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5)

第一章(5)

斯文季茨基太太和東尼姐快步走到尤拉跟前,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她們讓他丟開這件事,快去穿外衣,家裡派人來接他們回去,家裡出了不順遂的事。尤拉嚇了一跳,作了最壞的準備,把什麼都忘了,便跑去穿外衣。
尤拉單獨走著,步子一快就超過了別人,有時要停下來等一等。死亡使慢慢跟在後面的這一群人感到空虛,作為對此的回答,他不可遏止地、像形成漩渦的激流一定要越轉越深一樣,渴望著幻想和思考的機會,要在眾多的方面付出辛勞,要創造出美好的事物。如今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看到,藝術總是被兩種東西佔據著:一方面堅持不懈地探索死亡,另一方面始終如一地以此創造生命。真正偉大的藝術是約翰啟示錄,能作為它的續貂之筆的,也是真正偉大的藝術。
「桌上點著一根蠟燭。點著一根蠟燭……」尤拉低聲念著含混的、尚未構成的一個句子開頭的幾個詞,期待著下面的詞會自然而然地湧出。然而後面的詞沒有出現。
如今已經大不相同了。在中學、大學度過的整整十二年裡,尤拉鑽研的是古代史和神學,傳說和詩歌,歷史和探討自然界的學科,都像鑽研自己的家史和族譜一樣親切。現在他已全然無所畏懼,無論是生還是死,世上的一切,所有事物,都是他詞典中的詞彙。他覺得自己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完全不用像先前祭奠媽媽那樣來祭奠安娜·伊萬諾夫娜了。那個時候他完全顧不上悲痛,只知道膽怯地祈禱。如今他傾聽著安魂祈禱,彷彿傾聽對他說的、與他有直接關係的話。他傾聽著這些話,像對待其他任何事情一樣,求其明白無誤的含意,而對大地和上天的崇高的力量,他是當作偉大的先驅者崇拜的,但這種繼承下來的情感則與篤信上帝毫無共同之處。
「腳都站麻木了,稍微走一走再坐車。」
她非常興奮。大家在餐室里休息的時候,東尼娜沒有喝茶,只是一個勁兒地用很容易剝皮的香甜的桔子解渴。她不時地從腰帶或袖口的折縫裡抽出像果樹上一朵花那麼小的手帕,拭著前額兩邊的汗水和粘膩的指縫,一邊笑一邊繼續著活躍的談話,然後又飛快地把手帕換回腰帶或前胸緊身衣里。
東尼娜對待尤拉的態度也有了相應的變化。
尤拉突然意識到,在俄羅斯生活的各個方面,在北方的都市生活和最新的文學界,在星空之下的現代的通行大道上和本世紀的大客廳里點燃的楓樹周圍,布洛克便是聖誕節的顯靈。他又想,關於布洛克無需作任何文章,只要寫出俄國人對星相家的崇拜,就像荷蘭人所寫的那樣,再加上嚴寒、狼群和黑黝黝的楓樹林,就夠了。
在這種對視覺生理學的愛好當中,可以看出尤拉天性的另外幾個側面:富有創造性的天資,對藝術形象的本質和邏輯思想的結構都有一定的見解。
「那還用說。」
最初的幾個鐘頭里,東尼啞不停地大哭大叫,渾身抽搐,連周圍的人都認不出來了。第二天她才平靜下來,耐心地聽完父親和尤拉對她說的話,只能點頭作為回答,因為一開口悲痛仍會像先前那樣猛烈地震撼著她,她又會像著了魔似的哭喊起來。
他們穿過卡梅爾格爾斯基大街。尤拉注意到一扇玻璃窗上的窗花被燭火融化出一個圓圈。燭光從那裡傾瀉出來,幾乎是一道有意識地凝視著街道的目光,火苗彷彿在窺探往來的行人,似乎正在等待著誰。
「她乾的好事,她乾的好事!」科馬羅夫斯基絕望地連聲說。
那年冬天,尤拉寫了一篇探討視網膜首要組成部分的學位論文,準備參加大學的金獎章競賽。儘管尤拉攻讀的是普通內科學,但他對眼睛了九-九-藏-書解的詳盡程度並不亞於未來的眼科醫生。
尤拉一見是她,便驚呆了!同她又在一個不同尋常的場合里見面了!又有那個頭髮花白的人,不過尤拉現在已經知道他是誰了。這人便是著名的律師科馬羅夫斯基,並且是同父親的遺產有關的一個人。用不著互相致意,尤拉和他彼此都裝出不認識的樣子。那麼她呢……是她開的槍嗎?朝著檢察官?可能是女政治犯。倒霉的人,這下她可要吃大虧了。她美得多麼驕傲啊。拖曳她的那些混蛋彷彿抓住小偷似的反擰著她的雙手。
「剛才有人要求醫生的幫助,我可以幫忙。請您把手給我看看。啊,上帝真保佑了您。這算不了什麼,連包紮都不需要。不過塗點碘酒總投壞處。我們可以跟費利察塔·謝苗諾夫娜要點兒。」
大家都把頭轉向那道把小客廳和大廳隔開的帷幔。有一分鐘的工夫鴉雀無聲,然後就開始了混亂。人們奔走,喊叫,有人朝響槍的地方跑去,找科卡·科爾納科夫。這時,從那邊已經有些人迎面走了過來,有的嚷著嚇人的話,有的在哭泣,也有的互相大聲爭吵,彼此都要打斷對方的話。
同科馬羅夫斯基同桌打牌的還有另外三個人。他旁邊坐著的一個牌友是請拉拉跳過華爾茲、衣著考究的皇村中學學生的父親。這是拉拉同這位舞伴在大廳里跳舞時隨意交談中知悉的。那個身材修長、黑衣烏髮、脖子像蛇一樣繃緊、讓人看了不舒服的女人,便是科卡·科爾納科夫的母親。她一會兒從小客廳走到大廳看兒子跳舞,一會兒又回到小客廳里看丈夫打牌。最後,拉拉偶然知道那位勾起她複雜的心情的姑娘是科卡的妹妹,而她那種猜測是毫無根據的。
「他一直盯了她一輩子。」
「費利察塔·謝苗諾夫娜不懂得這類事必須事先都考慮好,不能挨到節骨眼兒上客人都來了再辦。瞧你這個糊塗蟲,吉爾士,怎麼弄的,又把號碼弄亂了!已經說好把裝滿糖果的點心企都放到桌子上,空盒放到沙發椅上,你又弄顛倒了。」
尤拉和東尼娜同若爾士和兩位老人為聖誕晚會忙碌了半個晚上。
然而東尼娜卻把這項最艱難的至高無上的任務擔在自己瘦弱的肩上(從這時起,尤拉突然覺得她變得又瘦又弱,儘管她是個非常健康的姑娘)。他對她充滿了熾熱的同情和羞怯的驚奇,這種驚奇就是情慾的萌發。
尤拉跑到她跟前,想幫她恢復知覺,但為了更得體,應該先對那位設想中的被謀害的人表示一下關心。於是他走到科爾納科夫面前,說道:
人們從小客廳擁向大廳。科爾納科夫走在當中,一面勉強敷衍著說著,儘力讓大家相信他沒怎麼受傷,一面用一塊乾淨的餐巾捂著左手被子彈擦傷的地方。在他身後側面不遠的另一群人中間,有人拖住拉拉的雙手往前走。
「馬克爾!馬克爾!尤拉!』市人在樓下喊他們。馬克爾用力一推,排除了這個障礙,搬著幾個花圈順樓梯跑了下去。
「這回可輪到安娜·伊萬諾夫娜了。命運面前不能不低頭,這個可憐人,終究走上了沒有回頭的路。」
「阿漢塔身體見好了,我真高興。我和皮埃爾都很為她擔心。」「那不假,親愛的,木過她的情況並不好。沙導舉手技面扯。」
尤拉朝四周張望,所看到的也就是片刻之前映入拉拉眼帘的一切。他們的雪橇行駛起來聲音很響,不自然的噪音引起街心花園和林明路上被積雪覆蓋著的樹木發出同樣不自然的施長的迴響。住宅的窗玻璃外面蒙了一層霜,裏面亮著燈光,像是一個個用煙水晶做成的貴重的首飾匣子。那裡邊隱藏著的是聖誕節期間莫斯科的生活:楓九_九_藏_書樹上點著蠟燭,賓客雲集,化了裝的引人發笑的人們玩著捉迷藏的遊戲。
「尤拉,尤拉!」看門人馬克爾就在附近喊他。已經開始起靈了,馬克爾必須把花圈從樓上搬到外面去,但是找不到尤拉,他一個人被堵在寢室里,那兒的花圈堆得像座小山,可是房門被敞開的衣櫥的門把手勾住,他走不出來。
正當保姆同他講宗教故事的時候,那高不可攀的上天低低地垂下來,天頂一直彎到兒童室里保姆的裙邊,彷彿人們在溝谷里采棱果的時候,把樹枝往下一拉,樹梢就出現在眼前,舉手便可採摘一樣。一剎那間,天空似乎又沉落到兒童室的那隻鍍金的面盆里,於是在火和金之中盥洗沐浴之後,就變成了保姆時常帶他去的街巷小教堂里的晨禱或者午禱。這時,天上的星辰化作無數的神燈,聖母化為父親,其餘的也都按照或大或小的能力處於各種職位上。然而,最主要的還是成年人的現實世界和像森林一樣四周黑黝黝的城市。那時,尤拉便以自己全部的半開化的信仰崇奉這森林的上帝,像崇奉管理林區的人一樣。
「可不是,總算蹦跳到頭了,這個可傳人。如今算是去安歇了,這個不安生的女人。」
圈子裡面,跳舞的人飛快地旋轉。副檢察官的兒子、皇村中學的學生科卡·科爾納科夫指揮大家轉圈,結成兩人一對,然後又組成一個圓環。他指揮各式各樣的舞蹈,用最大的嗓門從大廳的這一邊向另一邊喊著:「快步輪舞!連成一排!」大家都依照他的號令跳舞。「請注意,先奏華爾茲!」他朝鋼琴師喊了一聲,便走進第一圈的排頭領著自己的舞伴三拍、兩拍地跳起來,同時減慢了速度,縮小舞步,直到僅僅能覺察出在原地踏小步為止,這時已經完全不是華爾茲,只是即將終止的餘波了。大家紛紛鼓掌,接著便向人們中間分送冰激凌和各式冷飲。這些人走來走去,靴後跟碰得砰砰響,喧聲笑語不斷。渾身燥熱的青年男女們一時之間停止了喧嚷和捷笑,急忙貪饞地喝起冰涼的果汁和汽水來,等到把杯子放回托盤,就又立刻以十倍的力氣重新開始喧鬧嘻笑,彷彿取了興奮劑似的。
已經是深夜十二點或凌晨一點鐘了。尤拉的耳朵嗡嗡鳴響。休息的時候,大家都在餐室里喝茶,吃點心,然後又開始跳舞。楓樹上的蠟燭燃盡,已經沒有人再去換新的了。
東尼娜和尤拉坐了一輛出租雪橇到斯文季茨基家去參加聖誕晚會。他們倆在一幢住宅里一起生活了六年,共同告別了童年,迎來了少年。他們彼此無所不知。兩個人有著共同的習慣,用同樣的方式互相說些簡短的俏皮話,用同樣的方式短促地嗤嗤一笑作為回答。現在他們就是這樣坐在雪橇上,凍得緊閉著嘴,偶爾交換一兩句簡單的話。兩個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十年前媽媽下葬的時候尤拉還完全是個孩子呢。直到現在他還記得當時他被恐懼和痛苦所壓倒,他怎樣悲痛欲絕地哭泣。那時主要的事還不在他身上。尤拉當時幾乎不能想象他尤拉單獨存在算什麼,有無意義和價值。那時候最主要的事卻在他身外,在他周圍。上層社會從四面八方把尤拉包圍起來,這個社會像一座森林,可以感覺到,但無法通過,不容爭辯。因此媽媽的去世才使他受到極大的震動,彷彿他和她一起在森林里迷了路,而突然間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是森林的一部分——天上的浮雲,城市裡的廣告,消防降望塔上懸挂的信號球,還有騎在馬上護送載有聖母神像的馬車的教堂執事,因為在聖像面前不能戴帽子,只好光頭戴著耳套。商場里店鋪的櫥窗,還有那九-九-藏-書布滿星辰的高不可及的夜晚的天穹和聖像,便構成了這座森林。
人們莊重地、甚至是做作地沿著幾條掃得乾乾淨淨的小路分散開,但是轉彎抹角的地方很不適合他們那種送葬的勻整腳步。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挽著東尼姬的手臂走著。克呂格爾一家跟在後面。東尼娜穿著喪服,喪服非常合身。
東尼娜和尤拉沒有進入大廳,兩個人到內室見主人去了。
尤拉失神地站在大廳當中,看著正同一個陌生人跳舞的東尼啞。東尼啞輕飄飄地擦過尤拉身邊的時候,用腳把略顯過長的緞子裙襟一踢,啪的一響,便像條魚一樣又隱沒到跳舞的人群里去了。
這兒就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安息著的那片令人難忘的墓地。這些年,尤拉一直還沒給母親上過墳。「媽媽。」他從遠處望著那個地方,幾乎用當年的嘴唇輕聲喊了出來。
「科爾納科夫。」一開始科卡就這樣向拉拉作了自我介紹,但當時設引起拉拉的注意。「科爾納科夫。」他像滑翔似的跳完了最後一圈,把她送回到座位上,又重複了一遍,便走開了。這次拉拉才聽清楚。「科爾納科夫,科爾納科夫,」她尋思著,「好像很耳熟,又很討厭。」她終於想起來了,科爾納科夫就是莫斯科高等法院的副檢察官。對鐵路職工小組提出公訴的就是他,季韋爾辛也在那批受審的人當中。拉夫連秀·米哈伊洛維奇曾經受拉拉之託到他那裡去說情,希望他在這件案子上不要太苛刻,但是沒有奏效。「原來如此!不錯,不錯。真有意思。科爾納科夫,科爾納科夫。」
「看見了沒有,富夫科夫那副難過的樣子?兩眼~直盯著死者,鼻涕眼淚流成了河。旁邊可就是她丈夫。」
東尼娜,這個相處多年的夥伴,竟是個女人;這個明白無誤、無須作任何解釋的明顯事實,竟是尤拉無法想象的全部問題中最難捉摸、最為複雜的問題。只要調動調動幻想力,尤拉就可能把自己想象成攀登亞拉臘山的英雄、先知、勝利者或任何男子,卻決不可能想象成女人。
尤拉想的是競賽日期臨近,得趕快把論文寫好,但被街上年末的喧鬧氣氛分了心,思想又跳到別處去了。
斯文李茨基家裡長輩中的幾位老人正在寫禮品的號碼、晚餐的八席卡和抽彩用的簽。若爾士在一旁給他們幫忙,可是常常把號碼弄亂,老人們就生氣地嘮叨他。斯文季茨基夫婦對尤拉和東尼娜的到來異常高興。他們記得這兩人小時候的模樣,便免了客套,讓他們一起來做這些事。
現在她正和一個陌生的舞伴跳舞,轉彎的時候擦過皺著眉站在一邊觀看的尤拉,調皮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接著意味深長地嫣然一笑。就在握手之間,她的手帕便留在尤拉的掌心裏了。他把它緊貼在嘴唇上,閉起了眼睛。手帕散發出桔皮味和東尼娜發熱的掌心的氣味,兩種氣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心醉。一種尤拉有生以來從本體驗過的新鮮感覺從頭頂一直貫到腳心。這股孩子般天真的芳香,有如黑暗中親切的耳語。尤拉閉著眼站在那裡,嘴唇貼在手中的手帕上。突然,屋子裡響起了一聲槍響。
但是拉拉岔開話題,巧妙地避開了正面回答。他們又談了很久,但都是同拉拉的憂愁無關的話。
尤拉滿懷熱望預先體會到一種樂趣,那就是在一兩天之內完全從家庭和大學里消失,把此時此刻生活賦予他的無意間的感受寫成追憶安娜·伊萬諾夫娜的詩句,其中應該包括:死者的兩三處最好、最有特色的性格,身穿喪服的東尼妞的形象,從墓地回來路上的幾點見聞,從前風雪怒號和他小時候哭泣的地方現在已經成為晒衣服的地方了。
安魂祈禱結束了。乞丐九九藏書們冷得直跺腳,緊緊地擠在兩邊。靈車、運花圈的車和克呂格爾家的輕便馬車都緩緩地向前移動。哭得淚人兒似的舒拉·施萊辛格走出教堂,用手撩開被淚水沾濕的面紗,用目光向那一排馬車夫搜尋。一看到殯儀館的那幾個抬靈柩的,她便點頭示意讓他們過來,接著就和他們一起走進教堂。從教堂里擁出越來越多的人。
但是就連這些念頭也沒在尤拉腦子裡停留多久。他們兩個坐在雪橇上,下巴縮進大衣領子里,衣領摩擦凍僵了的耳朵,心裏各自想著各式各樣的事。不過,在一件事情上兩個人想到一起了。
他們回到西夫采夫大街,從大門口沒命地跑進房子里,但還是沒有趕上見安娜·伊萬諾夫娜最後一面。他們回來之前的十分鐘,死神已經降!臨了。死因是未能及時發現的急性肺氣腫所引起的長時間的窒息。
斯文季茨基夫婦的幾間內室擠滿用不著的傢具,這些傢具都是為了騰地方,從客廳和大廳里搬過來的。這裡是主人神奇的備用品庫房和放置聖誕物品的小倉庫。房子里散發著油漆和漿糊的氣味,放著成卷的彩紙、裝飾用的五顏六色的小星。備用的楓樹蠟燭盒子探了幾爆。
在他們倆和斯文季萊基兩位老人呆在一起的時候,拉拉始終沒離開過大廳。雖然她沒穿參加舞會的服裝,而且誰也不認識,卻像睡夢中一樣癱軟,一會兒聽憑科卡·科爾納科夫帶著她旋轉,一會兒又沮喪地繞著大廳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
不久前在安娜·伊萬諾夫娜床前的那一幕使兩個人完全變了樣。他和她彷彿一下子成熟了,彼此用新的眼光來看對方了。
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斯文季茨基家裡的聖誕晚會便是按照這種方式安排的。到晚上十點鐘孩子們回家以後,再給年輕人和成年人點上第二棵楓樹,他們一直玩到清晨。上了年紀的客人通宵在一間三面是牆的華麗的小客廳里打牌。這客廳是大廳的延續,中間被一道用大銅環串掛起來的沉重厚實的帘子隔開。快天亮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進晚餐。
「聖明的主啊,堅強、永恆的上帝,請賜福於我們。」這是怎麼回事?他在哪兒?起靈了,要出殯了。該醒一醒了。這時已是清晨五點鐘,他和衣跟縮在沙發椅上。他可能有點發燒。人們正在房子里到處找他,誰也想不到他會睡在圖書室里,而且在遠遠的一個角落,在幾架高得幾乎頂到天花板的書櫥後面熟睡。
由於痛苦、長時間的站立和睡眠不足,以及低沉的輓歌和晝夜耀眼的燭光的刺|激,再加上這幾天所患的感冒,尤拉心裏有一種甜蜜的紊亂,信然而荒誕,悲痛而興奮。
往城市另一端的墓地走去的路上,不時可以聽到這類的對話。這是嚴寒過後氣溫略有回升的一天。這一天充滿了凝滯的沉重氣氛,又像是嚴寒稍減、生機消逝的一天,也彷彿大自然專為喪葬安排的日子。已經弄髒的積雪彷彿透過排在地上的黑紗露出的一點白色。
但他立刻就明白自己是想錯了,拉拉已經兩腿無力。他們是扶著她的手臂,免得她倒下去,而且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她抱到最近的一把椅子那裡,她一下就癱倒在上面。
「神聖的主啊,堅強、永恆的上帝……」輕輕的祝禱聲在街上回蕩,經久不息,彷彿有誰用輕軟的鴕鳥毛在空中拂過,所有的東西都在搖擺,包括那些花圈和迎面走來的人,佩戴著纓飾的馬頭,教士手中用小鏈子提著的香爐,還有腳下白雪皚皚的大地。
在散發著熱氣、攔腰映射出幾道光環的楓樹前面,那些沒有跳舞而閑走著的人,站著談話的人,長裙發出級拳聲,擦肩摩腹地像一堵黑色牆壁似的移動著。
「你們怎麼這麼晚才來?」斯文https://read•99csw.com季茨基夫婦的侄子若爾士穿過前廳往裡邊跑去找叔叔和嬸母,邊跑邊問他們。尤拉和東尼娜也決定先到那邊去向主人問個好,走過大廳的時候,一邊脫外衣,一邊朝裡邊張望。
有一兩次拉拉遲疑地在小客廳門前停住腳步,希望面對大廳坐著的科馬羅夫斯基能發現她。但他眼睛盯著左手舉在臉前像一扇屏風似的擋住他的紙牌,也許當真沒看見她,也許裝作沒看見。拉拉覺得受了屈辱,氣得喘不過氣來。這時,拉拉不認識的一位姑娘從大廳走進小客廳。科馬羅夫斯基朝她看了一眼,那種眼神是拉拉非常熟悉的。這個受寵若驚的姑娘向科馬羅夫斯基嫣然一笑,臉上泛起一片紅暈,顯得更加嬌媚。拉拉看到這一幕,幾乎失聲叫了出來。她滿面羞憤,連前額和脖頸都漲紅了。「一個新的犧牲品。」她這樣想。拉拉彷彿從鏡子里看到自己整個的過去和現在。不過,她還沒有放棄同科馬羅夫斯基談一談的念頭,但決定先等一下,等待更為恰當的時機,於是強迫自己鎮靜下來,重新回到大廳。
在兄長列隆起的十字架的頂部和修道院的紫紅色院牆的牆頭,像霉跡一樣蓬鬆散亂地掛著霜須。修道院最深處的院落的一角,牆和牆之間掛了繩子,上面晾著洗好的衣服:袖口綉了一道道花邊的襯衣,杏黃色的桑布和歪七扭八沒有扯平的床單。尤拉注意朝那邊看,終於明白這個修道院就是當年暴風雪肆虐的地點,不過被新蓋的房屋改變了模樣。
「您坐馬車還是步行?」
「鮑里亞,你沒事嗎?鮑里亞,你還活著。」科爾納科夫太太歇斯底里地叫喊著。「都說德羅科夫醫生也在這兒,可是他在哪兒,他在哪兒呀?哎呀,都請留下別走。對你們來說,這不過是塊擦傷,可對我就得洗刷一輩子。我那可憐的受難的人,所有罪犯的揭發者啊!就是她,就是這個賤貨,真該挖掉她的眼睛,臭婊子!等著瞧吧,你這回可跑不了啦!您說什麼來著,科馬羅夫斯基先生?是朝您開的?她是朝您開的槍?不對,我可不這麼看。是我遭了難,科馬羅夫斯基先生,您清醒清醒吧,現在我可沒有心思開玩笑。科卡,科克奇卡,你說是怎麼回事!朝你父親……對……可是天網難逃啊……科卡!科卡!」
在祭奠的間歇她一連幾個小時跪在死者身邊,用那雙美麗的大手抱住棺材的一角,棺材安放在檯子上,蓋滿了鮮花。她的目光一接觸到親人的眼睛,便急忙站起身來,忍著眼淚,快步離開大廳,順著樓梯飛跑回自己的房間,撲到床上,把頭埋在枕頭裡,傾瀉出滿腔的悲痛和絕望。
戈爾東的系裡出版了一份大學生辦的膠印版刊物,他是這份刊物的編輯。尤拉早就答應替他們寫一篇評論布洛克的文章。當時彼得堡和莫斯科兩個城市的青年人都對布洛克入了迷,到處談論他,而尤拉和米沙尤甚。
「尤拉!我的老天爺,到底找著了。快醒醒吧。」舒拉·施萊辛格終於找到他,搖著他的肩膀喊道。「你怎麼啦?起靈了。你和我們一起去嗎?」
這時,尤拉想到他們還是不應該去參加晚會。說不定他們不在的時候會出什麼事。他想起他們倆穿戴齊整準備出門的時候,聽說安娜·伊萬諾夫娜的病情又惡化了,他們又回到她那裡去,想要留在家裡。她仍然像先前那樣堅持不同意,要求他們照樣去參加聖誕晚會。尤拉和東尼妞一起走到窗帘後面的落地窗前,看看外面的天氣怎麼樣。當他們從窗前走回來的時候,兩幅窗帘裹在他們的新衣服上。緊貼在衣服上的質地輕柔的窗紗,在東尼娜身後拖出好幾步遠,真像是新娘頭上披的婚紗。卧室里的人都露出了笑容,因為這種相似無疑太顯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