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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

第一章(4)

尤拉悄悄走出房間,吩咐葉戈羅夫娜把助理護士叫到卧室里去。「真見鬼,」他想,「我簡直成了個江湖術士,嘴裏一邊念念有詞,一邊把手放在病人身上治病。」
一陣陣的憂鬱情緒並沒有妨礙拉拉同許多到社普梁卡做客的人一起娛樂。她游泳,蕩舟,參加夜晚在河對岸的野餐,同大家一起放煙火和跳舞。她參加戲劇愛好者的演出,特別熱衷於短統毛瑟槍的射擊比賽,並認為最好用的還是羅佳的那把輕巧的左輪手槍。她用這支槍射擊幾乎彈無虛發,以致開玩笑地惋惜因為自己是個女人所以不能挑起決鬥。然而拉拉越是玩得開心,心裏越是感到難過。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需要什麼。
這個家庭把拉拉當成親人一樣看待,已經忘了她替羅佳借的債,從未有人提起過。
不管藝術和歷史對他有多大的吸引力,尤拉選擇自己的生活道路時並未躊躇。他覺得,正如天賦的樂觀或者生就的鬱悶不能成為一種職業一樣,藝術在這個意義上也難完成它的使命。他感興趣的是物理學和自然科學,認為在實際生活中應當從事對公眾有益的工作。就這樣,他選擇了醫學。
她從科洛格里沃夫那裡弄到了這筆錢。
這是個出類拔萃的人,他的妻子謝拉菲瑪·菲力波夫娜是與他相稱的配偶。拉拉對他們兩人無比欽佩和敬重。他們全家人也喜歡她,把她當成親人。
回到城裡以後,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在拉拉的鬱悶不樂當中又摻雜了同帕沙的小小爭執(拉拉避免和他發生劇烈爭吵,因為把他看成是自己最後的倚靠)。最近帕沙有點自以為是,言談話語之間所表現出的那種教訓人的口吻,讓拉拉覺得又可笑又可氣。
「你看,他們都要我懺悔了……死亡已經臨頭……每分鐘都可能……就是拔顆牙,還怕疼呢,得有準備……這可不是一顆牙,是整個的你自己,是整個的生命……只要咯噎一下子,就讓鉗子拔掉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誰也說不清……我又煩悶又害怕。」
這種奧秘的聲音壓倒其餘的一切,折磨尤拉,妨礙他解剖屍體。可是生活當中還有許多事同樣妨礙他。對此他已經習以為常,讓他分心的干擾並沒使他不安。
一九—一年的夏天,拉拉最後一次跟科洛格里沃夫一家到杜普梁卡去度假。她喜愛這個地方勝過主人,達到忘我的地步。大家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因此每年夏天到那裡旅遊的時候,對拉拉有一種默契。當那列把他們載來的被煤煙熏得烏黑的悶熱的火車開走後,在一片香氣四溢、令人如醉如痴的靜滋中,拉拉就會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在從小火車站把行李裝上大車的時候,大家總讓她一個人步行到莊園去。從杜普梁卡來的車夫穿著一件坎肩,肩膀下面露出紅襯衣的兩隻袖子,一路向坐在車上的老爺和太太講述上個季度當地的新聞。
這一切彷彿永遠木會完結似的,但春天,這個學年最後幾天的一堂課上,她一想到夏天學校不上課了,這種糾纏會更加頻繁,而躲避同科馬羅夫斯基經常接觸的避難所沒有了,拉拉便迅速地作出了一個在很長時期里改變她生活道路的決定。
「可我說什麼好呢?」尤拉回答說,身子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來動去,站起來走了一會兒,重新坐下。「首先,明天您就會好一些,已經有了徵兆,我可以拿腦袋擔保。其次,死亡,意識,相信復活,等等……您想聽聽我這個學自然科學的人的意見嗎?是不是另外找時間再談?不行?現在就談?好吧,隨您的便吧。這問題一下子很難說清。」於是他只得即興給她上了整整一課,自己也奇怪居然能說得出來。
你只要說一句話就行了……你明白,多麼丟人,這有損土官生的榮譽呀!……上他那兒去一趟,對你又算得了什麼,請求他……
安娜·伊萬諾夫娜不喜歡這衣櫃,它那樣式和大小都很像靈櫃檯或者皇陵,使她產生一種迷信的恐懼。她管這衣櫃叫「阿斯科里德陵」,實際上她指的是奧列格的坐騎,也就是只會給自己主人帶來死亡的那種東西。安娜·伊萬諾夫娜是個胡亂讀過不少書的女人,在這裏她把兩個有關聯的概念弄混了。
第二天,安娜·伊萬諾夫娜有了起色。
「聖徒約翰說過,死亡是不會有的,但您接受他的論據過於輕易了。死亡之所以不會有,是因為先前的已經過去。幾乎可以這麼說:死亡是不會有的,因為這已經見到過,已經陳舊了,厭煩了,如今要求的是嶄新的,而嶄新的就是永恆的生命。」
「可是,同一個千篇一律的生命永遠充塞著宇宙,它每時每刻都在不計其數的相互結合和轉換之中獲得再生。您擔心的是您能不能復活,而您誕生的時候已經復活了,不過沒有覺察而已。
「那麼,您的意識又將會怎樣呢?我說的是您的意識,您的。不過您又是什麼呢?問題的癥結就在這兒。我們還是可以分析一下。您是靠什麼才能感覺出自身的存在,意識到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是腎,是肝,還是血管?不論您怎麼去琢磨,都不會是這些。您總是在外在活動的表現當中感覺到自己,譬如通過手上做的事,在家庭中,在其他方面。現在我說的您要特別注意聽:在別人心中存在的人,就是這個人的https://read.99csw.com靈魂。這才是您本身,才是您的意識在~生當中賴以呼吸、營養以致陶醉的東西。這也就是您的靈魂、您的不朽和存在於他人身上的您的生命。那又意味著什麼呢?這意味著您曾經存在於他人身上,還要在他人身上存在下去。至於日後將把這叫作懷念,對您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將是構成未來成分的您了。
尤拉善於思考而更善於寫作。還在中學的時候,他就曾幻想過寫散文,寫一本傳記體的書,書中就像埋藏炸藥似的把他所見到的並經過反思的事情當中感觸最深的東西加進去。但寫這本書他還嫌過於年輕,於是便用詩來代替,猶如畫家一生都在為一幅深思熟慮的巨作勾畫草圖一樣。
拉拉聽到出了這種事,渾身發涼。羅佳哽咽著說下去:
十一月末的一個晚上,尤拉從大學里回來得很晚,非常疲倦,一整天沒有吃東西。家裡人告訴他說,白天發生了讓人擔驚受怕的事:安娜·伊萬諾夫娜不停地抽搐,來了好幾位醫生,還商量過請神甫,後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現在她已經好些了,清醒過來,並且吩咐過,只要尤拉一回來,就立刻到她那兒去。
這些思想對尤拉的朋友產生的影響更大。在這些思想的影響下,米沙·戈爾東選定了哲學作為專業。在系裡,他聽神學課,甚至幾次考慮過以後轉入神學院。
「坐到我旁邊來。就這樣坐下,不用穿上衣了。我還有事,馬上就得走。別碰我的手籠。等一等。你先轉過身去呆一會兒。」
「復活,那種通常用於安慰弱者的最簡陋的形態對我是格格不入的。就連基督關於生者和死者所說的那些話,我一向也有另外的理解。干百年所積累起來的一大群復活者往哪兒安置?整個宇宙都容納不下,連上帝、善良和理性都要被他們從世界上擠掉,否則在這貪婪的動物般的擁擠中會被壓碎的。
斯文季茨基家的聖誕晚會
「別說了,媽媽,說話對您身體不好。」東尼妞警告說,尤拉也附和她。
天氣冷得要命,路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黑色的冰,彷彿碎碑酒瓶的瓶底。天冷得連呼吸都很困難。瀰漫著灰霜的空氣,就像拉拉圍著的那條結了冰的毛圍巾那樣扎人,往嘴裏鑽,用濃密的鬃毛刺人的臉。拉拉走在空蕩蕩的街上,心劇烈地跳動。沿路的茶室和酒館從門裡往外冒著蒸氣。從霧裡不斷顯出過路人的凍得像香腸一樣通紅的面孔,還有身上掛著冰凌的馬匹和毛茸茸的狗的嘴臉。房屋的窗子被厚厚的雪蒙住,彷彿刷了一道白灰;從不透明的窗玻璃後面閃現出聖誕樹色彩繽紛的反光和歡樂的人的影子,就像從屋裡映到幻燈前白幕布上、給街上人看的不清晰的圖像。
「用鮮血洗刷……士官生的榮譽。」拉拉氣憤地重複著他的話,一面在屋裡激動地走來走去。「我不是土官生,我沒有榮譽,怎麼擺布我都行。你知道不知道你讓我乾的是什麼事?你仔細想過沒有,他向你建議的是什麼?我一年一年,沒完沒了地幹活,努力向上,連覺都睡不足,可他來了,毀掉一切不當一回事。見你的鬼去吧。開槍自殺吧,隨你的便。這和我有什麼相干?你需要多少錢?」
這~年的夏天,由於拉拉擔當的工作過重,來的時候已累得筋疲力盡了。她心緒不大好,變得神經過敏,這是先前所沒有的。這個特點使她變得心胸狹窄,而她的性格一向是開朗而不拘小節的。
他一邊說,~邊在屋子裡來回走著。「睡一會兒吧。」他說,走到床前把手放到安娜·伊萬諾夫娜的頭上。過了幾分鐘,安娜·伊萬諾夫娜漸漸睡著了。
「您會不會感到痛楚,生理組織會不會覺出自身的解體?換句話說,您的意識將會怎樣?但究竟什麼是意識?我們不妨分析一下。有意識地希望入睡,這就是確實的失眠症;有意識地要感覺出自己的消化作用,這肯定是消化功能紊亂。意識是一種毒品,當用在自己身上作為自身毒害的手段的時候。意識也是一股外射的光,當它照亮我們面前的路,使我們不致跌倒的時候。意識又是在前面行駛的火車頭的兩盞明亮的燈,如果把它們的光照向火車頭裡面,就會釀成慘禍。
在尤拉的心靈里,一切都被攪亂、被顛倒了,一切都是非常獨特的——他的觀點、習慣和稟賦。他極端敏感,他的見解之新穎是無法描述的。
「這是我一向盼望的,」他打斷了她的話,「你趕快走個日子,無論哪天我都樂意。可你得跟我說清楚,你究竟出了什麼事,別用猜謎折磨我了。」
拉拉感到自己的處境虛偽而難堪。她覺得別人把她當成累贅,只不過木表露出來而已。她很想隨便跑到什麼地方去,能擺脫自己目前的處境和科洛格里沃夫一家就行,但依照她的處世原則,離開之前必須還清借債,不過目前又沒有地方能籌到那筆款項。她覺得自己成了羅佳愚蠢的過失——輸掉大家的錢的人質了,並由於無能為力的憤慨而坐立不安。
我們正在替莉帕找家庭教師呢。到我家來吧,那可就
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裡住了三年多。彷彿被一堵石牆擋住了,沒人干擾和侵犯她,就連她極其疏遠的母親和弟弟也沒來打擾她。
尤拉寬厚地對待這些剛剛出世的https://read.99csw.com詩的弱點,因為它們具有一種力量和獨創性。尤拉認為,這兩種品格,即力量和獨創性,才是藝術中現實性的有代表性的特點,其餘都是無目標的、空泛的、不需要的。
窗戶關好了,外面已經下起城市裡才有的那種夾雜著塵土的臟雨。拉拉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給同桌的娜佳·科洛格里沃娃寫了幾句話:
娜佳用同樣的方式回答了她:
停了一會兒,她向對待陌生人那樣冷冰冰地補充了一句:
十二月二十七日晚上,她抱著這個目的,到彼得羅夫大街去。出門時她把羅佳的左輪手槍上好子彈,打開保險,放進手籠里,準備一旦遭到拒絕、曲解或受到侮辱,就向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開槍。
「沒什麼,算不了一回事兒。我順便問問,葉戈羅夫娜說你們的壞話,好像你們後天去不去參加聖誕晚會還沒拿定主意。我不許你們再說這種傻話!你們自己也不嫌難為情。尤拉,你以後還怎麼當醫生?就這麼說定了,你們一定要去。我再回過頭來給你們講這個瓦克赫。他年輕的時候當過鐵匠,有一次打架把內臟打出來了,他就給自己另打了一副鐵的。你真是個怪人,尤拉。難道我連這個也不懂?當然不是真打了一副鐵內臟。不過老百姓都這麼說罷了。」
「會不會誤診,」他想道。「完全是哮喘性肺炎的癥狀。看來是轉變期。」他同安娜·伊萬諾夫娜打過招呼,說了幾句通常在這種情形下總要說的那類空洞的安慰話,便打發助理護士離開了房間。他握住安娜·伊萬諾夫娜的一隻手給她診脈,另一隻手伸到制服上衣里取聽診器。安娜·伊萬諾夫娜搖搖頭,表示這是多餘的,毫無用處。尤拉這才明白,她要見他是為了別的事。安娜·伊萬諾夫娜鼓足了力氣說道:
年紀比拉拉稍小一點的帕沙,狂熱地愛著她,樣樣事都對她百依百順。按照她的堅決主張,帕沙讀完職業中學后就專心一意地補習拉丁文和希臘文,準備進大學語文系。拉拉希望明年他們倆通過國家考試后就結婚,然後到烏拉爾的一座省城去教書,當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的教師。
「你怎麼啦?出了什麼事?」他驚慌地問道,迎著她跑過去。
「挺好,簡直類極了。我還一點不知道已經做好了呢。東尼娜,讓我再看看。不錯,很好,就是肩頭有點發皺。知道嗎,為什麼叫你們來?不過,有幾句話得先跟你說,尤拉。」
在男裝成農作坊和女服裁縫那裡定做的這兩套衣服,是同一天取回來的。尤拉和東尼啞試過之後很滿意,但還沒來得及脫下來,安娜·伊萬諾夫娜便打發葉戈羅夫娜喊他們過去。尤拉和東尼妞就穿著新衣服去見她。
「你很有才能……才能這個東西……不是人人都有的……你該懂點事了……跟我談點什麼……好讓我安心。」
「最後再說一點。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死亡是不存在的,它和我們無緣。您剛才說到人的才能,那是另一回事,它屬於我們,被我們所發現。從最廣泛而崇高的意義上來說,才能是生命的恩賜品。
拉拉喜歡在燭光下面談話。帕沙總為她準備著整包沒拆封的蠟燭。他把蠟台上的蠟燭頭換上一支新的,放在窗台上點著。沾著蠟油的火苗噼啪響了幾聲,向周圍迸出火星,然後像箭頭似的直立起來。房間里灑滿了柔和的燭光。在窗玻璃上靠近蠟頭的地方,窗花慢慢融化出一個圓圈。
尤拉和東尼娜同時跑到她跟前,並肩站在她的床邊。安娜·伊萬諾夫娜不停地咳嗽,把他們挨在一起的手抓在自己手裡,好一會兒不鬆開。後來,她喘過氣來,能說話了,說道:
你總不至於讓我用鮮血去洗刷輸掉的那筆款子吧。」
太妙了!你知道,我爸爸媽媽多麼喜歡你
尤拉知道,他的全部性格特徵的形成應該大大地歸功於他的舅父。
「現在可以看了。點上蠟燭,把電燈關掉。」
「帕圖利亞,你聽我說,」拉拉說,「我有件很為難的事,你得幫我擺脫出來。你別害怕,也別問我,但要放棄咱們跟別人一樣的想法。今後不能再無憂無慮了。我永遠處於危險之中。如果你愛我,不願看到我毀滅的話,那咱們就趕快結婚吧,不要再拖延了。」
兩個人一來,她就用臂肘支起身子,從側面看了他們一遍,又讓他們轉過身去,說道:
館糊口吧。你認識不少有錢的人家。
「可你仍然不該拒絕。」安娜·伊萬諾夫娜反駁道,「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叫你們來嗎?」她把這話又重複了一遍,立刻接下去說,「我想起了他的名字。記得吧,昨天我談到的那個看林子的?他叫瓦克赫。這個名字真少見,是木是?他是樹林子里的可怕的黑怪物,鬍子從下巴長到眉毛,卻叫瓦克赫!他的臉上全是疤痕,熊咬過他,可他掙脫了。那地方的人都這樣。他們的名字也怪得很,都是一個音節的,為的是喊起來響亮,好記。比如,瓦克赫,魯普,或者法弗斯特。聽著,你們聽著。有時候通報說來了人啦,比方說叫阿弗克特的,或者叫福洛爾的,一聽名字就像是祖父的雙筒獵槍齊發。我們這幫孩子就從兒童室一下子鑽進廚房。你們簡直無法想象,那兒不是林子里燒炭的送來一頭活的小熊,就是巡道工從很遠的巡哨點帶來了礦https://read.99csw.com苗。爺爺就分別登記下來,然後讓他們到賬房去,有的付錢,有的給糧食,也有的發彈藥。窗子外面就是大森林,雪下得真大,齊房檐那麼深!」安娜·伊萬諾夫娜咳了起來。
「六百九十多盧布,說個整數就是七百。」羅佳有點猶豫地說。
安娜·伊萬諾夫娜不說話了。大顆的淚珠順著她的面頰滾了下來。尤拉什麼也沒有說。過了一會兒,安娜·伊萬諾夫娜接著說下去。
科洛格里沃夫夫婦不放她走。她在他們這裏仍然受到先前那樣的關懷。但自從莉帕自立以後,拉拉便認為自己在這個家庭里是多餘的人了。她謝絕了薪水,他們卻硬要她收下。她很需要錢用,但寄居在人家又領一份乾薪是難為情的,實際上也是辦不到的。
「如果我死了,你們可不要分開呀。你們是天生的一對,結婚吧。我給你們訂婚了。」說到最後,她哭了。
「我知道,安娜·伊萬諾夫娜。是我讓人把那封信給您看的。您肯定也跟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一樣,認為我不應該拒絕繼承權。您先忍一會兒,您還不適於過多講話。我馬上說清楚,其實這些您都很清楚。
一九—一年春天,拉拉所教的女學生莉帕奇卡也中學畢業了。她已經有了未婚夫,~個出身於富裕而有教養人家的年輕工程師弗里津丹柯。父母都贊成莉帕奇卡的婚事,但反對她過早結婚,勸她再等幾年。為此發生了爭吵。莉帕奇卡是全家的掌上明珠,被嬌慣得十分任性。她同父母大吵大鬧,跺著腳哭喊。
她經常讓人把尤拉和東尼姬找來,一連幾小時地講述她在烏拉爾的雷尼瓦河邊祖父領地瓦雷金諾度過的童年。尤拉和東尼妞從來沒有到過那裡,但是從安娜·伊萬諾夫娜的話里,尤拉很容易想象出那片人跡罕至的五千俄畝的森林,林中漆黑如夜,還有那條沿著克呂格爾高聳陡峭的兩岸湍急奔流的卵石鋪底的河流,有兩三處的河灣像尖刀似的插入密林。
拉拉走到卡梅爾格爾斯基大街站住了。「不能再瞞住他了,我受不了啦。」她幾乎說出聲來,「上樓去把一切都告訴他。」她鎮靜下來之後,想了想,推開很有氣派的沉重的門。
歷史老師正在講拿破崙遠征埃及。當他講到在弗雷瑞斯登陸的時候,天色昏暗,一道閃電劃過,響起雷聲;一股塵土帶著清新的氣息從窗口涌了進來。兩個愛拍馬屈的女學生討好地跑進走廊喊校役關窗,她們剛一開門,從門縫刮進來的一陣穿堂風把課桌上筆記本里的吸墨紙吹得在教室里亂飛。
「羅佳!辦不到,你簡直瘋了!明白你說的是什麼嗎?你真的輸了七百盧布?羅佳!羅佳!你知道不知道,一個像我這樣的普通人要多長時間才能靠自己誠實的勞動積攢下這個數目?」
帕沙用舌頭頂起腮幫,對著鏡子刮臉,然後戴上硬領,使勁把彎曲的領鉤扣進漿硬的胸在扣環里去,由於過分用勁兒,臉漲得通紅。他正準備出去做客。他是一個心地單純、缺乏社會經驗的人,因此拉拉沒敲門便進來,並且撞見他衣冠不整的樣子,弄得他不知所措。但他立刻覺察到拉拉非常激動。她兩腿發軟,進門的時候腿在裙子里邁不開步,彷彿膛水似的。
她異常驚慌地在充滿節日氣氛的街道上走著,對周圍的一切都沒注意。在她心裏已然響起謀算好的那一槍,至於瞄準的究竟是誰倒完全無所謂。她能意識到的唯有這一聲槍聲,一路上都能聽到它。這是射向科馬羅夫斯基、射向她自己、射向自己命運的一槍,同時也是射向杜普梁卡林間草地上那棵樹榦上刻著靶標的柞樹的一槍。
安娜·伊萬諾夫娜又咳了起來,而且比剛才咳的時間長得多。這陣咳嗽沒過去,她還是喘不過氣來。
「哎呀,太太,」馬克爾說著,朝她奔過去,「您這是何苦來,我的好太太。沒傷著骨頭吧?您快摸摸。要緊的是骨頭,皮肉倒不算什麼,可以再長,俗話說,皮肉不過是讓太太們圖個好看。別嚎了,沒心肝的東西!」他罵起哭嚎的馬琳卡來。「擦乾淨鼻涕,找你媽去。唉,太太,難道沒有您我就裝不上這個衣櫃?您準是想,我只不過是個掃院子的,其實,說正經的,我們都是干木工的材料,干過木工活兒。興許您不信,就是這些傢具,什麼柜子啦,食品櫥啦,打我們手裡一過才這麼油光瓦亮的;再不就是那些細木料活兒,什麼紅木的、胡桃木的,都是我們乾的。還可以打個比方說,早先也有人給我提過好幾門親事,全是體面人家的姑娘,請您原諒我這麼說,都從眼皮子底下溜過去了。全都是因為我好喝酒,還非得勁兒大的不可。」
「不行,我還有急事呢。他在哪兒?」
「原來家母在世的時候,父親就迷戀上一個耽於幻想而又性情怪僻的女人,斯托爾本諾娃一恩利茨女公爵。這個女人和父親生了一個男孩,如今已經十歲,名字叫葉夫格拉夫。
帕沙、莉帕、科洛格里沃夫夫婦和那筆錢——所有這一切都在她腦海里翻騰。生活使她厭倦。她幾乎要發瘋了。她渴望拋開一切熟悉的和體驗過的,另外建立一種新的東西。在這種心請下,她終於在一九—一年的聖誕節作出了一項致命的決定。她決心立刻離開科洛格里沃夫家,自己去過獨立而孤單的生活,所需要九_九_藏_書的錢向科馬羅夫斯基去要。拉拉認為經過了已經發生的事以及隨後她所爭得的幾年的自由,他應該拿出騎士的風度來幫助她,而且無需任何解釋,不附帶任何骯髒的條件。
對尤拉而言,舅舅的影響促使他前進,解放了他的思想,然而對米沙則是一種束縛。尤拉也知道,米沙的出身對他那種極端的迷戀所起的作用。他出於審慎的分寸感,並沒有勸說米沙放棄那些古怪的想法。不過,他經常希望看到米沙能更加看重實踐經驗,更加接近生活。
「好吧,我試試看。你明天再來。把你準備自殺用的手槍也帶來。你把手槍轉讓給我,別忘了多帶幾顆子彈來。」
一九O六年春天,拉拉即將升入寄宿學校最後那個年級的時候,她同科馬羅夫斯基持續了六個月的關係超過了她能忍耐的限度。他非常巧妙地利用她的沮喪情緒,每當他需要的時候,便委婉地在不知不覺之間提醒她所受到的凌|辱。這種暗示恰恰使拉拉陷入一個好色之徒所要求的女人心慌意亂的狀態。這種心慌意亂使拉拉在情慾的惡夢中越陷越深,但每當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嚇得頭髮都豎立起來。但夜裡的癲狂又像是巫術那樣無法解釋的矛盾。這時一切都顛倒了,一切都違背邏輯;銀鈴般的嬌笑表現的卻是刺心的痛楚,掙扎和抗拒意味著順從,落在那折磨者手上的是無數感激的親吻。
一清早就很悶熱,看樣子會有一場雷雨。上課時教室的窗是敞開的。城市遠方傳來單調的喧鬧聲,像一群蜜蜂在蜂場上嗡嗡叫。有時還能聽到院子里孩子們嫁戲的喊叫聲。泥土和嫩葉氣息讓人頭疼,就像過謝肉節喝醉了酒或被煎餅的糊味熏了似的。
馬克爾推過一把扶手椅,扶著安娜·伊萬諾夫娜坐下。她哼哼卿卿地揉著摔疼的地方。馬克爾重新組裝碰散了的柜子。上好項后,他說:「行啦,現在就差上櫃門了,您就是送去展覽都行。」
帕沙住的房間是拉拉親自在藝術劇院附近卡梅爾格爾斯基街上一幢新改建的房子里替他租下的,房東夫婦都是性情溫和的人。
尤拉依照她的吩咐,衣服也沒換,就到她卧室里去了。
直到現在,她第二次來到戶外,才仔細朝四外看了看。現在是冬天。這裡是城市。已經到了晚上。
「女公爵過的是隱居生活。她帶著兒子住在鄂木斯克郊外一幢單獨住宅里,深居簡出,不知道靠著從哪兒來的錢維持生活。有人給我看過那幢住宅的照片。那是一所有五扇窗的漂亮房子,窗子是落地式的,窗檐上的圓框里有浮雕。最近我總有一種感覺,好像那幢房子越過把俄羅斯的歐洲部分和西伯利亞隔開的幾千俄里的距離,用它那五扇窗不懷好意地看著我,遲早要讓我倒霉似的。所以,我又何必理睬這筆臆造的財產、人為的競爭對手以及他們的敵意和嫉妒呢!何況還有那些律師。」
屋子裡還有不久前的驚慌忙亂的痕迹。助理護土不聲不響地在床頭小柜上疊東西。周圍亂放著冷敷用的揉成一團的餐巾和濕毛巾。洗杯缸里的水是淡紅色的,裏面有血絲,還有安瓶藥針的碎片和被水泡脹了的藥棉。
把衣櫃拼裝起來的是掃院子的僕人馬克爾。他把自己六歲的女兒馬林娜也帶來了。有人給了馬林娜一根大麥芽律糖。她鼻子呼味呼墟地舔著律糖和沾滿口水的細細的小指頭,一面皺著眉頭看父親幹活。
拉拉沿著鐵路路基在一條由朝聖的香客踩出來的路上走著,然後拐進一條通到樹林子里去的小徑。她不時停下腳步,眯起眼睛,呼吸著曠野中瀰漫著花香的空氣。這裏的空氣比父母更可親,比情人更可愛,比書本更有智慧。霎時間,生存的意義又展現在拉拉面前。這時她領悟到,她活在世上為的是解開大地非凡的美妙之謎,並叫出所有的事物的名稱來,如果她力不勝任,那就憑藉著對生活的熱愛養育後代,讓他們替她完成這項事業。
有一陣子活兒幹得挺順利。安娜·伊萬諾夫娜眼看著柜子漸漸裝起來。等到只剩下裝櫃頂的時候,她忽然心血來潮,想給馬克爾幫個忙。她踩到離地很高的櫃底上,可是身子一晃,碰上了只靠樣頭連住的一塊側板。馬克爾暫時捆住櫃壁的繩扣散開了。隨著櫃板轟然倒地的聲音,安娜·伊萬諾夫娜也仰面朝天跌下來,摔疼了身子。
「昨天我上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那兒去了。他拒絕同我談這件事,但他說如果你有這種願望的話……他說,儘管你已經不再喜愛我們大家了,可是你對他仍有極大的權利……拉羅奇卡……
她瞞著帕沙給他被流放的父親安季波夫寄錢,還資助他時常害病的呼呼叨叨的母親。另外,她還更加秘密地設法減輕帕沙的個人開銷,背地裡替他向房東貼補食宿費。
他照辦了。拉拉穿的是一套英國式的服裝。她脫掉上衣,把它掛到釘子上,再把羅佳的左輪手槍從手籠里拿出來放進上衣口袋,然後重新坐在沙發上,說道: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這時住在洛桑。在當地用俄文出版的著作和譯著當中,他進一步發展了很早以前的對歷史的想法,即把歷史看成人類藉助時代的種種現象和記憶而建造起來的第二個宇宙,並用它作為對死亡的回答。這些書的中心意思是對基督教的一種新解釋,其直接結果是一種新的藝術思想的產生。
read.99csw.com病人渾身是汗,不斷用舌頭舔乾燥的嘴唇。同早晨尤拉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相比,她瘦了不少。
一九—0年十一月的整整一個月,安娜·伊萬諾夫娜卧床不起。她得了肺炎。
那年冬天,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送給安娜·伊萬諾夫娜一個老式的衣櫃。他是偶然買到手的。這隻黑檀木衣櫃非常大,整個搬動的話,哪個門都進不去。這是拆開運來的,一部分一部分搬進屋子裡,接著就考慮把它擺在什麼地方。樓下客廳最寬敞,木過擺在那兒用起來不方便,樓上又擠,擺不下。最後還是把主人夫婦卧室門內樓梯口的東西搬開,把衣櫃擺在那裡。
她總感到受輕視的徵兆。如果科洛格里沃夫家裡的熟人對她過分關切的話,那就意味著他們把她當成唯命是從的「女學生」和容易弄到手的女人。要是人家不去打擾她,那又證明把她當成微不足道的人,無人理睬。
「總之,首先,有一件支付律師費和償付訴訟費的日瓦戈遺產的案子。但實際上並沒有任何遺產,有的倒是債務和一筆扯不清的胡塗賬,以及在這當中暴露出來的骯髒勾當。要是有什麼東西可以變賣成錢的話,難道我會白白把它們送給法院,不自己拿來享用?關鍵在於這場官司打到底也是一場空,與其在裏面折騰,不如放棄並不存在的財產,把它讓給那幾個假冒的競爭對手和貪婪的自封的繼承人。至於那位姓日瓦戈、帶著孩子住在巴黎也想染指的艾麗斯夫人,我也早就聽說了。但如今又增加了要求,這是不久前才對我公開的,不知您知道不知道。
如果沒有經常的開銷,拉拉早就把錢還清了。她向別人隱瞞了這項開銷的用途。
「別碰手籠。」她對驚訝得哎呀一聲、伸手幫她脫衣服的埃瑪·埃內斯托夫娜說。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不在家,但埃瑪·埃內斯托夫娜仍然勸拉拉脫掉皮大衣,到屋裡去。
自從跌了一跤之後,安娜·伊萬諾夫娜肺病的徵兆開始顯露出來。
這些天,尤拉和東尼娜有生以來第一次定做了過節穿的衣服。尤拉的是一身黑色的常禮服,東尼啞的是一件稍微袒露頸部的淺色緞子晚禮服。他們兩個準備二十七日在斯文季茨基家一年一度的聖誕晚會上一展丰采。
翌年春天,尤拉、米沙·戈爾東和東尼娜將分別在大學和高等女子學校畢業。尤拉將是醫學士,東尼娜是法學士,米沙是哲學系的語言學土。
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裡做事並沒有妨礙她的學業,從女子中學畢業后,又進了師範專修班,學習很出色,再過一年,即一九一二年,便要畢業了。
安娜·伊萬諾夫娜的病情一天天見輕。到十二月中,她已經試著起床了,不過身體還很衰弱。醫生建議她還要好好卧床休養。
三年多來,拉拉一直過著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直到她弟弟羅佳有事找她為止。羅佳學著紈絝子弟的派頭搖晃著兩條長腿,而且為了更顯得傲慢,說話還帶鼻音,故意拖長聲調。他告訴她,他們這期畢業的土官生湊了錢準備給軍校長官買紀念品,把錢交給了他,請他採購。但前天他把這筆錢輸了個精光。話剛說完,羅佳就把他那瘦長身子往椅子上咕步一倒,哭了起來。
拉夫連季·米哈伊洛維奇·科洛格里沃夫是一位合乎潮流的大實業家,聰明而又有才能。作為一個財產可以同國庫匹敵的大富翁,同時又是一個從平民中神話般地爬上來的人,他對這個衰朽的制度懷著十分的憎恨。他把秘密工作者藏在自己家裡,替因政治問題而受審訊的人雇辯護律師;而且真像人們開玩笑所說的那樣,他出錢資助革命,自己推翻作為私有者的自己,並在自己的工廠里組織罷工。拉夫連季·米哈伊洛維奇是出色的射手,一個酷愛狩獵的人,一九O五年冬季每逢禮拜天都到謝列伯良內森林和洛西內島教工人糾察隊射擊。
娜佳,我需要和母親分開住。幫我找個報酬好一點的家
埃瑪·埃內斯托夫娜告訴拉拉,他參加聖誕節晚會去了。拉拉手裡拿著記下地址的紙條,從那道陰森森的、讓她清楚地想起一切的、窗上刻著彩色家徽的樓梯跑下來,立刻奔向位於麵粉鎮的斯文季茨基家。
四年前還在讀一年級的時候,他在大學的地下室里作了整整一學期的屍體解剖。他經常沿著一道曲折的扶梯下到地下室里。頭髮蓬鬆的大學生幾個人一起或是單獨一個人呆在解剖室的深處。有的一面翻看封面快磨破的教科書,一面默記著什麼,身邊堆放著骨骼;有的在角落裡不聲不響地作解剖;也有的在談話,開玩笑,追趕在停屍間石板上逃竄的老鼠。在這半明半暗的解剖室里,那些身份不明的赤|裸裸的屍體,年輕的自殺者,幾具保存得很好、尚未腐爛的溺水的女屍,像磷火那樣刺目。注射過明礬的屍體顯得很年輕,造成肢體豐|滿的假象。屍體被剖開、支解和製成標本,但即便分成多少段,人體的美仍然不變,因此,當一具美人的屍體被粗野地扔到鍍鋅桌上的時候,仍然能引起人們的讚賞,他們並且把這種讚賞移到她被切下來的手臂或手上。地下室里瀰漫著福爾馬林和石炭酸的氣味,從那些直挺挺的屍體的不可知的命運直到盤踞在這裏的生與死的奧秘,到處都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彷彿這裏就是奧秘之家,它的大本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