會突然向她顯示出一道鴻溝,叫她不要把以西結的二品天使和博馬舍的風流天使混為一談。九*九*藏*書
博須埃慢慢地走向當律師的職業,他學習法律,和巴阿雷的態度一樣。博須埃不大有住處,有時還完全沒有。他時而和這個同住,時而和那個同住,和若李同住的時候最多。若李攻讀醫學,比博須埃小兩歲。
若李是個無病呻|吟的青年。他學醫的收穫是治病不成反得病。二十三歲,他便以病夫自居,日日夜夜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舌頭。他認為人和針一樣,可以磁化,於是,他把卧室里的床擺成南北向,使他血液的循環不致受到地球大磁場的干擾。遇到大風大雨,便摸自己的脈搏。可是在所有這些人中,他是最熱鬧的一個。年輕,乖僻,體弱,興緻高,這一切不相連屬的性格彙集在他一人身上,結果使他成了個放蕩不羈而又惹人喜愛的人,那些不怕浪費子音的同學們常稱他為「Jolllly」。「你可以在四個翅膀上飛翔了。」讓·勃魯維爾常向他這樣說。
他們自稱為「ABC的朋友們」。「Abaissé」,就是人民。他們要讓人民站起來。這種雙關的隱語,誰要嘲笑那是不對的。雙關語在政治方面有時是嚴肅的,如「Castratus ad castra」曾使納爾塞斯成為軍團統帥,又如「Barbari et Barberini」,又如「Fueros y Fuegos」,又如「Tu es Petrus et super hanc petram」,等等。read.99csw•com
在當時,先進思想有它的兩種土壤,隱蔽和可疑的暗中活動正開始威脅著「既定秩序」。這苗頭是極富於革命意味的。當政諸公的心計和人民的心計在坑道里碰了頭。組織武裝起義的準備和組織政變的密謀同在醞釀中。
這種鬼聰明在年年走出學校和年年應徵入伍的青年中,幾乎是老一套,一輩又一輩地彼此競相傳遞著,因此,正如剛才我們指出的,任何一個人如果在一八二八年聽到古費拉克談話,便會以為自己是在一八一七年聽到多羅米埃談話。不過古費拉克是個誠實的孩子。從表現出來的聰明看,多羅米埃和他有著同樣的外貌,可是在外貌的後面他們是大不相同的。存在於他們裏面的那兩個內在的人,彼此是截然不同的。在多羅米埃身上蘊藏著一個法官,在古費拉克身上蘊藏著一個武士。
在這一夥熱情奔放和信心十足的心靈中,卻有一個懷疑派。他是怎樣到這裏來的呢?連比而來。這個懷疑派的名字叫格朗泰爾,他慣於用「R」這個有兩重意義的字母來簽字。格朗泰爾是個不讓自己輕信什麼的人。他還是那些在巴黎求學的大學生中學習得最多的一個,他知道最好的咖啡是在朗布蘭咖啡館,最好的檯球台是在伏爾泰咖啡館,在梅恩路的隱士居有絕妙的千層餅和絕妙的姑娘,沙格大娘鋪子里有無骨烤雞,古內特便門有上好的蔥燒魚,戰鬥便門有一種不出名的好酒。無論什麼,他全知道哪裡的好;此外,他能踢飛腳,彈腿,也稍能跳舞,還是個有造詣的棍術家。尤其是個大酒鬼。他的相貌,丑到出奇,當時的一個最漂亮的綉靴幫的女工,伊爾瑪·布瓦西,為他相貌醜陋而生氣時,曾下過這樣的判詞「格朗泰爾是不可能的」,但是自命不凡的格朗泰爾並不因此而掃興。他見到所有的女人總一往情深地呆望著,那神氣彷彿是對她們中的每一個都想說:「我願意……」而且老要使同學們相信他是受到普遍的追求的。
阿瓦雷侯爺是在路易十八逃亡那天把他扶上一輛僱用馬車而被升為侯爵的,這位侯爺曾談過這樣一件事:國王在一八一四年從加來登陸回到法國時,有個人向他遞了一份呈文。國王說:「您想要什麼?」「陛下,一個驛站。」「您叫什麼名字?」「賴格爾。」
民權、人權、社會契約、法蘭西革命、共和、民主、人道、文明、宗教、進步,所有這些詞兒,對格朗泰爾來說都幾乎是毫無意義的。他對這些都報以微笑。懷疑主義,人類智慧的這一癰疽,不曾在他思想里留下一個完整的概念。他在嘲笑中過活。這是他常說的一句話:「只有一件事是可靠的:我的杯子滿了。」對任何方面的忠心,無論是同輩或父輩,無論是年輕的羅伯斯庇爾或洛瓦茲羅爾,他一概加以嘲笑。他常這樣說:「這些人死了也是先進的。」對耶穌受難像,他說:「這才是個成功的絞刑架呢。」遊手好閒、賭博、放蕩、時常醉酒,他還不怕那些思考問題的青年們厭煩,不停地唱著:「我愛姑娘們,我也愛好酒。」曲調用的是《亨利四世萬歲》。
弗以伊是個制扇工人,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每天掙不到三個法郎,他只有一個念頭:拯救世界。他還另外有種願望:教育自己,他說這也是拯救自己。通過自學他能讀能寫,凡是他所知道的,全是他自己學來的。弗以伊是個性情豪放的人。他有遠大的抱負。這孤兒認人民為父母。失去了雙親,他便思念祖國。他不願世上有一個沒有祖國的人。他胸中有來自民間的人所具有的那種銳利的遠見,孕育著我們今天所說的「民族思想」。他學習歷史為的是使自己能對他人的所作所為憤慨。在這一夥懷有遠大理想的青年人當中,別人所關心的主要是法國,而他所注意的是國外。他的專長是希臘、波蘭、匈牙利、羅馬尼亞、義大利。這些國名是他經常以公正無私的頑強態度不斷提到的,無論提得恰當或不恰當。土耳其對克里特島和塞薩利亞,俄羅斯對華沙,奧地利對威尼斯所犯的那些暴行使他無比憤怒。尤其是一七七二年的那次暴行更使他無法容忍。真理與憤慨相結合,能使辯才所向披靡,他有的正是這種辯才。他滔滔不絕地談著一七七二這可恥的年份,這個被叛變行為所傷害的高尚勇敢的民族,由三國同謀共犯的罪行,這醜惡而巨大的陰謀,從這以後,好幾個國家都被吞併掉,彷彿一筆勾銷了它們的出生證,種種亡國慘禍都是以一七七二作為模型的榜樣複製出來的。現代社會的一切罪行都是由瓜分波蘭演變來的。瓜分波蘭彷彿成了一種定理,而目前的一切政治暴行只是它的推演。近百年來,沒有一個暴君,沒有一個叛逆,絕無例外,不曾在瓜分波蘭的罪證上蓋過印、表示過同意、簽字、畫押的。當人們調閱近代叛變案件的卷宗時,最先出現的便是這一件。維也納會議在完成它自己的罪行之前便參考過這一罪行。一七七二響起了獵狗出動的號角,一八一五響起了獵狗分贓的號角。這是弗以伊常說的話。這位可憐的工人把自己當作公理的保護人,公理給他的報答便是使他偉大。正義確是永恆不變的。華沙不會永遠屬於韃靼族,正如威尼斯不會永遠屬於日耳曼族。君王們枉費心機,徒然污損自己的聲譽。被淹沒的國家遲早要重行浮出水面的。希臘再成為希臘,義大利再成為義大利。正義對事實提出的抗議是頑強存在著的。從一個民族那裡搶來的贓物不會由於久占而取得所有權。這種高級的巧取豪奪行為絕不會有前途。人總不能把一個國家當作一塊手絹那樣隨意去掉它的商標紙。read.99csw•com
巴阿雷是個善於詼諧而難與相處的人,誠實,愛花錢,揮霍到近於奢侈,多話到近於懸河,橫蠻到近於不擇手段,是當魔鬼最好的材料;穿著大胆的坎肩,懷著朱紅的見解;搗起亂來,惟恐搗得不夠,就是說,他感到再沒有什麼比爭吵更可愛的了,如果這不是騷動的話;也感到再沒有什麼比騷動更可愛的了,如果這不是革命的話。隨時都準備砸破一塊玻璃,再掘掉一條街上的鋪路石,再搞垮一個政府,為的是要看看效果。他是十一年級的學生。他嗅著法律,但不學它。他的銘言是「決不當律師」,他的徽志是個露著一頂方頂帽的便桶柜子。他每次打法學院門前走過時(這對他來說是不常有的事),他便扣好他的騎馬服(當時短上衣還沒有被發明),並採取衛生措施。望見學院的大門,他便說:「好一個神氣的老頭兒!」望見院長代爾凡古爾先生,卻說:「好一座大建築!」他常在他的課本里發現歌曲的題材,也常在教師們的身上發現漫畫的形象。他無所事事地吃著一筆相當大的學膳費,三千法郎。他的父母是農民,對父母他是知道反覆表示敬意的。
「ABC的朋友們」為數不多。那是個在胚胎狀態的秘密組織,幾乎可以說是一種自由結合,如果自由結合也能產生英雄人物的話。他們在巴黎有兩處聚會場所,都在大市場附近,一處是名為「科林斯」的酒店,以後我們還會談到這地方,一處是聖米歇爾廣場的一家小咖啡館,名為「繆尚咖啡館」,現已被拆毀。這些聚會地方的第一處接近工人,第二處接近大學生。
古費拉克的父親叫德·古費拉克先生。對貴族的風尚,在王朝復辟期間,資產階級有過這樣一種錯誤的認識,那就是他們很重視這個小小的字。我們知道,這個小小的字並沒有什麼含義。可是《密涅瓦》時代的資產階級把這可憐的「德」字看得那麼高,以致認為非把它廢掉不可。德·肖弗蘭先生改稱為肖弗蘭先生,德·科馬爾丹先生改稱為科馬爾丹先生,德·貢斯當·德·勒貝克先生改稱為班加曼·貢斯當先生,德·拉斐德先生改稱為拉斐德先生。古費拉克不甘落後,也乾脆自稱為古費拉克。
讓·勃魯維爾的色調比公白飛來得更柔和些。他自稱「熱安」,那是那本在研究中世紀時必讀的書里那次強烈而深刻的運動聯繫在一起、憑一時小小的奇想觸發的。讓·勃魯維爾是個多情種子,他喜歡栽盆花,吹笛子,作詩,愛人民,為婦女叫屈,為孩子流淚,把未來和上帝混在同一種信心裏,責怪革命革掉了一個國王和安德烈·舍尼埃的頭。他說話的聲音經常是柔婉的,但又能突然剛勁起來。他有文學修養,甚至達到淵博的程度,他也幾乎是個東方通。他最突出的特點是性情和善;在作詩方面,他愛豪放的風格,這對那些知道善良和偉大是多麼相近的人來說是極簡單的事。他懂義大利文、拉丁文、希臘文和希伯來文,這對他所起的作用是他只讀四個詩人的作品:但丁、尤維納利斯、埃斯庫羅斯和以賽亞。在法文方面,他愛高乃依勝過拉辛,愛阿格里帕·多比涅勝過高乃依。他喜歡徘徊在長著燕麥和矢車菊的田野里,對浮雲和世事幾乎寄以同樣的關切。他的精神有兩個方面,一面向人,一面朝著上帝;他尋求知識,也靜觀萬物。他整天深入鑽研這樣一些社會問題:工資、資本、信貸、婚姻、宗教、思想自由、愛的自由、教育、刑罰、貧困、結社、財產、生產和分配、使下界芸芸眾生蒙蔽在陰暗中的謎;到了夜間,他仰望群星,那些巨大的天體。和安灼拉一樣,他也是個有錢人家的獨生子。他說起話來語調輕緩,俯首低眉,靦腆地微笑著,舉動拘束,神氣笨拙,無緣無故地臉羞得通紅,膽怯。然而,猛不可當。九-九-藏-書
另外一些組織比較嚴肅。有些探討原理,有些熱衷於人權。人們熱烈追求絕對真理,探索無邊的遠景;這絕對真理,憑著它本身的嚴正,把人們的思想推向晴空,並使翱翔于霄漢。沒有什麼比信念更能產生夢想,也沒有什麼比夢想更能孕育未來。今天的烏托邦,明天的肉和骨。
所有這些年輕人,儘管形形色|色,卻有一個共同的信念:進步。我們只能抱著嚴肅的態度來談他們。
這些青年,由於友情成了一家人。賴格爾除外,全出生在南方。
他在「ABC的朋友們」和其他一些還沒有具體成立、要到後來才形成的組織之間,起著聯絡作用。
若李慣常用他的手杖頭叩自己的鼻尖,這是心思細密的人的一種標誌。
什麼是「ABC的朋友們」呢?這是一個在表面上倡導幼童教育而實際是以訓練成人為宗旨的社團。
博須埃是個遭遇不好的快樂孩子。他的專長是一事無成,相反地對一切都付之一笑。二十五歲,便禿了頂。他的父親終於有了一所房子和一塊田地,可是他,做兒子的,急急忙忙,在一次失算的投機買賣中,把這房子和田地全賠光了。他有學識和智力,但不成功。他處處失利,事事落空,他架起的樓閣老砸在自己頭上。他砍柴也會砍著自己的手指。他找到一個情婦,立即會發現他也有了個朋友。他隨時都能遇到倒霉事,因此,他總是快快活活的。他常說:「我住在搖搖欲墜的瓦片下面。」他從不大驚小怪,因為意外的事,對他來說,正是意料中事,他面對逆運,泰然自若,對命運的戲弄,報以微笑,只當別人在鬧著玩兒。他沒有錢,可他衣袋裡的興緻是取不盡用不完的。他能很快用到他最後一個蘇,卻從不會笑到他的最後一聲笑。厄運來臨,他便對這老相知致以親切的敬禮,災星下降,他拍拍它的肚子,遇到厄運,他也親熱到叫它的小名。「你好,小淘氣。」他常這樣說。
關於古費拉克,我們幾乎可以僅僅只談這些,並只補充這麼一點:古費拉克像多羅米埃
「ABC的朋友們」的秘密會議經常是在繆尚咖啡館的一間后廳里舉行的,來往得經過一條很長的過道,廳和店相隔頗遠,有兩扇窗和一道後門,經過一道隱蔽的樓梯通到一條格雷小街。他們在那裡抽煙,喝酒,玩耍,談笑。他們對一切都高談闊論,但當涉及某些事時,卻又把聲音低下來。牆上釘著一幅共和時期的法蘭西的舊地圖,這一標誌足以使警探們警覺的了。
古費拉克確實具有人們稱為鬼聰明的那種青春熱力。這種熱力,和小貓的可愛一樣,過後是會消失的,整個這種嫵媚瀟洒的風度,在兩隻腳上,會變成資產階級,在四個爪子上,便會變成老貓。
格朗泰爾,安灼拉的真正的衛星,寓居在這些青年人的活動場所里,他生活在那裡,他只是在那裡才感到舒適,他隨時隨地都跟著他們。他的快樂便是望著這些人的影子在酒氣中來來往往。大家看見他的興緻高,也就對他採取了容忍態度。
人們幾乎可以說:這種結合是從字母開始的。在字母的次序當中,「O」和「P」是分不開的。照你的意見讀「O」和「P」也可以,讀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也可以。
命運的種種折磨使他成了個富有創造力的人。他胸中滿是門道。他一文錢也沒有,可他有辦法在他高興時「一擲萬金」。一天晚上,他竟帶著個傻大姐,一頓夜宵吃了一百法郎,這次的歡宴觸發了他的靈感,使他說了這麼一句值得回憶的話:「五個路易的姑娘替我脫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