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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2)

第08章(2)

馬蒂斯的每一首詩里都包孕著一小塊人肉的歷史,它拒絕接受死亡的結局。整個肉體,從頭髮到指甲都體現了活著的奇迹,彷彿在對更偉大的現實的渴求中精神力量已將肌膚上的毛孔變成了看得見的飢餓大口。不論一個人幻想什麼,總有航海的氣味和聲音,即使只回顧他的夢境的一小隅他也不可避免地會感覺到湧起的浪頭和涼爽的、四處飛濺的浪花。他站在舵前,瞪著堅定的藍眼睛凝視時間之囊。他長時間地斜著眼凝視過那些遙遠的角落、低頭越過隆起的大鼻子,他便看到了一切--科迪勒拉山系墮入太平洋、寫在羊皮紙上的流亡世界各地的猶太人的歷史、透過縫隙看見的海灘上的漂亮姑娘、貝殼狀的鋼琴。花冠發出輕鬆的悅耳聲響。變色蜥蜴在書的重壓下蠕動、音樂像火焰一樣從苦難的隱身日全蝕中迸發出來、芽胞和石珊瑚在地上濫生、肚臍里吐出痛苦的明亮魚卵……他是一位賢明的哲人、一個跳來跳去的先知,畫筆一揮便用生活中不容置疑的事實取代了醜陋的絞刑架,人類的軀體就鎖在這個架子上。假如今天哪個人具有天賦,知道在哪兒消溶人的身體、有勇氣犧牲一條和諧的線條以發現血液的流動節奏和細微聲響、放出折射在自己體內的光線並讓它照在調色板上--這個人就是他了。他在生活的瑣事、混亂和嘲弄後面發現了無形的模式,並且在空間里玄之又玄的顏料中宣布他的發現。他意在創造,不尋找俗套,不窒息思想,不衝動。即使世界毀滅了仍有一個人留在地球的核心,他站得越發牢固,隨著分解過程的加快越具有離心力。
坐在我的小位子上擺弄《哈瓦斯信使報》或解譯芝加哥、倫敦和蒙特利爾來的電報時,我便常常會這樣想。在橡膠和絲綢市場與溫尼伯的穀物之間不時傳來蒙馬特爾街上微弱的嘶嘶哧哧聲,當證券疲軟、關鍵經濟部門受挫、有翅動物興奮不已;當穀物市場不景氣、公牛開始眸眸叫;當每一個見鬼的災禍、每一個廣告、每一則體育消息和時裝評述、每一條船的抵達、每一個旅行見聞講座、每一段閑話的開場白都標上了標點符號,都校定了,加上了標題並通過戴銀手鐲的手交出去;當我聽到第一版被人用鎚子毀了,看到青蛙如同喝醉酒的爆竹一樣亂蹦亂跳--每每在這些時刻我便想起盧西恩展翅飛過林蔭道,像一隻巨大的銀白色兀鷹懸在緩慢移動的車流上。這是一隻從安第斯山頂上飛來的怪鳥,肚皮是白玫瑰色的,身上有一個堅硬的瘤子。有時我獨自步行回家,便跟著她穿過漆黑的街道,穿過盧浮宮廣嘗藝術橋、拱廊、出口、裂縫、夢幻狀態、病態的「一片慘白、盧森堡的羽管、纏繞在一起的樹枝、鼾聲和呻|吟聲、綠色的板條、亂彈琴時發出的叮噹聲、星星的光、閃光的星、防被堤以及盧西恩的翅膀尖掠過的帶藍白條紋的帆布篷。
如果我仍是一個有自尊心、有榮譽感、有抱負的漢子,那麼這種生活無疑是跌到了墮落的底層。可是我歡迎這種生活,猶下過了幾個小時后死的。正如我所預見的,他們替他舉行了隆重的喪禮,莊嚴的彌撒,巨大的花圈,一切應有盡有,應有盡有。儀式結束后樓上的傢伙們在一家酒吧里盡情吃喝了一頓,遺憾的是佩克奧弗無法再吃一點兒了--能同樓上的人坐在一起。又不斷聽到別人提起他的名字,他一定會感激不盡的。
你也可以投身於戰壕中,讓炮火炸個粉身碎骨,但是如果沒有一隻人手的參与什麼也造不出這激|情的火花。總得有人把手伸進機器里去,把機器把手扳下來--若要叫齒輪重新嚙合的話。
貝西的中心思想是說她不能、不願意把自己當作一個性|伙|伴。她談論激|情,好像這是一個新名詞一樣。對於很多事情她都充滿了激|情,甚至像性|交這種小事她也全力以赴。
「不,他不壞,他很可愛。」
這也是我每天晚上試圖向卡爾和范諾登耳朵里灌輸的,這是一個沒有希望的世界,不過用不著泄氣。我彷彿皈依了一種新的宗教,彷彿每天夜裡都向聖母瑪麗亞做一次一年一度、連續九夭的祈禱。我想象不出如果自己當了報紙的編輯或美國總統又能得到什麼好處,我處在一條死胡同里,這兒既自在又舒服。手裡拿著一份報,我聽著身邊的樂聲、嗡嗡的人說話聲、排字機的叮噹聲,像是有一千隻銀手鍋在通過衣物絞乾機。不時有一隻老鼠從我們腳下跑過,一隻蟑螂從我們面前的牆上爬下來,細嫩的腿靈巧地小心移動著。白天的事件從你鼻子底下滑過,輕輕地、不引人注目,你不時地會遇到一個署名使你想到一隻人手、一種自我主義以及這人的虛榮心。它們安詳地滑過去,像送葬隊列走進公墓大門時那樣。用作抄寫的桌子底下鋪了厚厚的一層紙,一踩上去有點像踏在有一層軟毛的地毯上。范諾登桌下到處灑著褐色的湯汁。十一點左右賣花生的小販來了,他是一個智力有缺陷的美國人,他對自己的命運也挺滿意。
他這會兒的姿勢和說話時那種武斷的態度又一次突然叫我回憶起了從前做過的那場夢,只是這一回他走路時大大咧咧夾在腋下的那根掃帚把永遠不見了。如今發生的事情是那場夢的繼續--還是同一個范諾登,不過沒有了那個原始動力。他像打完仗歸來的英雄,一個可憐的殘廢人,在夢幻中的現實里生活。無論在哪兒他往下一坐椅子便散了;無論他走進哪一扇門那個房間都是空的;無論他吃什麼嘴裏都留下一股不好的味道。
世界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昆蟲學家的夢。地球偏離了自己的軌道,地軸錯了位,鵝毛大雪從北方飄下。新的冰河時代正在來臨,橫的縫口正在合攏,胎兒的世界在美國中西部穀物帶瀕臨死亡,成為死去的乳狀突起,三角洲突然間消失,河床平滑如鏡。當世界同一陣陣明亮的黃色岩石相撞時,新的一天開始了,冶金的一天開始了。溫度計的水銀柱落下來時,世界的形象變得模糊不清了,仍有滲透,有些地方還會發出聲音,但在地球表面的靜脈全曲張了,在地球表面光束曲折了,太陽像迸裂的直腸一樣鮮血直流。
他又垂下頭去心不在焉地撿起幾塊碎屑放進嘴裏,她在他手上打了一把,「別這樣!你叫我心煩。你是這麼一個笨蛋。騙子!你等著,我還要跟你算帳的。我也是個騙子,不過可不是笨蛋。」
在「庫波勒」那兒我們偶然遇到了報社裡的一個醉漢,是一個在樓上幹活的傢伙。他告訴我們辦公樓里剛剛發生了一場事故,有一個校對員從電梯上摔下來,看來活不成了。
對於一個校對,最大的災難莫過於丟掉工作的威脅。休息時我們聚在一起,叫我們從頭涼到腳的問題便是:如果失掉工作你怎麼辦?圍場里的人的職責是清掃馬糞,他最大的恐懼莫過於世界上可能會沒有了馬。告訴他把一生花在鏟熱馬糞上是令人噁心的則是在干蠢事,如果一個人的生計要指望馬糞,如果馬糞涉及到他的幸福,他是會愛上馬糞的。
「哼,你呀,」貝西說,「你不過只是一個疲憊的色鬼罷了。
挑一家緊挨著電影院的旅館就好了,因為你若容易睡過頭,日場電影的開映鈴聲會喚醒你。如果找不到一家緊挨電影院的旅館,挑一家靠近墓地的也行,結果也是一樣的。要緊的是,永遠別泄氣。永遠別泄氣。
「看在上帝份上,喬,住手吧!你會弄死這個可憐的姑娘的。」
去旅館的路上這個姑娘凍得渾身發抖,我們只好停下來給她買了杯咖啡。她倒是個挺溫柔的小姑娘,看上去也挺漂亮。顯然她早就認識范諾登,也明白不能指望從范諾登那兒得到什麼,除了這十五法郎。「你一文錢也沒有。」他壓低嗓門喃喃道。我衣袋裡的確連一個生丁也沒有,所以我不大明白他這樣說目的何在。後來他嚷開了,這時我才明白。「看在基督的份上,記住,我們沒有錢。待會兒咱們上了樓你可別心軟,她會向你再額外討一點兒的--我了解這婊子!本來花十個法郎也能把她弄到手的,若是我想這樣做的話。把她們慣壞了那可是沒有什麼好處……」「這個人很壞。」姑娘用法語對我說,她懵懵懂懂地猜出了范諾登用英語講的話的大意。
我自然是在講大城市裡特有的那種情況,這裏的男男女女的最後一點精力都被機器榨乾,他們是現代進步的殉難者,畫家覺得難以畫上血肉的正是他們的一堆骨骼和襯衫領扣。
「說呀,笨蛋!」她尖叫道。於是他以尖細怯懦的聲音悲哀地解釋說,等她時他餓極了,只是站下吃了一個三明治,喝了一杯啤酒。他愁眉苦臉他說,這已足以敗壞他的胃口了,不過現在使他憂心的顯然不是吃的,他試圖以更有說服力的調子不假思索地說,「不過我一直都在等你。」
她搖搖頭大笑道,「我很了解他這種人。」接著她開始講述她的一段倒霉的經歷,住院費、拖欠的房租,還有寄放在鄉九九藏書下的嬰兒。不過她的表演並不很過火,她也明白我們對此充耳不聞,不過她心裏很不好受,像是擱著一塊石頭,所以也就顧不上想別的事兒了。她並不是要設法求得我們的憐憫,只是要把壓在心裏的重負從一個地方移到另一個地方而已。我相當喜歡她,但願老天保佑她沒有性箔…到了屋裡,她機械地替自己作準備工作。蹲在洗下身的盆上時她還問,「一點兒麵包都沒有嗎?」范諾登聽到這話就樂了,「來,喝一口。」說著他便把一隻酒瓶推過去,可她抱怨道,她什麼都不想喝。肚子早餓癟了。
「好,也許那不是動情……可是不勃起也就無法動情,是不是這樣?」
一走到他看不見的地方,我們便狂笑起來。假牙!不論我們說這個可憐傢伙什麼,而且還說到他的一些優點,但最終總是回到假牙上來。世上有些人就是十分古怪,甚至死亡也會使他們變得可笑。死得越可怕他們就越顯得滑稽可笑。想把他們的死亡看得嚴肅一點兒也沒有用--你想要在他們的死中找出什麼可悲因素,你就得撒謊,就得偽善。由於無須擺出假惺惺的姿態,所以我們可以縱情為這件事放聲大笑。我們笑了整整一夜,其間還發泄了對樓上那幫傢伙的蔑視和厭惡。這幫蠢貨無疑是在勸自己相信佩克奧弗是個好人,他的死是一場災難。我們又憶起了各種趣聞軼事--他漏掉了分號,為此他們大喊大叫,嚇得他尿褲子。他們用該死的小小分號和分數弄得他坐卧不寧,他常常把它們搞錯。有一回他來上班時口中有股酒氣,他們甚至還要解僱他,他們瞧不起他,因為他總是可憐巴巴的,有濕疹,有頭皮。在他們看來,他只是一個小人物。現在他死了,他們全都起勁地湊錢給他買了一隻巨大的花圈,還要把他的名字用大號字登在報上的訃告欄中。凡是會使他們自己略受一點非難的事他們都干,只要能做到,他們情願把他描繪成一個大人物,不幸的是,他們替佩克奧弗編不出什麼來。他是一個零,甚至死亡也無法在他的名字上添上什麼。
「得了,你至少得給我買杯酒喝。」喝到酒後他又和氣他說,「那麼給我五法郎好了……給我兩法郎……」我們走遍一家家酒吧去尋找一點刺|激,每一回總能添幾個法郎的收入。
我校對的這些大災難對我產生了一種神奇的治療效果。想一想一種完全免疫的身體狀態!一種令人陶醉的人生1一種處在毒菌中間而又絕對安全的生活!任何東西都奈何我不得,地震、爆炸、動亂、飢餓。撞車、戰爭和革命都觸動不了我。我注射的預防針可以預防每一種疾並每一種災難。每一種悲哀和不幸,這是堅毅的一生的頂點,坐在我的小小壁龕里,全世界每天散發出的各種毒藥從我手中流過,卻連我的一個指甲蓋也沾污不了。我是絕對免疫的,我甚至比一個實驗室工作人員的境況還好些,因為這兒沒有不好的氣味,只有鉛燃燒的味兒。
地球可以爆炸掉,我仍要呆在這兒添上一個逗點或分號。我甚至可以多十一會兒,因為遇到這樣一個大事變非得在最後多干一點兒。當世界爆炸了,最後一份報紙也送去付印了,校對們將輕輕收拾起所有逗點、分號、連字元、墾號、方括虎圓括虎句點、感嘆號等,把它們裝進編輯椅子上方的一個小匣子里。一切安排就序。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地方像巴黎這樣能滿足各種不同的性要求了。一個女人一失去一顆門牙、一隻眼睛或一條腿便馬上去當婊子。在美國,如果她是殘廢而又別無所長便只有餓死的份了。在這兒卻不同,少了一顆牙、鼻子被人咬掉或是子宮乾癟了,任何使本來就不漂亮的女性更丑的不幸遭遇都被人認為是更有情趣,是對男性已膩味了的胃口的一種刺|激。
律師、牧師、醫生、政客、新聞記者--這些人是把手放在世界的脈搏上的江湖郎中。持續的災難氣氛,太棒了,晴雨計彷彿永遠不動,旗子彷彿永遠只升起了一半。人們現在可以明白天堂的理想如何獨佔了人類的意識,如果在所有精神支柱都被從下面擊倒后仍越來越為人們所接受。除了這片沼澤外一定還有一個世界,那兒的一切都弄得一團糟,很難設想這個人類朝思暮想的天堂是怎樣的。無疑這是一個青蛙的天堂,瘴氣、泡沫、睡蓮和不流動的水,坐在一片沒有人煩擾的睡蓮葉子上呱呱叫上一整天--我設想天堂大概就是這樣的。
地球可以爆炸掉,我仍要呆在這兒添上一個逗點或分號。我甚至可以多十一會兒,因為遇到這樣一個大事變非得在最後多干一點兒。當世界爆炸了,最後一份報紙也送去付印了,校對們將輕輕收拾起所有逗點、分號、連字元、星號、方括虎圓括虎句點、感嘆號等,把它們裝進編輯椅子上方的一個小匣子里。一切安排就序。
看來范諾登對待此事的態度倒是正常得多。他不在乎十五法郎這筆小錢,是此刻的情景本身激發了他的興緻。在這類事情上需要顯示勇氣,因為這關係到他的男子漢氣概。不論我們成功與否,十五法郎算是扔掉了。或許除男子漢氣概外還有別的什麼也是不可缺少的,這就是意志吧。這一回我們又像戰壕里的士兵了,他壓根兒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活著,如果他現在躲過去,以後反正還會挨一槍的,然而他並不躲避,仍像往常一樣作戰。縱使在靈魂深處,他像一隻蟑螂一樣膽小,而且自個兒也承認膽小,他仍會殺人,不斷地殺人。只要給他一枝槍、一把刀,或者乾脆叫他赤手空拳好了,他寧願殺掉一百萬人也不願住手問問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干。
我的腦子裡始終想著要訂立一個和約拉倒,我忘不了都是這十五法郎惹出來的麻煩。十五法郎!十五法郎對我意味著什麼?何況這十五法郎還不是我的。
「別打攪我,」他咕嚕道。「剛才我差點兒……就插|進去了。」
在我們三個人夜裡回家的路上,一陣噁心過後我們常常開始談論一些事情的狀況,那種熱心勁兒只有不積极參与生活的人才表現得出。有時我爬上床時感到奇怪的是這種熱情的產生只是為了消磨時光,為了打發從辦公室徒步走到蒙帕納斯所需的這四十五分鐘。也許我們有改進這個或那個的最機智、最實際的主意,可是卻沒有把這些主意拉到需要它們的地點去。更奇怪的是主意與生存之間毫無關係並不使我們痛苦或不快,我們已經十分適應了。假如明天有人吩咐我們用手走路,我們也會毫無怨言地照辦。當然,條件是報紙照樣印,我們定期領薪水。其他的都沒有關係,什麼都沒有關係。我們已經東方化了,已經成了苦力,白領苦力,每天一捧米就封住了我們的嘴。那天我讀到,美國人腦袋的一個特點是在枕骨部有一塊縫間骨,或者叫頂間骨。橫向枕骨骨縫常在這塊骨頭上出現,據這位著名學者後來說,這是由於胎兒期的擠壓造成的。這是抑止發育的跡象,表明這是一個低劣的人種。他繼續寫道,「美國人的頭顱的平均腦容量比白種人低,但高於黑種人。不分性別,如今的巴黎人的腦容量是1448立方厘米,黑人是1344立方厘米,美國印第安人是1376立方厘米。」從這一大堆話中我推理不出什麼來,因為我是美國人,卻又不是印第安人。可是這樣解釋這些事情,比方說,根據一塊骨頭、一塊頂間骨未免有些狡辯。他也承認個別印第安人的腦子達到了罕見的1920立方厘米,這樣大的腦容量是其他人種都不曾超過的,但是這個事實也絲毫沒有動搖他的理論。我滿意地讀到無論男女,巴黎人的腦容量都正常,顯然他們的橫向枕骨骨縫不那麼執拗。他們懂得如何消受一杯開胃酒,也不為房子尚未油漆而焦慮不安。就腦顱的數據來看他們的腦袋並沒有特殊之處。他們把生活的藝術發展到了十全十美的境地,這一定是基於其他一些原因。
我在范諾登身後跪下,更加留神地檢驗這部機器。姑娘把腦袋偏向一側,絕望地瞧了我一眼說,「沒有用,不行了。」聽到這話,范諾登又鼓足勁兒幹起來,活像一頭老公羊。他就是這麼一個固執的怪物,寧肯折斷了犄角也不肯停祝現在我又在他屁股上搔癢,更使他惱羞成怒。
當她這樣發火而且氣得要命的時候,他只是膽怯地望著她,似乎認為保持緘默是最好的策略,他隨即低下頭去玩弄自己的餐巾。然而這個小舉動更使盧西恩怒不可遏,她很熟悉這個動作,心裏當然也暗暗在高興,因為她現在可以確信他有過失了。
我認識這個長著一雙兔子似的圓而膽怯的眼睛的天真無邪的小鬼,也知道釘著銅牌子、賣避孕套的蒙馬特爾街是一條多麼聲名狼藉的街道,那兒燈光徹夜通明,性像陰溝一樣充斥著整條大街。從拉斐特街步行走到這條林蔭道上猶如受夾答刑一樣,她們無休止地纏著你,像螞蟻一樣咬住你,她們哄、騙九-九-藏-書、勾引、哀求、乞求,她們用德語、英語、西班牙語試著跟你攀談,她們給你看她們破碎的心和走乏了的雙腳。你嗅得到廁所里的香味,即使你早已把觸手砍掉,即使那嘶嘶哧哧的聲音早已消逝--這是「舞蹈香水」的氣味,只保證在二十厘米距離以內有效,一個人可以在從這條林蔭道到拉斐特街這一段短短的路上花費完一生的光陰,每一間酒吧里都很活躍、熱鬧,骰子都灌上了鉛,收款員像鷹一樣蹲在高凳子上,他們經手的錢有一股人身上的臭味。法國銀行里也找不到這兒流通的這種充滿血腥味的錢,這錢被人的汗水浸得發亮,它像森林火把一樣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裡,留下煙和臭味。誰若能在夜間步行走過蒙馬特爾街而又不氣喘、不出汗,不禱告也不罵娘,他準是一個沒有睾丸的男人。如果有,也應該把他閹掉。
他說,「得了,別給我來口是心非的那一套了。」然後他又開了一個玩笑,這個玩笑恐怕已開過一千次了,因為他倆總是以此取樂--「喂,貝西,咱們麻利地睡一次怎麼樣?只睡一次……不行?」待這個玩笑像往常一樣收場了,范諾登又以同樣的口吻補充一句,「喂,他怎麼樣?你幹嗎不跟他睡一次?」
它需要一個修理工。
「有時候我也會動情的。」范諾登說。
對極了!我倆都沒有一點激|情。至於這個姑娘,希冀她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激|情猶如指望她拿出一條寶石項鏈一樣不切實際。不過這兒是那十五法郎,總得想個法子把它花了才是。正像打仗一樣,戰況一吃緊人人都只想著和平,想著快點兒渡過難關,可是誰也沒有勇氣放下武器說,「我受夠了……不幹了。」
每一件新聞都同等重要,不論是晚禮服的最新款式還是一隻新戰艦、一場瘟疫、一次大爆炸、一項天文學新發現、河堤決口、列車顛覆、炒賣股票、毫無希望的賽馬賭注、處決、攔路搶劫、暗殺等諸如此類的事情。什麼也逃脫不過校對者的眼睛,可是什麼也穿不透他的防彈背心。希爾夫人(從前的埃斯特烏小姐)給印度人阿格哈·米爾寫信,說她對他的工作甚為滿意。
律師、牧師、醫生、政客、新聞記者--這些人是把手放在世界的脈搏上的江湖郎中。、持續的災難氣氛,太棒了,晴雨計彷彿永遠不動,旗子彷彿永遠只升起了一半。人們現在可以明白天堂的理想如何獨佔了人類的意識,如果在所有精神支柱都被從下面擊倒后仍越來越為人們所接受。除了這片沼澤外一定還有一個世界,那兒的一切都弄得一團糟,很難設想這個人類朝思暮想的天堂是怎樣的。無疑這是一個青蛙的天堂,瘴氣、泡沫、睡蓮和不流動的水,坐在一片沒有人煩擾的睡蓮葉子上狐叭叫上一整天--我設想天堂大概就是這樣的。
馬蒂斯就處於這個正在散架的車輪正中,他會一直滾動,直到組成這個車輪的一切都散開。他已在地球上滾出相當一段距離了,滾過了波斯、印度和中國,像一塊磁鐵,他從庫爾德、俾路支、廷巴克圖,索馬里、吳哥、火地島等地把微小的顆粒吸附到自己身上。他用孔雀石和寶石打扮起來的土耳其女奴的身體上長著一千隻眼,這些灑了香水的眼睛全在鯨魚的精|液里浸過。微風起處便出現靜似果凍一樣的野生物,是白鴿子來到了喜馬拉雅山的冰藍色血管里拍動翅膀、發|情。
這會兒我特別想起了一個高大的金髮男人,他騎著腳踏車送《哈瓦斯信使報》。他吃飯時總是遲到一會兒,總是汗流浹背,臉上塗滿了污垢。進門時他是邁著優雅、可笑的步子,他舉起兩根手指向每個人致敬,然後匆匆忙忙走到廁所和廚房之間的污水槽邊去。擦臉時他迅速查看一下吃的東西,若看見案板上有一塊燒好的牛排便撿起來聞一聞,要不就把勺子伸進大鍋里嘗一口湯。他像一頭警犬,鼻子始終貼在地上。撒完了尿,捍完了鼻涕,準備工作算是做完了,這時他便大大咧咧地朝他的姑娘走來,「吱」地狠狠親她一下,同時還愛撫似的拍拍她的屁股。我從未見過這個姑娘有過不幹凈整潔的時候--甚至在早晨三點鐘工作了一夜后她也很整潔,真像剛剛從土耳其浴室的浴盆里爬出來的。看到這兩個體魄健壯的野人,看到他們那麼安詳,那麼相愛,胃口又是那麼好,這倒也令人愉快。我現在談到的是晚飯,是她去幹活前吃的一點點零食。過一會兒她就得告別她的大塊頭金髮野人,到林蔭道上某個地方去啜餐后酒。
在路那邊保羅先生開的小咖啡店裡,我們可以在為記者保留的一間裡屋里賒帳吃飯。這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小房間,地板上灑著鋸末,蒼蠅隨著季節的改換飛來飛去。我是說這是專為記者保留的房間,可我並不是指我們單獨吃飯。恰恰相反,這是說我門有幸結交妓|女和拉皮條的,他們在保羅先生的常客中佔了一大部分。這樣的局面正中樓上那些傢伙的下懷,因為他門總在注意尋找性感女人,就連那些有一個牢靠的法國小姑娘的人也不反對不時改換一下胃口。要緊的是別染上花柳病,有時好像一場時疫橫掃了整個辦公室,也許這也可以解釋為他們全都跟同一個女人睡了覺,不管怎麼說,看到他們不得不坐在一個皮條客旁邊時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真叫人痛快。儘管一個拉皮條的也有一些職業上的小小困難,相比之下他們卻過著奢侈的生活。
起初范諾登吃了一驚,深深地吃了一驚,後來聽說那人是佩克奧弗,那個英國人,他便顯得輕鬆些了。他說,「可憐的傢伙,他死了還比活著好,他也是那天剛裝的假牙……」一提到假牙,樓上那個人就哭開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他講述了這次事故中的一個小插曲。他為此很難過,這個小插曲比這場災難本身更使他難過。佩克奧弗摔到電梯底后恢復了知覺,這時來救他的人還沒有來。他的腿摔斷了,肋骨摔碎了,可他還是掙扎著站起來四處摸他的假牙,在救護車上他仍在昏迷中大聲呼喚丟掉的假牙。這個小插曲既可悲又可笑,樓上那人講述時簡直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是需要加倍小心的一刻,同這樣一個醉鬼打交道,弄不好他便會用酒瓶子砸你的腦袋。他並不特別同佩克奧弗好,實際上他幾乎根本不曾進過校對部--報社裡樓上樓下的工作人員之間豎著一堵無形的牆。現在聽到死了人他也想表示一下同伴情誼。若能哭得出他便要哭,以表明他也是正常人。而喬和我都很熟悉佩克奧弗,也明白他根本不值什麼,因而我們對這一番喝醉后的多愁善感很不以為然,哪怕只是幾滴眼淚也罷。我們想明白告訴他,可是跟這樣一個傢伙打交道你可誠實不起,你只得買一口花圈去參加喪禮,裝出一副很傷心的樣子。你還得祝賀他寫了一篇如此纏綿悱側的訃告,好幾個月內他都要把這篇訃告帶在身邊,把自己吹個不停,吹他是如何處理當時的局面的。這些我和喬都預料到了,儘管我們一句話也不用說,於是我們站著,以兇狠、沉默的心情聽他說,一有機會逃走我們便逃走了,讓他在酒吧里喝著茴香酒自己對自己哭訴去了。
每一件事情都跟以前一樣,環境未變,夢與現實並沒有多大區別。只是,在睡覺和醒來這段時間之內他的軀體被人盜走了。他像一部拋出報紙的印刷機,每天拋出上百萬、上億張報紙,頭一版上儘是災難,儘是暴亂、兇殺、爆炸和撞車事故,但是他卻全然無動於衷。如果沒有人關上開關他絕不會明白死是怎麼回事,假如自己的身體被人盜走了你就不會死了。你可以哄騙一個女人,可以像一頭公山羊一樣沒命地幹下去,永遠幹下去。
「這是她慣用的伎倆,」范諾登道。「別叫她打動你,又是老一套。但願她說點兒別的,搞到一個飢腸轆轆的婊子,你又怎麼能喚得起激|情來?」
過了沒多久他們便緊靠著坐在一起了,手挽著手,盧西恩低聲耳語道,「啊,我的小兔子,現在真跟你難捨難分了。來,吻吻我!你今晚幹什麼?說實話,我的小東西……對不起,我的脾氣真壞。」他輕輕吻吻她,正像一隻長著粉紅色長耳朵的兔子,他輕輕碰碰盧西恩的嘴唇,像是在啃一塊捲心菜葉。與此同時他明亮的圓眼睛貪婪地盯上了放在她身邊長椅上的錢包,他只是在等待機會大大方方從她身邊溜走,他巴不得快走,快坐到蒙馬特爾街上一個安靜的咖啡館里去。
他猜你在想什麼真是猜得棒極了!按我的理解這是說他沒有一回猜錯,從最瑣碎的到最無恥的念頭。這個印度人的時間一定很寬裕。或者是,他只集中精力去猜那些給他匯錢的人的思想。在同一版上我還看到一條標題宣布「宇宙擴展太快,甚有可能爆炸」,標題底下的照片上是一個頭痛欲裂的腦袋瓜,再下來是一篇關於珍珠的談話,署名是特克拉。他告訴大家,牡蠣可生產兩種珍珠,「野生的」或東方珠和九九藏書「養」珠。同一天在特里爾城大教堂里,德國人在展覽基督的外衣,這是四十二年裡首次把它從樟腦丸中取出,不過沒有提到褲子和背心。還是同一天在奧地利薩爾茨堡,兩隻老鼠出生在一個人的胃裡,信不信由你。一個有名的女電影演員兩條腿搭在一起的照片登了出來:她正在英國海德公園裡休息。下面是一個著名的畫家說,「我承認柯立芝太太有魅力,有個性,即使她丈夫不是總統她也能成為十二位最有名望的美國人之一。」從採訪維也納的亨姆霍爾先生的一篇訪問記中我讀到……亨姆霍爾先生說,「在結束之前我想說,無可挑剔的剪裁和試穿仍是不夠的,好裁縫的手藝只有穿著合適才算。一套衣服必須貼身,可是穿衣人行走或坐下時還要保持線條。」無論何時煤礦--一個英國煤礦里發生爆炸,請注意,國王和王后準會立即拍來電報表示哀悼。他們還經常去看重要的賽馬,據這篇報道說,儘管那天的比賽是在德比舉行的他們也去了。我相信這番記述,「下起了大雨,使國王和王后吃了一驚。」更令人心碎的還是這樣的消息:「據稱,在義大利那些迫害活動不是針對教會的,然而它們被用來反對教會的某些最敏感的機構。據稱,它們並不反對教皇,只反對教皇的心臟和眼睛。」
我的夥伴們似乎沒有一個理解我為什麼會如此躊躇滿志,他們一天到晚發牢騷,他們有野心,想顯示自己了不起,要發泄怒氣。一個好校對卻沒有野心、不驕傲、不發脾氣。好的校對有點像上帝,他也在世界上,可又不屬於它。他只在星期日露面,星期日便是他的休息日,到了星期日他從寶座上走下來叫忠於他的人看看他的屁股。他每星期聆聽一次世上每個人的悲哀和不幸,這就足夠讓自己在其餘幾天內咀嚼了。這幾天里他仍呆在冬天被冰封住的沼澤里,成為一個完善的人,一個完全純潔的人,只有一個種過牛痘的疤痕將他與廣袤的無限空間區分開。
即將破曉時路燈藍光下的花生皮顯得蒼白、皺在一起,蒙帕納斯沿岸的荷花彎了,折斷了。退潮時污泥中只剩下幾個有梅毒的美人魚擱淺在那兒,多姆飯店像遭到暴風襲擊過的射擊常一切都慢慢滴回陰溝里去,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大約一個鐘頭,在此期間嘔吐物被擦凈了。突然樹木尖叫起來,一支瘋狂的歌響徹林蔭道兩端,像是宣布交易中止的信號。原有的希望被掃蕩殆盡,撤最後一泡尿的時辰已到,白天像麻風病人一樣偷偷溜進來……上夜班時必須留意的一件事是別打亂你的作息時間,假如小鳥開始叫你還沒有上床,再上床也就完全無濟於事了。這天早上我無事可做,便去參觀了植物園。來自查普特佩克的漂亮鵜鶘和開了屏的孔雀用傻呼呼的眼光望著你。突然,下起雨來了。
「撒謊!」盧西恩叫道,「騙子!哼,幸虧我也是個騙子……一個高明的騙子。你的小謊言叫我噁心。你怎麼不編一個大謊?」
我和范諾登步行去餐館時腦子裡始終想著關於貝西的事,以及被他拽進房間沒日沒夜鬼混的那些女人。我已經完全適應了他的自言自語,根本不用打斷自己的思緒,一聽到他說完了我就可以不假思索地發表一些正中他下懷的評論意見。這像二部合唱,而最像大多數二部合唱之處在於,一個人全神貫注地聽只是為了聽到要他自己啟齒唱的信號。今晚他不上班,我又答應了陪他,他的提問已經使我生厭了。我明白不等今晚過去我就會精疲力竭的,如果運氣好我就在他上廁所時乘機溜之大吉--也就是說,如果我能以某種借口從他那兒先騙到幾法郎。
在阿維尼咖啡館停下吃東西時,一個大肚子女人企圖吸引我對她的狀況的興趣,她希望我跟她到一個房間里去消磨上一兩個鐘頭。這是頭一次遇到一個懷孕女人提出要跟我睡,我差點兒就想試試了。她說孩子一生下來就交給政府,她就可以重操舊業了,她是制帽子的。看出我的興趣越來越小,她便拿起我的手放到她肚子上。我感覺到肚子里有東西在動,便興趣索然了。
我不時收到莫娜的電報說她將坐下一條船來,上面總是說,「信隨後就要。」這種情況延續了九個月,可我從來沒有從乘船來的旅客名單上看到她的名字,僕人也從未用銀盤子托著一封信拿給我,我也就再不指望發生這種事情了。如果她真的來了,她可以在樓下找我,就在廁所後面。也許她會立即告訴我這裏不衛生,一個美國女人對歐洲的第一觀感便是不衛生。如果沒有現代化抽水馬桶她們就無法想象這兒是一個天堂;如果發現一隻臭蟲她們就要馬上給商會寫信。我怎麼啟齒向她解釋我在這兒很滿意?她一定會說我已經墮落了,她這一套我很清楚,她想找一間帶花園的工作室,當然還得有浴盆。她要窮得浪漫,我了解她。不過這一回我都替她預備好了。
不行,還有十五法郎,誰也不再在乎這點兒錢,到頭來誰也得不到它。可是,這十五法郎正像各種事情的原始動力一般,一個人總是屈從於他周圍的環境,而不是聽他自個兒高談闊論或是乾脆拋棄這個原始動力。這個人不斷地殺人、殺人,越是感到懦弱就越要表現出英勇無畏的氣概,直到某一天戰爭結束了,所有的大炮一下子寂靜下來,擔架兵抬起缺胳膊少腿、血流如注的勇士們,把勳章掛在他們胸前。這時候他便可用餘生去思索那十五法郎了。他失去了雙眼,也許是雙臂,也許是兩條腿,然而他也得到了慰藉,從此可以在冥冥苦想那早已被人忘卻的十五法郎中安度餘生了。
一開始就應該說明沒有什麼好抱怨的。這就像置身於一個瘋人院里,得到允許可以從此手|淫一輩子。全世界都擺在我的鼻子底下,要我做的只是安排好發生災禍的時間。樓上那幫圓滑的傢伙事事都要插手,沒有一件歡樂的、悲痛的事能逃過他們的注意。他們活在生活的嚴酷事實之中,也就是人們稱之為「現實」的東西之中。這是沼澤地里的現實,他們就是除了狐叭叫之外無事可做的青蛙,他們叫得越厲害,生活就越顯得真實。
天快亮時我們坐在多姆飯店的露天咖啡座上,早已把可憐的佩克奧弗忘得乾乾淨淨。我們在「黑人」舞廳里樂了一下,喬的思想又回到那個永恆不變的消遣上來了--女人。到了這個時辰他的一夜休息時間已快結束,他的煩躁不安也達到了狂熱程度。他想到今夜早些時候放過去的女人和那些一叫就來、關係穩定的情侶,可惜他對她們已感到厭煩了。這也不可避免地使他想起他的喬治亞女人--最近她一直在追逐他,乞求他收容她,至少直到她找到工作。他說,「我不在乎偶爾請她吃一頓,可我不能長期養著她……她會把別的女人都趕走的。」這個女人最使他不快的是身上一點肉也沒有。他說,「就像抱著一具骷髏上床一樣。那天夜裡我出於同情收留了她。你知道這個發瘋的婊子替自己幹了什麼?她把那個地方全刮光了……上面一點兒毛也沒剩下,叫人反感,是嗎?也挺好玩的,像是瘋了。它不再像女人的下體了,倒像一隻死蛤或是別的什麼。」他向我描述好奇心激發起來后他如何下床去找手電筒。「我叫她叉開兩條腿,把手電筒照在上面。當時你若看到我就好了……真是好玩極了。它叫我激動起來,竟把她全忘了。我一輩子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一個女人的下體,你會以為我從前從來沒有看過。我越看越覺得沒勁,它只是告訴你那兒沒有什麼,尤其是剃過以後,是毛使它變得神秘起來了。這就是為什麼一座雕像打動不了你的原因,只有一次我在一座雕像上看到過一個真正的女人下體--那是羅丹的作品。以後你也該看看……她的腿叉得很開……我記得這個雕像沒有腦袋,你可以說只有一個下體。老天,看起來可怕極了,問題在於她們全都是一模一樣。她們穿著衣服時你看到她們會產生各種想法,你會給予她們一種個性,而她們當然是沒有個性的,不過只是兩條大腿之間有一道縫而已。你會生它的氣,甚至不願再看它一眼。這是一場幻覺,你為虛無縹緲的東西發脾氣……為一道長毛的縫或一道沒有毛的縫發脾氣,這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所以它吸引我去看,我仔細看它,准看了十分鐘或是更長時間。你這樣以超然的態度看著它,腦子裡便會產生一些古怪的念頭。性本來是十分神秘的,接著你發現這也沒有什麼--只是一個空洞而已。如果你發現裏面有一支口琴不會覺得好玩嗎?或是一本日曆?可是裏面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它令人厭惡。它差一點兒叫我發瘋……喂,你知道我後來幹了什麼?我同她很快睡了一次便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對了,我拿起一本書看。你可以從書中學到點兒什麼,即使是一本壞書……可是一個女人,那純粹是浪費時間范諾登正要結束這篇高https://read.99csw.com談闊論,正巧有一個妓|女在向我們拋媚眼。他連一刻都沒有躊躇便突然對我說,「你願意跟她親熱一下嗎,花不了多少錢……叫她接待咱倆。」不等我答話,他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她走過去。過了幾分鐘他回來了。「全說妥了。」他說,「喝光你的啤酒。她餓了,這時候又沒有什麼事情好做……要十五個法郎,咱倆她都接。到我的房間里去……這樣便宜些。」
晚上不上班時范諾登至少要設法在衣袋裡放上五十法郎,可是這仍擋不住他一遇到可能有錢的主兒便開口要錢。他說,「喂,我二十法郎……我等錢用。」與此同時,他有本領作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若是對方斷然拒絕了,他便出言不遜了。
這件事真是同打仗一模一樣,我簡直擺脫不了這種想法。姑娘想給我注入一點激|情,這種糾纏人的方式不禁使我想到,假如我犯傻鑽進這樣一個圈套里,被人拖上前線,我準是一個糟糕透頂的士兵。就我自己而論,我明白我會放棄一切,包括榮譽,只要能從這個爛攤子上逃脫出來。我無心幹這種事,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可這女人早已拿定主意要賺這十五法郎,即使我不願為此拚命她也要逼我去拼。不過,若是一個男人沒有去拚命的勇氣,誰也無法給他這個膽量。我們當中有些人這麼懦弱,誰也無法叫他們成為勇士,哪怕把他們嚇死了也無濟於事。也許是我們懂得大多了,有些人並不是生活在此時此刻,他們或生活在剛剛逝去的過去,或生活在尚未到來的不久的將來。
有些天太陽出來了,我走下那條被人來回踏了許多遍的小徑,一邊如饑似渴地思念著她。儘管這種嚴酷的生活也令人滿意,我仍不時會渴望過另一種方式的生活,會臆想如果身邊有個年輕活潑的女人將會發生什麼變化。麻煩的是我幾乎已不記得她的模樣了,也記不得摟著她時是什麼感覺。過去的一切似乎都己沉入大海,我還有記憶力,不過眼前的形象已失去生氣,它們好像死去了、散亂了,像插在泥沼上久經歲月侵蝕的木乃伊。若試圖回憶我在紐約的生活,我想起的只是幾個支離破碎的片斷,這些片斷極可怕,上面還矇著銅銹。我的整個生命似乎已在某個地方終止了,可是我說不上確切在哪兒。我己不再是美國人、紐約人,更不是歐洲人、巴黎人。我不忠於什麼人,沒有責任、沒有仇恨、沒有憂慮、沒有偏見、沒有激|情。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對什麼,我是中立的。
另外一對男女通常也在這個時間到來,他們的舉動像結了婚的夫妻。他們吵架,把家醜當著眾人面揚出來,給自己也給別人造成不快,在威脅、詛咒、訓斥和苛責之後又和好了,摟在一起接吻,情意綿綿,真像兩隻斑鳩。這個被男人稱作盧西恩的女人是個長一頭白金色頭髮的大胖子,表情殘忍、嚴肅。一發起脾氣來她便惡恨恨地咬住厚厚的下唇,她的眼睛很冷酷、很小,有點兒呈黯淡的灰藍色,一盯上男人就盯得他直流汗。不過這位盧西恩是個好女人,儘管這場口角開始時她擺出一副兀鷹的架勢,她包里總是裝著錢,付錢時小心謹慎也只是因為不想縱容男人的壞習慣。如果你把盧西恩滔滔不絕的斥責當真,她男人便是一個意志力薄弱的人,等她時他會一晚上花光五十法郎。侍女來問他吃什麼,他卻沒有胃口了。盧西恩吼道,「哼,你又不餓了!我想你是在蒙馬特爾街等我呢。但願你在我替你當牛做馬時玩得愉快。說,笨蛋,到哪兒去了?」
對於一個校對,最大的災難莫過於丟掉工作的威脅。休息時我們聚在一起,叫我們從頭涼到腳的問題便是:如果失掉工作你怎麼辦?圍場里的人的職責是清掃馬糞,他最大的恐懼莫過於世界上可能會沒有了馬。告訴他把一生花在鏟熱馬糞上是令人噁心的則是在干蠢事,如果一個人的生計要指望馬糞,如果馬糞涉及到他的幸福,他是會愛上馬糞的。
假如這個膽小的兔子在等他的盧西恩時真的一晚上花掉了五十法郎呢?他真的餓了買了一塊三明治和一杯啤酒,還是停下跟別人的婊子聊了一會兒?你認為他應該厭倦這種夜復一夜的老一套生活?你認為這種生活應該給他造成負擔、壓垮他、煩死他?但願你並不認為一個皮條客不是人,別忘了,一個拉皮條的也有自己的悲哀和不幸。也許他最樂意做的事情莫過於每天晚上站在角落裡,牽著兩條白狗,看它們撒尿。或許他喜歡一開門便看到盧西恩在家裡看《巴黎晚報》,已經困得眼皮有點兒沉重了。或許一俯在盧西恩身上便聞到另一個男人的氣息會使他不那麼快活。也許,只有三個法郎和一對在牆角里撤尿的狗也比去親那破了的嘴唇好些。我跟你打賭,當她把他緊緊摟注當她乞求得到那個只有他才知道如何發送的那一小兜愛時,他便像一千個魔鬼一樣拚命干,好把從她兩腿間穿過的那個團隊消滅光。也許他佔有她的身體、練習一首新曲子時並不全是出於激|情和好奇心,而是在黑暗中搏鬥,獨自一人抗擊衝破城門的大軍--踩她、踐踏她的大軍,這支大軍使她如此貪婪,連瓦倫提諾也難以滿足她的強烈慾望。每當我聽到對盧西恩這樣一個姑娘的責難,每當我聽到她受到詆毀或輕視,因為她冷酷和唯利是圖,因為她太呆板、太匆忙、太這個。太那個,我就對自己說,得了,你這傢伙,別這麼性急!記住你在這列隊伍的最末尾,記住整整一個軍包圍了她,她已被糟塌壞了、搶光了。我對自己說,你這傢伙,別因為知道替她拉客的人正在蒙馬特爾街亂花這五十法郎就捨不得你給她的這筆錢,錢是她的,拉皮條的人也是她的。這是血汗錢,這是永遠不會退出流通的錢,因為法國銀行中沒有可以取代它的錢。
這個人要在不指望得到酬勞的前提下去這樣做,他不能總惦記著那十五法郎。這個人的胸脯不能厚,一枚勳章就會叫他變成駝背。這個人還得給快餓死的女人吃一頓,而不必害怕吃的東西又被吐出來。否則這場戲便會無休止地演下去,沒有一條走出迷津的道路……舔老闆的屁股舔了整整一個星期後我設法弄到了佩克奧弗的工作,在這兒就得這樣干。這可憐蟲果然死了,是掉在電梯下過了幾個小時后死的。正如我所預見的,他們替他舉行了隆重的喪禮,莊嚴的彌撒,巨大的花圈,一切應有盡有,應有盡有。儀式結束后樓上的傢伙們在一家酒吧里盡情吃喝了一頓,遺憾的是佩克奧弗無法再吃一點兒了--能同樓上的人坐在一起。又不斷聽到別人提起他的名字,他一定會感激不盡的。
我的夥伴們似乎沒有一個理解我為什麼會如此躊躇滿志,他們一天到晚發牢騷,他們有野心,恩顯示自己了不起,要發泄怒氣。一個好校對卻沒有野心、不驕做、不發脾氣。好的校對有點像上帝,他也在世界上,可又不屬於它/他只在星期日露面,星期日便是他的休息日,到了星期日他從寶座上走下來叫忠於他的人看看他的屁股。他每星期聆聽一次世上每個人的悲哀和不幸,這就足夠讓自己在其餘幾天內咀嚼了。這幾天里他仍呆在冬天被冰封住的沼澤里,成為一個完善的人,一個完全純潔的人,只有一個種過牛痘的疤痕將他與廣紊的無限空間區分開。
一開始就應該說明沒有什麼好抱怨的。這就像置身於一個瘋人院里,得到允許可以從此手|淫一輩子。全世界都擺在我的鼻子底下,要我做的只是安排好發生災禍的時間。樓上那幫圓滑的傢伙事事都要插手,沒有一件歡樂的、悲痛的事能逃過他們的注意。他們活在生活的嚴酷事實之中,也就是人們稱之為「現實」的東西之中。這是沼澤地里的現實,他們就是除了呱叭叫之外無事可做的青蛙,他們叫得越厲害,生活就越顯得真實。
你不懂激|情的含義,你一勃起便以為自己動情了。」
坐公共汽車回蒙帕納斯去的路上我注意到對面坐著一個小小的法國女人,她僵直地坐著,似乎還為自己感到自豪。她只坐了一個椅子邊,似乎怕把自己豐|滿的屁股壓壞了。我在想,如果她搖搖身子,從她屁股那兒突然竄出一隻大開屏的光艷孔雀尾巴就太妙了。
可正是因為機緣對你不利,正因為沒有多大希望,這兒的生活才可愛。過一天算一天。沒有昨天,也沒有明天,晴雨表永遠不變,旗子始終半升半降。你在胳膊上系一塊黑紗,在紐扣孔里別一段絲帶。如果你有幸買得起,還可以替自己買一副特輕人造假肢,最好是鋁的,它不妨礙你喝開胃酒、上動物園去看動物或是同時刻準備撲向一塊新鮮的臭肉、沿著林蔭道飛來飛去的兀鷹嘻戲。時光在流逝。如果你不是本地人而且一應證件都全,你盡可以接觸傳染源而不必擔心感染。如果有可能,弄一份校對員的工作更好。這樣,一切都妥了。就是說,假如你凌晨三點往家走時碰巧被騎自行車的警察攔住,你可以朝他們https://read.99csw•com嘛僻啪啪地捻手指。早上市場上最忙亂時你可以買比利時雞蛋,五十生丁一隻。校對員通常不睡到中午不起床,甚至更晚。
可是他知道我慣於中途溜走,因而他不願受奚落,緊緊握住他的錢包以防發生這類事情。如果我向他要錢去買煙,他便非跟我一道去不可,他自個兒絕不獨自獃著,一秒鐘也不。甚至當他成功地摟住一個女人時他也十分害怕獨自同這個女人一塊兒獃著,只要可能他就要我坐在房間里看他干那件事,如同刮臉時叫我在一旁等著一樣。
我望著范諾登對付這姑娘,只覺得自己是在看一部齒輪已脫開的機器,把這些齒輪丟下別管,它們就會永遠這樣擺著,摩擦、滑脫,永遠不會發生變化,直到有一隻手關上電動機。他倆毫無半點激|情地像一對山羊一樣交媾,什麼也不為,就為了那十五法郎在一塊兒磨來蹭去,這副情景弄得我很倒胃口,最後只剩下一點兒那種動物般的好奇心了。那姑娘躺在床邊上,范諾登俯在她身上,兩腳牢牢地踩在地板上,真像一條色狼。我呢,就坐在他身後的一把椅子上,以一種冷靜的科學態度矜持地看著他們扭來扭去,即使這情景一直延續下去我也不在乎。這正如看著一部瘋狂的機器把報紙不斷地拋出來,幾百萬張,幾十億張,幾十兆張,上面的標題全是扯淡。儘管機器也瘋了,看它反倒比看人和人搞的這種把戲更來勁兒,更叫人著迷。我對范諾登和這姑娘的興趣等於零。若能就這樣坐著看此刻正在進行的、世界上的每一場這種表演,我的興趣恐怕會比零還低。我無法區別這事兒同下雨或火山爆發究竟有何不同。只要仍缺乏激|情,這場表演便沒有人味兒。看著那部機器也比看他們強,他們正像一部齒輪脫開的機器,需要有一隻手碰碰它,把它弄好。
我校對的這些大災難對我產生了一種神奇的治療效果。想一想一種完全免疫的身體狀態!一種令人陶醉的人生!一種處在毒菌中間而又絕對安全的生活!任何東西都奈何我不得,地震、爆炸、動亂、饑饉、撞車、戰爭和革命都觸動不了我。我注射的預防針可以預防每一種疾病每一種災難、每一種悲哀和不幸,這是堅毅的一生的頂點,坐在我的小小壁龕里,全世界每天散發出的各種毒藥從我手中流過,卻連我的一個指甲蓋也玷污不了。我是絕對免疫的,我甚至比一個實驗室工作人員的境況還好些,因為這兒沒有不好的氣味,只有鉛燃燒的味兒。
他倆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周圍的一切,除了他們自己和大口大口吞進肚裏的食物。他們這麼躊躇滿志,這麼和諧,這麼彼此互相理解,范諾登瘋了一樣死死盯著他們看,她把手伸進大塊頭的褲襠里,大塊頭做出反應抓住她的乳|頭玩笑似的捏--這是使范諾登最著迷的一幕。
即使這個差事使人厭煩、累人,她當然也不會流露出來。大塊頭的傢伙來了,餓得像一隻狼,她便摟抱住他,急不可耐地親他,親他的眼睛、鼻子、臉、頭髮、頸后……她也會吻他的屁股,若是這事兒能當著眾人的面干。顯然她對他感恩戴德,並不是為了得一份工錢才跟他廝混的。吃飯時她笑得前仰後合,一直笑到吃完飯,你會以為她無牽無掛,無憂無慮。有時作為愛的一種表達方式她扇他的耳光,又清脆又響亮,這一掌若摑在一個校對員臉上準會把他打得暈頭轉向。
只是到了後來,到了下午我來到塞茲街上一家藝術博物館、被崇拜馬蒂斯的男男女女圍住時,我才又被帶回人類世界的正常領域里。在一個四堵牆都在閃閃發光的大廳門口,我站了一會兒才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當四周早以習以為常的灰色被扯得四分五裂、生活的絢麗多彩用歌曲和詩篇弘揚開來時一個人常會感受到這種震驚。我發覺自己置身於一個如此自然、如此完美的世界里,我發覺自己沉溺於其中了。我的感受是自己置身於生活的核心,不論我從何處來,採取何種態度,一旦陷進發芽的樹叢中央,一旦坐在已勒貝克那個巨大的餐室里我便沉溺於其中了,我第一次領會了那些室內靜物畫的深邃含義,它們借視覺和觸覺的威力體現出其存在。站在馬蒂斯創造的這個世界的門口,我又一次體驗到了那種啟示力量,正是這種啟示令普魯斯特得以大大改變生活的圖景,使那些像他一樣的人對聲音和意義的煉丹術十分敏感,並能把生活中令人不快的現實轉換成藝術中實在的、有意義的輪廓。只有那些能讓光線射進喉嚨的人才能解釋自己心裏想的是什麼,現在我仍清晰地記起巨大枝形吊燈反射出的炯炯閃光如何散開並且變成血紅色,點綴在單調地照在窗外暗晦金色上的光波頂端。海灘上,桅杆和煙囪交織在一起,艾伯丁大廈像一個黑褐色的影子滑過海浪,與一個原生質地域的神秘中心融合在一起,將她的情影同死亡的夢幻和預兆連結在一起。隨著白天的結束,痛苦像霧氣一樣從地下升起,接踵而至的是悲哀,它阻塞了海洋和天空的無盡的景緻。兩隻蠟黃的手無生氣地擺在床罩上,一隻貝殼用嗚咽的笛聲沿著蒼白的靜脈血管複述它誕生的往事。
喬說,「這件事只有一個好處,你可以接替他的工作了。如果你走運,說不定也會從電梯里掉下去摔斷脖子。我們會給你買一個很不錯的花圈的,我向你保證。」
「我於六月六日結婚,謝謝你。我們很幸福,我希望在你的神力庇護下我們會永遠很幸福的。我電匯給你……錢……這是獎賞你的……」這個印度人是算命的,他能準確而又神秘地察覺你在想什麼。他會勸導你,幫你擺脫所有煩惱和各種不遂意的事情,「請往巴黎麥克馬洪大道二十號打電話或寫信。」
如果我仍是一個有自尊心、有榮譽感。有抱負的漢子,那麼這種生活無疑是跌到了墮落的底層。可是我歡迎這種生活,猶如一個重病人迎接死亡的到來。這是一種消極的現實,同死亡一樣,這是一個沒有死亡的痛苦、沒有死亡的恐怖的天堂。在這個地下世界里唯一一件要緊的事是正確拼詞和添標點符號,報上有何種災禍都無關緊要,要緊的只是詞兒拼寫的是否正確。
科學家們用來遮蓋現實世界的糊牆紙正在變成破爛,他們製造生命的大妓院並不需要裝飾,要緊的是下水道必須有效地工作。美,在美國使人們如醉如痴的、狡獪的美不存在了。要探究新的現實首先必須拆開下水道,割開生疽的排泄管,因為它們構成了供給藝術排泄物的泌尿生殖系統。白天有股高錳酸鹽和甲醛味,下水道被糾纏在一起的動物胚胎堵住了。
正像一間老式的卧室,馬蒂斯的世界仍是美好的,沒有看到滾珠軸承、鍋爐板、活塞、活動扳手,這與波伊思公園裡快樂的飲酒和通姦成風的牧人時代同屬一個古老世界。在這些生著活的、通氣的毛孔的人中間移動,我覺得慰籍、提神,他們的背景同光線一樣穩定、牢靠。沿著馬德萊娜林蔭道步行,妓|女們在身邊擦過時我深刻領悟到了這一點,這時看她們一眼便使我發抖。這是不是因為她們艷麗或營養好?不是,沿著馬德菜娜林蔭道很難找到一個漂亮女人。然而在馬蒂斯這兒、在他的筆觸下有一個顫抖的發光世界,它只要讓女性來使最容易瞬時即逝的願望具體化。在小便池外面遇到一個賣身的女人的經曆始于已知世界的疆界消失之處,這個小便池裡貼著香煙紙、甜酒、雜技、賽馬的廣告,濃密的樹葉透過厚厚的牆和房頂。晚上繞著墓地圍牆轉,我不時跌在馬蒂斯拴在樹上的土耳其女奴的幽靈身上,她們纏繞在一起,長發浸透了樹枝。幾英尺以外臉朝下躺著波德萊爾裹得像木乃伊一樣的鬼魂,經過難以計算的漫長歲月才移到了這裏,整個世界再也不會產生他這樣的人了。手被捆注兩腿問布滿很多斑斑點點的男人和女人呆在咖啡館的幽暗角落裡,邊上站著侍者,圍裙里兜滿了銅子兒,耐心等待曲間休息好撲到他妻子身上搶光她的錢。即使世界分崩離析了,屬於馬蒂斯的巴黎仍會隨著美好的、叫人喘息不止的性|欲高潮一起顫動,空氣中總是充滿了凝結的精|液,樹木像頭髮一樣糾纏在一起。憑藉搖搖擺擺的車軸支撐,車輪穩穩地滾下坡去,沒有制動閘,沒有滾珠軸承,沒有充氣輪胎。輪子散架了,但是革命未受影響……
我得走遍全世界才找得到這樣一個舒服、適意的職位,這幾乎難以置信。在美國,人們往你屁股底下塞爆竹來給你打氣,當時我怎麼能預料到自己這種氣質的人的最理想職位竟是去尋找拼寫錯誤?在那邊你一心只想著有朝一日要當美國總統,可能每個人都是做總統的材料。這兒卻不同了,這兒每個人都只能是一個零蛋,如果你成了名人也是出於僥倖,是一個奇迹。在這兒你能離開你出生的村莊的可能性只有千分之一,你的腿被槍打斷或眼珠被打出來的機會卻是一千比一。除非發生奇迹你才會成為將軍或海軍少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