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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1)

第08章(1)

這時僕人把行李送進來,事情已變得越發古怪了,尤其是當范諾登把健身器械綁在床腳上練起桑多式體操來之後。他朝那僕人笑著說,「我喜歡這個地方。」他脫去外衣和背心,僕人不解地盯著他看。他一手提起箱子,另一手裡拎著裝灌洗器的袋子。此時我站在前廳里,手裡捧著籠罩在一層綠色薄霧中的鏡子,沒有一件東西是有實用價值的,前廳也沒多大用處,像一條通到牲口棚去的走廊。每當我走進法蘭西喜劇院或皇家劇院,同樣的感覺便會湧上心頭。這些地方到處是小擺設,地板上的活動門、胳膊、胸脯和打蠟地板、燭台和身穿盔甲的人、沒有眼睛的塑像及躺在玻璃匣子里的求愛信。什麼事情在進行著,但沒有多大意義,就好像因為箱子里放不下,而把剩下的半瓶卡爾瓦多斯酒喝掉一樣。
他又說,「聽著,我要你明天下午跟我一道去俱樂部……那兒有一場舞會。」
我笑是因為每回一談到這本他有朝一日要寫的書,事情就顯得有點兒滑稽了。只要他一說「我的書」,整個世界立即便縮小到范諾登和他的公司伸手可及的範圍之內。這本書一定要絕對用自己的觀點寫成,一定要絕對十全十美,這便是他不可能著手開始寫的原因之一。一旦有了一個想法他便提出疑問,他記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寫過這個,或者哈姆森寫過,或是別的什麼人寫過。「我並不是說我要寫得比他們好,不過我想與他們有所不同。」他解釋道。於是他不去寫自己的書,卻一個個作家挨著往下讀,以便確實弄清他不會踩到這些作家的私人領地上。書讀得越多他便越瞧不起別人,這些作家沒有一個能令他滿意,沒有一個達到他為自己規定的那種十全十美的境地。他常常會全然忘記自己連一章也沒有寫完,卻嚴然以屈尊的態度談論這些作家,彷彿署著他大名的書已擺滿了一書架,而且這些書都是廣為人知的,因而再提到書名也顯得多餘了。他從來沒有公開撒謊,不過那些被他硬拉住聽他宣講他的獨到哲學和批評觀、聽他發牢騷的人顯然都想當然地以為在夸夸其談的言辭後面立著一大堆大部頭著作。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傻呼呼的處|女,他是以給她們念自己的詩的借口把這些女孩子哄騙到房間里來的,另一個更妙的借口便是要徵求她們的意見。他一點也不感到難為情或是不好意思便把草草寫著幾行詩的一張髒兮兮的紙條拿給她們看--按照他的說法,這是一首新詩的枝幹部分--然後他便擺出十分嚴肅的架勢要她們誠實地發表意見。通常她們什麼評論性意見也說不出來,因為這幾行詩毫無意義,她們看后完全摸不著頭腦。於是范諾登便抓住這個機會向她們講解他的藝術觀,不用說,這套觀點全是他為了應景胡編亂造出來的。
傭人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來了,范諾登不解地望著他。
你知道,這很糟!她臉上的皺紋在白天會顯得更難看。我估計她是想叫我星期二跟她睡,大白天睡--沒人會跟這樣一個女人在大白天睡,尤其是在那樣一家旅館里。我寧願在不上班的晚上干……可是星期二晚上要上班。還不止這些,我當時還答應要給她寫封信的。現在怎麼給她寫信呢?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屁,只要她年輕十歲。你認為我該跟她去嗎?去婆羅州或別的什麼她想帶我去的地方?我不會射擊,我怕槍和所有那類玩藝兒。再說,她會要求我沒日沒夜地跟她睡覺……除了打獵就是睡覺,別的什麼也不做……我辦不到!」
他說,「在美國,你無論如也不會住到這種下流地方來,即使是在四處流浪時我睡覺的房間也比這個好。不過在這兒這是正常的--正如你看過的書里講到的。如果我還回去我要把這兒的生活忘得一乾二淨,像忘掉一場惡夢一樣。或許我會重新去體驗過去那種生活……只要我回去。有時我躺在床上恍餾憶起了過去,一切都是那麼真切,我得搖搖頭才能意識到自己在哪兒。身邊有女人時尤其是這樣,最使我著迷的就是女人了。
這家旅館位於一條陰暗的小道後面,呈一個長方形,同一所現代罪犯教養所十分相似。衣櫥又大又沒有一點光澤,儘管瓷磚牆上映出的影子很堂皇。窗子上都掛著鳥籠子,到處釘著小小的琺琅牌子,用陳腐的語言請求客人們不要做這個、不要忘記那個。這家旅館幾乎一塵不染,只是窮得一貧如洗,破破爛爛,一副衰敗景象。鋪椅墊的椅于用鐵絲捆在一起,令人不快地聯想到電椅。范諾登的房間在五樓,上樓時他告訴我莫泊桑一度也曾在這兒住過,同時又說大廳里有一種古怪的氣味。
不過我看這也能多多少少叫人別胡思亂想。你整天幹什麼來著?
「我什麼都說了。見鬼,只要她年輕幾歲一切都好了。她說她快四十了,這就是說五十或六十了。這跟同你媽睡覺差不多……不能這樣干……這不行。」
這件事是在哪一條街上發生的已變得模糊不清了,只有兩堵牆之間的夾角還在,還有那女人發抖的身子。我看見他用他那種迅捷的牲口方式朝她猛撲過去,全然不顧周圍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打定主意要隨心所欲地去干。他的目光像是在說--「事情完了以後你盡可以宰了我,只是現在先讓我把它弄進去……我必須把它弄進去!」於是他俯在那女人身上,他倆的腦袋都撞在牆上,他勃起得那麼厲害,簡直根本無法進入她身體里去。突然,他直起身子,整整衣服,臉上一副十分厭煩的樣子。做出這種表情是他的拿手好戲,猛然發現他的那玩藝兒扔在馬路上,他便準備一走了之。那玩藝兒跟鋸子鋸下來的一根掃帚柄差不多粗細,他漠然地把它撿起來夾在胳膊底下。他走開時我看到兩隻很大的球體在那根掃帚柄一端蕩來蕩去,像鬱金香的球莖,我聽到他自己對自己咕噥:「花盆……花盆。」
「喂,卡爾,我現在很焦急。你如果想折磨我可以過一會兒再折磨,現在告訴我,只告訴我一件事……結果是好是壞?」
他們兩個人十分親密,有時為了滿足貝西的好奇心(同時也是徒勞地希冀顯顯本事,從而激發貝西的情慾),范諾登同別的女人約會前便設法把她藏在自己的衣櫥里。完事後貝西從藏身之處鑽出來,他們便會滿不在乎地談論此事。就是說,他們幾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除了「技術」。「技術」是貝西最喜歡用的詞之一,至少在我有幸聆聽到的那幾次討論中是這樣的。范諾登會問,「我的技術有什麼毛病?」貝西說,「你太粗魯。如果你還希望勾引我就得溫柔一些。」
他終於說話了,字斟句酌地,「不,既沒有失敗,也沒有成功……對了,你在辦公室替我安排好了嗎?是怎樣對他們講的?」
先別走掉……我很孤獨呢。你知道嗎?這種狀況再持續一年我就會發瘋的,我一定得離開這個鬼國家,我在這兒無事可做。我明白現在在美國叫人不痛快,反正都一樣……可在這兒人會瘋掉的……那些下賤的蠢貨整天坐著吹噓他們的作品,所有這些人都一文臭錢不值。他們都是潦倒失意的人,這才是他們來這兒的原因。聽著,喬,你想過家嗎?你是一個有意思的傢伙……你好像還喜歡這兒。你在這兒發現什麼了?但願你能告訴我,我真心希望能不再想自己的事情。我心裏亂極了……好像那兒有一個結……我知道我快要把你煩死了,可我一定得找個人談談。
扮演這樣一個角色後來成了他的拿手好戲,從埃茲拉·龐德的詩到上床間的過渡變得又簡單又自然,像從樂曲的一個調轉為另一個調。事實上,如果過渡實現不了便會造成不和諧,當范諾登對付他稱之為「容易上鉤的女人」的傻娘兒們時一出錯便會造成這種不和諧。自然,儘管生來便是這樣一個人,他一提起那些致命的判斷錯誤仍不免猶猶豫豫。不過一旦開始談起一個這類錯誤他便十分坦誠,其實一講起自己做的蠢事他還能反常地從中得到幾分樂趣呢。比如說,有一個女人,他追求這個女人已經差不多有十年了--先是在美國,後來又在巴黎。這是同他保持真誠友好關係的唯一一個異性,他們不僅都喜歡對方,還相互理解。起初我覺得他若真能把這個女人弄到手,問題也就解決了。促成他們成功結合的一切因素都有了--只是缺少最基本的。貝西為人處事幾乎同范諾登一樣乖張。對於把自己獻給某個男人,貝西絲毫不感興趣,正如她對於餐后甜點心不感興趣一樣。她通常會自己挑出選中的男人,然後自己向他提議上床睡覺。她長得不醜,可是誰也不能說她長得好看。她的身材很好,這是最主要的--據說她很欣賞自己的身材。
我看出試圖從他口中套出話來是不可能的,待他收拾好了會告訴我的,在此之前卻不會。我又躺下,一言不發,他則繼續刮臉。
「這就是說你失敗了。」
她或許會給你買一隻帶橡膠車胎的好輪椅,上面還有各種操縱,桿之類的玩藝兒。你也許還能用手--我是指還能用手寫作,要不就雇一個人來寫。對了--這是一個作家的最佳選擇。一個人能指望他的手腳幹什麼呢?他不需要用手用腳來寫作,他需要安全……安寧……庇護。遺憾的是,所有坐在輪椅里轉來轉去的英雄都不是作家。假如你能保證上戰場去只會叫人炸掉你的雙腿……假如你能敲定這一點,我就會說,明天就叫我們打仗吧。我對勳章根本不感興趣--讓他們留九-九-藏-書著好了,我想要的只是一部好輪椅和一天三頓飯,然後我就給這些滑頭們寫本書看。」
我知道自己很了不起……如果沒有一些過人之處我也就不會遇到這些難題了。使我煩躁不安的是無法表達自己的想法,人們認為我是一個追逐女色的人。這些人就這麼膚淺,這些自命不凡的學者整天坐在咖啡館露天座上反覆進行心理反芻……還不壞,嗯--心理反芻?替我把它寫下來,下星期我要把這話用在我的專欄里……對了,你讀過司太克的書嗎?他寫得好嗎?叫我看那像一本病歷。我衷心希望自己能鼓足勇氣去拜訪一位精神分析學家……找個好人,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見到留山羊鬍子、穿常禮服的奸滑小人,比如你的朋友鮑里斯。你怎麼能容忍這些傢伙呢?他們不叫你厭煩嗎?我注意到你跟誰都講話,你根本不在乎。也許你做得對,我也希望自己別他媽的這麼挑剔。
他開始擺弄自己的雙手,下唇也放鬆了,一副十分垂頭喪氣的樣子。最後他才結結巴巴地吭出幾句沒頭沒尾的話,言詞中卻流露出辯解也無益的意思。他不假思索他說,「我想叫自己能被女人迷住,我想叫她幫我擺脫自我的束縛。要這樣做,她必須比我強才行,她得有腦子而不僅僅是有陰|戶,她必須得叫我相信我需要她、沒有她我就活不下去。給我找一個這樣的女人,好嗎?如果你能辦到我就把工作讓給你,那時我就不在乎會發生什麼事情了。我再也不需要工作、朋友、書籍或別的什麼了。只要她能叫我相信世界上有比自己更重要的東西就行。天呀,我恨我自己!我更恨這些王八蛋女人--因為她們沒有一個比我強。」
接著他向我描繪後來發生的事情--他怎樣俯身親吻她的乳|房,怎樣在熱烈吻過它們以後又把它們塞進胸衣里去,總之就是塞進那玩藝兒里去--不管她們叫它什麼。過後,又喝了一回香檳。
我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可我不自私,這是有區別的。我想我是一個神經病患者,我無法不想著自己,這並不是我認為自己重要……只是我無法去想別的事情,就是這樣。如果能愛上一個女人或許會好一些,可是我找不到一個對我感興趣的女人。我心裏亂糟糟的。你看出來了,是嗎?你說說我該怎麼辦?如果你處於我的位置怎麼辦?聽著,我不想再強留你了,可你明早得叫醒我--一點半--怎麼樣?你若替我擦皮鞋,我還會多給你一點兒。還有,若有一件乾淨的替換襯衣,也把它帶來,行嗎?見鬼,那件活兒都快把我累趴下了,卻連一件乾淨襯衣都掙不來,他們對待我們像對待一群黑鬼一樣。唉,算了,見鬼!
一個人沒有權利編造這種事情,除非他是神經有毛箔…「我要講到的是那一瞬間,他說他跪在地上用他那兩根細瘦的手指扒開她的下體。你還記得這個?他說她坐著,雙腿搭在椅子扶手上晃來晃去,忽然他來了靈感,這時他已經睡了她幾回了……也發表完了關於馬蒂斯的小演講。他跪在地上--你聽清了--用兩個手指……聽著,只有指尖……噗哧--噗哧!
卡爾正穿褲子,一隻紐扣掉了。「你瞧,這見鬼的西裝全爛了。我已經穿了七年了……不過沒有掏錢。以前是套不錯的衣服,現在卻發臭了。那個女人還要給我買西裝哩,這是我最想要的。可我不喜歡叫一個女人替我付錢,這種事我一輩子也沒有干過,這是你的主意。我情願一個人過日子。屁,這是一個不錯的房間吧?有什麼毛病?比她的房間瞧著要好得多,是嗎?
我要她們只有一個目的--忘掉我自己。有時我完全沉溺在幻想之中,竟想不起那女人的名字以及我是在哪兒找到她的。好調笑,是嗎?早晨醒來時旁邊有個健壯的暖烘烘的身子陪伴你是件好事,這會叫你心裏自在。你會變得高尚些……直到她們開口扯起愛情之類的軟綿綿的蠢話。為什麼所有女人都要大談特談愛情,你能告訴我嗎?顯然她們是覺得你和她好好睡一覺還不夠……她們還要你的靈魂……」范諾登自言自語時嘴邊常掛著「靈魂」這個詞兒,起初我一聽到這個詞便覺得好笑。一聽到這個詞從他嘴裏說出來我便會發歇斯底里,不知怎麼搞的我總覺得這個詞兒像一枚假硬幣,尤其是當他說這個字眼時總要吐一大口棕色口水,並且在嘴角上流下一道涎水。我從不顧忌當面笑他,所以范諾登每回一吐出這個小詞兒一定會停下讓我開懷大笑一番,接著他又若無其事地自個兒說起來,越來越頻繁地提到這個字眼,每一回調子都比上回更動聽一些。女人想要的是他的靈魂,他這樣對我說。
為了安慰他,我最後答應一從卡爾那兒打聽到細節就全部告訴他,我自己在見到卡爾之前也急不可耐呢。
不覺得無聊?為了跟女人睡覺要幹什麼?聽我說……到這兒來。
他接著說,「你以為我喜歡自己,這說明你根本不了解我。
「可她准還有一些迷人之處……你說你親吻了她的乳|房。」
我在窗旁坐下儘力勸慰他一番,這是一件很乏味的事情,必須哄得他真的起床。早晨--凌晨一點到下午五點都是他所說的「早晨」--他常利用早晨的時間沉涸于幻想之中,多半是重溫往昔的舊夢,回憶他的「娘兒們」。他努力去追憶她們是如何離開他的,在一些關鍵時刻同他說了什麼,他是在哪兒跟她們睡覺的等諸如此類的瑣事。他躺在床上咧著嘴笑,詛咒謾罵,同時以那種奇怪的、令人生厭的方式用手指比劃,似乎要表明他對此類事情已深惡痛絕,不屑用語言表達。床頭掛著一隻灌洗器,這是他用來應付「緊急情況」的,是為「處|女們」預備的,他總像一頭警犬一樣追逐她們。跟某一位這些神話中的姑娘睡過後他仍稱她為處|女,而且幾乎從不提她的姓名。「我的處|女,」他總這麼說,如同他說「我的喬治亞女人」一樣。進衛生間前他說,「如果我的喬治亞女人來了,叫她等著,說這是我說的。聽著,你若願意要就要她好了,我已經煩她了。」
也許我偶爾也跟她睡上一回……晚上不上班的時候。我已有四天沒有拉過屎了,身上好像粘著一種東西,像葡萄一樣……」「那就是你生痔瘡了。」
他還是露面了,剛剛大吃大喝了一頓,不過像往常一樣顯得疲憊不堪。他一起床就詛咒自己、詛咒工作、詛咒人生,他一起床便百無聊賴、心煩意亂,想到自己昨夜沒能死去便懊惱不已。
「這麼說這個小滑頭快死了是嗎?喂,這裏面有什麼名堂?」
你瞧,問題在於我無法戀愛。我是十足的利己主義者,女人只是幫我做夢的,僅此而已。這是一種罪孽,同酗酒、抽大煙一樣。我每天都得換新的女人,否則就不自在。我想得太多了,有時也覺得自己很好笑--我那麼快就把它拔|出|來,這其實又是多麼沒意義。我干那件事完全是機械的,有時我根本不在想女人,可是突然注意到一個女人在看著我,好,得了,這一套又重新開始了。還來不及想自己在幹什麼我就把她帶到屋裡來了,連對這些女人們說了什麼我都不記得了。我把她們帶到屋裡,在她們屁股上拍一巴掌,還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完事了。真像一場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坐下……坐在床上,」他說。「你會聽到一切的……不過先等等……等一會兒。」他又開始抹肥皂,接著磨起剃刀來。他還提到水……又沒有熱水了。
同這個叫伊雷娜的闊女人的通信一直持續了六個多月。最近我天天都向卡爾彙報,好叫這場戀愛開始,因為在伊雷娜那方面這件事可以無限期地發展下去。最近幾天來雙方都寫了雪片似的大批信件,我們寄出的最後一封信幾乎有四十頁厚,是用三種語言寫的。這最後一封信是一個大雜燴;其中有舊小說的結尾,有報紙星期日增刊上摘抄下來的片言隻字,有重新組織過的給勞娜和塔尼亞的舊信,還有從拉伯雷和彼脫羅尼亞作品中胡亂音譯過來的片斷,總之我們都把自己累壞了。最後伊雷娜決定要同這個通信人談談了,她終於寫了一封信通知卡爾在她的旅館里碰頭。卡爾嚇得屁滾尿流,給一個陌生女人寫信是一碼事,去拜訪她、同她做|愛卻完全是另一碼事。到赴約前最後一分鐘他仍嚇得發抖,我不由得想自己恐怕不得不代他去了。我們在伊雷娜住的旅館前下了計程車,卡爾抖得很厲害,我只好先扶著他沿這條街走了一會兒。他已經喝下了兩杯茴香酒,一點兒作用也沒有。一看到旅館他便快垮了,這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地方,有一個又大又空、英國女人可以獃獃地在裏面坐好幾個鐘頭的大廳。為了提防卡爾溜掉,服務員打電話通報他的到來時我一直站在他身邊。伊雷娜在家,正在等他。他跨進電梯時又絕望地瞥了我最後一眼,當你用繩索勒住狗的脖子時它作出的正是這種無言哀求。穿過旋轉門出來,我想到了范諾登……我回旅館去等電話,卡爾只有一小時時間,他答應在去上班前先告訴我結果如何。我又翻檢了一遍我們寫給她的那些信的複寫件,我試圖想象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可就是想不出。她的信寫得比我們好得多,顯然信是真誠的。現在他們摟在一起了,不知道卡爾還尿不尿褲子。
「你指望我說什麼?我說,哪一個男人會厭煩你呢?」
我發現他情緒異常低落,他告訴我他一夜未曾合眼。他在想事兒,有一件事read.99csw.com情困惑著他。沒多久我就搞清了,他一直在迫不及待地等我來,向我打聽卡爾的秘密。
他說,「等一下,等一下……讓我想想!不,她並不漂亮,現在我敢肯定這一點了。她前額上有一縷白頭髮……我想起來了。這還不算很糟--你瞧,我還差點忘了。她的胳膊--胳膊很細……細而且乾瘦。」卡爾開始走來走去,可忽然又站住了。
他嗽嗽喉嚨說,「我的牙齒全壞了,這都是因為他們這兒給人吃的鬼麵包。」他大張開嘴,扯開下唇叫我看,「看見了嗎?昨天拔了六顆牙,要不了多久就得重裝一副假牙,這就是為生計奔波的結果。我到處遊盪的時候全部牙齒都好好的,眼睛也很明亮。現在再看看我!我還能玩娘兒們真是不簡單。老天,我想找個有錢的娘兒們--像卡爾那個小滑頭找的一樣。他給你看過那個女人給他寫的信了嗎?你知道她是誰?他不肯告訴我她的名字,這個狗東西……他怕我把她從他身邊奪走。」他又嗽嗽喉嚨,盯著空牙洞看了許久。他憂傷他說,「你比我走運,至少還有朋友,而我,除了那個用他的有錢女人逗我發瘋的小滑頭以外,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沒有,沒有!你說的同他講的一模一樣。說下去……」「接著--」說到這兒范諾登自己也笑起來,「--接著,聽仔細了,他告訴我她如何抬起腿坐在椅子上……一|絲|不|掛……他坐在地板上抬頭望著她,對她說她是多麼漂亮……他對你說過她長得像馬蒂斯的一個人物嗎?等一等……我要回憶一下他確切說了些什麼。他說了一句關於『歐德里斯克』的俏皮話……『歐德里斯克』到底是什麼東西?他是用法語說的,所以不容易記住這鬼東西……不過這話倒很好聽,正像他說的那種話,也許她還以為這話是他發明的……我估計她准以為他是個詩人一類的人物呢。不過,這都沒有什麼……我容許他發揮想象力,是後來發生的那件事情使我聽了要發瘋。我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裡不斷閃出他描繪的那些情況,簡直擺脫不掉。
可是那伙在大教堂附近蕩來蕩去的髒兮兮的小猶太佬真叫人討厭,他們說起話來同教科書一個味兒。如果我能天天跟你談一陣也許心裏會輕鬆一些,你很善於傾聽別人講話。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我怎麼樣,不過你有耐心,也沒有什麼理論去探討,我猜你準是事後把這些都記在你那本筆記上了。聽著,我不在乎你說我什麼,可是別把我寫成一個追逐女色的人--那樣就太簡單了。有朝一日我要寫一本關於我自己。關於我的思想的書,我指的不僅僅是一份內省分析……我是說我要把自己放在手術台上,把所有內臟都擺出來讓人看……每一件東西。以前有人這樣做過嗎?你在笑什麼?我講得太天真了?」
我在一點半鍾去找范諾登,這是先前約好的。他曾預先告訴過我,如果不開門就是說他在同某人睡覺,也許是他那個喬治亞女人。
他的東西有一半仍攤在地板上,箱子都已塞滿,沒有地方可裝繪畫、書和半空的瓶子了。他說,「坐一會兒,咱們有的是時間,咱們得好好想一想。你若是不來我永遠也搬不出去,你看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別忘了提醒我帶走燈泡……那都是我的,還有廢紙簍也是屬於我的。這些王八蛋,他們要你像豬一樣生活。」
我要去散步……把肚子里的髒東西衝出來。別忘了,明天!」
對了……想撤尿就撒在地板上,我還想在五斗櫥抽屜里大便呢。」他對自己、對一切都十分厭惡,因而不知該做什麼才能發泄發泄怨氣。於是他提著酒瓶走到床前,掀起床罩把燒酒灑在床墊上。這還嫌不過痛,他又用腳拚命在床墊上踩,可遺憾的是鞋底井沒有泥。他又取下床單擦鞋,嘴裏憤憤不平地喃喃道,「這樣他們就有點兒事情幹了。」最後,他含了一口酒,腦袋向後昂著漱喉嚨,待漱得心滿意足了才一口全啐在鏡子上。「瞧著,你們這些下賤的王八蛋!等我走了好好擦去吧!」他在屋裡踱來踱去,嘴裏一邊還咕嚕著什麼。看到自己的爛襪子扔在地上他便揀起來撕個粉碎,畫兒也惹他大動肝火,他拾起一張一腳把它湍透了--這是他認識的一個女同性戀者給他畫的肖像。「那個婊子!你知道她居然有膽量要我幹什麼?她要我把玩過的娘兒們介紹給她。我寫文章吹捧她,她從來沒有給過我一個蘇,還以為我真心崇拜她的畫呢。若不是我答應安排她同那個明尼蘇達州來的女人見面,她才不會白給我畫這張像呢。她簡直快為那女人發狂了……像條發|情的狗一樣到處跟著我們……我們沒法甩掉這婊子!她差點兒沒把我纏死。我煩得要死,幾乎不敢再領女人到這兒來,唯恐她會破門衝進來揍我一頓。我總是像賊一樣悄悄溜上來,一進來就趕快鎖上門……她和那個喬治亞娘兒們--她倆逼得我要發瘋,一個總是在發|情,另一個總是肚子餓。我最恨睡一個餓著肚子的女人,那就像把一塊吃的塞進她肚子里然後又掏出來……天啊,這使我想起一件事情……我把那藍色藥膏放在哪兒了?那很要緊,你生過那樣的瘡嗎?比吃一劑葯還難受。也不知道是從哪兒染上的,上星期這兒來了那麼多女人,我大概早把她們忘了。這很有意思,因為她們身上都散發出純潔的氣息。你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侍女把范諾登的東西都堆在人行道上,旅館老闆酸溜溜地在一旁看著。等東西全裝上計程車,車裡就只坐得下一個人了。
像現在這樣誰也不管你,尤其是你還有一份工作,他們認為一個人只要有份工作就該是幸福的。你情願怎樣--一輩子當個跛子,或是有一份工作……或是娶一個闊娘兒們?你情願娶一個闊女人,我看出來了。你只想著吃的。可是想一想,你娶了她,結果那玩藝兒再也挺不起來了--有時會出現這種情況的--那你怎麼辦?你只好聽任她擺布,只好像一隻小捲毛狗那樣從她手上吃食。你喜歡那樣,是嗎?也許你不想這些事情?我什麼都想,我想要選購的西裝和想去的地方,可我還想著另一件事,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如果你再也不能勃起了,那些花里胡哨的領帶和漂亮的西裝又有什麼用呢?你甚至不能背叛她,她會一直跟著你。不,最好的辦法是先娶她再馬上生一場病,只是梅毒還不行,比如說,霍亂,或是黃熱玻這樣,若是真的出現奇迹,你保住了一條命,你便會終生成為一個跛子,你也就不必再為要跟她睡覺而煩惱不安了,也不必再為房租發愁了。
第二天一點半鍾我去找了范諾登,這天他不上班,確切地說,今夜他休假。他給卡爾留下話說要我今天來幫他搬家。
卡爾就在這間骯髒的小房間里向我講述這一切,太陽照進來,小烏在瘋了似的吱吱叫。可我仍舊不知道她是不是漂亮,他也仍不知道她是否漂亮。這個白痴,他連自己都不了解。他寧願認為她不漂亮,那屋裡太暗,還喝了香檳,他的神經又疲憊不堪。
「這事兒根本沒--沒完,我答應星期二五點左右去見她。
我們坐在一個圓桌旁的兩把舒服的扶手椅里,這兩把椅子已經年代久了,都用皮條和支架加固著。身邊就是床,挨得這麼近,我們簡直可以把腳擱上去。衣櫃就在我們身後的一個角落裡,很方便,一伸手便夠得到。范諾登已把他的臟衣服全倒在桌上,我們把腳伸進他的臟襪子和襯衣堆里,坐在那裡心滿意足地抽煙。
這又突然使我覺得我倆彷彿也已在這間屋裡仁立了很長的、無法計算的一段時間,就像現在這樣。這是我們在夢中想起的一種姿勢,這是一場我們永遠難以擺脫的夢,又是一場微微打個手勢、稍稍眨眨眼便會粉碎的夢。然而更叫人驚奇的是,我腦子裡忽然掠過一場真實的夢境、一場昨天夜裡才做過的夢,我在夢中看到范諾登正像現在這樣呆在一個角落裡研究那副車把。不過不同的是,角落裡沒有自行車把,卻有一個蜷起兩條腿趴著的女人。我看到他站在那兒低頭望著那女人,眼睛里流露出焦急熱切的神色,當他極想得到一件東西時總是這副樣子。
他說,「聽著,你認識一個叫諾爾瑪的女人嗎?她整天在大教堂附近閒蕩,我看是個搞同性戀的。我昨天把她帶到這兒來,在她屁股上搔癢了……我甚至把她的褲頭褪下來了……後來我厭煩了。老天,我再也不願那樣勉強什麼人了,那不值得。她們要麼干,要麼別干--浪費工夫跟她們搏鬥是愚蠢的。在你正跟一個小婊子拚命搏鬥時,也許外面露天咖啡座上有十來個娘兒們恨不得馬上跟你睡呢。這是真的,她們全為了跟人睡覺到這兒來,她們認為在這兒乾沒有罪……可憐的傻瓜!有些從美國西部來的教師是貨真價實的處|女……我說的全是真的!她們整天坐著想這件事,你根本不用怎麼挑逗她們,她們正巴不得呢。那天我弄了上個結了婚的女人,她說她已有六個月沒有跟人睡過了。你能想象到嗎?老天,她十分上勁兒!我還以為她要把雞|巴從我身上吸下來呢,她還一直哼哼卿卿的。『你怎麼樣?』她不住地這樣問,像瘋了一樣。你知道這個婊子想幹什麼?
「也許事情還不像你想的那麼糟,她會給你買領帶之類的東西……」「也許你願跟我們一道去,嗯?我把你的情況都告訴她了「你有沒有說我很窮?有沒有說我需要東西?」
他從鏡子前扭過身來,read.99csw•com手裡拿著刷子,朝我古怪地笑笑。
他說,「這個傢伙告訴我他跟那個女人睡了六七次。他就是這麼一個愛吹牛的傢伙。我知道這裏面有不少假話,所以也不大在乎,可他又告訴我那女人雇了一輛車帶他去了波伊思公園,他拿那女人的丈夫的皮大衣當毯子用,這就太過分了。我估計他給你講了司機恭恭敬敬等他們的事……對了,他有沒有告訴你發動機一直在突突響?老天,他編得真像啊,只有他才想得出這樣一個細節……這是使一件事情顯得在心理上真實的小細節之一……聽過之後你就永遠忘不了。他的謊編得那麼圓,那麼自然……我真奇怪,他是事先想好的還是臨時靈機一動現編出來的?他是一個高明的小騙子,你簡直無法從他身邊走開……就像他正在給你寫信,像一夜間就粗製濫造出一隻花盆來。我弄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寫出這樣的信來……我不明白他寫信時的心理狀態……這也是一種手|淫……你說呢?」
「吻她的乳|房--這有什麼?再說光線暗,我告訴你了。」
她說她不在乎住哪兒……說只要我要她來,她就來跟我住在一起。你想象得出她帶著大箱子、帽盒子和所有那些她隨身帶來帶去的廢物搬到這兒來的情景嗎?她的東西太多了--太多衣服、瓶子和其他東西。她的房間像一個診所,她的手指頭上劃破了一點兒便不得了啦,她要找人來按摩,頭髮要燙過,不能吃這個,不能吃那個。我說,喬,只要年輕一點點她就很理想。
接著我又想起他在電話上的聲音--又恐懼又開心的古怪調子。現在他為什麼不更開心一些呢?他自始至終都在笑,活像一隻紅潤的、吸飽了血的小臭蟲。他又問一遍,「我給你打電話時是九點鐘,是不是?」我厭煩地點點頭,「是的,是九點。」現在他肯定當時是九點鐘了,因為他回憶起曾掏出表來看了看。再次看表已是十點鐘,到了十點鐘她正躺在長沙發上,兩手握著自己的乳|房。他就這樣一點兒一點兒他講給我聽。到了十一點他們便拿定了主意,他們要逃走,逃到婆羅州去。去他媽的那個丈夫吧!她從來沒有愛過他,若不是他年紀大了、缺乏激|情,她根本就不會寫第一封信。「後來她又對我說,『不過,親愛的,你怎麼知道以後你不會厭煩我呢?』」聽到這兒我大笑起來,我覺得這話很荒謬,忍不住要笑。
我追問道,「那麼,你想要從女人那兒得到什麼?」
他顯出極其疲倦的樣子說,「現在,只有一個闊女人才能救我。一個人總是追逐新的女人便會厭倦的,這會變得機械起來。
這個臭氣熏天的地方對他產生了魔力,他對這兒很滿意。我起身去開燈時他提議出去吃飯前玩一會兒紙牌,於是我們在窗前坐下玩了幾把雙人皮納克,臟衣服堆在地板上,練桑多式體操的器械掛在吊燈上。范諾登已把煙斗收起來了,又在下唇內放了一小塊鼻煙。他不時朝窗外啐一口,大口大口的棕色口水落在底下人行道上發出響亮的噗噗聲,現在他挺滿意。
她想搬到這兒來往。你想想!她問我愛不愛她,可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從不間她們的名字……也不想知道。這些結過婚的女人!老天,你若見到我帶到這兒來的所有結過婚的女人,你就再也不會想入非非了。這些結過婚的女人比處|女更糟,她們根本不等你動手--她們自個兒替你把那玩藝兒掏出來,過後她們還要談論愛情,真叫人噁心。告訴你,我真的恨起娘兒們來了!」
我們順著走廊朝五十七號房間走去,這時前面突然有一扇門開了,一個頭髮蓬亂、目光像瘋子一樣的老妖婆偷偷從門裡窺視我們。她嚇了我們一大跳,我們傻站在那兒,驚呆了。足足有一分鐘,我們三個人站在那兒,一步也挪不動,甚至無法打一個有意義的手勢。我看見老妖婆背後擺著一張廚桌,桌上躺著一個渾身赤|裸裸的嬰兒,這是一個比一隻拔光毛的雞大不了多少的小把戲,最後那老傢伙拎起身邊一隻污水桶朝前跨了一步,我們閃到一邊讓她過去,門在她身後關上時裏面的嬰兒發出一聲令人心碎的尖叫。這是五十六號房間,五十六與五十七之間是衛生間,老妖婆到那幾倒髒水去了。
我們一踏上樓梯范諾登便不吱聲了,不過他的目光仍很動人。打開五十七號的房門后,在極短的一剎那間我覺得自己就要發瘋了。一面大鏡子上蓋著綠紗、歪斜著呈四十五度角掛在門對面,鏡子底下放著一部嬰兒車,車上堆滿了書。范諾登見到這些根本沒有笑,他冷淡地走過去抓起一本書翻看了一遍,那副樣子很像一個剛走進公共圖書館的人不假思索地走到離他最近的一個書架前去。若是這時我不曾無意問瞧見牆角里擺著一副自行車把,這也不會顯得那麼荒唐可笑。這副車把擺在那兒顯得非常寧靜、十分心滿意足,似乎它已在那兒打了多年瞌睡。
我不知該不該信他的話,尤其是在我們編造了那些信之後。
這時侍女下樓拿麻繩去了……「你等著瞧……她會間我要麻繩錢的,哪怕只有三個蘇呢。在這兒,他們給你褲子綴一個扣子也得要錢。這伙討厭的、骯髒的小偷!」他從壁爐台上取了一瓶蘋果燒酒,並且點頭示意我抓起另一瓶。「把它帶到新地方去沒有用,現在把它喝光拉倒。不過別給她喝!這王八蛋,我連一張手紙也不留給她。我真想在走之前把這個地方弄個一塌糊塗。
他話題一轉,問我卡爾是否將經過原原本本都告訴我了。他絲毫沒有懷疑到卡爾對我是一個說法,對他是另一個說法。他似乎認為編造這個故事是專門要折磨他的。他並不理會這全是捏造的,卻說這是卡爾留在他腦子裡的「意像」,這意像使他煩惱。即使整個故事是假的,這些意像也是真的。再說這件事情中的確有一個闊娘兒們,卡爾也的確去拜訪過她,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至於到底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倒是次要的。他想當然地認為卡爾乾脆利落地對付了這個女人,使他幾乎要發瘋的卻是他想卡爾描述的情節或許是真的。
我覺得那是如此真實,若是沒有這回事我就要勒死這個狗雜種。
「我的頭髮也在脫落……還得去看看牙醫。我覺得自己正在散架。我對她說了你是怎樣一個好人……你會給我幫忙的,對嗎?你不那麼扭捏,是嗎?我們若去婆羅州我就不會再生痔瘡了。也許我會生別的箔…更糟的箔…也許是發熱……或是霍亂。哼,這樣生一場大病死掉也比在一張報紙上浪費生命、屁|眼上長瘡、褲子上的扣子全脫落更好一些。我盼望發財,哪怕只是一星期也好,然後帶著一種要命的病住進一家醫院,病房裡擺滿鮮花,護士們跑來跑去,還有人打電報來。你若有錢他們便會好好照顧你,用棉球給你擦身,替你梳頭。哼,這些我全懂。也許我運氣好沒死掉,也許我會破一輩子……也許我會癱瘓,只好坐在輪椅里,可是這樣一來我也會得到照料……即使我再沒有錢了。你若是個病人--真正的病人--他們就不會讓你餓死,你會有一張乾淨的床睡……他們每天給你換毛巾。
「喬,你去多姆大飯店嗎?」我叫他喬是因為他叫我喬,卡爾同我們在一起時也是喬。每個人都是喬,因為這樣簡便些,還可以愉快地提醒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言歸正傳,喬不想去多姆大飯店--他在那兒欠的錢大多了。他想去「庫波勒」,想先在那兒溜達一會兒。
他斜眼看看天氣如何,深深嘆了口氣。若是下雨他便說,「他媽的這鬼天氣,叫人難受。」若是陽光明媚他又說,「他媽的這鬼太陽,叫人睜不開眼。」正要刮鬍子,他猛然想起沒有乾淨毛巾了。「這個他媽的鬼旅館,他們太吝嗇,連每天給一塊乾淨毛巾都捨不得!」不論他幹什麼,到哪兒去,事情總是不對頭,不是來到了一個鬼國家便是找了一個鬼工作,或者就是某個鬼女人把他弄得不舒服。
這時老闆娘也昂首闊步地進來了,她徑直走到范諾登面前,從他手中奪過書,把它塞進嬰兒車裡,然後,她一言不發推起嬰兒車來到走廊上。
「她一點兒也不尊重我,我向她傾訴心曲,得到的就是這個。」他會突然又冒出一句,「你跟我昨天介紹給你的那個金髮女郎玩得怎樣?」這話當然是對貝西說的,貝西嘲笑他,說他沒有眼光。
「可你應該了解一些她的情況--假如這些不全是你他媽的編造出來的。」
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聽清了他的話,因為他講的內容完全是荒誕不經的。不過,若是知道他就是這類人,他的話倒也像是真的。
卡爾上門時伊雷娜穿著晨衣,梳妝台上擺著一桶香檳,屋裡很暗,她的聲音很好聽。他給我講了屋裡的全部細節,香檳酒、侍者是怎樣把它打開的、酒發出的聲響、她走上前來迎接他時那件晨衣又如何沙沙作響--他告訴我一切,唯獨不談我想知道的。
「那個傢伙,」他開口了,指的是卡爾。「那個傢伙簡直是個藝術家,他詳細描述了每一個細節。他對我講得那麼細,我便知道這全是他胡編的……可我就是擺脫不了這個縈繞在心頭的故事。你知道我心裏在怎樣折騰。」
范諾登憂傷地笑著說,「這兒是一座瘋人院。」他的微笑若隱若現、難以描述,有一瞬間那種做夢的感覺又回來了。我隱約覺得我們正站在一條長長的走廊的盡頭,那兒掛著一面凸凹不平的鏡子。范諾登沿著走廊搖搖晃晃走過來,一副潦倒失https://read.99csw.com意的樣子,活像一隻黯淡的燈籠。他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不時闖進一個門裡去,門開處或有一隻手把他一把拽進屋去,或有一隻蹄子把他蹬出來。越向前走他便越發沮喪。他身上流露出的這種優郁像騎自行車的人夜裡在又濕又滑的道路上行駛時用牙咬著的提燈。他在這些陰暗的房間里進進出出,待他一坐下椅子便散架了;待他打開箱子,裏面卻只有一隻牙刷。每間房子里都有一面鏡子,他便全神貫注地站在鏡子前發牢騷。由於沒完沒了地發牢騷,由於不停地發牢騷、咕噥。喃喃自語和詛咒謾罵,他的上下顎脫節了,下垂得很厲害。他一蹭下巴上的鬍子,下顎上便掉下幾塊肉來,於是他十分生自己的氣,一氣之下用腳踏在自個兒的下顎上,用高鞋跟把它碾個稀爛。
「我想他是去看那個有錢的女人了。」我平靜地說。
穿衣戴帽時他又陷入一種半昏睡狀態,他站著,一隻胳膊穿過外衣袖子里,帽子斜扣在頭上。他開始大聲說夢話--里維那拉避寒地,太陽,如何在偷懶中虛擲了一輩子光陰。他說,「我對生活的全部要求不外乎凡本書、幾場夢和幾個女人。」他沉思著喃喃自語,同時帶著最最溫柔、最最陰險的微笑望著我。
「我當時很緊張,你瞧……」
我剛才說過,上樓時范諾登曾說起莫泊桑也在這兒住過,這一巧合似乎給他留下了印象。他一廂情願地認為莫泊桑當年住的正是這問屋子,在這兒寫出了那些令人毛骨驚然、也使他聲名大振的故事。范諾登說,「他們像豬穢一樣生活,這些可憐蟲。」
「是,差不多。」
這番邏想剛剛進行了一半,他猛然打住不說了。他興奮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給我看一個鯨魚般大塊頭的女人,她正要坐到一把椅于上去。他咕嚕道,「這是我的丹麥娘兒們。看見她的屁股了?丹麥式的。這娘兒們是多麼喜歡干那件事兒呀!她簡直是乞求我的。到這兒來……現在看看她,從這邊看!看看那個屁股,好嗎?碩大無比。告訴你,她趴到我身上時我雙手去摟還摟不過來,她的屁股把全世界都遮住了。她讓我覺得自己像一隻爬進她身體里的小爬蟲,我不明白為什麼會迷上她--我猜是因為她的屁股。它是那麼不諧調,上面又有那麼多皺褶!你無法忘掉這樣一個屁股,這是實實在在的……實實在在的事實。其他女人或許會叫你厭煩,或許會給你一瞬間的幻覺,可是這個娘兒們--她的屁股!天啊,你不會忘記她的……就好像上床睡覺時身上壓了一座紀念碑。」
我說,若是我不知道你跟他一同去過那兒,我根本就不相信有這麼一個女人,他這樣的傢伙完全可以自己給自己寫信。不過他挺走運……他那麼小巧玲瑰,那麼嬌嫩,儀錶又是那麼浪漫,不斷有女人上他的當……她們有點兒崇拜他……我猜她們是可憐他。有些女人喜歡叫人奉承……這會使她們覺得自己身價不凡……可是據卡爾說這是一個聰明女人。你應該知道這一點……你看過她的信嘛。你認為這樣一個女人會看上他哪一點?我明白她上了那些信的當了……可是你認為她看到他后又會怎麼想?
我不喜歡她住的豪華旅館,我反對建那樣的旅館,我對她說了。
到了午夜前後,侍者送來了啤酒和三明治--魚子醬三明治。據他講,在此期間他一直急著要撒尿。他曾勃起了一回,不過又軟下去了。他一直感到膀脫就要脹破了,可他是個狡猾的小滑頭,認為眼下的場面需要謹慎從事。
他去找她時大約是八點,到了八點半,一想到工作他便局促不安。「我給你打電話時大約是九點是不是?」
老天,我一夜都聽到這種聲音!後來他又說--好像我還沒有聽夠--這時,老天爺作證,她把雙腿架在他脖子上,把他夾住了。這真是要我的命!想想看!想想她這樣一個漂亮、多愁善感的女人竟會把腿架在他脖子上!這簡直叫人無法忍受。這麼荒誕,聽起來又像是真的。如果他只告訴我香檳酒的事、坐車在波伊思公園裡遊盪,甚至還有陽台上那一幕,我可能不會信他,可是這件事大難以置信,反而不像是在說謊了。我也不相信他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這種事情,除非這件事有幾分是真的,我也弄不明白他怎麼會冒出這個念頭來。你知道,在這樣一個小滑頭那裡,什麼事情都不稀奇,也許他根本不曾睡過她,可她會允許他玩玩她的……跟這些闊女人在一起你永遠也弄不明白她們指望你幹什麼……」當他終於從床上爬起來、開始刮鬍子時下午已經快過去了,我最終才成功地把他的思路吸引到其他事情上,主要是吸引到搬家上。侍女進來看他收拾好沒有--原先叫他中午就得騰出房子--這時他正在穿褲子。他既不請求原諒也不轉過身去,這使我略有幾分驚奇。看著他滿不在乎地站著系褲扣,一邊還吩咐她做這做那,我不禁吃吃笑了。「別管她,」說著,他極其輕蔑地瞪了她一眼。「她不過是一頭肥母豬。你想擰就在她屁股上擰一把,她不會說什麼的。」接著范諾登又用英語對她說,「過來,你這婊子,把手放在這上面!」聽到這話我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這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也感染了那個侍女,儘管她不明白我在笑什麼。侍女開始把釘在牆上的一排繪畫和照片取下來,這些畫兒和照片上大多是范諾登本人,「你,」他用大拇指戳戳,「到這兒來!這兒有件可以紀念我的東西。」--說著他從牆上撕下一張照片--「等我走了你就用它擦屁股好了。」說完他又轉向我,「她是一個傻婊子,就算我用法語說她也不會顯得聰明些。」侍女大張著嘴站在那兒,顯然是認為范諾登瘋了。「喂!」他朝她大喝一聲,好像她耳朵不好似的。「喂,你!對了,說你呢!像這樣……」他邊說邊拿起照片,他自己的照片,用它擦了擦屁股。「像這樣!懂了嗎?看來你得給她畫張圖才行。」說著他嗝起下唇,表示極度厭惡。
「正下雨呢,喬。」
「我知道,去他媽的!我得運動運動,我得把肚子里的髒東西沖洗出去。」聽他這麼說,我產生了一種印象--全世界都包孕在他肚子里,在那裡面腐爛。
他不大喜歡法國姑娘,忍受不了她們,他說,「她們不是想賺錢就是想叫你娶她們,她們骨子裡全是婊子。我情願對付一個處|女,她們還給你一點點幻想,開始還掙扎幾下。」其實全一樣,我們瞥了一眼那個露天咖啡座,所看到的妓|女中沒有一個是范諾登不曾睡過的。他站在酒吧門口把她們一一指給我看,他細緻地描述她們,談到她們的優缺點。「她們全都不夠性感。」他說,接著便用雙手比劃,心裏又想起漂亮、有趣、急不可耐地要干那件事兒的處|女。
「等等!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
「喜歡我的笑容嗎?」他問,接著又厭惡地說,「老天,我若能找到一個可以這樣朝著她笑的闊女人該有多麼好!」
他又瞧了一眼窗外,在下檬檬細雨,五天來一直這樣下著。
「我明白。往下講……」
范諾登被她嚇住了,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是用法語道,「是我……是我,太太!」說完他又轉向我惡狠狠地咕噥道,「這個笨蛋!看見她的臉色了?她要給我找麻煩呢。」
「你怎麼說?」
「明天不行,喬。我答應要幫卡爾幫到底……」「聽我說,別管那個討厭的傢伙!我要你幫我一把,是這麼回事,」--他又用雙手比劃開了--「我搞到了一個女人……她應允在我不上班的晚上來跟我過夜。可我還沒有完全掌握住她,她有一個母親,你知道……算是一個畫家之類的貨色。每一回見面她都要嘮叨個沒完,我想實情是當媽的吃醋了。若是我先跟這個媽睡一覺她就不會介意了,你明白這類事情……總之,我想你也許會樂意要這個媽的……她還不錯……若是沒有看見她女兒我自己也會考慮要她的,女兒年輕漂亮,一副水靈樣兒--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她身上有一股純潔的氣息……」「你聽著,喬,你最好還是找別人去……」「唉,別這樣!我知道你對此怎麼想,我只是請你幫我一個小忙。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甩掉那個老女人,我想先喝醉酒再躲開她--可我認為那年輕的不會高興的。她倆都是纏纏綿綿的女人,從明尼蘇達州還是什麼地方來的。好了,明天過來叫醒我,行嗎?否則我會睡過頭的,另外,我要你幫我找一間房子,你知道沒有人幫我。給我在離這兒不遠的一條僻靜的街上找一個房間,我只有呆在這兒了……這兒,讓我賒帳。你得答應幫我做這件事,我會時常給你買頓飯吃的。無論如何你得來,跟那些蠢娘兒們說話急得我要發瘋,我要跟你談談哈夫洛夫洛克·靄理士。老天,我已把那本書找出來三個星期了,結果一次也沒看過。人在這兒就跟爛掉差不多。你信不信?我從來還沒有去過盧浮宮,也沒有到過法蘭西喜劇院。這些地方值得去嗎?
他已經一遍遍重複了好多次,可是每一次仍要從頭提起,就像一個偏執狂老是要談在他心頭索繞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來看,范諾登是個瘋子,這一點我已確信無疑。他怕獨自一人獃著,他的恐懼是根深蒂固、無法擺脫的,趴在一個女人身上、同她結合在一起時他也仍舊逃不出自己為自己築成的煉獄。他對我說,「我什麼都試過了,甚至還數過數,考慮過哲學難題,可全沒有用。我好像成了兩個人,其中一九-九-藏-書個始終在盯著我。我生自己的氣,氣得要命,恨不得去自殺……可以說每一回達到性|欲高峰時都是這樣。約摸有那麼一秒鐘我完全忘記了自己,這時我甚至已不存在了……什麼也沒有了……那女人也不見了。這同領受聖餐差不多。真的,我真這麼想。完事以後有幾秒鐘我覺得精神振奮……也許這種精神狀態會無限期地持續下去--若不是身邊有個女人,還有裝灌洗器的袋子,水在嘩嘩流……這些微小的細節使得你心裏清楚得要命,使你覺得十分孤獨,而就在這完全解脫的一瞬間內你還得聽那些談論愛情的廢話……有時這簡直要叫我發瘋……我不時發瘋。發瘋也不會叫她們走開,實際上她們喜歡我這樣。你越不去注意她們,她們越纏著你不放。女人身上有一種反常的氣質……她們在內心深處都是受虐狂。」
第二天中午時分我去敲他的房門,他已起床了,在抹肥皂刮鬍子,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來,甚至看不出他會不會對我說實話。陽光從敞開的窗子里傾瀉進來,小鳥在吱吱叫,卻不知怎麼搞的,屋子比往常更加顯得光禿禿的、更窮酸。地板上濺滿了肥皂泡沫,架子上掛著那兩條從來不曾換過的臟毛巾。不知怎麼搞了,卡爾也一點兒變化都沒有,真叫我大惑不解。今天早上整個世界都該發生變化,不論變好變壞總得變,劇烈地變。可是卡爾卻站在那兒往臉上抹肥皂,全然不動聲色。
「什麼!你是說他去找她了?」他顯得很激動,「喂,她住在哪裡?叫什麼名字?」我假裝一無所知,他又說,「我說,你是個不錯的人。你為什麼不早點幾告訴我這件風流韻事?」
到了一點半她提議租一輛車去逛波伊思公園,卡爾心中卻只想著一件事--如何撒泡尿。「我愛你……我崇拜你,」他說。
電話鈴響了,他的聲音有些古怪,有點兒尖,既像是被嚇壞了,又像是很開心。他讓我代他去辦公室,「給那個狗雜種怎麼說都行!告訴他我快死了……」「喂,卡爾……能告訴我……」「你好!你是亨利·米勒嗎?」是個女人的聲音,是伊雷娜,她在問我好呢。她的聲音在電話上非常悅耳……悅耳。一剎那間我變得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我想說,「喂,伊雷娜,我認為你很美……我認為你美極了。」我想跟她說一件真實的事情,不管聽起來這有多麼傻,因為我現在聽到她的聲音後知道一切都已經變了。可是不等我鎮定下來卡爾又接過了聽筒,扯著古怪的尖細嗓子說,「她喜歡你,喬。我把你的事全告訴她了……」在辦公室里我只得替范諾登讀要校對的稿子。到了休息時間他把我拉到一邊,臉色陰沉沉的,「很難看。
「不過,我告訴你,這些都算不了什麼。我要講講他是怎麼對我說的,你知道他多麼擅長添油加醋……嗯,在陽台上的那一幕之後--他是把這個當作吊胃口的小菜告訴我的--在此之後,據他講,他倆進屋去,他解開了她的睡衣。你笑什麼?他騙我了?」
我不能同樓上那些傢伙談……你知道那些狗東西是什麼貨色……都是寫署名文章的人。卡爾,那個小滑頭,他自私透頂了。
這個丹麥娘兒們似乎叫他興奮起來了,那股懶散勁兒一掃而光,眼珠都快要從腦袋裡凸出來了。當然,一件事情使他聯想起另一件。他想從這家鬼旅館里搬出去,因為這兒的吵鬧聲叫他心煩。他還想寫一本書,這樣腦子裡就有事情可想了。然而那件見鬼的工作在礙事兒。「這件鬼工作叫你渾身沒勁兒!我不想寫蒙帕納斯……我想寫我的生活。我的思想,我想把肚子里的髒東西弄出來……聽著,把那邊那個娘兒們弄來!很久以前我跟她睡過,她曾在中央菜市場附近祝是個很有意思的婊子,她躺在床邊上,拉起裙子。那樣試過嗎?還不壞。她也並不催我,只是躺著玩她的帽子,我卻從容不迫地在她身上使勁兒。等我達到高潮,她好像不耐煩了--『完事了嗎?』好像這根本無所謂似的。當然啦,是無所謂,這一點我他媽的清楚極了……只是她那種冷血動物的樣子……我還真有點兒喜歡……那樣子很迷人,知道嗎?起身去擦自己身上時她唱起來了,走出旅館時還在唱,連『再見』都不說一聲。她揮舞著帽子、哼著歌兒走掉了。這是能整治你的婊子!睡起來倒還不錯,我想我喜愛她還要勝過我的處|女呢。可跟一個對此根本無動於衷的女人睡覺是一件邪惡的事情,直叫你的血發熱……」沉思了一會兒他問,「若是她有點兒感情,你能想象出她會是怎樣的?」
車剛一開范諾登便掏出一張報紙把他的鍋碗瓢盆包紮起來,新住處嚴禁做飯。待我們到了目的地他的行李已經又全部打開了,若是我們到達時那老闆娘沒把頭探出門來還不會那麼叫人難堪。她嚷道,「我的天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意思?」
如同我說的,他們彼此間十分理解。我在一點半鍾去找范諾登時常看到貝西坐在床邊,被子掀到一邊,范諾登在請求她撫摸自己的下體……他說,「只要輕輕摸幾下,這樣我就有勇氣爬起來了。」要不他就催促貝西吮吸它,她不幹,這時他倆便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永遠也沒法把這個婊子弄到手,」他說。
「你瞧,我估計他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有沒有告訴你他怎樣站在灑滿月光的陽台上親吻她?這話重複一遍顯得很無聊,可這傢伙一描述起來……我簡直可以看見這個小滑頭抱著那個女人站在那裡,他已經在給她寫另一封信了,是從另一個法國作家那兒偷來的有關屋頂之類廢話的馬屁。這傢伙的話沒有一句不是學別人的,我早就發現了。你得找到一點線索,比如,看看他最近在讀誰的作品……這不容易,因為他總是鬼鬼崇崇的。
把這個告訴她,不過講得緩和些,跟這樣一個女人打交道一定得慢慢來。你把我帶去,聽任事態自己發展。狠狠地誇獎我,裝出吃醋的樣子……哼,也許咱倆會一道跟她睡的……我們到處走,一起吃飯……我們開車、打獵、穿好衣服。如果她想去婆羅州讓她帶上我們,我也不會開槍,不過這沒關係,反正她也不在乎,她只是希望被人睡,僅此而已。你一直在談論她的胳膊,可你不必一直盯著她的胳膊看。對嗎?瞧瞧這床罩!瞧瞧這鏡子!這能叫生活嗎?你願意再充高雅充下去、一輩子像只虱子一樣過日子嗎?你連旅館住宿費都掏不起……還是有工作的人呢。生活不該是這樣,哪怕她七十歲了我也不在乎,那也比這樣強……」「我說,喬,你替我去跟她睡……這樣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突然他沒頭沒腦他說開了--起初有點兒雜亂無章,後來越來越清楚,雄辯、有力。把事情都說出來得費一番周折,不過他似乎打算要把一切都講清楚,彷彿正在把壓在良心上的一個重負卸下。他甚至又令我想起上電梯前他曾那樣瞥了我一眼,他反反覆復提起這一點,像是要表明一切都包含在這最後一秒鐘里,像是要表明如果他有力量改變局面,他就絕不會跨出電梯。
不等我開口發表意見,或是嘲笑他,范諾登又繼續獨白開了。
他無可奈何地監視著她把東西扔進幾隻大箱子里。「這兒,把這些也放進去,」說著他遞給她一隻牙刷和裝灌洗器的袋子。
一個年輕女人的任何毛病都是可以諒解的,一個年輕女人也不需要有腦子,她沒有腦子倒更好。可是一個老娘兒們即使聰明,即使是普天下最最可愛的女人,也沒有多大價值。一個小娘兒們是一項投資,而一個老娘兒們卻是註定要蝕本的。老娘兒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為你買東西,可那也不會叫她們胳膊上長出肉來,讓她們大腿間流出水來。伊雷娜不錯,說實話,我認為你會喜歡她的。這事兒到你那兒就不一樣了,你不一定非跟她睡不可,你盡可以喜歡她。也許你不會喜歡她那些衣服、瓶子之類的玩藝兒,可你會寬容她的。她不會使你厭煩,這一點我可以告訴你。我要說她還是挺有意思的,不過她乾癟了,她的乳|房還行--可她的胳膊!我告訴她某一天我要把你帶去,我談了你的許多情況……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也許你會喜歡上她的,尤其是當她穿上衣服時。我不知道……」「喂,你說她有錢?我會喜歡她的!我不在乎她多大歲數了,只要不是個醜八怪……」「她不是醜八怪!你在說些什麼呀?告訴你,她很有魅力,談吐文雅,長得也好看……只是胳膊……」「好吧。如果是這樣,我去跟她睡--若是你不願意的話。
「你說到哪兒我都跟你去--伊斯坦布爾、新加坡、檀香山,只是現在我一定得走了……太遲了。」
五樓上有幾扇窗子沒有玻璃,我們站下看了一會兒那幾位正穿過院子的房客。快到吃飯時間了,人們正三三兩兩地回屋裡去,他們都顯得無精打彩、萎靡不振--靠誠實勞動換飯吃的人總是這樣的。窗子大多都大敞著,昏暗的房間彷彿是許多正打哈欠的大嘴。屋子裡注的房客也在打哈欠,或是在替自己搔癢。他們坐卧不寧地動來動去顯然毫無目的,說他們是一群瘋子也並不過分。
「若是她年輕十歲我或許不會考慮那一縷白髮……甚至也不注意她的細胳膊。可是你瞧,她太老了。這樣的女人每過一年都會老一大截,明年她就不是老了一歲,而是老了十歲,再過一年就老了二十歲。我卻會顯得越來越年輕,至少在五年之內「可這事兒是怎麼拉倒的?」我打斷他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