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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4)

第二章(4)

戰後情不由己地想要重新捕捉這股潮流,為了求得它的再現和延續,思鄉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強烈。
列車全速駛近莫斯科。迎著車窗一刻也不停地飛快閃過一片片的白攤林和一幢緊接一幢的別墅。狹長的露天站台連同那些到別墅度假的男男女女一閃而過,在列車掀起來的塵霧中彷彿被旋轉木馬帶到另一邊。火車一聲接~聲地拉響汽笛,空曠飄渺的林間迴音攜帶著汽笛聲傳向遠方。
第二個圓周也有著某種新的思念,然而卻是異樣的,同時又是那樣美妙!但這並非自己所熟悉的推陳而出的新意,卻是一種本能的、由現實所決定而又像大地震動那樣來得突然。
談話的內容是從昨天見到的那些怪事開始的。這位邂逅相逢的夥伴講話之顛三倒四,實在令人吃驚。他一會兒滔滔不絕地做著誰也不曾要求的自我介紹,一會兒又毫不在意地提出一連串無需回答的沒有任何意義的問題。
護士安季波娃同樣也是這個圈子裡的新內容,天知道戰爭會把她和她那具有神秘色彩的生活拋向何方,但她與人與事無爭,幾乎對自己的痛苦從不表露,她那沉默儘管令人不解,然而卻又如此強勁有力。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竭力不去愛她,正像他竭力去愛所有的人,更不用說去愛自己的家庭和親人了。
「感謝上帝神力無邊,一定是尤羅奇卡吧?那還用說,就是他,這隻小雄鷹!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可愛的人,總算沒忘了我們這些為你禱告的人,飛回老案來啦。你們還要怎麼樣?啊,還想看什麼?」他譏諷地朝那幾個好奇的過路人說,「走開吧,可敬的先生們。別把眼珠子看得掉出來!」
「莫斯科。」他一邊說著,就走回了包房。「該收拾東西啦。」
「爸爸在家嗎?」
也許當初就是這樣,或者是醫生往日的印象又加上一層後來歲月的經驗,不過事後回想起來,他覺得當時人們一群群地擁擠在市場上並沒有什麼必要,而只不過是出於一種習慣。因為空空如也的貨攤都放下了遮陽的檐板,甚至還上了鎖,況且在這片久已不打掃的骯髒的廣場上,也沒有可以買賣的東西。
在帶有戰前的那種設備的洗臉間里完成了旅途中的激洗以後,醫生回到包房接受了這位頗使人感興趣的旅伴提供的早餐。現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才能更好地對他端詳一番。
「在火車上人家送的。說起來話長,以後再談。你看怎麼樣,把它拿出來放到廚房去?」
看到日瓦戈那種疑問的眼色,他驚訝地大聲說道:
這個青年人有一副不中聽的高嗓子,每當說話的聲音達到最高點后,便又降下來變成帶點金屬味道的假嗓音。還有另一種怪現象:他雖然完全是個俄國人,可是唯獨把「y」這個母音說得很古怪,發出的音軟化得像是法語的「11」,又像是德語里的變母音「u」。除此之外,這個發不準的「y」對他來說也比較困難,要費很大的力氣,尖聲尖氣地才能說出來,比其他的音都要高。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幾乎就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吃了~驚:
「恕我直言,不過您也可以不回答——您同濟布申諾共和國以及它的建立有沒有關係?」
這時,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才看到包房裡的衣鉤上掛著一桿裝在套子里的雙筒獵槍,一條皮革的子彈帶和緊緊地塞滿了禽鳥的狩獵網袋。
另一張紙片是個分成許多欄目的表格,畫著手指按不同方法交疊起來的各種各樣的手勢。這是聾啞人的手語符號。一切立刻就明白了。
「那當然。馬上就讓紐莎腿毛、開膛。聽說到了冬天會有各種可怕的事,要挨餓、受凍。」
日瓦戈進去的那間包房,被小桌上一支滴著油的蠟燭光照得很亮,從稍稍放下一點的窗口吹來的風,使燭焰不住地晃動。
「您聽我說,請等一下,」他不無膽怯地反駁說,「所有這些也許是可能發生的。不過我覺得在我們這一片混亂和破壞的情況下,在步步緊逼的敵人面前,進行這種冒險性的試驗不合時宜。應該讓國家有一段清醒的時間,從一個轉折走向另一個轉變之前要有喘息的機會。需要等待出現某種平靜和秩序,哪怕只是相對的也好。」
「我自己也這麼認為。算了吧,我們是會鬥爭的。絕不會所有的人https://read.99csw•com統統完蛋。看看別的人怎麼辦吧。」
蠟燭的主人是包房裡唯一的一位乘客。他是個淡黃頭髮的年輕人,從修長的雙臂和兩腿來看,身材肯定很高。他那四肢的關節似乎相當鬆散、靈活,彷彿是一件摺疊物品的沒有連結牢靠的部件。這位青年靠窗坐在沙髮長椅上,隨便地向後仰靠著,一看到日瓦戈走了進來,客氣地欠了欠身,由半躺的姿勢改成較為雅觀的端坐。
「哪一個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
醫生還沒有來得及注意這一切,前方的山後已經出現了救世主基督大教堂的輪廓,接著就是它那穹窿形的屋頂、市區的房屋和林立的煙囪。
他所講的關於自己的一大堆情況,都是難以置信的,而且內容毫不連貫。看來他的一大弱點就是喜歡撒點小謊。觀點的極端和對一切公認事理的否定,在他看來無疑是最能說服人的。
「東尼娜!你不是開玩笑吧?你們見到他了?他在哪兒?能不能儘快找到他,現在就去?」
無論醫生如何謝絕,還是無濟於事。「好吧,」他不得木表示同意,「我把它收下,算是送我妻子的一件禮物。」
對革命的忠誠信念和讚賞也在這個圓周之內。這裏所說的革命,指的是中產階級所接受的革命,同時也是一九O五年那些對布洛克無限崇拜的青年學生所賦予的含義。
市場上流通的就是這類來路不明的、沒多大用處的東西,價錢卻隨著在人們手上周轉而上升。
「這太天真啦。」波戈列夫席赫說道,「您所說的破壞,正像您讚不絕口和喜愛的秩序一樣,也是正常現象。這些破壞卻是更廣闊的創造性計劃合乎規律的先行部分。社會發展得還很不夠。應該讓它徹底垮掉,那時候真正的革命政權就會在完全另外的基礎上把它一部分一部分地重新組裝起來。」
由於過去這一個星期發生的種種事件、臨行前心情的波動以及收拾行裝和凌晨就上了車,醫生覺得全身好像散了架一樣。他以為立刻就會沉入夢鄉,於是讓身體躺得更舒適一些。然而事與願違。過度的疲勞驅走了睡意,等到他睡著的時候,已經天將破曉。
「薩申卡怎麼樣?」
「好,好,你只管放心,一切都好。我在信里寫了些蠢話,對不起。這事以後再說吧。你為什麼不拍個電報來呢?過一會兒馬克爾就來給你提東西。啊,我明白了,葉戈羅夫娜沒來開門,你就不放心了,是不是?葉戈羅夫娜到鄉下去了。」
第二天,醫生醒得很晚。已經是十二點鐘了。「侯爵,侯爵!」同車的旅伴壓低了聲音在招呼他那條不住翻身的狗。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奇怪的是,包房裡依舊是他和那個獵手兩個人,路上沒有第三者上車。途經的車站名稱,都是從小時候起就熟悉的。列車已經穿過了卡盧加省,正在向莫斯科省駛去。
戰爭、流血、恐懼以及它帶來的家園淪喪和斯文掃地,這就是新的因素。戰爭的考驗以及從中獲得的精明的生活本領,也是這種新的成分。戰爭把他帶到的這些邊遠小城鎮和接觸的那些人,同樣是新鮮的。革命也是新的因素,當然不是一九O五年前不久大學里談論的那種理想化的革命,而是現在這種誕生於戰爭之中並且帶著血腥氣的士兵們的革命。它在善於駕御這種自發力量的布爾什維克的指引之下,把一切都不放在眼裡。
「先告訴我,全家身體都好嗎?」
「聽說劈柴、水、照明都會沒有。貨幣要取消,供應也要停止。我們又站住了,走吧。你聽我說,人家都誇阿爾巴特街的一個作坊製作的方鐵爐子好。用報紙燒火就能做一頓飯。我已經知道了地址,趁著還沒搶購完,想買一個。」
火柴熄滅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點燃了一支,就著它的光亮第三次重複了一遍所要問的話。
「等一下,你聽我說,還有一件事。是什麼來著?一下子我都給忘了。啊,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來了。」
在他所坐的長椅下面有一堆毛茸茸的碎布之類的東西。這堆東西的一頭突然動了起來,從長椅下面急匆匆地爬出來一條耷拉耳朵的獵狗。它圍著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腳下又聞又看,然後就在包房裡從這一頭到那一頭跑來跑去,幾隻爪子九九藏書靈活地伸來伸去,正像它那位兩腿交換著疊起又放下的高個子的主人一樣。不久,它就聽從主人的吩咐急忙鑽到椅子底下,又變成了先前那種像一團拖布的模樣。
所有這些都令人想起那種重彈的舊調。發表這類激進主義言論的,原本是上個世紀的虛無主義者,稍後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人物,一直延續到不久前他們的那些追隨者,也就是俄國整個受過教育的外省知識界。他們常常要走在首都的前面,這是因為偏遠省份古板正經的作風,更能保存在京城已經陳舊過時的流行觀點。
「不錯,到處都這麼說。方才在車上我看著窗外還在想,有什麼能比家庭的和睦和工作更可貴?除此以外,一切我們都無法掌握。說真的,看起來不少人面臨著不幸。有些人想往南方逃,到高加索去,希望遠走高飛。這可不合我們的習慣。~個男子漢應該能咬緊牙關,和自己的鄉土共命運。我覺得這個道理很明顯。至於你們,另當別論。我多麼希望保護你們躲過這場災難,送你們到更安全的地方,也許到芬蘭去會好~些。不過,我們要是在樓梯上站半個小時,恐怕永遠也到不了樓上。」
「對,一定買。東尼娜,你真聰明!可是科利亞舅舅……科利亞舅舅怎麼辦!你想想看!我簡直安不下心來!」
年輕人講到他在家鄉的時候就開始行獵,自吹是個相當了不起的射手,只不過因為生理缺陷沒有能夠成為~名士兵,否則在戰爭中一定會彈無虛發而出人頭地。
列車駛向月台。車廂里像到了夜間一樣變暗了。這位聾啞人把那隻野鴨遞給醫生,外麵包了半張不知是什麼內容的鉛印傳單。
「隨您的便吧,」獵手毫不遲疑地回答說,「我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人偷。不過最好還是不必關窗。有點悶。」
「這是怎麼回事?」日瓦戈心裏在想,「好像在什麼書里看到過,有這個印象。作為一個醫生,我應該知道,只不過,一時想不起來。大概是大腦方面的某種原因,造成語音上的缺陷。不過,這種啤叫似的聲音太可笑了,讓人無法嚴肅地對待。簡直不可能和他談下去,最好還是爬到鋪上去躺躺吧。」
這個親切而又熟悉的圈子當中,也包括戰前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四年間在俄羅斯的思想界、藝術界以及整個俄國和日瓦戈本人命運中出現的那些新的徵象和預兆。
這位喋喋不休的旅伴自稱在信仰方面是追隨叔父的,無論對生活、政治以及藝術,都是極端主義者。從這番表白當中又讓人嗅到彼堅卡·韋爾霍文斯基的味道,不過並非指那些左的觀點,而只是表現為思想的墮落和大言不慚的浮夸。「他現在一定會標榜自己是未來主義者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這樣想,果然話題就轉到這上面。「現在大概要談體育運動。」醫生繼續提前一步進行猜測。「可能要說起賽馬,或者是滑旱冰,或者是法國式摔跤。」木出所料,話題果然轉到了狩獵上。
「您是從什麼地方…··精允許我……這麼說您知道布拉熱依柯?……有,有關係!當然有。」波戈列夫席赫高興得像放連珠炮似的說,一邊哈哈大笑,整個身子左右擺動起來,兩手用力拍打著膝頭。接下去又是一派胡言亂語。
車夫把車拐到和廣場相通的一條巷子里。~輪落日從後面直射到他們的背上。前面有一輛隆隆行駛的空空的大車,掀起的一股股灰塵被夕陽染成青銅色。
他們提著網籃和皮箱站在人行道中間,擋住了路,行人從他們身邊繞過,從頭到腳地上下打量這兩個人,然後又久久地望著漸漸走遠了的馬車和敞開的大門,等著看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
樹林已經被甩在後面,列車從擁擠的林木當中得到了解脫。一片緩斜的草地從谷底向上延伸到遠方成為寬廣的丘陵地帶。它上面縱向排列著一條條墨綠色的馬鈴薯田城。在草地丘陵頂部馬鈴薯田的盡頭看到的是地窖溫室的玻璃窗。草地的另一側,在賓士的列車尾部方向,一團紫黑色的雲懸在半空。陽光從烏雲後面向四方輻射開來,落在溫室的玻璃窗上,燃起耀眼的光芒。
車窗開了一半。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於是划著了一根火柴,想看看這位同伴是怎麼回事,也許從包房裡出去了,或read.99csw•com者更有可能是已經睡著了。
突然,從雲層里斜飄著灑下一陣晴日陣雨,陽光下可以看到閃爍的雨滴。急驟的陣雨的節拍正好和前進的列車輪聲、車身的震顫相吻合,似乎是要竭盡全力地趕上,唯恐落後。
三年間的各種變化,失去音訊和各處轉移,戰爭,革命,腦震蕩,槍擊,種種死亡和毀滅的場面,被炸毀的橋樑,破壞后的瓦礫和大火——所有這一切霎時都化為毫無內容的巨大空虛。長期的隔絕之後頭一件真實的事就是在這列車上令人心蕩神馳地一步步接近自己的家,那是地上的每一塊小石子都無限珍貴的、至今還完好無缺地留在世上的自己的家。來到親人面前,返回家園和重新生存,這就是以往的生活和遭遇,就是探險者的追求,也就是藝術的真諦。
「妻子!妻子!給妻子的禮物。」波戈列夫席赫興高采烈地重複著,似乎是生平第一次聽到這個字眼,同時扭動全身哈哈地大笑,讓從座位下面跳出來的「侯爵」也分享他的快樂。
醫生果然就這樣做了。他在上鋪安頓好以後,年輕人就問是不是把蠟燭吹滅,木然也許會影響他休息。醫生感謝地表示同意。這位同車的旅伴把蠟燭熄掉,周圍變得一片漆黑。
「拿去吧,」他說。「留個紀念。和您相處這一整天,我非常快活。」
此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出奇地喜歡講話而且好動。他之喜好講話主要還不是為了交談和溝通思想,而是在舌頭動作和吐字發聲本身。他邊說邊像坐在彈簧上一樣全身上下顛動著,無理由地哈哈大笑,同時由於感到滿足而飛快地搓動雙手,如果覺得這還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就用兩個手掌敲打膝頭,笑得流出眼淚。
「怎麼?莫非您沒注意到?我以為您已經看出了我的缺陷。」
同伴沒有回答。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大聲問了一次,那人還是毫無反應。
「昨天彎(晚)上我就打到了一些亞(鴨)子。」
他非常健談,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急不可待地同醫生攀談起來,說話時,兩隻眼睛始終緊緊地盯著醫生的嘴。
「你那紙卷里露出來的是什麼?嘴像鳥,腦袋像鴨子。真好看!野鴨子!從哪兒來的?簡直不可思議!這在當前就算是一筆財產!」
「你看,就這麼回事,從瑞士繞道去倫敦,然後經過芬蘭。」
「那麼你說說看,什麼時候他清醒過?算啦,讓他見鬼去吧。我擔心薩申卡恐怕又沒睡著。要不是鐵路上流行這種傷寒病……
馬克爾把東西拿到屋裡,砰的一聲把前門關上,接著就放低聲音十分肯定地說:
「你好,馬克爾,讓咱們擁抱一下。你這個古怪人,幹嗎穿背心。怎麼樣,有什麼新鮮事兒和好消息?妻子和女兒們都好嗎?」
「你們把房子讓出去,做得太好了。我工作的那個醫院也是設在一幢貴族家的住宅里。樓上樓下一排排望不到頭的門對門的房間,還保留了一部分鑲木地板。養在木桶里的棕桐,支支楞楞的枝葉晚上從病床上看去就像一個個幽靈。那些從火線下來的見過世面的傷員都覺得害怕,做夢還會喊起來。當然,他們的神志也不太正常,受過震傷。結果,不得不把這些樹搬出去。我想說的是,有錢人家的生活當中的確有些不健全的東西,多餘的東西簡直數也數不清。比如家裡那些多餘的傢具和房間,多餘的細膩的情感,多餘的表達方式。住得擠一點兒,這太好了。木過還不行,應該再擠一點兒。」
人們買賣的凈是些簡單實用的東西:定量配給的、很快就變硬的麵包頭,用嘴咬過的德濕、骯髒的糖塊,從一整包切成一半又一半的只有幾兩重的馬合煙草。
莫斯科宿營地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在發脾氣,這你也聽見了。她總是這樣。她常說,馬克爾,你從裡到外都一片漆黑,簡直像是煙囪里的油煙子。她還說,你現在也不是小孩子了,就算是一條小獅子狗或者哈巴狗,也該通人性了。當然,這麼說也木一定對,尤羅奇卡,信不信由你,可是只有知情人才見過那本書,一個了不起的共濟會會員寫的,整整壓了一百四十年不得見天日。可是我覺得目前我們是被出賣了,尤羅奇卡,你難道還木明白,一個小錢、一撮鼻煙都不值地就把我們賣了。你看,安read•99csw•com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又不讓我說話,在那兒擺手哪。」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心裏覺得很不是滋味,於是就走到過道里。
最後,他們終於超過了擋在前面的大車,於是加快了速度。讓醫生覺得奇怪的是,大路和人行道上處處都可以看到一堆堆從房屋和圍牆上扯下來的舊報紙和廣告。風把它們吹到一邊,馬蹄、車輪和來往的行人又把它們踩到另一邊。
把他從什麼地方來並且在哪一帶打過獵的情況在心裏盤算過以後,醫生就問:
「當然要擺手。好了,好了,把東西放在地板上,謝謝,馬克爾,開步走吧。需要的話,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會喊你的。」
一個圓周的內容是對東尼娜、家庭和過去的生活的思念,想的是那充滿詩情、虔誠而聖潔的日子。醫生對這種生活感到驚喜,切盼它能完整無缺地保存下來,如今在這夜間飛馳的列車上,急不可耐地想要重新投入闊別兩年的它的懷抱。
他於是從衣袋裡拿出兩張紙片給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看。一張是他的名片。他原來是複姓,全稱是馬克西姆·阿里斯塔爾霍維奇·克林佐夫一波戈列夫席赫,但他要求簡稱為波戈列夫席赫,表示對同樣如此自稱的他的叔父的尊重。
「總算把他擺脫了。你要信他的話就只管信好了。純粹是演戲,在別人面前總裝出痴獃的樣子,可是自己偷偷地磨刀以備萬一。只不過還沒決定要對著誰,這個假裝可憐的人!」
這時候,馬克爾從大門口朝這對年輕的主人跑過來。他身穿印花布襯衣,外面套了一件背心,手裡拿著一項園丁帽,一邊跑一邊喊:
「我想沒有。路上坐的車很舒服,跟戰前一樣。不過還是要洗一洗,稍微洗~下,用不了多長時間,以後再好好洗。你要上哪兒去?怎麼不從客廳穿過去?你們現在走另一道樓梯?」
「你瘦了,但顯得多麼年輕苗條啊!我馬上把車夫打發走。」
「真沒料到!」日瓦戈心裏思忖著。「看來是個怪人,只能在有亮光的時候講話。你看他現在的發音多清楚,一點錯誤也沒有了!莫名其妙!」
「要不要給您關立窗子?」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問道,「您不怕小偷嗎?」
這列有特殊任務而不為人知的客車,行駛的速度相當快,短暫停車時還設置了警戒。車廂里幾乎是空蕩蕩的。
當馬車載著醫生和行李吃力地一步步從斯摩棱斯克車站擁擠的人群中擠出來的時候,卻已是日近黃昏了。
波戈列夫席赫以一個先知者的心安理得的語調,斷定不久就會發生一場毀滅性的社會震蕩。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內心也同意這可能是難以避免的,但是這個不招人喜歡的小青年不緊不慢地做出這種預言時表現的目空~切的鎮定自若,破壞了他的想法。
「東尼娜!這不可能!怎麼來的?」
「馬克爾,我可要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面前告你的狀。尤羅奇卡,他總是這樣,凈說傻裡傻氣的話,簡直讓我受不了。大概是衝著你才這麼賣力氣,想讓你滿意。不過,他自己也有心裏的打算。住口吧,馬克爾,不用辯白了。馬克爾,你真是個不開竅的人,該變得聰明點兒啦。你大概還沒同那些小攤販混在一起吧。」
這個年輕人談到他是一個知名的革命家的侄子,而父母卻是堅決的頑固分子,用他的話說就是死硬派。他們在離前線木遠的某地有一片相當可觀的領地。年輕人就是在那裡長大的。父母和叔父一向針鋒相對,但叔父不念舊惡,如今正是靠他的影響才使他們免去了許多麻煩。
「真是急性子!他住在城外一個熟人的別墅里。他答應後天就回來。他變得很厲害,你會失望的。中途他在彼得堡逗留了一陣子,受了布爾什維克的影響。爸爸和他爭得面紅耳赤。真的,咱們為什麼走一走停一停?走吧。看來你也聽說今後的情形不妙,凈是困難、危險和本知數曖?」
「信上不是寫了嘛。一天到晚都在區杜馬,當了主席。這你就可以明白啦。付了車錢沒有?馬克爾!馬克爾!」
一路都靜靜地坐在狹小的包房裡,所以覺得只有火車在行駛,而時間是停滯的,現在最多也不過剛到中午。
在這樣的時刻,究竟是什麼迫使夜間的樹影婆婆舞動和相互點頭致意,究竟它們彼此之間通過夢中沉甸甸的葉九九藏書子低聲傾訴些什麼,都變得可以理解了。這原來就是在上面的卧鋪輾轉反側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所思考的,是關於越來越廣泛地席捲整個俄國的信息,是關於革命及其面臨的不祥而艱難的時刻,關於這場革命可能取得的偉大結局。
過了幾條橫巷不久,在兩條街的拐角上出現了自家的那幢房子。車夫停了車。
他彷彿覺得當時還看到衣帽整齊、上了年紀的男男女女蜷縮著瘦削的身體站在人行道上,用隱含責備的目光迎送著身邊往來的行人,向他們兜售無人問津的、誰也不需要的東西:人造的假花、帶玻璃蓋和汽哨的煮咖啡用的圓形酒精爐、黑色細紗的晚裝和已經撤銷的政府機關的制服。
「上帝保佑,挺好。他剛剛睡醒。你要不是才從外邊回來,現在就可以去看他。」
這些天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突然第一次完全明白了是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以及一兩個小時以後迎接他的是什麼。
「葉戈羅夫娜搞麵粉去了。別的傭人都辭退了。現在只用了一個新女僕,她叫紐莎,你不認識,是個姑娘,讓她照看薩申卡,另外就沒人了。所有的熟人我都打了招呼,說是你該到了,大家都焦急地盼著。戈爾東,還有杜多羅夫,所有的人。」
在這之前的漫長時間里,無論在他腦際一幕幕湧現的種種思緒多麼紛繁雜亂,實際上只是構成兩個時分時合、糾纏不開的圓周。
偶爾從黑夜的深處向車站傳來磷餅的馬車聲。這時,人們的話語、車輪的響動和樹木的沙沙聲便交織在一起了。
你身上沒有虱子吧?」
然而都不是,那人睜大眼睛依舊坐在原地,微笑地看著從上面俯下身來的醫生。
波戈列夫席赫談到,布拉熱依柯使他有了一個借口。濟市申諾不過是表現他個人想法的一個無所謂的地點。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難於自始至終地注意聽他的敘述。波戈列夫席赫的空論一半是無政府主義的設想,另一半完全是一個狩獵者的信口開河。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四輪輕便馬車上下來的時候,感到呼吸急促,心口怦怦跳,急忙向大門走去,按響了門鈴。鈴聲沒有得到任何反應,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於是又按了一次。當這次又毫無結果的時候,他越來越感到不安,就用很短的間隔一次又一次地接著門鈴,直到隨著向一側打開的大門,看見把手伸開支在門上的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為止。由於出乎意料,剎那間兩個人都呆住了,誰也沒有聽到對方的驚叫。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手扶著敞開的門,張開雙手讓他擁抱,這才使他們擺脫了木獃獃的狀態。兩個人像發瘋似的一下子撲到一起。過了一會兒,他們同時開了口,彼此打斷對方的話頭。
這青年原來是個獵人。
波戈列夫席赫原來是加爾特曼或者奧斯特羅格拉茨基學派的一個罕見的有才能的學生,他以不可思議的完美程度不靠聽覺而僅憑視覺來根據教師喉部肌肉的動作學會了說話,並且同樣能理解對方的話。
火車正在全速前進。從放下的車窗迎面吹來的風掀亂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鬢髮。夜間停車的各個小站,重複著日間同樣的景象,嘈雜的人群伴隨著籟籟作響的柞樹。
波戈列夫席赫一下子跳起來,在狩獵袋裡翻了翻,拿出一隻最大的鴨子。
「啊,對啦,你還不知道呢。我和爸爸想了又想,還是把樓下的一部分讓給了農學院。不然冬天自己連暖氣都燒不過來。樓上也太空,還提出來再讓給他們一部分,暫時還沒接受。他們在這兒安置的是研究室、植物標本和選出來的種子。就是別養老鼠,種子倒無所謂。不過他們把房間保持得不整潔。現在都把房間叫居住面積。往這邊來,這邊來。看你多笨!從後邊的小樓梯繞過去。明白了嗎?跟我來,我帶路。」
「沒什麼可說的,都長得挺好,謝謝您的關心。至於說新鮮事嘛,你在外邊干大事,可我們也沒閑著打瞌睡。如今到處都弄得又臟又亂,叫人噁心,簡直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街道不打掃,房頂不修繕,從沒油飾粉刷過,真像吃齋茹素的一樣,一乾二淨,一絲一毫分外的東西也沒有。」
「唉,你也是太過分了!依我看,他只不過是喝多了,所以才這麼扭怩做作,沒什麼了不起的。」
「科利亞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