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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第四章(1)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是從俄羅斯來的吧。」
真想知道他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吸收的都是什麼樣的精神營養和物質營養,怎麼樣同困難作鬥爭,又怎麼樣逃避法律的制裁?
魂,賦予他們以希望。
「我們要到瓦雷金諾去。那兒離這兒不遠嗎?」
從那個方向傳來兩聲槍響,一聲接一聲,四周引起一陣迴響。
「沒聽說過?沒聽說過列斯內赫同志?中國的天使啊,那莫斯科的人長耳朵幹什麼用呢?」
「旅途上心情不好,又受了驚吧。這是常有的事兒。還有天氣熱得像非洲,在我們這個緯度地帶是罕見的。再加上尤里亞金髮生的事。」
他突然唱起了從前這兒工廠里編的民間小調:
「我還是什麼也沒聽懂。」
「您說的是什麼呀?」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沒估計錯。火車除了重新挂車廂外,還加了新車廂,在擠滿列車的軌道上倒來倒去,同時別的列車也在移動,使他們這趟列車半天也無法開到遼闊的原野上去。
正背著槍往家走的丈夫向她迎過去。丈夫剛從峽谷里上來,打算馬上擦煙熏過的槍筒,因為退子彈的時候發現了毛病。
淚使她感到窒息,她大哭起來。
再見吧,總賬房,
車站的寂靜、間無人蹤和潔凈使剛下車的人感到驚訝。他們感到不習慣,因為周圍沒有人擁擠,沒有人吵架了。生活彷彿處於荒僻的地方,停滯在歷史的長河中,遲誤了。它尚未達到首都的那種野蠻。
「您知道我們旅行的目的和我們的打算嗎?」
「不讓你們進門,拿雞毛撣子把你們趕出去,並且做得對。他那兒沒有你們也夠亂的了,怪事多得不得了,工廠停了工,工人跑散了,說到生計,更是一籌莫展,飼料缺乏,可是你們突然大駕光臨,真是豈有此理,可惡至極。就是他把你們宰了,我也認為他無罪。」
直了腰,坐得鬆快了些,甩了甩頭。
「怎麼會不認識他這位魔法師呢。我們的思主和希望。沒有
「從白石城來的。」
「我父親開過旅店。有七輛三套馬車在外面拉腳。可我受過高等教育,並且是個貨真價實的社會民主黨黨員。」
原野盡頭的幾座高大的磚砌圓型油庫泛著紅光。豎立的高柱子上釘著工業廣告。其中有一幅同樣的竟兩次從醫生眼前閃過,上面寫的是:
「對不起,認錯人了。請原諒。非常高興認識您。」
「基督保佑你們!哪兒來的游擊隊。斯捷潘內奇在山溝里放槍嚇唬狼呢。」
道的事嗎?他是個鐵匠,有一次打架的時候腸子打斷了,他又做
「直到現在?」
「旅店是旅店。互不妨礙嘛。他可不是傻瓜,知道把錢投入賺錢的企業。『巨人』電影院里也有他的股份。」
「您好,您好。非常高興見到你們。我多少聽說了。安菲姆·葉菲莫維奇·桑傑維亞托夫從薩克瑪會車站打過電話來。他說日瓦戈醫生帶著家眷從莫斯科來,請多加關照。您大概就是日瓦戈醫生本人了?」
的幾小時,黃昏前最迷人的時刻,遲遲不肯降臨。
「哨兵報告的。要是我們一點不知道,又如何受得了?儘管如此,我和爸爸都快急瘋了。你瞧,他睡著了,叫都叫不醒,激動得倒下了,像一捆木柴似的,誰也推木醒。又上來了幾個新旅客,我馬上給你介紹一兩個。可你先聽聽周圍都在說什麼吧。全車廂都在祝賀你脫險。這就是他!」她突然轉換話題,轉過頭去,從肩膀上把丈夫介紹給一個剛擠上車的旅客,他被周圍的人擠到車廂的最裡邊。
莫羅與韋欽金公司。出售播種機和打穀機。
「怎麼不是新鮮事兒?」
不知所措的主人們驚呆了,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正驚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而羞紅了臉的倒霉的客人們一個個張皇失惜,也不是虛假的,而是真誠的。情況再明白不過了,不僅對當事人,就連瓦克赫、紐莎和舒羅奇卡也沒有一絲一毫含混的地方。難堪的感覺也傳染給了此馬、馬駒、金色的陽光和那些圍著葉連娜·普羅科洛夫娜轉的、不時落在她臉上和脖子上的蚊子了。
「可不是嘛。」
「列諾奇卡,你別插嘴。說得不錯,正是這樣。她說得完全對。您想過沒有,這對我該是多大的負擔啊?」
替他們趕車的是一個長著一雙招風耳、一頭雪白的亂髮的老頭,拉車的是匹剛下了駒的化馬。由於種種不同的原因,他身上所有的地方都是白的。新草鞋還沒穿黑,而褲子和上衣由於穿的時間過久全都褪色變白了。
「您好像以此為榮?」
「看見山頂上的那座小樓嗎?」瓦克赫問道,「那就是米庫利奇和米庫利奇娜住的地方。他們下面有一條峽谷,俗名叫舒契瑪。」
「對不起,沒聽說過。」
「那還用說。我對這位人物略知一二。他不是我們這地方的人,是你們莫斯科人。像我們所有最新流行的東西一樣,都是從你們首都傳過來的。我們自己的腦袋瓜想不出這些玩藝兒。」
這些人彼此都認識,隔老遠便打招呼,走到跟前互相問候。他們的穿戴和言談與首都的居民有點不同,吃的也不一樣,習慣也不同。
燃燒著的城市的郊區、圓柱型的蓄油槽、電線杆和商業廣告都消失在遠方,眼前出現了另外一番景色:小樹林、山岡以及其間顯露出的境蜒的公路。這時,桑傑維亞托夫說道:
「這可太重要了。父子互為水火,豈不成了政治敵人?」
「別胡說了。首先,難道米庫利欽是窗子里唯一的燈光?其次,米庫利欽善良極了,善良到了犯罪的地步。他會大吵大鬧一番,死也不肯答應,接著就會軟下來,把身上的最後九_九_藏_書一件襯衣脫給你,同你分食麵包皮。」於是,桑傑維亞托夫又講開了。
遼闊的原野展現在他們眼前。鐵路支線從各個不同方向把原野切斷。電線杆飛快地向後退去,退到天邊。寬闊婉蜒的鋪石公路像一條飄帶,與鐵軌媲美。它忽而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忽而又在轉彎的地方變成起伏的弧形,一連幾分鐘呈現在你眼前,接著又消失不見了。
馬駒一落到後面,牧馬便停下來等它。它便不慌不忙地、一
「他們很快就有了一個兒子。傻瓜父親出於對自由思想的崇拜,給小男孩取了一個古怪的名字:利韋里。利韋里,平時說話的時候都管他叫利夫卡。利夫卡長大了,很頑皮,但表現出多方面的傑出才能。他改了出生證上的年齡,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便自願上前線了。阿格里平娜·謝韋里諾夫娜本來就是個病秧子,沒有承受住這次打擊,躺倒了,就再也沒起來,前年冬天死了,死在了革命前夕。
老闆的麵包我吃膩了,
「我們說到兩岔去了,就是辯論一百年也辯論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是非常贊成革命的,可是我現在覺得,用暴力是什麼也得不到的。應該以善為善,但問題不在這裏。再回到米庫利欽身上。如果等待我們的竟是那樣一種局面,那我們又何必去呢?我們應當向後轉才是。」
他我們早蹬腿了。不錯,他說要我多加關照。我說照辦。答應他了。因此,如果你們需要馬的話,或者需要別的什麼東西的話,我願效勞。你們打算到哪兒去?」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的眼睛和耳朵突然恢復了正常。她立刻意識到了一切。比如烏的鳴哈,林中的清幽,籠罩著四周的寂靜。她的心中湧出了話語:「我不敢相信我們能平安到達。你知道嗎,你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在你面前可以表現得寬宏大量,放了你,但可以往這兒拍一份電報,命令一下火車就把我們所有的人都逮捕起來。親愛的,我不相信他們的高尚。一切都是做出來給人看的。」不過她說出來的卻是另外的話。「多美啊!」她看到周圍的迷人風景脫口說道。別的話她再也說不出來了。眼
葉連娜·普羅科洛夫娜傍晚剛從林中散步歸來,走進院子。幾乎同她的金髮一樣顏色的落日餘暉,緊緊跟在她的身後,從這棵樹射到那棵樹,一直穿過整個的樹林。葉連娜·普羅科洛夫娜穿著一身輕盈的夏裝。她臉漲紅了,用手絹擦著走得發熱的臉。她裸|露的脖子上套著一條鬆緊帶,鬆緊帶上的草帽背在背上。
「懊,原來因為克呂格爾,因為你們是他親戚?您的舌頭現在怎麼轉得過彎來承認這種事?」
他突然轉過頭來,眼睛緊盯著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說道:
俄羅斯語言的痕迹,須擔語言的質層,地方語言的特徵,同他自
「小姐,您要不要鎮靜劑?車站藥箱里有。」
這時火車又倒車了。每當火車開到出站道岔上的時候,寬腰帶上系著盛牛奶的鐵桶的女扳道員,倒了倒手裡的毛線活,彎下腰,扳動出站道岔的圓盤,讓火車倒回去。當火車慢慢向後滾去時,她便直起腰來,衝著火車後面揮拳頭。
「難道這類活動還沒廢止?」
「他們把『巨人』電影院點著了。主官生盤踞在那裡。可是他們早就投降了。要不就是戰鬥還沒有結束。您瞧鐘樓上的黑點。那是我們的人正在清除捷克人呢。」
車站是用石頭建築的。人口的兩邊有兩條長凳。從西夫采夫來的莫斯科旅客是在托爾法納亞車站下車的唯一旅客。他們放下行李,坐在一條長凳上。
聽到她的哭聲,車站站長,一個小老頭,從屋裡走出來。他小步跑到長凳跟前,很有禮貌地把手伸到紅項制服帽的帽檐前,問道:
牙,一個字一個字對丈夫喊道,擔心意想不到的顛簸咬掉舌尖。
「可是世界如此之大,幹嗎非找我不可?為什麼偏偏是我們,而不是別人,能有這種榮幸?」
馬駒烏黑得跟黑夜一樣,像只烏鴉似的在白扎馬後面跑著,邁著骨頭還沒長硬的小腿;它的小腦袋上長著馨曲的鬃毛,就像雕花的玩具一樣。
「真的?我可從來沒想到。看樣子還很有點演員的派頭呢。」
望去,它們像一條條雄偉傲慢的影子,一聲不響地注視著趕路的
「天氣不會再變化了。到了播種春麥、燕麥、黍子的黃金季節。播種養麥還嫌早點。我們那裡要到阿庫林娜節才種養麥吧。我們是唐波夫省的馬爾山人,木是本地人。唉,醫生同志!要不是這禍害人的內戰,世界上的不和,我幹嗎這季節還在他鄉消磨時間?它使我們階級之間鬧得不和,你瞧,它乾的是什麼呀!」
「得了吧,這於他們什麼事?什麼地方說過,一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看問題的人就一定是個流口水的窩囊廢?馬克思主義是真正的科學,解釋現實的學說,研究歷史情況的哲學。」
頭。
在很遠的前方,道路的盡頭,原野一直伸展到一道小山似的橫坡腳下。橫坡像一堵牆似的擋住了去路,彷彿那一邊必然會有峽谷或溪流似的。那兒的天空就像被圍牆圍起來的城堡,而通向圍牆大門的正是這條土道。
可我,瑪莎,不會上當。
「可你們的社會民主黨呢?」
「謝謝,我自己上得去。」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謝絕了別人的幫助。不少人從取暖貨車裡彎下腰,伸手拉他上車。他雙手攀著車門拔起身子,登上車廂,同妻子擁抱在一起。
「火車經過的時候,我們從車廂里看到了火災。」
「從哪兒知道的?」
一切都使他們高興,一切都使他們驚奇https://read.99csw.com,而最讓他們高興和
車站隱蔽在白禪林中。火車進站的時候,車廂里的光線變得暗淡了。微微搖曳的樹頂在人們的臉和手上,在清潔的灰黃色的月台沙地上,在屋頂和地上,投下移動的陰影。林中的鳥鳴與它的清幽非常和諧。木摻雜別的音響的純粹的鳥鳴,響徹整個兒的樹林,把它聯成一片,彷彿世界上除了鳥鳴便不存在其他的聲音了。樹林被兩條道路——鐵路和土路割開。它用自己向下垂著的枝葉,彷彿一雙低垂到地面的廣袖,把兩條道路同樣遮蓋住了。
大車經過坑窪的地方搖晃起來,坐在車邊上的旅客連忙抓住車上的木柱,以免從車上滑下來。他們的心裏是一片平靜。他4fi的理想正在實現,越來越接近旅途的終點,晴朗美妙日子最後
「我們知道你們,也希望你們聽說過我們。我們對你們不是外人,所以我們投靠的也不是外人。」
「從您的話來看,您認識桑傑維亞托夫?」
驚奇的是這個古怪的趕車老頭滔滔不絕的閑話。在他的話里,古
「到底上來啦。謝天謝地,終於沒事兒了。」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反覆說。「其實,幸運的結局對我們早木是什麼新鮮事兒了。」
「沒關係,他聽不見,耳朵背。就是聽見了也不會懂——他腦子有點傻。」
「那講起來就沒意思了。效果會失掉一半。那您從車廂里就沒必要向公路張望了。它有什麼出色的地方?眼下——是游擊隊。什麼是游擊隊?這是內戰中的骨幹。兩種因素創建了這支力量。取得革命領導權的政治組織和戰敗后拒絕服從舊政權的普通士兵。這兩部分人的聯合便產生了打游擊的隊伍。它的成分五花八門。其中大多數是中農。但在同他們一道的人當中,您什麼人都能碰見。這裡有貧農,有免去神職的教士,有同老子作戰的富農的兒子。有虔誠的無政府主義者,有沒有身份證的乞丐,有被中學開除的到了結婚年齡的二流子。有受到給予自由和遣送回國的允諾誘惑的德、奧戰俘。而在這支浩浩蕩蕩的人民軍隊中,有一支由列斯內赫同志,利夫卡,利韋里·阿韋爾基耶維奇,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米庫利欽的兒子所指揮的部隊,叫作『林中兄弟』。」
醫生和桑傑維亞托夫坐在取暖貨車盡靠邊的地板上,兩條腿垂在車門外。桑傑維亞托夫一隻手指著遠方,不停地向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解釋什麼。取暖貨車發出的轟隆聲有時蓋過說話聲,他說的話便聽不清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便再問一遍。安菲姆·葉菲莫維奇把臉湊近醫生,直對著他的耳朵拚命喊叫,重複剛才說過的話。
「你剛才說這個瓦克赫是不是那個鐵匠?夫人,你長著那麼大的眼睛怎麼那麼沒腦筋呢!你說的那個瓦克赫姓波斯坦諾果夫,鐵腸子波斯坦諾果夫,半個世紀前就入土了,進棺材了。我們姓梅霍寧。同名不同姓,木是一個人。」
「沒有,怎麼會嚇著呢?說話很嚴肅。無疑是位有魄力有分量的人物。」
「您想要什麼樣的,就有什麼樣的。沒有辦妥的舊契約,財貿業務,沒有還清的債務——堆成山,多得不得了。」
了一條新的。一句話,鐵匠瓦克赫有條鐵腸子。我明白這完全是個故事。可難道這是他的故事嗎?難道這就是他本人嗎?」
「表面上自然如此。其實綠林好漢並不同瓦雷金諾作戰。可您聽我往下說。通采娃的幾個妹妹,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的小姨們,至今仍住在尤里亞金。她們都是沒出嫁的老姑娘。時代變了,姑娘們也變了。
再見吧,隧道與礦場。
天漸漸暗下來。旅客的影子變得越來越長,在他們前面跑著。他們還要穿過一片空曠的林中空地。木質的濱基、飛廉、柳蘭的枝莖高高地挺立在路面上,上面開滿了一個樣式的穗子般的花。它們被落日的餘暉從下面,從地面上照亮了,在虛幻中增大了輪廓,彷彿騎手們為了巡邏起見在原野上設置的間隔稀疏的不會動的哨兵。
「桑傑維亞托夫。」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這時想道。「我還以為他會帶點舊俄羅斯風味,壯士歌風味,一臉大鬍子,穿著腰裡帶把的外衣,系著鑲有金屬裝飾品的皮帶。可他卻像藝術愛好者協會裡的人,留著髦發,頭髮里露出銀絲,還留著一把山羊鬍子。」
這裏的居民比居住在首都的人更互相了解。雖然尤里亞金至拉茲維利耶鐵道兩旁的人都已被轟走,被紅軍部隊封鎖起來,但當地郊區的旅客不知怎的還能鑽到鐵軌上來,彷彿人們所說的「漏了進來」。他們已經擁進車廂,擠滿取暖貨車的門口,沿著列車在鐵軌上走著,有的站在自己車廂入口處的路基上。
「可您剛才說他開旅店。」
「熟到家了,方圓一百俄里都熟悉。我是個律師啊,開業二十年了,因公務到處跑。」
「你聽聽,尤羅奇卡,安菲姆·葉菲莫維奇都跟我說了什麼吧。順便說一句,可不是想惹您生氣,您的名字和父稱可真拗口。好啦,尤羅奇卡,你就聽我對你說吧。我們算走運了。尤里亞金站不放我們通行。城裡起了火,橋炸斷了,無法通過。讓我們轉到與這條鐵路相連的另一條路線的支線上,而我們要去的托爾法納亞正在那條路線上。你說巧不巧!不必轉車,也不必提著東西穿過城市,從這個車站到另一個車站。可是在火車真正開動之前,一會兒叫我們到這邊,一會兒又叫我們到那邊,真把我們折騰壞了。我們還要轉好幾次車。這都是安菲姆·葉菲莫維奇告訴我的。」
「我們全都知道了https://read.99csw•com。」
「這是安菲姆·葉菲莫維奇,尤羅奇卡!一個無所不知的人。他聽說過你,也聽說過你爸爸,認識我外祖父,什麼人都認識。你們認識一下吧。」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毫無表情地隨口問道:「您大概認識當地的女教師安季波娃吧?」桑傑維亞托夫回答時臉上也沒有表情:「您提安季波娃幹什麼?」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聽見了他們倆的對話,但沒搭腔。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接著說下去:
「這完全可能,托漢奇卡。但令我懊惱的是你跟你外祖父太像了,人家會認出你來,而這兒的人對他記得太清楚了。就拿斯特列利尼科夫來說吧,我剛一提到瓦雷金諾,他馬上不懷好意地插嘴道:『瓦雷金諾,克呂格爾的工廠?不是親戚吧?不是繼承人吧?』
給辛傑丘利哈當僱工。
身下劃開一道水波。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飛快地從還坐著其他人的大車上跳下來,一會地摘下帽子,一會兒又戴上帽子,先結結巴巴地解釋來意。
「這一帶您當真很熟嗎?」
池子里的水已經喝乾。
「名義上當然廢止了。可實際上同時還是有互相排斥的事物。既要企業國有化,燃料也要歸市蘇維埃,省國民經濟委員會還需要獸力牽引的交通工具。同時所有人都渴望生活。這是理論與實踐尚未結合起來的過渡時期的特點。所以,需要具有我這樣性格並善於經營的機靈的人。得意的是那些不跟他們走,抓住大把錢就什麼都看不見的人。可是像我父親所說的那樣,有時也得挨嘴巴。半個省的人現在都得靠我供養。我還要到你們那兒去串門,辦理木材供應的事。到你們那兒去非騎馬不可,可我的馬腿瘸了。要是它好好的,我幹嗎坐這破車挨顛。您瞧走得這個饅勁,還叫火車呢。您要到瓦雷金諾去的話,准能用得上我。我對米庫利欽一家人了如指掌。」
「戰爭結束了,和韋里回來了。他是誰?這是一位身佩三枚十字勳章的准尉英雄,自然啦,還是一個從前線派回來做宣傳工作的徹頭徹尾的布爾什維克代表。您聽說過『林中兄弟』嗎?」
「以家父的精明為榮?那還用說!」
「那又怎麼樣?您好像不贊成?您看行嗎?」
我要上謝利亞巴城,
我身子搖晃不是因為美酒。
「那是人們言過其實。不錯,我們什麼都見識過了。這是我女兒,這是女婿。這是他們的男孩子。這是我們年輕的保姆紐莎。」
剛抵達的客人是在管家的院子里同主人見面的。這是一幅令人難堪的場面,先是沉默不語,後來吵成一團。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站在托爾法納亞車站的月台上,不知把人和東西數了多少遍,生怕車廂里還落下什麼東西。她感到腳下踩的已是被人踩結實的月台沙地,但擔心坐過站的緊張心情還沒過去,火車行駛的轟隆轟隆的響聲仍在耳邊鳴響,雖然她眼睛明明看見火車一動不動地停在她面前的月台旁邊。這妨礙她的聽覺和視覺,也使她不能集中起思想來。
「最大的葉夫多基灰·謝韋里諾夫娜當了市圖書館館員。黝黑的女郎很可愛,羞澀到了極點,常常無緣無故漲紅了臉,像芍藥一樣。閱覽室里靜得疹人,彷彿置身於墳墓中。可她得了慢性感冒,一連打二十個噴嚏,臊得恨不能鑽進地縫裡。您說有什麼辦法?神經過敏。
一提到瓦克赫的名字,剛下車的旅客們驚訝地互相看了看。他們還記得去世的安娜·伊萬諾夫娜講過的打了一副打不破的鐵內髒的神話般鐵匠的故事,以及當地其他的荒誕不經的傳說。
「不是我,日瓦龍醫生是他,我的女婿,我在另一個部門,農業部門供職,我是農學家格羅梅科教授。」
「我什麼都看不見。您怎麼都能看清楚呢?」
人。玫瑰色的餘暉欣慰地伴隨著旅客越過田野,慰藉著他們的靈
「一點不錯。但這是歷史上不可避免的現象,必須通過這個階段。」
突然間,瓦克赫和他載著不速之客的大車不知道從哪兒威風凜凜地、轟隆轟隆地滾進了大門口的石板地。
「我知道。您的妻子告訴過我了。住哪兒都一樣。您還要進城辦事兒呢。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誰來了。眼睛、鼻子、額頭都跟克呂格爾一模一樣,跟外祖父像極了。這個地區的人都記得克呂格爾。」
「現在當然已經沒有法子可想了。腦袋掉了,還會哭頭髮嗎?但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隱藏起來,少拋頭露面。總的說來,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叫醒咱們的人,收拾好東西,繫緊皮帶,準備下車吧。」
老頭一點一點地用自己的話又把他們從桑傑維亞托夫那兒聽到的有關米庫利欽的事又說了一遍。他稱他為米庫利奇,稱他妻子為米庫利奇娜。他把管家的第二個老婆叫后老婆,而提到「第一個老婆,死了的那個」時,說她是個甜女人,白衣天使。他說起游擊隊的首領利韋里,知道他的大名還沒有傳到莫斯科,莫斯科沒聽說過「林中兄弟」,他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不下車的旅客從上面,從取暖貨車上向她告別,但並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她沒有注意到火車開走,直到她看見火車開走後露出的第二條鐵軌、綠色的原野和湛藍的天空時,才發覺火車不見了。
可我,瑪莎,不是傻瓜,
桑傑維亞托夫把醫生的話當成一個說話刻薄的怪人的奇談怪論。他只笑了笑,沒有反駁他。
而是要送萬尼亞當兵吃糧。
「您再說一遍,我聽不清。」
「理想大天真,太田園式了。幹嗎要上那兒去呢?願上帝幫助您。可我不相信。有點烏托邦味道,太手工業方九_九_藏_書式了。」
「站起來舒展舒展腿腳吧。我快要下車了。您也就剩一站地了。當心點別坐過站。」
「我說的是公司。明白嗎——公司。出產農業工具。股份公司呀。家父曾經是股東。」
天氣悶熱,太陽烤著鐵軌和車廂頂。地上灑了汽油而變得污黑的地方,在太陽光下泛著黃光,彷彿鍍了一層金似的。
「上瓦雷金諾?怪不得我怎麼也猜不出您女兒像誰呢?可您上瓦雷金諾!一下子都明白了。這條路還是我們跟伊萬·埃內斯托維奇一起修的呢。現在我去張羅一下,準備準備上路的東西。找個帶路的人,弄輛大車。多納特!多納特!先把東西拿到乘客大廳的候車室里去,趁著辦事的時候先在那兒歇會兒。弄得著馬嗎?夥計,到茶館里跑一趟,問問能不能借匹馬?彷彿早上瓦克赫還在那兒呢。問問他走了沒有?告訴他把四個人拉到瓦雷金諾,什麼行李都沒有。快點兒。夫人,我給您一個老年人的忠告。我故意沒向您打聽你們同伊萬·埃內斯托維奇的親戚關係多麼近,但在這件事情上您可要當心。不能對所有人都敞開胸懷。現在是什麼時候,您自己想想吧。」
「從莫斯科來的?那夫人神經不正常就一點也不奇怪了。聽說莫斯科全被毀了?」
「這個瓦克赫就是母親講過的那個瓦克赫嗎?還記得那些胡說八
己發明的難懂的用語混雜在一起了。
「真有意思,您想過沒有,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要承擔多大的責任啊?」
「本來是一家很像樣的公司。出產精良的農業工具。」
「老二格拉菲拉·謝韋里諾夫娜是姐妹當中的使使者。厲害的姑娘,神奇的女工,什麼活兒都不嫌棄。大家一致認為游擊隊的首領列斯內赫像他這個小姨。你剛看她在縫紉作業組或者在織襪子,一眨眼又變成了理髮員。您注意到了沒有,尤里亞金鐵路上有個女扳道員向我們揮拳頭?我當時想,真想不到,派格拉菲拉看守鐵路去了。不過好像又不是她,人太老了。
產生了遼闊之感,彷彿有人替他們脫帽向周圍致敬似的。旅客伸
「您說什麼?我沒聽清。」
「我是說,城市中心。有大教堂啦,圖書館啦。我們桑傑維亞托夫家族,這是聖·多納托的俄文譯音。我們據說是傑米多夫家族的後裔。」
一隻天鵝飛過岸邊,
靠著我,我緊貼著你。大車經過林間空地時,由於心靈的充實而
「怎麼啦,您是小孩,還是故意裝傻?您是不是從月亮上掉下來的?饞鬼和寄生蟲駕馭著挨餓的勞動者,並把他們驅向死亡,這樣能夠長久下去嗎?還有其他凌|辱和暴虐的形式呢?難道您不明白人民的憤怒、要求正義生活的願望、尋求真理的精神是合法的嗎?您以為在杜馬里通過議會制、不採取專政手段就能根本摧毀舊制度嗎?」
「我們不打算住在城裡。我們想住在瓦雷金諾。」
桑傑維亞托夫還以為她朝自己揮拳頭呢。「她這是對誰呢?」他忖量著。「有點面熟。不是通采娃吧?有點像她。可是我又怎麼得罪她了?未必是她。要是格拉莎又太老了。可這又於我什麼事兒?俄羅斯母親正在發生大變革,鐵路上發生混亂,她這個可憐蟲生活困難,就認為是我的錯兒,就向我揮拳頭。見她的鬼去吧,還值得為她傷腦筋呀!」
「您瞧瞧,您是布爾什維克,可是您並不否認這不是生活,而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荒誕不經的怪夢。」
哨兵的槍托子在沙土地上劃了一道溝,在沙地上留下了痕迹,碰到枕木上發出砰的一聲。哨兵說道:
根的時候,坐在車上的人便擠做一團,躬腰彎背,皺緊眉頭,你緊
「著火的是霍赫里基區,作坊區。旁邊就是柯洛傑耶夫市場區。所以我才注意它。我們的旅店就在市場區。火勢不大,蔓延不到市中心去。」
「就是您聽見的。讓我繼續說下去。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在妻子死後又結婚了。他的第二個妻子叫葉連娜·普羅科洛夫娜,一個直接從學校拉到教堂去結婚的中學生。她本來就天真,可還故作天真;她本來就年輕,可還打扮得更年輕。就這樣子卿卿喳喳,裝得天真無邪,像個小傻瓜,像只小雲雀,見到誰就考誰:『蘇沃洛夫是哪一年誕生的?』——『舉出三角形相等的條件。』她要是考住了你,問得你張口結舌,就樂不可支。幾個小時以後,您就能親眼看見她了,看看我說得對不對。
「多少知道點,猜得出來。有個概念。人對土地的某種嚮往,用雙手養活自己的理想。」
遠處的城市有一半被山坡遮住。只有屋頂、工廠煙囪的頂端、鐘樓的十字架偶爾顯露在地平線上。郊區有個地方起火了。濃煙被風颳起,像馬鬃似的飄過天空。
上面,山坡陡峭的地方,浮現出一幢孤零零的白色平房。
「桑傑維亞托夫。」聲音從那邊傳過來,一項軟帽從擁擠在一起的人頭上舉起來,報名的人想穿過擠成一團的人叢,擠到醫生這邊來。
竄一蹦地跳過來。它那靠得很近的四條腿,邁著拙笨的步子,走
「我還是不明白。」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上牙碰著書
「年輕的太太,你真以為我不知道您是打哪兒來的嗎?我看你,太太,腦子太簡單啦。我要認不出來還不羞得鑽進地縫裡去。認出來啦!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活脫脫是格里果夫(老頭把克呂格爾說成格里果夫)。我沒有見過格里果夫還是怎麼著?我在他家幹了一輩子,替他干過各種各樣的活。打過礦坑柱,伐過木頭,養過馬。——我說,走啊!又停下啦,沒長腳的東西!中國的天使啊,我跟你說呢,聽不見還是怎九-九-藏-書麼的?
「二十五年以前,米庫利欽作為工學院的大學生,從彼得堡來到這裏。他在警方的監督下被遣送出彼得堡。米庫利欽來到這兒后,當了克呂格爾的管家,並結了婚。那時,我們這兒有通采娃四姐妹,比契河夫的作品里還多一個。阿格里平娜、葉夫多基啞、格拉菲拉和西拉菲瑪,父稱是謝韋里諾夫娜。尤里亞金所有的學生都追求她們。大家通常用父稱稱呼這四位姑娘,或乾脆管她們叫謝韋良卡小姐。米庫利欽娶的就是謝韋良卡大小姐。
「最年輕的西拉菲瑪——家庭的磨難和考驗。她是個聰明的姑娘,讀過很多書。她研究哲學,喜愛詩歌。到了革命的年代,在共同高漲的情緒、街頭遊行、廣場上登台演說的影響下,她精神失常了,陷入宗教的狂熱中。姐姐們上班去的時候把門鎖上,可她從窗口跑出去,沿街揮手召集群眾,宣傳耶穌第二次降世,世界到了本日。可我只顧說話了,到站了,您下一站下,準備準備吧。」
「他本人則有另外的弱點:抽煙斗,說話愛咬文嚼字兒。什麼『絕不遲疑片刻』啦,什麼『勿使』、『鑒於』啦。他本應在海洋上施展宏圖。他在學院里學的是造船。這在他的外表和習慣方面都留下了痕迹。臉颳得乾乾淨淨,煙斗整天不離嘴,說話的時候從容不迫,和藹可親,一個個字從牙縫裡吐出來。像所有愛抽煙斗的人一樣,下巴突出,灰色的眼睛顯得冷漠。差點還漏了兩個細節:他是社會革命黨黨員,並被邊區選入立憲會議。」
到大車的旁邊,把長脖子上的小腦袋伸進車轅里去,唱牧馬的奶
「當然不是。首先,正如你所說的,這是個故事,民間傳說。其次,母親說過,她聽到的時候這個民間傳說已有一百多年了。可你幹嗎大聲說話?老頭聽見會不高興的。」
這一帶是山地。山地總有自己的面貌,自己的模樣。從遠處
「唉,費多爾·漢費德奇!」不知老頭幹嗎用男性的名字和父稱來唁喝牧馬,他當然比乘客更知道它是杜馬。「該死的熱天!就像波斯爐子里烤著的阿拉伯子孫!快走啊,該死的畜生!我是對你說的,混蛋!」
「您怎麼能這麼說呢。您沒有理解我們的來意。這說的是什麼事呀?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我們決不會侵害你們,打攪你們。我們只要倒塌的空房子里的一個角落。要菜園旁邊誰也不要的、白白荒蕪的一小塊土地。別人看不見的時候,再從樹林子里拉一車劈柴。難道這樣的要求過高嗎?算得上侵害嗎?」
「安菲姆·葉菲莫維奇是布爾什維克。當心點,尤羅奇卡。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可得多個心眼。」
火車把日瓦戈一家載到這個地方后,仍停留在車站的倒車線上,不過被別的列車擋住,使人覺得整個行程中同莫斯科保持的聯繫在這個早晨中斷了。
「米庫利欽會怎麼對待我們呢?」
「怎麼回事?別是游擊隊吧,老爺爺?別是朝我們射擊吧?」
「我不明白,」到底還是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打破了沉默,「我不明白,一點都不明白,而且永遠也不會明白。我們南方,白軍佔領地區,是糧食豐裕的省份,為什麼單單選擇我們這兒,何苦到我們這兒來呢?」
馬車一會兒穿過樹林,一會兒經過林口的曠野。車輪撞著樹
「哎,母馬,上帝都忘啦!你們瞧,它這個死屍,它這個騙子!你抽它,可它給你停下。費加·漢費加,什麼時候才能走到家?這座樹林子,綽號就叫大莽林,一望無邊。那裡面藏著農民的隊伍,晦,晦!『林中兄弟』就在那邊。哎,費加·漢費加,又停下啦,你這不要臉的死鬼。」
等安菲姆·葉菲莫維奇下了火車,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說道:
醫生在那個把步槍拖在地上或當手杖一樣拄著的哨兵的陪同下,返回自己的列車。
「我們的公路是出名的,橫貫整個西伯利亞。受到苦役犯的讚揚。現在是游擊隊的據點。總的說來,我們這兒還算可以,住長了就會習慣的。您會喜歡城裡的新奇事兒的。比如我們的公用供水所,每個交叉口都有。這是婦女們的冬季露天俱樂部。」
「我擔心我們在這兒比在莫斯科還顯眼,我們跑出來就是為了逃避別人的注意。
「馬克思主義與科學?同一個相知不深的人辯論這個問題至少是太輕率了。但不管怎麼說,馬克思主義作為一門科學太不穩重了。科學要穩重得多。馬克思主義與客觀性?我木知道還有什麼比馬克思主義更封閉和更遠離事實的學派了。每個人只留心在實驗上檢查自己,而全力宣揚自己永遠不會犯錯誤的神話的當權者又背離了真理。政治不能告訴我什麼東西。我不喜歡對真理無動於衷的人。」
「我不知道你怎麼看,我覺得這個人是命運給我們派來的。我覺得他將在我們生活中起好作用。」
「為什麼是不可避免的現象?」
答案很快就會以最生動的方式出現了。
「怎麼樣,斯特列利尼科夫沒嚇著您吧?您跟我說實話。」
「現在還有什麼樣的業務?」
女扳道員終於揮了揮小旗,又對司機喊了句什麼話,便放列車通過信號旗,駛向曠野,但當第十四節取暖貨車從她身旁飛駛過去的時候,她對幾個坐在車廂地板上嚼舌頭嚼得讓她討厭的人吐了吐舌頭。桑傑維亞托夫又陷入了沉思。
「不要緊。謝謝。一會兒就過去了。」
「我是說,桑傑維亞托夫是聖·多納托的譯音。我們據說是傑米多夫家族的後裔。聖·多納托·傑米多夫公爵。也許純粹是胡說人道,是家庭傳說罷了。這塊地方叫作下斯皮爾金。到處是別墅和遊樂場所。地名怪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