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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第三章(2)

「別理他們,加夫里爾卡!別鬆勁,加足了汽!」
「不用往下說了,我明白。你提出這個問題,我很高興。這正是需要談一談的。好吧,聽我跟你說。大概你還記得冬天有一個大風雪的夜晚,你帶回來印著第一批法令的號外傳單。也還該記得,當時我們對它是有一種多麼罕見的無保留的態度。這是坦誠直率贏得了人心。不過,這類事只能存在於創業者頭腦的原始純潔性之中,只能存在於宣告勝利以後的第一天。政治的詭計多變第二天就可以把它翻個裡朝外。所以,我還能對你說什麼?這種哲學對我是格格不入的。這個政權是和我們對立的。人們並沒有問我是不是同意這種破壞,卻對我表示了信任,因此即使我的行為舉止是出於不得已,我也有責任這樣做下去。
「別發神經啦,機師同志。還不從雪窩子里出來,開車走吧。」
前面的人影一閃,看來大概就是司機。他跑到踏板一端,向上一跳,越過緩衝器的長杜就從視線中消失了。在後面追趕的幾個水兵接著重複了同樣的動作。他們也是跑到踏板一端,跳起來在空中一閃,落下去就不見蹤影了。
「就是。」
「對,就是那幫糧食販子。」
下到路基上以前,醫生在門邊站了一會兒,聽聽周圍的動靜。除了悄無聲息和霧氣以外,列車彷彿還被一種空曠、廢棄和被遺忘了的氣氛包圍著。因為列車停在一條最偏僻的線路上,在它和車站站房之間還隔著那麼多軌道,就是站台那邊天坍地陷,在列車上什麼也不會知道。
「原來是這樣。靠近前線了。」醫生心裏這麼盤算著,搖了搖頭,然後從車上跳了下來。
「啊,您現在是兩手空空!這下可是糟了,真糟糕!現在怎麼辦?」
路基下邊的新生林幾乎還像冬天那樣光禿禿的。只是在那些彷彿一滴滴蜂蠟似的嫩芽上,雜亂地生出了一種像污垢又像贅疣似的額外的東西。然而也正是這些額外的、雜亂的污物才是生命,靠了它們才會用枝頭濃密的綠葉裝點林中開始生髮的樹木。
「總得想辦法把路清出來讓你們走。」
「你這個婊子,你這破爛貨!」佳古諾娃喊叫道,「你上哪兒,她馬上跟到哪兒,身子一扭一扭,亂作媚眼!你這母狗嫌我那個傻瓜不夠,還要眼巴巴地盯住那可憐的孩子,想勾引他,非要把這小孩子給毀了不可。」
「還不能說特別多。是一條一條的雪優。風是斜著刮的,同路基有個角度。中間的一段最困難、要措三公里。那地方確實傷腦筋,理得相當厚。再過去就沒什麼了,樹林子給擋住啦。需要挖的前面這一段也不要緊,因為是平川地,風把雪都吹跑了。」
「都老實啦,非常聽話。為了殺一儆百,從他們當中處置了一個,其餘的就都老實了。罰的款也拿到了。」
「我幹嗎瞎說?」
兩側山坡的台地上有一片片的樹林。從這裏穿行過去的鐵路路基不得不開始爬坡,到中間又變為平緩下降。列車喘著粗氣在樹林當中艱難地行駛著,彷彿上了年歲的護林員徒步走著,帶領一群東張西望、對什麼都感興趣的遊客。
鐵路很快就要靠近那大概是木料原來被衝散的地點。在一個孤形的樹林地段,地面上見到了一層木料的腐質粉屑和碎木片,當中還有一堆堆三丈來長的圓木。司機就在這片伐過的林地剎了車。列車顫動一下,就稍有點傾斜地停在彎道的中心。
雖然沒有想到有這瀑布,但是當地這種奧妙而強勁的空氣使醫生又沉沉地入睡了。
「那可不是。」
村落的破壞和少數留下來的居民那種不露聲色的態度,更增加了這個地方的神秘色彩。村民們已經被嚇壞了,都避免同車上的乘客接觸,他們互相之間也不交往,怕有人告密。
在這酷似無邊際的水域,一條條拱形的白雲的雲腳,也和那些草地、坑窪、灌木叢一起沉沒在水中。
三天的戶外生活給人的印象是充實而豐富的。這自然有其原因。每天晚上給參加勞動的人發放的是不曉得按什麼規定、從什麼地方運來的新烤的精粉麵包。噴香的麵包脆皮泛光,兩邊撐開裂口,下面是烤得焦黃的厚厚的一層外皮,上邊還沾著些小粒的煤渣。
這幢房屋在山包上不時地撩撥人的好奇心,自己卻哀傷地默默聳立在那裡。當時並沒有人提出和回答這些問題。明晃晃的陽光照到無垠的雪地上,雪白得讓人目眩。鐵鍬從它上面方方正正地切掉一塊又一塊!鏟下去的時候散開的乾燥的雪花又多麼像一粒粒鑽石粉末!這不禁使人回想起遙遠的童年,幼小的尤拉頭戴有銀飾的淺色長耳風帽,身穿一件綴了一圈圈捲毛黑羊皮的小皮襖,在院子里也是用這樣白得耀眼的積雪堆出金字塔、方柱、奶油蛋糕、一座座城堡和岩洞。啊,那時候的生活多麼香甜,周圍的一切都是那樣讓人看不夠,享用不盡!
嚴寒的晴明天氣,乘客們白天被送出去幹活兒,晚上才回車廂過夜。勞動是間隔很短就倒班輪換,所以並不累,因為鐵鍬木夠而幹活兒的人多。這種輕鬆的勞動給人帶來的只是一種享受。
「到哪兒去?通行證!」
清路的活兒幹了三天三夜。日瓦戈一家,包括紐莎在內,都實實在在地參加了。這是他們路上最好的一段時光。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最近三天車廂里不斷變換的當地人談話的片言隻語當中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白黨分子在北邊佔了優勢,已經或者準備攻佔尤里亞金。除此以外,如果傳聞屬實而又不是和他在梅留澤耶沃醫院的一個同伴同姓的話,在這個方向指揮白黨武裝的就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很熟悉的那個加利烏林。
機車拉響了幾聲很短的嘶啞的汽笛,接著又有人喊了些什麼。其實,不用聽這個信號,乘客們也都知道,司機停車是為了儲備燃料。
車廂發出咋味的響聲,在很高的路基上向山裡爬行。路基下邊是新生的混雜林,樹冠還沒有鐵路高。再下去就是一片草地,不久前被水淹沒過。混了泥沙的青草地上東躺西卧地排滿了做枕木用的圓木。大概是哪個采林區伐下來準備用木筏送走,讓大水衝到了這裏。
「四萬」
「喂,老爺子!你去跟他們說,我是個吃奶的孩子,媽媽離不開我,還幹不了力氣活兒。喂,瑪芙拉!小心別鋸開了裙子,那可要受風啦。喂,那位年輕姑娘!別往林子里去,還是嫁給我吧。」
「咱們走吧,嬸子。瞧把我凍的,上下牙都合不攏九_九_藏_書了。唉,您還看什麼,嚇壞了吧?我跟您說的是正經話,該走啦。要適應環境,朝著有村莊的方向走。到了村子里,自己人不會讓我們受委屈,會護著咱們的。要總是像現在這樣,兩天沒吃沒喝,咱們也得餓死。恐怕是沃羅紐克叔叔惹了什麼亂子,人家才追趕他。和您在一起我可倒了霉,嬸于,幾天幾夜您一句話也不說!您這是愁得不會說話了,我的老天爺。您瞧,還有什麼可傷心的?就說卡佳大嬸,卡佳·奧格雷茲科娃,您從車上推她並沒有惡意,她是側著身子倒下去的,我看見了。後來她從草地上站起來,好好的,站起來就跑了。普羅霍爾叔叔,普羅霍爾·哈里托諾維奇,也是這樣。他們會趕上咱們的,大家又能在一起啦,您還想什麼?主要的是別讓自己發愁,只要木這樣,您的舌頭就又靈了。」
鏟雪的工作不是全體乘客同時參加,而是分批進行。作業地點的周圍有人把守。
「追趕什麼人?」
「可能就是他。」
「這是什麼河?」經過方才那場遭遇,醫生本來不想再打聽什麼,可是禁不住又脫口而出。
「大概是把我當成另外的什麼人了。」醫生認定是這樣。和哨兵吵一架毫無意義。不錯,最好是離開這裏,還來得及。醫生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快啦」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終於睡醒了。他把身體挪到那扇取掉了窗框的方形小窗口,把頭支在撐起的臂肘上,開始傾聽外面的聲音。
「你這是怎麼回事呀?……清醒點兒……沒有的事……誰能讓他們這麼干?……他們就是這個樣子……嚇唬一下……」
「走吧,好孩子。」
這時正是春天,土地剛剛從積雪下面顯露出來,卻幾乎還是半年前被雪覆蓋時的那種樣子。林子里散發著潮氣,遍地是隔年的落葉,彷彿是來不及打掃的房間,到處是撕碎的舊單據、信件和表冊的碎片。
一處處的白禪艱難地挺起軀幹,伸展開的對稱的鋸齒形葉片像箭羽似的指向四面八方。它們的氣味是可以用眼睛看出來的。那一層發亮的就是散發出氣味的木醇,是熬制清漆的原料。
「沒問題。俗話說,眾志成城。這是鐵路,是交通的大動脈。您別那麼想啦。」
這間房子的外牆是從裏面坍塌的,不過殘磚碎瓦並沒有把房間堆滿,完好的窗戶對面靠後的一角仍然空著。那裡的東西都還保留著,未受損壞,包括咖啡色的壁紙、瓷磚火爐和渾圓的通風口上用鏈子拴住的銅蓋,另外還有鑲在黑鏡框里掛在牆上的財產用品登記表。
佩拉吉娜·佳古諾娃心不在焉地朝一邊遠處的什麼地方張望,默默地不說一句話。她用手撫摩著瓦夏的頭,在想什麼心事,一面撥弄著他那淡褐色的頭髮。她偶爾用點頭、眼神和微笑向這孩子作暗示,意思是讓他放聰明些,不要公開當著大家的面和沃羅紐克說這件事。她似乎是說,過一段時間,問題自然就會解決,只管放心好了。
「在哪兒?」
它那平滑的表面只有極少的幾處染了~層鐵青色,其餘的部分任憑溫暖的清晨的陽光追逐著一片片鏡面似的油亮的光斑,真像是一位廚娘用浸了油的羽毛在熱餡餅上塗來塗去。
「原來是這麼回事,都明白了。所以就挨了炮轟?」
「那些小鋪老闆,是嗎?」
「最好別多問。」
「小島旁邊。別往那邊看。往有,再往有。唉,見鬼,飛走了,嚇跑啦。」
第一個從雪堆里拔出腿來的水兵,原來是個棕黃頭髮的魁梧大漢,腦袋也特別大,所以顯得臉是扁平的。他不慌不忙地轉身朝向大家,嗓音極低地輕聲說了幾句話,也像沃羅紐克一樣夾帶著烏克蘭的字眼兒:
「什麼站也不是。你是什麼人?」
「這麼說,你是瓦先卡合法的妻子噗?」
「別開玩笑。我這車上坐的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什麼人,是給前線補充的兵員。我可不習慣停車。」
佳古諾娃把一隻手伸給瓦夏,從地上站起來,輕聲說:
雖然天色將晚,黑夜就要到來,但據說列車再過幾小時就要開出。發車以前,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和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最後一次走去欣賞清理乾淨的線路上的風光。路基上已經圓無人跡,醫生和妻子停下來向遠方看了一陣,互相交換了幾句感想,然後轉身朝自己的那節取暖貨車走去。
「好吧。」
就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怎麼也睡不夠的時候,春天娜娜降臨,不斷消融著大量的積雪。那雪還是從他們離開莫斯科的當天開始下起,一路不曾停過,在烏斯特涅姆達又有整整三天鏟雪,這真是以不可思議的厚度一層又一層地覆蓋了幾千俄里空間的大雪。
「這回沒什麼可說的。是個送上門來的傢伙。『這兒是什麼站,那兒是什麼河?』真能打馬虎眼。你說,是索性讓他下去洗個澡,還是回車上去?」
說話的人打了個呵欠,另一個就說:
「不明白您的意思。」
正像在白雪皚皚的山間旅行途中短時間的駐留會讓人流連木舍一樣,大家都很喜愛這個殘破的車站。它所處的地勢、房屋的外觀和受到破壞的一些特徵,已經刻印在記憶當中。
「這兒是什麼站?」
這個時候從後面傳來迅速變大的震耳欲聾的隆隆聲,淹沒了瀑布的轟響。在停著的這列車旁邊的第二股道上,一列老式的快車響著汽笛全速趕上來,閃過幾點燈光,隨即毫無痕迹地消失在前方。
「對不起,幹嗎都聚在這兒?難道不怕喝西北風,公民們?大冷的天,回車廂去吧!」在這個深夜不尋常的情況下,他那非常鎮靜的態度倒使這幾句話顯得有點可笑!
「白黨的長官加列耶夫。據說是帶了一批捷克人守在尤里亞金附近。這傢伙佔了一個碼頭,就守在那兒。加列耶夫長官。」
沿著站台有幾個人影無聲地從車廂旁邊走過,互相交談的聲音很輕。這也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心中喚起一股柔情。從這小心翼翼的腳步和悄聲低語當中,他感覺到這是對深夜時刻的一種尊重和車上睡著的人的關心,似乎是戰前和更早的年代才會有的情況。
「怎麼樣,自己人都安靜下來了吧?對那幫人給點教訓沒有?」
「我要讓你斷了氣,下賤貨,痴皮貓,無恥的東西!」
醫生順著列車的一節節車廂走著,到了盡頭還繼續向前。他的兩腳一步步越來越深地踩在疏鬆的沙地上。
「鴨子!是家鴨!」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朝那個方向望九九藏書去,便喊了一聲。
不過,現在還沒有什麼值得觀賞的。密林深處仍像沉浸在冬日的恬靜睡意之中。只是偶爾有幾叢灌木和大樹藏籟地抖落下部技極上的積雪,彷彿擺脫了箍在脖子上的脖套或是解開了領口似的。
「好傢夥,四萬!」
「我的老天爺,這又是糟糕事!您認為能辦到嗎?」
跌落到半空的瀑布,被突出的懸岩利齒不斷地劈成兩股。上邊的水柱看起來幾乎是停住的,下面的兩股一刻也不停地微微向左右兩側擺動,整個瀑布總像是剛剛要滑倒,緊接著又挺起身來,剛要滑倒,立刻又挺起身來。
在他們躺著探頭張望的窗口外面,展現出一片無垠的泛濫的水面。不知是什麼地方的河流漫過了堤岸,一側的水已經淹到了路基跟前。因為是從很高的鋪位上往下看,造成距離縮短的錯覺,平穩行駛的列車就像是直接滑行在水面上。
下面的人又開始了談話:
這個地方有一種內在的、難以言傳的氣氛。它讓人感到此地還保留著普希金筆下農民起義領袖普加喬夫的遺風和阿克薩科夫所描寫的那種蠻野特色。
哨兵並不回答,卻把哨子放到嘴裏,不過還沒來得及吹響。他本想吹哨叫來的先前那個哨兵,原來一直尾隨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後面,現在就徑直走到同伴身邊。兩個人同時開了口:
「莫非是斯特列利尼科夫?」
瓦夏把羊皮襖墊在身下,在林子里的一片空地上躺了下來。曙色變得更加明亮起來的時候,從山上飛下來一隻大鳥,展開沉重的翅膀在樹林上空平穩地滑行了一圈,然後落到離瓦夏躺下的地點不遠的一棵冷杉樹冠上。他抬頭看了看這隻佛法僧鳥的藍色脖頸和青灰色的胸脯,迷迷惑惑地小聲說:「野鴿子。」烏拉爾地區就是這個叫法。隨後他站了起來,撿起羊皮襖披在身上,穿過空地走到同伴跟前,說道:
「那就足夠了。只要把鐵鍬運來就可以開始。現在工具不夠,已經派人到附近的村子去了。能弄到的。」
村落和車站還沒有完全斷絕人煙。一兩處仍然可以看到人影。
林子里響著其他人吱吱啞啞的鋸木聲,有的一來一往聽起來報協調,有的間斷不勻。在很遠的什麼地方,頭一隻夜寫在試它的歌喉。另一隻鴿鳥卻是隔了很長時間才叫一聲,像是演奏一支不大通氣的長笛。就連機車的氣閥也學著咕咕叫的白鴿,向上噴吐著蒸汽,彷彿育兒室里酒精爐上煮沸了的一壺牛奶。
快天亮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一次醒來。他又夢到了一些愉快的事,心裏始終充滿著一種樂陶陶的解脫之感。列車還是停著,也許是在一個新的小站上,也可能仍舊是原先的那一站。轟轟的瀑布聲也照舊,很像是先前的那個站,也許是另外一個。
當散開的人群漸漸返回各自車廂去的時候,這個棕黃頭髮的水兵來到還不十分清醒的司機跟前,說道:
其實醫生的感觸完全錯了。和其他地方一樣,站台上也是~片喧嚷的人聲和皮靴沉重的走動聲。木過附近有個瀑布,它送來的清新自在的空氣擴大了白夜的範圍,也讓醫生在夢中生出一種幸福感。一刻不停的瀑布的轟鳴壓倒了車站上的所有聲音,讓後者有了一個寂靜的假象。
沉到地平線的太陽彷彿是很不幸地觸到了爐灶的瓷磚,為咖啡色的壁紙增加了熱度。餘輝映掛到牆上,白禪樹的陰影像是給它披上了一條女人的披巾。
他往前走了幾步。過了兩節車廂,列車就中斷了。機車帶著前邊的幾節不知開到什麼地方去了。
「那就是另一回事啦。」
她們兩個都很激動,但雙方花的力氣互有增減。這大概是走路途中偶爾陷到雪裡,或是腿腳發軟,由於腳步不平穩,所以嗓音有時高得像喊叫,有時又低得像耳語。看得出,佳古諾娃是在追趕奧格雷茲科娃,趕上之後可能還動了拳頭。她向對手像連珠炮似的罵出那些精心挑選的不堪入耳的話,但它們出自這個儀態萬方的女士的悅耳動聽之四,就顯得比男人難聽的粗魯的咒罵更不知羞恥。
突然間,地勢和天氣一下子都變了。平原已經消失,現在的路是在山丘和高山之間。前一陣不住刮著的北風也停了,從南面飄散過來陣陣暖空氣,像是從爐灶里吹出來的。
「沒有這個姓的公爵。恐怕是阿里·庫爾班。你弄混啦。」
「唉,那就讓您見鬼去吧。真是莫名其妙!我把車停在這兒,讓大家都來幫忙吧。」
開始,雪是從內部融化的,悄悄地不讓人覺察。當這鬼斧神工之舉完成一半的時候,就再也木可能掩蓋下去。奇迹開始顯露出來,從鬆動的雪層下面已經有了溫濕流水。人跡罕至的密林抖擻精神,那裡的一切也都蘇醒了。
遠方隱隱約約地傳來兩種聲音。
「況且事情已經過去了。再沒有什麼好消息能讓您高興啦。在我們這兒停幾天吧。」
此通知。
「快點走吧。我真聽不下去,太讓人厭惡啦。」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催丈夫快走。「這不會有好結果的。」
「也許是加利列耶夫公爵,你記錯了。」
「啊,不錯,看見了。我有些話要和您談談,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另找個時間吧。咱們車上那幾個服勞役的和那兩位太太真是好樣的,都跑掉了。我看不會出什麼事,只要別給什麼人添麻煩就沒關係。跑就跑啦,這和水總要流動一個樣。」
房間的另一側有一扇封起來的通向接待室的門,上面還留著大概是二月革命開始那幾天或是不久前寫的字,內容是:
在深夜剛剛開始的時候,一種模糊不清但相當強烈的幸福感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列車已經停下。車站籠罩在凝滯的半明半暗的白夜之下。這源俄的夜色滲透著某種纖細而又恢宏的氣氛。它說明列車停下的地方是開闊的,車站坐落在一個視野寬廣的高地上。
「說我什麼都行。當然啦,我是貓狗不如,這都清楚。你可是有爵位的不尋常的人哪。你是陰溝洞里出身,門縫底下舉行的婚禮,和大耗子一起懷的胎,生下來的是個刺猖……哨兵啊,哨兵啊,好心的人哪!這凶娘兒們要殺我。喂,救救我這個姑娘家,保護我這孤苦伶仃的人吧……」
不只是站房保留了火燒的痕迹。車站後面也看得到一個被雪覆蓋的空蕩蕩的小村落,以及把它和車站隔開的那片凄涼的空地。
「我是從莫斯科來的,一個醫生。帶著家眷,坐的是這趟車。這是九-九-藏-書我的證件。」
「整個村子都燒啦?」跳到站台上去的列車長同情地問著從廢墟中走來的站長。
他打算繞過車尾,再越過線路找一條到車站去的路。
在車廂拐角後面,一個持搶的哨兵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站在眼前。
清早,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就說:
就在大家向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說明情況的時候,路基前方機車旁邊一片平坦的雪地像籌火的閃光一樣,被機車煙筒和取暖爐灰箱里迸出的火星照亮。其中的一道火舌突然照亮了一小塊雪地、機車和幾個順著機車旁邊跑過去的人影。
「一個鄉罰多少?」
「我想也只好這樣啦。」
中間的一處,可以看到有一窄條土地,上面的樹木似乎是懸在天地之間的雙重影像。
「他們怎麼啦?」
「你曾經說過有些事要談談,」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提醒說,「沒忘記吧?那是路過一片水泛地的時候,看到幾隻野鴨子飛起來,你似乎有所考慮地說:『我想和您談談』。」
機車乘務組那裡有鋸,於是就分給自由結合的每兩個人組成一組。教授和自己的女婿也分到了一把鋸。
「好幾樁滔天大罪。趕跑了貧農委員會,這是一樁;抗拒向紅軍交送馬匹的命令,而且您要知道,動靶人本來是個個都騎馬的,這又是一樁;不服從動員令,這是第三樁。您看,就是這些。」
「啊,不錯。不知道怎麼能說得簡單明白些。您看,我們越來越深入到內地……這裏整個地區處在動蕩之中。咱們的目的地就要到了。還不清楚會面對一個什麼樣的局面。為了防備萬一,彼此應該取得一致意見。我指的不是個人的信念。這種問題不可能在這春意盎然的樹林子里通過五分鐘的交談就說清楚,或者作出什麼決定。我們彼此是很了解的。咱們三口人,包括您、我和東尼妞,目前是和另外許多人一起活在這個世界上,彼此的差別只是對外界環境理解的程度木一樣罷了。我要談的不是這個常識性的問題。我想說的是另外的事。我們應該事先約定今後在某些情況下如何處置自己,為的是彼此不要因對方的行為而臉紅,不會由於對方而感到羞愧。」
「大概是斯特列利尼科夫。這是有特殊任務的裝甲快車。」
「你那證件騙不了人。黑糊糊的我才不看哪,別傷了我眼睛。這麼大的霧,你沒看見。一里地以外就能看出來,你沒有證件,也能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醫生。你們那幫醫生正在那邊使喚著十二時的傢伙哪。真應該正經地敲你一頓,不過還沒到時候。趁著還有條命,快回去。」.
「這可不是開玩笑。您自己看吧,這些雪堆。這麼大的風雪在整個區間颳了一個星期才停住。找不到人除雪。半個村子都跑光了。讓剩下的人都去干也干不完。」
那一堆堆的木柴有些不好往煤水車上裝,一部分太長的圓木還需要鋸開。
「難怪昨天他們顯得什麼都不怕的樣子,」醫生在想,「大概已經感覺出一到地方就要立刻上戰場。」
在列車前方空曠的一段路基上,他們看到的是這樣一個場面:枕木一側光滑的雪地里站著司機,身子一半理在雪裡。水兵們像追捕野獸的獵手一樣站成半圓形圍住了他,同樣有一半身子埋在雪裡。
「您好。祝賀您順利到達。燒是燒了,不過情況要比火燒還要糟。」
「你們犯了什麼過錯啦?」
「我讓你瞧瞧我這合法妻子的厲害,你這臭不要臉的瘟神。你別想活著從我這兒走開,別讓我犯罪!」
「你瞎說!」
第二天車行平穩,但時常減慢速度。因為擔心刮起來的大風雪埋住路軌使車輪下滑,列車終於停在一處毫無生氣的曠野,見到的只是被大火燒毀的車站遺迹。在那被煙熏黑的殘垣斷壁的正面,可以辨認出「下開爾密斯」的字樣。
由於悶熱和空氣木新鮮,簡直無法入睡。醫生滿頭大汗,在濕滾滾的枕頭上翻過來、側過去。
另一些人挑逗地高聲叫喊:
房子里還有沒有人住,或許是已經毀壞了,空在那裡,由鄉或縣土地委員會造冊登了記吧?它先前的主人如今身在何方,遭遇如何?他們也許已然隱居國外?還是在農民的手下喪了命?也可能憑藉贏得的好名聲作為有專長的人在縣裡作了安排?要是他們一直留到最後時刻,是不是會得到斯特列利尼科夫的寬恕?還是和富農一起受到他的懲治?
「從裝甲車上開的炮?」
回來的路上,他們聽到兩個女人對罵的兇狠而又傷心的喊叫聲。夫婦兩個立刻就聽出了這是奧格雷茲科娃和佳古諾娃的嗓音。兩個女人和醫生夫婦走的是同一個方向,從車頭走到車尾都是這樣,只不過是在對著車站的列車的另一側。當時,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和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正走到路旁樹林的末端,兩對人中間隔著連綿不斷的車廂。那兩個女人總是離醫生和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不很近,走得比他們稍稍靠前或者靠後一截。
站在路基上的人群發出了各式各樣的叫喊。一部分人驚慌地叫著:
北方的白夜已經過去了。什麼東西都看得很清楚,不過一切又都像是缺乏自信似的,一座小山、一片樹林和一處懸崖,彷彿是人造出來的。
「他對付反革命分子就像一頭野獸。」
夜色漆黑,列車看不出為什麼偶然地停在正常區間的一個路標附近,路基兩邊是一片人工種植的雲杉林。比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先下去的幾個鄰座的人,在取暖貨車前的地上跺著腳,告訴他說,據了解並沒出什麼事,似乎是司機自己停的車,理由是這一帶有危險,如果探路的檢道車不能確保這個區間情況正常,就拒絕繼續開車。據說,旅客代表已經去勸說他,必要的話還可以塞點兒錢。可是,又風傳水兵們也插手干預,這些人可要把事情搞壞。
鋪位下邊有兩個人在談話。一個問另一個:
「也許就是庫爾班。」
「幹什麼?你怎麼總像布谷鳥似的反反覆復地叫我『沃羅紐克大叔,沃羅紐克大叔』?難道我不知道我不是大嬸?你想要幹什麼,求我什麼?讓我悄悄地放了你?你說,是不是?放了你,我可就完蛋啦,蹲小房子去啦!」
天空也染上了春日的醉意,惺極呼呢之中蓋上了片片烏雲。毛氈似的黑雲低懸在森林上空,垂下的雲腳不時地灑下散發出土腥氣的暖乎乎的陣雨,衝掉了地面上最後剩下來的碎裂的黑色冰塊。
不遠就是瀑布。但不是從每個方向都read.99csw.com能看到,只有從峭壁邊上順著小樹林的方向看過去才行。瓦夏已經疲乏得走不到那裡去,既感到害怕,又覺得驚奇。
「是這樣,不過我們到這麼遙遠的地方來,當真是為了種菜園?甚至連『跑七俄里去喝一口粥』這句俗話都不完全適用,因為遺憾的是此地有三四千俄里之遙。不行,坦率地說,我們如此長途跋涉完全是有另外的目的。我們到這裏來是應付當前情況的權宜之計,要想方設法把外祖父一輩留下的森林、機器和用具徹底拋棄。我們來不是為了恢復它的所有權,而是為了靠幾個戈比謀生,所以才把千百萬盧布公有化,並且一定要過當前這種莫名其妙的亂糟糟的生活。這似乎就像讓人光著屁股去賽跑,或者強迫忘掉已經識的字那樣悻于清理。不對,私有制在俄國已經壽終正寢,至於我們個人,也就是格羅梅科一家,早在上一代就和斂財的慾望分了手。」
「我說的就是它——布依斯克耶鄉道。布依斯克耶村,哪能不知道!我們就是從那裡拐彎,到我們那兒去得往右走,一直往有,直到韋列堅尼基鎮。要是到您那裡去,哈里托諾維奇叔叔,我看是該往左,朝離開河的方向走。聽說過佩爾加河吧?那還用說!就是我們的那條河。到我們那兒去是沿著河岸走,照直順著河岸。我們的韋列堅尼基鎮就在這條河上,在佩爾加河上游不遠的地方,那就是我們村。村子在陡岸邊上,河岸真陡!我那地管它叫採石場。站在那裡都不敢往下看,就這麼陡。簡直就像要掉下去似的。一點兒也不假。那裡的人都會開採石頭,做磨盤。我媽媽就是韋列堅尼基鎮的人。還有兩個妹妹,阿廖卡和阿里什卡。帕拉莎大嬸,佩拉吉娜·尼洛夫娜,我媽媽也和您一樣,長得又白又年輕。沃羅紐克大叔!沃羅紐克大叔!我以基督上帝的名義求求您……沃羅紐克大叔!」
極目望去,軌道的各個地方都站著手執鐵鍬的一群群的人。他們是第一次看到全體乘客在一起,對人數如此之多感到吃驚。
列車離礦山區越來越近,這一帶的人口也越來越稠密,區間縮短,靠站停車的次數越發頻繁。乘車的人也有了較多的流動,多數是在中間小站上下車的短途乘客。路途更短的人,並不需要安頓下來久坐和躺下睡覺,夜裡就在車廂中部靠門的地方湊合呆一會兒,彼此小聲地談些只有他們才了解的當地的事,到了下一個換車點或者小站就下了車。
當旅途遠離中部俄羅斯地帶向東方延伸以後,意外的情況就不斷發生。列車開始穿越不安定的地區,那一帶是武裝匪幫出沒、不久前才平息了叛亂的地方。
粘乎乎的潮濕空氣迎面撲來,彷彿在地窖里撞上了蜘蛛網。「有霧,」他一下子就猜到了,「下霧就肯定是火辣辣的熱天氣。怪不得喘氣都這麼困難,心裏也像壓了塊重東西似的。」
清除線路的積雪是把人分成小隊,在不同的地段同時從各自那頭開始的。各個清除乾淨了的地段最後都留了一個雪堆,把相鄰的小隊隔開了。這些雪堆要留到全線的工作結束時再一起鏟掉。
司機喊道:
「真慘,太可惜啦。不過,這不是我們該議論的事。」
「躺下再迷糊一會兒,怎麼樣?車好像又開了。」
周圍沒有任何東西能和這瀑布相匹敵。這獨一無二的景觀使它令人望而生畏,彷彿它具有生命和意識似的,變成了一條神話中的龍蛇,掠取貢品並讓這一帶蕩然無存。
最後的雪被鏟掉以後,隔在各個工段之間的小山丘似的雪堆一掃而光,開始可以看到筆直伸向遠方的平坦的軌道。路的兩側由拋出去的雪堆成了白色的山脊,外緣鑲嵌了兩道黑松組成的林牆。
後面,也就是他們來的那個方面,聽到的是均勻的噗噗的響聲,彷彿是有人在漂洗衣服,又像是風吹動一面潮濕的旗子扑打到旗杆上似的。
「遠射程火炮。」醫生聽到這種均勻平穩地滾過的低悶的隆隆響聲,下了判斷。
「嗯,這回該開車了。停夠啦。」
「輕聲點!別把人吵醒。」
「想想看,這事也真巧。地點是沒說的,正是做麵粉生意的頭等好地方。沿著雷尼瓦河往上一直到尤里亞金,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都是碼頭,都是糧食收購點。舍爾斯托比托夫弟兄幾個,還有佩列卡特奇科夫和他那幾個兒子,都是干倒手批發的!」
在這個謠傳沒有得到證實以前,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對家裡人隻字沒有談這件事,免得讓他們白白擔心。
任流水倘佯的天地是廣闊的。它從懸崖上飛落,蓄成一處處清潭,然後就四面八方地漫溢出去。木久,茂密的林子里就響起了它那沉悶的響聲,升起氛氯的水霧。一股股的水流像蛇似的在林中蜿蜒前進,遇到阻擋的積雪就鑽到下面,在平坦的地面上沙沙地暢流過去,一旦向下跌落,還伴隨著揚起的一片水的塵埃。土地已經容納不了更多的水分,於是那些令人目眩的聳入雲天的幾百年的雲杉用自己的根須把它吸吮進去,樹根周圍留下一團團變乾的淺褐色泡沫,彷彿是喝啤酒的人唇邊留下的殘跡。
「誰讓你在這兒閑逛的?」岸上另一個哨兵發問。
前面傳來的是隱約的隆隆聲,經歷過戰爭的醫生聽了不禁打了個冷戰,於是就聚精會神地聽下去。
「四萬普特。」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被看到的景象吸引住了,就和另幾個好奇的人朝前邊的機車走了過去。
「可是不要驚動水兵和赤衛軍戰士。這兒有整車的勞役隊,還有將近七百人的普通乘客。」
「來回鋸的次數不要太多,不然會累的。」醫生對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邊說邊鋸得慢了,接著就提出休息一會兒。
有一次夜裡又停了車。沒有人查看車廂,也沒有讓大家起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出於好奇,同時也怕發生什麼不幸的事,從取暖貨車上跳了下去。
「謝謝你們啦,小海燕們!居然到了這個地步!拿起槍來對準自己的工人弟兄!我幹嗎說這車不能再往前開呢?乘客同志們,請你們大家作證,這是個什麼地點。隨便什麼人都能在這兒把鐵路道釘擰走。滾你們的蛋,你們要幹什麼,難道是為了我自己?我只不過給大伙兒開車,不是為了我,是為你們,怕大家出事。一片好心卻得到這樣的回報。行啊,朝我開槍吧,你們這些吃了火藥的!乘客同志們,請你們給作證,我連躲都不躲。」
各節取暖貨車都拉開了車門。下到路基上九_九_藏_書的人,數量不亞於一個小城鎮的居民,但是前面車廂里那些應徵的軍人除外,他們不參加這類全體動員的臨時勞動。
從那幾節開了車門的軍人車廂里,不時有笑容滿面的臉孔探出來。還不曾受過炮火洗禮的海軍學校高年級的青年後生們,似乎是出於某種誤會才遇到這些有了家室、但只受過一點軍訓而同樣沒有聞過火藥味的神情嚴峻的工人。為了排解煩悶,他們和年紀大些的水兵們一起,有意地大聲開著玩笑。大家都感覺到考驗的時刻臨近了。
「嗯,你們幹得真不錯,好樣兒的!都是好樣兒的。」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完全被克制不住的睡意糾纏住了。這幾天他一直在上邊的鋪位上躺著睡覺,醒來的時候就想心事,而且希望能聽到些什麼。然而,暫時還什麼也聽不到。
「喲,瞧瞧,還張牙舞爪的!把手放回去,瘋子!你能把我怎麼樣?」
噗噗的聲音均勻地越來越近,地勢隨之平緩下降。又走了幾步以後,醫生在一個由於霧氣而顯得輪廓很大的不清晰的物體面前停了下來。再走前一步,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才在昏暗中看出迎面是拖到岸上來的幾條船的船尾。他是站在一條大河的岸邊,水面的漣調緩慢無力地拍打著漁船的船舷和岸邊棧橋的木板。
樹林子里有幾個用削尖的木樁綁成的十字形,把它兩根木頭的一端理到土裡作支架。有一副架子是空著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就準備在這上邊鋸木料。
「雪堆得多嗎?」
「東尼娜問了幾次,我們會不會誤了種菜園的季節,會不會錯過播種的時機。怎麼回答她呢?我不了解當地的土質。氣候條件又是什麼樣的?夏季太短,究竟能不能種熟什麼?
日瓦戈一家參加勞動的地點是個景色優美的開闊地。從他們所在的路基開始,地勢向東緩傾,然後呈波浪狀起伏上升,直到遠方的地平線。
「四萬普特精磨粉。」
村落最靠外的一棟房子已經燒焦,隔壁一家屋角的幾根圓木坍落下來,一頭搭到室內;路上到處是燒剩下的雪橇殘骸、傾倒的籬笆牆、生鏽的鐵器和破碎的家用什物。被煙垢和焦灰弄得骯髒不堪的積雪露出一片片燒禿了的黑糊糊的地面,流進去的污水結了冰,把一些燒焦的碎木頭和著火與滅火的痕迹凍在一起。
樹林剛剛染上了一層嫩綠,林中幾叢稠李已經開花。這片林子長在峭壁下面一塊向遠處傾斜的不大的平地上。
根據上述原因,此門已封閉。烏斯特涅姆達高級醫士某某謹
這群說說笑笑的軍人朝那些鋸木頭的男女乘客大聲開著粗野的玩笑: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接著又進入了夢鄉。但在瞌睡中卻依稀聽到了亂糟糟的叫嚷聲。原來是科斯托耶德和押送隊隊長吵了起來,兩個人對著叫喊。車廂外面的氣氛變得比前一陣更好。空氣中散發出一種原先沒有的味道。這種味道很奇怪,像是春天所特有的,又像是五月間飄來一陣灰白色的淡薄稀疏的雪花,落下來不僅顯不出~片白色,反而使土地更加黝黑。空氣中還像是有一種灰白透明而又芬芳好聞的東西。「啊,是稠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雖然沒有醒過來,但卻猜到了。
「他是去追趕加列耶夫。」
鑒於室內存有藥品和包紮敷料,請諸位患者暫勿入內。
「根本不是我們,完全沒有關係。是我們鄰居惹的事,把我們也扯到一起了。看見後面那個村子了吧?他們是禍首。就是烏斯特漢姆金斯克鄉所屬的下開爾密斯村。全都因為他們。」
「就是他。」
傍晚回到車站的時候,正值日落。夕陽對過去是無限忠誠的,依舊在報務員值班室窗邊那片蒼老的白禪林後面的老地方逐漸沉落下去。
那一帶的雪層更顯得渾圓而平坦,不過從幾處起伏的坡度來看,積雪不可能覆蓋住斜坡,春天一到肯定會沿著彎曲的谷地化作一條小溪流到路基下面旱橋的涵管里,後者現在被厚雪埋住,彷彿是個從頭到腳用鬆軟的毛毯裹住睡在那裡的一個嬰兒。
他小心翼翼地從鋪位上下來,為了不驚醒別人。悄悄地拉開了車門。
山包上有一幢四面沒有遮擋的孤零零的房屋,周圍是個花園。在夏天它肯定有著斑斕的色彩,如今稀稀落落的樹木在霜雪之下對房屋起不到絲毫保護作用。
他身後的炮聲停止了,那個方向是東邊。霧中升起了太陽,不時從浮動的昏漾霧氣的間隙露出頭,彷彿在浴室的水汽當中偶爾閃過光著身子的人影。
「不論怎麼說,尤拉,你可真奇怪。你整個人是由各種矛盾構成的。有時候飛來只蒼蠅就能把你驚醒,一夜到天亮再也合不上眼。這裏又吵,又鬧,又亂,你卻怎麼也醒不了。夜裡,那個出納員普里圖利耶夫和瓦夏·布雷金都跑了。想想看,還有佳古諾娃和奧格雷茲科娃。等一等,我還沒說完。另外還有沃羅紐克,對,對,也跑了,都跑了。你瞧這事。再聽我說,他們怎麼逃的,一起行動,還是分散開來,用什麼辦法,完全是個謎。可以想得出,這個沃羅紐克一發現其他人都跑了,為了逃避責任,當然也要自找活路。可是另外那幾個呢?全都自覺自愿地走了,還是有誰受了脅迫?比方說,那兩個女的就讓人起疑。不過,她們誰又能殺害誰呢?是佳古諾娃害了奧格雷茲科娃,還是奧格雷茲科娃害了佳古諾娃?誰也不清楚。押送隊隊長車前車后跑了個遍。『你們好大的膽子,』他扯開嗓子喊著說,『居然敢給發車信號。我要以法律的名義要求在找到逃跑的人以前不準開車。』列車長可不理這一套。他說:『您是不是發了瘋。我這趟車是給前線補充兵員的,是最重要的緊急任務。難道還能聽您的指揮!虧您想得出!』於是兩個人都責備起科斯托耶德來。作為一個合作主義者,應該是有頭腦的人,況且就在旁邊,卻不去阻止那個兩眼漆黑的沒覺悟的士兵走這要命的一步。『還算個民粹派呢!』隊長就這麼說。依我看,科斯托耶德沒什麼責任。列車長說:『真有意思!照您這麼說,囚犯倒應該把看守管起來?那可真是讓母雞替公雞打鳴啦。』當時我從旁邊推你,又扳你肩膀,喊著叫你:『快起來,有人跑了!』你可真行,大炮也轟不醒……對不起,這以後再說吧。現在是……啊,真不得了!……爸爸,尤拉,你們快看,多壯觀哪!」
列車在曠野頻繁停車,車廂周圍有攔阻的隊伍往來巡視,檢查行李和證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