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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5)

第二章(5)

「你好,東尼娜。你好,薩漢奇卡。不管怎麼說也是不像話,你們說是不是?到處都聽人說他回來了,全莫斯科都談論這事,可是從你們這兒我最後才知道。見你們的鬼去吧。顯然我不配知道。他在哪兒,這個讓大家左盼右盼的人?請讓我過去。圍得像堵牆似的。啊,你好!好樣兒的,真是好樣兒的。我讀過了。雖然一點也不懂,可是也感覺到真有才氣。這是明擺著的。您好,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我馬上就回到你這兒來,尤羅奇卡。我有話要專門找你好好談一談。你們好,年輕的小夥子們。啊,你也在這兒,戈戈奇卡?鵝呀,鵝呀,嘎、嘎、嘎,你想吃,是吧?」
「怎麼回事?已經到時候了。」
在社多羅夫到來以前,他給大家講的就是自認為可笑的杜多羅夫的婚事。這在朋友們當中已經有所傳聞,不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還不知道。
「簡直是可怕,您都走到什麼地步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您的那個米羅什卡,簡直是坑人!再加上那位利季亞·波克利。」
在此後的幾天里,他才領悟自己是多麼孤獨。他並不責怪任何人。顯然,這是他自己希望並且爭取得到的。
「我知道這個地方。就在謝列布良內和莫爾昌諾夫斯卡之間,對不對?我從那兒路過,總有些意外的發現。要麼是碰上一二十年沒見過面的熟人,要麼是找到點什麼東西,據說在拐角的地方還有搶劫的事。這也不奇怪,那裡四通八達。到斯摩棱斯克那些殘留下來的黑窩去的路,到處都是。搶了東西再扒衣服,然後逃之夭夭,你連個影子也找不到。」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早就對他說過正在考慮這個問題,但是因為大家爭論得厲害,社多羅夫並沒有聽清,所以過了一會兒,他又問:
「謝謝,謝謝。我理解你們的感情,可是我擔當不起。不要因為擔心今後不會再有更強烈的愛的機會,就這樣匆忙而毫無保留地放任這種感情。」
「我也認為,俄羅斯註定會是爭取社會主義統治的第一個國家。當這件事成為現實的時候,它會使我們在很長時期內悵然若失,一旦清醒之後,也就永遠不能追回已經喪失的那一半的記憶。我們將會忘記許多事件的發生孰先孰后,也不再為這空前的變化尋求解釋。已經確立的制度就像大地上的森林或者天空的雲絮那樣把我們團團圍住,無所不在地受它的包圍。沒有任何其他的結局。」
在醫院里除了直接的職責以外,院長還讓他管理一般的統計報表。他看過各式各樣的調查表、意見書和表格,填寫著應有盡有的要求嚴格的申報材料。死亡率,患者的增加數字,職工的財產狀況,公民意識和參加選舉的程度,燃料、食品、藥物短缺的情況,所有這些都是中央統計局關心的,都要求作出回答。
「而且千真萬確,完全來自生活本身。您想的是什麼?」
「在這個過程中,就像我們在戰場上一樣,你們也會覺得生命大概已經停止,屬於個人的一切都將結束,除了殘殺和死亡以外,世界上再沒有別的東西;如果我們還能活到可以把當時的情況記錄下來並且看到這些回憶錄的時候,我們肯定會認識到,在這五年或十年當中的感受,遠遠勝過整整一個世紀。
小巷裡響起一片散去的人們的話語聲。他們還都像方才在屋子裡一樣繼續高談闊論地議論著什麼。人聲逐漸遠去,一點一點地消失沉寂下來。
「煙筒裝得不對。插到爐子上的地方應該糊住,那才正好把煙從氣眼拔出去。」
雷雨使整個充滿煙草霧氣的房間有了清新的氣息。突然,生活的所有組成部分,水和空氣、歡樂的願望、大地和天空,都像電的激發一樣讓人可以感覺到了。
由於差錯,社多羅夫被征去當兵。在服役和等待把問題搞清楚這段時間,又因為粗心大意和在街上不向上級敬禮,他大部分時間乾的是懲罰性的勤務。解除兵役以後的很長時期,只要一看到軍官,他的手便不由自主地還要舉起來,兩眼發花,彷彿到處都是閃亮的肩章。
「找治蟲子的幹什麼?」醫生說。「我們那兒沒有臭蟲。」
生火的失敗破壞了禮拜天的計劃。大家原希望在天黑前把必需的事做完,到晚間就空閑了,但現在都落了空。午飯推遲了,想用熱水洗洗頭和做點其他事的打算也都辦不到。『煙很快就冒得讓人沒法呼吸,大風把煙倒灌到屋子裡。房間里瀰漫著煙熏的黑霧,如同神話中的死沉沉的林妖。
「那還用說!肯定能過冬,毫無疑問。你想得真周到,好樣兒的。你想到沒有,為了表示採納你這個方案,把那隻鴨子燒好,請科利亞舅舅一起來慶賀我們喬遷。」
「您讀過《戰爭與和平》和《脊柱橫笛碑沒有?」
「窗縫膩好了嗎?」解剖室主任問。
戈爾東拿來的酒精是盛在一個藥房用的帶磨口瓶塞的玻璃瓶里。當時,酒精是投機小販最喜歡使用的一種交換手段。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牢牢地把瓶子掌握在手裡,根據需要滲上水,分成幾小份,隨著情緒的變化有時調製得酒性過烈,有時又過淡。原來,通過酒液的變化而使人產生不均勻的醉意,效果要比烈性酒和度數穩定的酒的作用更大。這同樣也令人懊喪。
這次晚間聚會快結束的時候,舒拉·施萊辛格終於忍不住開始了抨擊性的談話,而大家的情緒正好也處於昂奮狀態,於是爭先恐後地大聲喊叫起來。從中學時期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就以「您」相稱的因諾肯季,這時一連幾次地問他:
「可是不知道他本人現在在什麼地方。這人到處找營生。夏天曾經見到過兩次,也到醫院里來過。如今可能是在哪個鄉下安排新的生活。他就是您經常在城裡的林陰路和火車上看到的布爾什維克派士兵當中的那種人。您不想聽個究竟嗎?比如說這個塔拉修克?那就聽聽吧。這人是個多面手,幹什麼都不會出紙漏。只要他一著手,事情就順當。戰爭時期他也是這樣。對於打仗,他也像對待一種手藝那樣用心。結果成了一名出色的射手。無論是在塹壕里還是在哨位上,眼光的銳利和手上的功夫都叭叭叫。他得的所有的獎章都不是因為勇猛,而是由於戰鬥中準確無誤地執行任務。您看,就是這麼個人物。任何事情都能激起他的滿腔熱情,對打仗也有感情。他看出武器的力量對他很有吸引力。自己也想成為一股力量。人一旦武裝起來,就不同凡響。要是在過去,弓箭手往往就會變成綠林好漢。現在要想從他手裡奪掉https://read.99csw.com武器,您試試看。要是突然喊上一聲『掉轉槍口』之類的口令,他就會把刺刀轉過來。整個故事給您講完了,這也是全部的馬克思主義。」
他已經覺察到自己在莫斯科只是個過客,也不想拋棄這種感覺。他會不會認為彼得堡或者另外什麼地方才是自己的家,始終是個不解之謎。他安於扮演一個政治上能言善辯、社會上有迷人勉力的角色。也許,在他的想象中,莫斯科也會開放一些政治沙龍,就像在巴黎的國民議會開始之前羅蘭夫人家裡舉行的那種沙龍。
醫生打開箱子,想從裡邊找出刮臉用具。窗口對面的教堂鐘樓的柱子當中,高懸起一輪明亮的圓月。月光灑在放在箱子裏面的衣服、書和漱洗用具上,房間彷彿被照成另一種樣子,醫生這時卻認出了它。
對他來說,在莫斯科最主要的新鮮事兒就是這個男孩。薩申卡剛一落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就被徵召入伍了。關於兒子他能知道些什麼?
他於是朝薩申卡的房間走去。
每逢從舊馬廄街拐角上的俄國醫師協會的藥房附近穿過阿爾巴特街的時候,他最經常看到的就是這一片天空和過往的行人。
醫生在這兒站了一會兒,想起了這些,然後才到樓下的前室去取網籃。
從早起就開始生火,不住地冒煙。對如何生火一無所知的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不斷給紐莎出些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幫倒忙的主意,而後者已經讓這些潮濕得點不著的劈柴弄得狼狽不堪。醫生看到這些,而且知道應該怎麼辦,就試著要插手,可是妻子一聲不響地扶住他的肩膀,邊送他走出房間邊說:
「哇,哇!」小傢伙們的哭聲都是一個調子,幾乎不帶任何情感成分,似乎是在完成應盡的責任。不過,在這齊唱當中有一個嗓音比較突出。他同樣是「哇、哇」地哭喊,同樣讓人聽不出有什麼痛苦,不過好像並非出於本能,而是帶著某種蓄意把聲音降低的成分,頗有點陰鬱和木大友善。
啊,不過他們見面之後最初一段時間想的並不是這個,也不是出於這個原因才哭著緊緊擁抱在一起,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急切、熱烈的談話常常陷於停頓。這是由家族的親緣關係連接著的兩個具有創造力的個性的相逢,儘管往事的雲煙再度升起而又獲得了活力,種種回憶紛至沓來,分別期間發生的一樁樁的事也浮現在眼前,但是只要話題一轉到主要方面,接觸到具有創業精神的人都熟悉的事情上,兩人之間除了唯一的親緣關係以外的一切聯繫都消失了,舅舅和外甥的身份隱退了,年齡的差距不見了,剩下來的只有彼此幾乎相當的氣質、能力和基本信念。
飯店給人留下的印象只木過是一幢逃走的經理人員所拋棄的黃顏色的房屋。裏面空空如也,雜亂無章,樓梯和走廊偶爾才有人收拾一下。
「咱們有什麼可爭論的?這些道理根本值不得論證。這是起碼的常識。多少世紀以來,基本的人民群眾的生存簡直不可思議。可以拿任何一本歷史教科書來看一看,不管叫作封建主義還是農奴制,叫作資本主義還是工場化的工業,這種制度本身的不合理和不公正老早就被發現了,早就在準備著可以把人民引向光明、使一切都各得其所的變革。
「我把教堂的更夫給您派來。他搞木柴有門路,能把籬笆牆拆了當柴燒。不過事先提醒您注意,應該跟他講價錢。他漫天要價。或者我把治蟲子的老太婆找來。」
「燈光也太暗啦。難怪都把路燈叫作紫斑。真是恰到好處。」
邊的衛戍部隊的士兵採取了軍事行動。到處都有衝突,起義的據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並沒有猜錯。後來知道當時正是薩申卡在哭。這是他對兒子所了解的頭一樁事。
「好主意。我還可以讓戈爾東拿點酒精來。他能從一個實驗室里弄到。現在你看,這就是我說的那個房間。我挑選的,你覺得怎麼樣?把皮箱放到地板上,下樓去把網籃拿上來。除了舅舅和戈爾東之外,還可以把因諾肯季和舒拉·施萊辛格也請來。不反對吧?咱們的洗臉間在哪兒,還沒忘記吧?到那兒去用消毒水洗一洗。我到薩申卡那兒去看看,讓紐莎到樓下去。什麼時候能看他,我再喊你。」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經決定給兒子取名為亞歷山大,以紀念自己的岳父。不知為什麼,他當時就認定自己的兒子一定是這麼個哭法,而且臉上還伴隨著預示一個人未來性格和命運的表情。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想象中,哭聲本身就包含著亞歷山大這個名字的聲音成分。
告別的時候,拉開了窗帷,敞開了窗。晨爆帶了一點淡黃色,濕涌浪的天空飄浮著污濁的土褐色的雲團。「方才我們高談闊論的時候,肯定是下了一場雷陣雨。」有人這麼說。「我到這兒來的路上就趕上了雨,好不容易才走到。」舒拉·施萊辛格證實道。
當然,聚會的中心人物還是舅舅。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說錯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並沒有到別墅去。外甥到家的那天他就回到城裡。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經見過他兩三次,兩個人說也說夠了,笑也笑夠了。
叫奧,油,東漢奇卡,這可太好啦!爐子一下子就能著起來。糟糕的是,我既看不到油,也看不到火。」
他們下樓來到門房,穿上外衣,然後走到街上。
「我可是已經回答您了,因諾肯季。沒聽清楚是您的過錯。好吧,就依著你,我再說一遍。我一向喜歡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這好像是陽思妥耶夫斯基的某種繼續。更確切一點說,整個作品彷彿是由他創造的某一個年輕有為的人物所寫成的一部抒情詩,比如說伊波利特·拉斯科利尼科夫,或者《少年》里的主人公。天才的力量簡直所向披靡!這真是一語道破,說得多麼斬釘截鐵和直截了當!不過,最主要的還是他把這一切都那麼勇敢地一下子甩到社會的臉上,拋到更遙遠的宇宙空間!」
要不是還有日常的生活瑣事、勞動和操心忙碌,他可能會神智失常。妻子、孩子和必須掙錢,就是他的救星——迫切的、恭順的事,日常生活,職務,給病人看病。
醫生用附近阿爾巴特街藥房的電話叫來了派到聖十字醫院趕馬車的老頭,把這不知名的人送到醫院。
「哦,哦,」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輕聲地責怪他,「不許這樣,薩申卡。爸爸會想,薩沙不好,是個壞孩子。來,讓人看看你會不會親,親親爸爸。別哭啦,有什麼可哭的,傻九*九*藏*書孩子。」
他於是走到另一扇窗前去擺弄自己的那些瓶瓶罐罐和藥劑。天色逐漸暗下去。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他重新回到自己先前的醫院上班。儘管聖十字會已經解散,但醫院仍舊照老習慣叫聖十字醫院。因為目前還沒有找到一個恰當的名稱。
據說,他在瑞士還有一位新的年輕女伴以及未了的事務和尚未脫稿的著作,這次只不過暫時投入祖國沸騰的漩渦,以後如果能完好無損地脫身出來,他還是要返回阿爾卑斯山腳下。
「您的波普利和米羅什卡之流,都是昧良心的人。他們說的是~個樣,做的又是一個樣。這難道合乎邏輯?言行毫無一致可言。對了,請等一下,我現在就證明給您看。」
薩申卡讓這個陌生的、沒有刮臉的大人走到跟前,也許是由於後者驚嚇和觸碰了他,所以當後者剛朝他彎下身的時候,這孩子猛地從床上站起來,抓住媽媽的短上衣,惡狠狠地照他臉上打了一巴掌。薩申卡對自己的勇敢也害了怕,立刻撲到母親懷裡,把臉用衣服擋住,大聲哭起來,孩子氣的辛酸痛苦的眼淚奪眶而出。
專心在寫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沒有回答。
「再干一會兒,二十分鐘。」
按照事先的打算,準備了野鴨和酒精的晚餐聚會在他回來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如期舉行了。在這之前,他已經同所有被邀請的人都見了面,所以,這天晚上不能說是他們的初次會見。
那段時間,他無論做什麼都不順當,出了種種差錯和紙漏。正是處於這種情況,他大概是在伏爾加河的一個碼頭上遇見了兩個姑娘。她們是兩姐妹,和他等的是同一條船。也許是因為周圍有數不清的軍人走來走去而引起精神恍惚,同時又勾起了當兵的時候和敬禮有關的感受,他看都沒有看仔細就愛上了那位年輕的妹妹,匆匆忙忙地向她求了婚。「有意思吧,是木是?」戈爾東不止一次地問大家。說到這裏,他不得不草草結束這段描述,因為門外傳來了故事主人公的聲音。杜多羅夫走進房間。
在下面的廚房裡,靦腆的、怯生生的紐莎姑娘蹲在灶前,在攤開的一張報紙上收拾那隻野鴨。一看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手裡提著很重的東西,她的臉一下子漲紅了,麻利地站起身,一面拂掉沾在圍裙上的鴨毛,招呼了一聲就要去幫忙。但是醫生謝絕了她的好意,說他自己可以把籃子拿上去。
燃著了的木柴迸出火焰,僻僻啪啪地響著。小爐子像是被旺盛的火嗆得不住喘息。鐵皮爐膛上出現了一圈圈熾熱的斑點,彷彿是肺結核病人臉上的紅潮。屋子裡的煙變得稀薄了,最後終於消失得乾乾淨淨。
「時間真不早啦,」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說道,「我們去睡吧。世界上所有的人當中,我愛的只有你和爸爸。」
「可以來啦,尤拉!」
周圍全是些不可靠的指望和不著邊際的高談闊論。平庸乏味的日常生活還在一瘸一拐地掙扎著,勉強按照老習慣朝著什麼方向走下去。不過,醫生看到的生活是未經渲染的。生活的判決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看到自己和自己的環境是註定要完蛋的。面臨的考驗甚至可能就是毀滅。他剩下的屈指可數的日子就在眼前一天天地消融下去。
這是空出來的去世的安娜·伊萬諾夫娜的儲藏室。過去她把壞桌椅和沒用的過時的雜物都放在這兒。這裏還存放著她家族的文件,有幾隻大木箱是夏天盛放冬季用品的。死者在世的時候,屋裡四處的東西堆得幾乎碰到天花板,而且一般是不讓人隨便進來的。不過在幾個大的節日,孩子們來做客的時候,允許他們在樓上到處玩耍,也把這個房間的門打開。孩子們就在這兒玩捉強盜遊戲,躲在桌子下面,用燒焦的軟木塞把臉塗黑,仿照假面舞會的樣子化裝。
這時,彷彿從氣窗吹來的一股風,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飛快地跑進來對大家說:
「你們不是在這兒又吃又喝嗎?我也決不落後。喂,先生們,先生們。你們簡直一無所知,什麼都不了解!世界上在發生什麼情況!在發生什麼事!你們應該到任何一個真正的基層集會上去看看,撇開書本去會會那些實實在在的工人和士兵。可以在那裡把你們反對把戰爭打到最後勝利的主張提出來試試看。那兒的人一定會給你們點厲害看!我剛剛聽過一個水兵的發言。尤羅奇卡,要是你就一定會發瘋!那感情多麼熱烈!邏輯多麼嚴整!」
在空蕩蕩而且仍然昏暗的巷子里,樹上殘存的雨水滴落聲夾雜著被雨淋濕的麻雀堅韌不拔的調脈。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留著經過修剪的小鬍鬚,上唇稍稍超出下唇。他胸前系的蝴蝶式領結也這樣稍稍向前凸起。嘴唇和領結之間有某種共同之處,使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增添了幾分更加動人的、可親的稚氣。
「對不起,木過總還得是科捷利。」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很有耐心地堅持著。他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進行著這樣的交談: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非常愛聽岳父講話。他喜愛這種十分熟悉的老式莫斯科腔,尾聲拖得比較長,帶點輕輕的鼻音,同時也和格羅梅科家族的人一樣,卷百音和木捲舌音分不大清。
在他身上發生的是相反的變化。先前一個不穩重的、任性的輕浮人,變成了一個神情專註的學者。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的安詳、冷漠,談到政治話題時用的那種玩世不恭的口氣,都使他感到吃驚。他那自我克制的本領已經超過了俄國現實的可能。在這點上,恰好表現出他這個外來人的特徵。這個特點太引人注目,顯得不合時宜而且令人感到不自在。
當然,與周圍發生的巨大變化相比,他顯得黯然失色。一系列事件都把他甩到了一邊。不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絲毫不想用這種尺度去衡量他。
「您是不是讀過《脊柱橫笛》和《人》?」
「您也知道,對舊的只做部分修補是行不通的,需要根本破除。也許這會招來整個建築的垮台。那又怎麼樣?難道因為這很可怕,就該做的都不做,該發生的都不讓它發生?這隻是個時間問題。這個道理能推翻嗎?」
這就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不過,後來醫生又在社交場合見過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幾次,和其他人在一起,他的表現卻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
「街上開了火。支持臨時政府的主官生和站在布爾什維克一
斑白的頭髮給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增添了風采,一套國外縫製的衣服非常合身。在他那個年齡來說,他看上去還九*九*藏*書很年輕,還是個美男子。
最後這個驚嘆句是針對格羅梅科家那位勉強算得上的遠親戈戈奇卡說的,此人最看重的是新露頭的勢力,由於他愚蠢可笑,大家都叫他阿庫利卡,又因為他身材瘦長,又被人叫作「絛蟲」。
新鮮空氣從氣窗奪路而入,擺動著的窗帘向上飄了起來。從寫字檯上飛走了幾張紙。風把遠處的一扇門砰的一聲關上,在各個角落裡迴旋,像貓捉老鼠似的追趕殘存的煙霧。
「那就是沒找准煙道,排到風道里了。也許是進了通風口。唉,塔拉修克不在!您只好忍耐一陣吧。這也非一日之功。生爐子這事可比不得您彈鋼琴。劈柴準備了嗎?」
近十年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始終還沒有機會,這樣與自己的思想合拍地評論一個作家的扭力和創作使命的實質,自己也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感到適得其所。另一方面,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也一向沒有聽到過如此透徹、精闢的意見,這一番如雷貫耳的分析的確使他折服。
但是他自己也很沮喪,從屋子裡出去的時候,懷著某種不祥的預感。
現在的兒童室就是早先他和東尼啞學習的地方。睡在小床上的男孩子,原來並不像照片上那樣漂亮,不過他活脫脫就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去世的母親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比她身後留下來的所有肖像更酷似。
他開始翻找一本登載了自相矛盾的文章的刊物,推推拉拉地把寫字檯的抽屜弄得很響,似乎要用這種聲音激發辭藻。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用不滿的口氣責備他說:
「先生們……我想……米沙!戈戈奇卡!……這怎麼辦,東尼娜,他們都不聽?先生們,讓我談幾句。聞所未聞的、史無前例的事件正在逼近。在它還沒有降臨到我們頭上以前,對你們各位提一點希望。當它到來的時候,願上帝保佑我們大家彼此不要失掉聯繫,也不要灰心喪氣。戈戈奇卡,你先別忙著喊萬歲。我還沒說完哪。角落裡的請別講話,用心聽聽吧。
「那還用說!人家是海德堡大學的哲學博士。爐子怎麼樣?」
城市裡的人是無助的,彷彿一群孩子面對日益迫近的毫無所知的未來,後者在自己前進的路上推翻了所有既定的習慣,身後留下來的是一片空虛,儘管它本身也是城市的產兒,是由市民所創造的。
「唉,塔拉修克不在。」解剖室主任接著又說。「那真是個難得的人。能夠修鞋,還會修鍾錶。什麼都能幹,世上沒有辦不到的事。是該膩窗戶啦,該自己動手了。」
需要作禦寒的準備,也要儲存食物和劈柴。但是在這唯物主義歡慶勝利的日子里,物質變成了概念,糧食和燃料問題代替了食物和劈柴。
客人們同樣有了種種不愉快的思緒。戈爾東的情緒還不錯。他吃力地動著腦筋,憂鬱而又不連貫地闡述自己的思想。他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最好的朋友。在中學的時候,大家都很喜歡他。
他擁護布爾什維克,常常提起兩個左派社會革命黨人的名字,引為知己。其中一位是新聞記者,筆名米羅什卡·波莫爾;另一位是政治評論專欄作家,筆名西爾維亞·科捷利。
映照在主治醫師辦公室的,正是早早銜山的秋田陽光。它是那樣鮮明,有著琉璃般的光潔和潤澤,彷彿是成熟的白漿蘋果。
「反正都一樣,不論是波克利還是波普利,名字不說明問題。」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對他的進一步了解,是根據寄到前線的信里附的照片。在那上邊看到的是個活潑可愛的胖小子,頭很大,撅著小嘴,叉開兩腿站在鋪開的毯子上,兩隻小手向上舉著,彷彿是在做蹲跳動作。那時他剛一周歲,剛學走路,如今已經滿了兩歲,開始學說話了。
少年時期由於參与一次政治犯的逃亡被中學開除以後,有一段時間他在幾個藝術學校之間轉來轉去,最後終於被嚴肅的專業吸引住了。杜多羅夫在戰爭年代才從大學畢業,比同伴們都晚多了,然後就留在俄國史和世界史兩個教研室里。他在俄國史方面寫過有關伊凡雷帝的土地政策的著作,在世界史方面從事聖茹斯特的研究。
「柞樹開始掉葉子啦。」走進來的解剖室主任說。這個先前身體肥胖的男人,如今由於消瘦,鬆弛的皮膚像口袋一樣垂了下來。「風吹雨打都沒摧垮,可是一個早晨就成了這個樣子!」
全體都放聲大笑並且鼓起掌來,覺得這是故意說出來的尖刻話,不過他卻覺得不知所措,因為已經有了很強的不幸的預感,已經意識到將來的無能為力,儘管他一心渴求善良並且能夠爭取幸福。
的確,無奇不有的意外的事,都在前邊提到的那個地方讓醫生遇到了。深秋,就在十月戰鬥發生前不久一個寒冷漆黑的晚上,他在這個拐角的地方碰上一個人,橫躺在人行道上,神智不清。這人伸開兩臂躺著,頭靠在石柱上,兩腿搭在路邊。他不時斷斷續續地發出輕微的呻|吟。對醫生試著讓他恢復知覺而大聲提出的問話,這人只低聲含糊地吐出幾個不連貫的字,又一次昏迷過去。他的頭被打破了,染滿鮮血,經過匆忙的檢查,看來顱骨還是完好的。這個躺倒的人毫無疑問是一次武力搶劫的犧牲品。「皮包,皮包。」他輕聲說了兩三次。
「他的妻子就在醫院里當衛生員。」
醫生坐在桌前,用筆尖蘸著墨水,邊想邊寫。幾隻飛鳥悄悄地在近處從辦公室的幾扇大窗外面掠過,把無聲的陰影投在室內,剎那間遮住了醫生執筆的手、堆放著表格的書桌、地板和牆壁,接著又無聲無息地飛走了。
「戰爭進行到第三年,老百姓逐漸相信前方和後方的界限遲早要消失,血的海洋會逼近到每個人的腳下,濺在所有企圖逃避、苟且偷安的人身上。這場血的洪流就是革命。
八月過去了,九月也到了末尾。流逝的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冬天的腳步逐漸臨近,而人世間到處關心和談論的,就是類乎動物界冬眠之前一定要解決的問題。
「是不是倒煙?」
只要清理上還允許有錢人靠剝削窮人而任性胡為,那麼,就很容易把這種怪事以及多數人受苦而少數人享樂的權力當成事物的本來面貌和天經地義的道理!
點不計其數。到你們這兒來的路上我兩三次遇到了麻煩,一次是在德米特羅夫卡大教堂的拐角上,另一次是在尼基塔城門附近。已經沒有直通的路了,我是繞道過來的。趕快,尤拉!穿上外衣,咱們走吧。應該去看看,這是歷史性的事件,一輩子只能碰上一回。」
「您可以自己配。這是配方九*九*藏*書。」解剖室主任接著就講起了怎樣用油灰和白努粉調製膩子。「看來,我打擾您了。」
「沒有油灰。」
已經接到動員令並且在快出發之前,有一次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到醫院去看望東尼娜。正好碰上給嬰兒哺乳的時間,沒讓他進去。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灰濛濛的一個陰天的晚上,空中飄著細微的雨絲,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徑直來到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的房間。當時的飯店已經只能根據市政當局的指示接待客人。不過,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到處都有熟人,他還保持著不少老關係。
他剛剛走進安娜·伊萬諾夫娜過去的那間儲藏室,就聽到妻子在第二個或者第三個房間裏面喊他:
「爐子怎麼樣?」
「回你自己房裡去吧。本來就夠頭疼的啦,還來礙事。你就是有個說話打攪我的習慣。難道還不明白,你的主意只能是火上加油?」
「是把它裝到爐口上了。可是總冒煙。」
他就坐在走廊里等。在這一段時間里,和產房以及產婦的那一排病房盡頭成直角拐過去的嬰兒室的那條走廊上,傳來十幾個新生兒連成一片的啼哭聲;為了不讓襁褓里的孩子受涼,保育員匆忙地走著,兩邊的臂肘下面各挾著一個嬰兒,彷彿剛買來的一小捆物品似的,把孩子送到母親那裡去餵奶。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喜歡在談話時從旁能有些閑事干擾,以此來證明他慢條斯理的停頓和哼啊、哈呀的口氣是有道理的。每當他在找一件什麼東西的時候,比如說在光線不足的前廳過道里找另一隻套鞋,就會誘發濃厚的談話的興緻,或者肩膀上搭著毛巾跨在浴室的門檻上,要不就是在餐桌上傳送豐盛的菜肴,或者給客人們往杯子里斟酒的時候,也會如此。
「就是這個毛病。」
「還是跟我去吧,尤羅奇卡。我給你介紹一些人。要知道,你十二萬分需要像安泰那樣去和大地接觸。你幹嗎瞪眼睛?難道我的話讓你吃驚?莫非你不知道我是匹識途的老戰馬,當年貝斯上熱夫女子高等學院的學生,尤羅奇卡?我坐過班房,參加過街壘戰,那還用說!可你想的是什麼?哦,我們不了解人民!我就是剛剛從那裡來,從他們當中來。我正在幫助他們整頓一個圖書館。」
「我還說不清楚,究竟是人民自己以排山倒海之勢挺身而起,還是這一切僅僅是打著他們的招牌。這樣大規模的事件不需要那種裝腔作勢的論證。用不著這個我也相信。在巨大的事件中尋找起因未免失於淺薄,而且也不會找到。家務事的爭吵倒有它的根源,不過發展到兩個人互相揪起頭髮、摔盤子砸碗的地步,也就難斷定哪一個先動了手。總之,真正宏偉的事物是沒有起點的,這也像宇宙一樣。它一下子就出現在你面前,彷彿一向就有或者從天而降。
「這和臭蟲有什麼關係?我說東,您就說西。不是臭蟲,是劈柴。這個老太婆很會做生意。整幢的房子和屋架她都能當燒的東西買下來,能提供相當可觀的數量。當心,別絆倒,太黑了。在這一帶,過去蒙上眼睛我也能走。每塊石頭我都清楚。我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自從把籬笆牆都拆掉了以後,我睜著眼也認不出來,彷彿是到了陌生的地方。露出來的這一片成了什麼樣子!風格古樸的幾幢小房子周圍長滿了灌木叢,花園裡用的圓桌,已經朽了一半的長椅,就躺在那兒。前幾天我在三條巷子的交叉路口就路過這麼一處荒廢的地方。看到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用手杖在地上挖掘,我就說:『上帝給您幫忙,老奶奶。您是不是挖蚯蚓,想釣魚吧?』當然,我這是開玩笑。可她卻一本正經地說:『不是挖蚯蚓,老爺,是找野蘑菇。』說得真不錯,在城裡就跟在森林里一個樣,到處聞得到發霉的樹葉和蘑菇氣味。」
「沒有。」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邊說邊寫。
舒拉·施萊辛格的話好幾次被打斷。所有的人都自管自地大聲喧嚷。她坐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身邊,握住他的一隻手,湊到他臉前,為的是壓倒其他人的聲音,像是對著話筒一樣用不高不低的嗓音喊道:
「別提啦。」
客人開始散去。由於睏乏,每個人的面孔都拉得很長,加上不住地打呵欠又使他們的頜骨時開時閉,所以顯得更像是一張張馬臉。
這位遇到不幸的人原來是個知名的政治活動家。醫生治好了他的傷,而此後多年他就成為醫生的一個庇護人,在那充滿懷疑和不信任的年代,讓醫生免受了許多麻煩。
「東尼娜,讓他安安靜靜獃著吧。」醫生用請求的口氣說,「不要難為他啦,你自己也別不高興。我知道你又會胡思亂想,覺得這不是好兆頭,一定是個不好的兆頭。這都是無稽之談。本來很自然嘛,孩子從來沒見過我。明天和我一熟,用水都潑不開。」
朋友們都變得出奇的消沉了。每個人似乎都失去了自己的天地、自己的見解。在記憶中,他們的形象原本是更加鮮明的。看來從前他對他們的評價過高了。
「科捷利,」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糾正道,「科捷利,西爾維亞。」
「到哪兒去弄啊?」
沒有整理過的這個房間的一扇大窗,俯瞰著一片在當時那個發瘋似的年代變得國無一人的廣場。它空曠得有些嚇人,似乎只有在夢中才會見到,並非當真就展現在眼前飯店的窗下。
「這是爸爸,你的爸爸,把小手伸給爸爸。」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說,一邊放下床旁的欄杆,讓做父親的更便於把孩子抱起來。
一陣雷聲響過,彷彿是一架犁鍾從天空犁了過去,接著一切又都歸於沉寂。在這以後才傳來四聲沉悶的雷鳴,像是秋天收穫的鬆散堆起的大塊馬鈴薯用鐵鍬翻動時散落的聲音。
深夜,就在客人們將要離開的時候,舒拉·施萊辛格來了。她是直接從一個集會上來的,只穿了件短上衣,戴一頂工人的便帽,大步走進房間,挨個兒和所有的人握手寒暄,一邊不住地責備和埋怨。
「您會把眼睛看壞的。光線太暗,可是還不給電。回家吧。」
「唉,我們談的不是一碼事兒。難道我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是什麼?」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生氣了,爭論更加激烈。
「誰的?」
「我有個打算。把樓上的一邊再騰出一角來,我們和爸爸、薩申卡,還有紐莎,搬到盡頭的兩個或者三個房間去,不過必須是連通的,整幢房子的其餘部分都不要了。這樣剛好和臨街的一面隔開,當中的一間裝上這種鐵爐子,煙筒從氣窗伸出去,洗衣、用餐、燒飯和起居會客都在九-九-藏-書那裡,別白燒這個爐子。也許上帝保佑能讓我們度過冬天。」
天氣寒冷而多風,預兆要降雪的低垂的烏雲,顏色是墨黑的。
不過,一旦底層的人抬頭,上層的特權被取消,這一切就會黯然失色,大家也毫不可惜地徹底同任何人顯然都不曾有過的獨立思考分手了!
如今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最親近的只是那些可以無言相對和缺少激|情的人,此外還有妻子、岳父,再加上兩三個一起共事的醫生和幾位謙虛謹慎的普通職員。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把所有的人趕到隔壁房間里去,打開了氣窗。他從爐子里掏出一半木柴,在剩下的一半當中用細柴和禪樹皮鋪了一條引火道。
「塔拉修克的。」
醫生抬起頭。果然不錯,先前在窗外飛來飛去的不知名的鳥,原來是酒紅色的柞樹的落葉。它們一旦飛離開來,先是平緩地在空中飄蕩,然後就落到樹旁醫院的草坪上,撒上點點橙色的星星。
房間也變得更加明亮。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前不久照解剖室主任的指導膩好的幾扇窗,這時都蒙了一層水汽,暖烘烘的油灰氣味一陣陣襲來。爐旁烤著的劈碎的木柴也散發出氣味:苦辣辣而嗆喉嚨的是雲杉皮,清香得像化妝水味道的是白楊。
但是現在,他對自己也感到厭煩,於是就想對自己的精神面貌做些未見得成功的修正。他強打起精神,硬著頭皮裝出無憂無慮的樣子,不停地講俏皮話,常常使用些「有意思」和「很有趣」這類並非他慣用的字眼,因為戈爾東從來不善於從消遣的意義上去理解生活。
這次見面是激動人心、令人難忘而又值得紀念的!他童年時代無限崇拜的人,少年時期左右他思想的人,現在又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謝謝您的介紹。這人真是有意思。將近一個小時談的都是黑格爾和克羅奇。」
他十分清楚,在未來這個怪異的龐然大物面前,自己是個侏儒,心懷恐懼,然而又喜愛這個未來,暗暗地為它自豪,同時又像告別那樣,最後一次用深受鼓舞的熱切的眼光凝視著天上的浮雲和成排的樹木,看著街上的行人,以及這座在不幸中的俄國城市。他做好了犧牲自己的準備,為的是讓一切都好起來,但是無論什麼都無能為力。
這間陽光充足的明亮的主治醫師辦公室,四壁粉刷得雪白,灑滿了金色秋天聖母升天節以後這段時間才有的那種奶油色的陽光。在這個季節,清晨已經讓人感到微凍的初寒。準備過冬的山雀和喜鵲,紛紛飛向色彩繽紛、清新明快的已漸稀疏的小樹林。這時的天空已經高懸到了極限,透過天地之間清澈的大氣,一片暗藍色冰冷的晴朗天色從北方延伸過來。世界上的一切都提高了能見度和聽聞度。兩地之間聲音的傳播十分響亮、清晰,而且是斷續的。整個空間是如此清明透澈,似乎為你打開了洞穿一生的眼界。這種稀薄空寂的感覺,如果木是如此短暫,而且只是在秋季短短的一天的末尾、接近提早到來的傍晚時刻出現的話,那真是難以忍受的。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地板上拿起皮箱,鬆開皮帶,把裏面的東西擺放到窗前的一張呢子鋪面的桌上。從前這個房間是做什麼用的?醫生已經記不起來了。看來東尼啞把裏面的傢具搬走了,或者重新粉刷過了。
醫生就在主治醫師辦公室窗邊自己的那張舊桌子上做這些事。他面前的一側放著成堆的格式和大小不一的各種帶格的紙張。除了自己的定期的醫療工作記錄以外,他還抽空在這裏寫自己的那本《人間遊戲》,也就是當時歲月的日記或者札記,裏面有散文和詩,還有各式各樣的隨筆雜感,都是在意識到半數的人已經失去了本來面目,而且不知道如何把戲演下去的啟示下寫出來的。
看來,只有和周圍的生活相似並能不留痕迹地融合其中,才是真正的生活;單獨的幸福並不成其為幸福,因為鴨子和酒精在全市已經是獨一無二的東西,所以也就失去了鴨子和酒精的滋味。這是最最令人煩惱的。
「現在不是說俏皮話的時候。你要明白,有的時候根本顧不上這些。」
他不時到莫斯科僻靜的小巷走走,看看自己那些慷慨好客的、相好的女人,親密無間地同她們以及她們的男人開開玩笑,嘲弄她們那種半新不舊的思想、落後的生活和坐井觀天地判斷事物的習慣。現在,他可以盡情炫耀大量的報紙上的新聞,簡直就像從前的俄耳甫斯派教徒在宣講偽經一樣。
她已經喝了不少,顯然有了醉意。不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頭也在嗡嗡作響。他已經搞不清舒拉·施萊辛格怎麼會跑到房間的另一頭,他自己卻在這一頭的桌子邊上。他站在桌旁,從一切跡象來看,出乎自己意料地講起話來。
他接下去又說了些什麼,不過酒意逐漸消退了,但是仍舊像先前那樣聽不清周圍人講的話,回答得也文不對題。他看到了大家普遍對他表露的愛戴,可是無法驅除讓自己感到無所適從的那種憂傷。於是他說:
在鬧飢荒的日子里,這隻肥鴨變成了難得一見的奢侈品,可是搞不到能夠佐餐的麵包,這又使出色的菜肴失去了意義,甚至令人感到憤意。
「我知道。」
因為雙方的想法是那樣不謀而合,兩個人不時發出大聲的感嘆,兩手抱頭在房間里快步走來走去,或者跑到窗前,一言不發地用手指輕輕敲著玻璃,為相互這樣理解而感到驚訝。
如今他對一切問題都很有興緻,說話時聲音不高,略帶傷風似的喀啞,有所期待的目光凝視在一點上,眼睛既不低垂也不抬起,彷彿是在講課。
解剖室主任又回到自己的窗前,翻檢他的那些試管,過後又問道:
原因就是杜多羅夫婚後將近一年又和妻子分了手。這件意外的事令人難以相信的癥結是這樣的:
最引人傷感的莫過於他們的聚會和現時的條件完全不和諧。不能設想街巷對面那一幢幢房子里此時此刻人們也會有吃有喝。窗外就是黝黑沉寂的、飢餓的莫斯科。城裡的小吃店空空如也,像野味和伏特加這類東西,已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
醫院里已經開始分化。對那些遲鈍得讓醫生感到憤怒的四平八穩的人來說,他顯得是個危險分子;在那些政治上走得很遠的人看來,他的色彩還不夠紅。他就是落到這樣一種不上不下的處境,他對這部分人顯得落後,對另一部分人又難以接近。
那是個禮拜天。醫生空閑無事,因為他不需要去上班。他們已經按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設想的那樣,在西夫采夫街家裡的那三個房間住下來準備過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