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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第五章(1)

「一輩子也治不好。疾病一爛到脊髓就完蛋了。自作自受。警告過他別去。主要是同什麼人鬼混。」
「我想也是一句罵人話。說到電磁力,你說得對。我按照廣告,打定主意從彼得堡訂購一條電磁腰帶,為了開展活動。用代收貨款的辦法。可突然發生了革命。顧不得腰帶了。」
「那麼請允許我提出下列看法:有關軍事專家這一條款讓我感到不安。我們工人們,一九O五年革命的參加者,信不過丘八長官。他們當中總有反革命分子。」
加盧津娜一路上胡思亂想,終於木知道自己想的是什麼了,這時已經走到家門。但在她邁進門檻之前,在台階前跺掉腳上的泥的時候,她還在心裏把很多事掂量了一遍。
聖龕中的聖母把兩手從銀衣怖下面伸出,烏黑的手掌向上舉起。她的每隻手掌里似乎握著她的拜占庭聖名的最前與最後的兩個希臘字母。放在金燈托上的石榴石聖燈,宛如一隻黑墨水瓶,把彷彿被牙齒咬碎的星形閃光灑在卧室的地毯上。
「喘口氣吧,喝口水呀。」
報告人戴著黑棉布帽,帽子把他的禿頂遮住。他的一張橄攬形的臉蒼白無光,黑絡腮鬍子一直長到耳根。他一激動就出汗,一直大汗淋漓。他對著桌上煤油燈的火焰對火,貪婪地抽沒抽完的煙頭,身子低垂在攤在桌上的文件上,用他那雙近視眼急躁地在文件上面掠來掠去,彷彿在用鼻子嗅它們,然後用單調而疲倦的聲音繼續說下去:
「您太多心了。神經官能症。普通的民間暗示療法能創造奇迹。您還記得嗎,那個巫婆,一個士兵的老婆,給您念咒治病,效果不是很好嗎?真是手到病除。忘了那個士兵老婆叫什麼了。名字忘了。」
「我儘管是這個問題的專家,可我告訴你,捷廖什卡,離開我遠點,我喝醉啦。怠工者同其他人屬於一夥。一說怠工者,你就同他是一幫。明白啦,笨蛋?」
河對面更為陡峭的一個山頭上,現出聖十字修道院的磚牆。驛道環繞著修道院門的斜坡,在它後面城郊的院子中間轉了幾個彎后直通城內。
於是,復活節前夕就剩她一個人在家,被人遺棄,其他的人各去各的地方。
可是該回家了。一個女人閑逛這麼久的時間是不規矩的。要在自己的菜園子里就好了、可那兒全是稀泥,站不住腳。心裏彷彿鬆快了一點。
「可那個俘虜過來的匈牙利大夫給您治得滿不錯嘛。」
除了這幾個人之外,倉庫里還有十到十五個人。有的站著,有的坐在地板上,伸長腿或把膝蓋錯起來,身子靠在牆上或靠在堆在牆邊的圓木頭上。
但中央代表利多奇卡沒聽見請他停一下的話,繼續像演說家似的用疲憊的嗓子講下去,並且越說越快:
「聖十字鎮的讚美詩唱得真好。夜裡靜,空氣都把歌聲傳到這兒來了。」
「不,你完全把我看成愚昧無知的人了。你恐怕還會背著我唱先傑秋利哈小調挖苦我呢。」
復活節馬上就到,可家裡一個人也沒有,都走散了,就剩下她一個人。難道真是一個人嗎?當然是一個人。她收養的克秀莎不算。她又是什麼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她也許是朋友,也許是敵人,也許是潛在的情敵。是符拉蘇什卡前妻的女兒,他說是他的養女,可也許並非養女,而是私生女?也許根本不是養女,完全是另外一碼事兒。男人的心能看透嗎?可也看不出姑娘有任何不好的地方。聰明,漂亮,無可指摘。比小傻瓜捷廖沙和養父機靈多了。
她沒在前廳停留,穿著皮大農直接走進卧室。卧室的窗戶對著花園。此刻正是夜間,窗內和窗外的各種影子幾乎重疊在一起。垂下的窗帘的陰影,同院子里光裸漆黑的樹木的陰影幾乎一模一樣,輪廓都模糊不清。冬天快要過去,花園裡的黑綢般的黑夜,被即將來臨的春天暗紫色的氣息溫暖了。屋裡兩種近似的因素大約也這樣結合在一起,即將;臨近的暗紫色的節日氣息,使本拍打幹凈的窗帘的塵土飛揚的悶氣變柔和了,把它沖淡了。
「你聽我說,格什卡。你說傳染上了,可如果不上她們那兒去,還會得別的病。」
由於房間太擠,攝影師的兩個助手,修版的謝尼亞·馬吉德松和大學生布拉仁,在院子的木倉庫過道里搭了~間實驗室。從紅指示燈可以看出他們正在那兒幹活,指示燈一閃,窗戶也微微一亮。窗戶下鎖著一條叫托米克的小狗,小狗叫起來整條葉列寧街都聽得見。
凌晨一點,即修道院的七點,從聖十字修道院最大的鍾上發出一陣神秘、緩慢、甜蜜的鐘聲,同昏暗的細雨混合在一起。它從鍾L飄出,彷彿被春汛沖化的泥塊,離開河岸,沉入河中,融化在那裡。
驛站沿線最初建立的蘇維埃早已被推翻。一個時期建立了西伯利亞臨時政府,而現在整個地區都被最高統治者高爾察克的政權所代替。
他又停下來,擦掉汗,閉上眼睛。有人違背會議議程,站起來,舉起手想插話。
下面便是淫穢的詞兒了,她覺得人們在聖十字市場上唱這支小曲是在影射她。
「他提出的治療方法總沒法實行。這位順勢療法大夫原來是個獸醫。什麼也不懂。這是其一。其二是他走了。走了,走了,還不止他一個人。都在節前從城裡走了。是不是他們預先知道這兒要發生地震?」
「你幹嗎激動?什麼事兒也沒有。窗台上有信號燈。崗哨,說得形象點,正牢牢地盯著周圍https://read.99csw.com的空間。我認為可以繼續作報告。說吧,利多奇卡同志。」
他兩旁站著兩個與他年齡相仿的一聲不響的衛兵,他們身上穿的鑲著捲毛粗羊皮羔的白羊皮襖已經發灰了。他們呆板的外貌除表現出對長官的盲目忠誠和準備為他赴湯蹈火外,沒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他們對會議無動於衷,對會議所涉及的問題以及爭論過程也無動於衷,不說話,臉上也沒笑容。
於是她想到了自己。她知道自己是個出色的、與眾不同的女人,身子保養得很好,聰明,人也不壞。但在這偏僻的地方,她哪一種優點也沒人賞識,也許別的地方也沒人賞識。整個外烏拉爾都熟悉的、嘲笑傻瓜先傑秋利哈的那支下流小曲,只能引用開頭的兩行:
大家合夥款待新兵。款待的主要食品是復活節剩下的東西,兩隻熏火腿,幾個圓柱形大麵包,兩三個奶渣甜糕。沿桌擺滿裝咸蘑菇、黃瓜和酸白菜的磁盆,還有盛切成片的麵包的碟子,這些麵包都是農民自己烤的;一碟碟堆得像小山似的復活節彩蛋。彩蛋上主要塗的是淡紅色和淺藍色。
她回想起眼下霍達斯克村的頭頭們,從首都來的政治流放犯季韋爾辛和安季波夫,無政府主義者「黑旗」伏多維欽科,當地的木匠「發瘋的」格羅仁科。她對他們都很了解。他們一生當中闖過很多亂子,大概又要策劃什麼了。不然他們便沒法活。他們一生都是在依靠機器度過的,他們自己冷酷無情,如同機器一樣。他們在繳衣外面套一件上衣,抽煙時把煙捲插在骨頭煙嘴裏。只喝開水,免得傳染上病。符拉蘇什卡白費勁,不會有任何結果。這些人想把一切都按自己的意志翻過來,永遠按照自己的主意辦。
「不用。不點燈也看得見。」
「聽說過桑卡·潘夫努金得病了嗎?」
兒子捷廖沙也受不住了,在大競前夕跑掉了,在自己遭到倒霉的事之後,跑到庫捷內鎮親戚家尋開心去了。小夥子被職業中學開除了。留了四次級,到了八年級學校不再可憐他,把他趕出了學校。
「行啦!表決,表決!該散會了。時間不早了。」
有段驛道要爬半天坡。展現在眼前的遠景越來越開闊。坡好像永遠爬不完,視野也愈來愈開闊。但當人和馬都疲倦了,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他們已經爬上了山頂。前面的驛道跨越一道橋,湍急的剋日姆河在橋下奔騰。
政治信仰的改變使科斯托耶德有了極大的變化。它改變了他的外表、動作和作風。誰也不記得他先前的禿頂和滿臉鬍鬚了。也許這都是偽裝?黨嚴禁他暴露身份。他的化名是貝倫傑和利多奇卡同志。
「當然如此。」
「為了儘可能地利用不斷高漲的農民群眾運動,必須儘快地確立省委會管轄地區內所有游擊支隊的聯繫。」
季韋爾辛打斷了他們的爭論。他不喜歡利韋里那種傲慢口氣,說道:
用賣大車的錢買了一把三弦琴……
市場大得像曠野。先前每逢趕集的日子,農民的大車擺滿整個市場。市場的一頭緊靠著葉列寧街。另一頭由不大的一層或兩層的房子圍成弧線形。房子里擠滿貨倉、賬房、做買賣的地方和手藝人的作坊。
利韋里已經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他覺得科斯托耶德所說的一切都不切合實際,都是外行人的胡說八道。他說:
有人對激動不安的游擊隊首領說:
她的丈夫符拉蘇什卡沿驛道向新兵發表演說、勸導他們在戰場上立功。他要是能關心關心自己的親生兒子,使他免遭死亡的危險該多好!
驛道再次穿過修道院屬地的邊緣,因為修道院染成綠色的鐵門是朝中心廣場開的。人口處拱門的聖像周圍有一圈金字,看起來像半個花圈:「歡樂吧,有生命力的十字架,木可征服的虔誠的勝利。」
「您怎麼沒點燈呀,媽媽,要不要給您拿盞燈來?」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看來你正研究這個問題。這不是病,而是木可告人的隱疾。」
一刻鐘后,人行道的木板上傳來從修道院走過來的腳步聲。這是店主加盧津的妻子回家,早禱才剛剛才始。她頭上包著頭巾,皮襖敞開,邁著不均勻的步子,時而跑幾步,時而停下來。教堂里空氣憋悶,她感到窒息,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現在感到羞愧和遺憾,因為自己沒能做完禱告,第二年沒齋戒了。但這還不是她悲傷的原因。白天,到處張貼著的動員入伍的公告讓她傷心,因為這涉及她可憐的傻兒子捷廖沙。她想把這念頭從腦子裡趕出去,但在昏暗中泛光的布告總提醒她有這樣的命令。
後來,科斯托耶德談到設立接頭點、暗號、密碼和聯絡方法等問題。接著他又談起細節。
把這項工作委託給他,一個從來沒打過仗的人,是出於對他的革命資歷和監獄生涯的尊敬,並且還估計到他作為過去的一名合作主義者,熟悉西伯利亞起義地區農民群眾的情緒。在這個問題上,熟悉農民情緒比軍事知識更為重要。
「十分美妙的演講。我牢記心間。看來要想不失去紅軍的支持,必須接受這一切而不得反對吧。」
在遙遠的過去,鐵路還未鋪設到霍達斯克村以前,駕駛三匹馬的郵車在驛道上往來賓士。裝載茶葉、糧食和鐵貨的大車朝一個方向走,衛兵押解步行的囚犯一站站地朝另一個方向走。他們齊步向前走,每一邁步腳鐐便一齊嘩啦啦響。他們九-九-藏-書都是亡命的和絕望的人,像天上的閃電一樣可怕。無法穿過的陰森森的莽林在周圍喧響。
「您怎麼不畏懼上帝呀!您不該說這種話,媽媽。您還是想想士兵老婆叫什麼名字吧。名字就在嘴邊上。想不起來我心裏不踏實。」
各種憂鬱的念頭在她心裏翻騰。她想把這些念頭—一說出來,卻沒有足夠的詞彙,況且說到天亮也說不完。但是在街上,這些向她襲來的一團團陰沉的念頭她在幾分鐘之間便能擺脫,從修道院牆角到廣場拐角走兩三趟就行了。
報告人帶著中央委員會的軍事指示走遍了西伯利亞,他的思想已經跑遍他將要去的廣闊地區。他對大多數出席會議的人都漠不關心。但作為一個從小就參加革命的熱愛人民的人,他鍾愛地望著坐在他對面的年輕統帥。他不僅原諒這個男孩子粗魯的態度,在老頭看來這是具有鄉土氣息的真正革命性的表現,還很欣賞他那些放肆的舉止,就像一個痴戀女子喜歡她的征服者的無恥和放肆一樣。
這是復活節來得特別晚而早春又來得特別早的節后的第三天,溫和而寧靜。庫捷內鎮的街上,一張張款待新兵的桌子擺在露天里,從大路的那頭開始,免得妨礙車輛通行。桌子不完全在一條直線上,像一條彎曲的腸子,彎彎曲曲拉開。桌上鋪著垂到地面的白桌布。
「又胡說八道了。我告訴你吧,誰都沒留下,都各奔東西了。克列尼·勞什同其他的匈牙利人到分界線那邊去了。他們強迫那傢伙看病,把他帶到紅軍里去了。」
「唱得確實不錯。可我,媽呀,一點不舒服。渾身又疼起來,哪兒都疼。真造孽呀!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倉庫里還有值得注意的其他人物。比如,無政府主義的支柱、「黑旗」伏多維欽科。他一刻也不安寧,一會兒從地板上站起來,一會兒又坐在地板上,在倉庫里走來走去,停在倉庫當中。他是個胖子,身材高大,腦袋和嘴都很大,一頭長發像獅雷。他是俄主戰爭中或者日俄戰爭中倖存下來的幾乎唯~的軍官了。他是個夢想家,整天陷入妄想中。
也許恰恰相反,倒霉就倒在無知上。學者隔著牆便能看到,什麼都能預見猜測到。可我們掉了腦袋才想起帽子。彷彿在一片黑暗的樹林子里。可有文化的人現在日子也不好過啊。飢餓把他們從城市裡趕出來。越想越糊塗。魔鬼折斷了自己的腿。
她進家門的時候驚醒了養女克秀莎,克索莎走進她屋裡。
唉,多悲傷啊!嗅,主啊!怎麼變得這麼糟,簡直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什麼都辦不好,真不想活下去了!怎麼會弄成這樣呢?是革命的力量?不,啊,不是。都是因為戰爭。男人的精華全在戰爭中被殺害了,只剩下毫無用處的廢物。
「得了吧,格什卡!你真沒良心。居然想得出『免除兵役』。咱們會同一天收到通知書,什麼免服兵役!咱們要去同一個部隊。他們把我從中學里趕了出去,這群混蛋。我媽傷心得要命。幸好沒當志願兵。說讓我當士兵。爸爸自然會說話,那不用說,能手。他這種本領是從哪兒來的?天生的。沒受過任何系統教育。」
一條驛道穿過這些村鎮,這是西伯利亞最古老的驛道。它穿過市裡主要街道,像切麵包似的把這些市鎮切成兩半,至於村莊,它徑直經過,把一排排農舍甩在後面,或者把它們變成弧形,或者急轉彎繞過它們。
外面淡紅、淺藍而裏面談白的空雞蛋殼亂丟在桌子周圍的草地上。從小夥子們上衣里露出的襯衫也是淡紅色和淺藍色的。淡紅和淺藍也是姑娘們連衣裙的顏色。淺藍色是天空,淡紅色是雲彩。雲彩在天空中慢慢地、整齊地飄動,彷彿天空同它一起飄動。
這裏,在昏暗的小窗戶上,放著幾隻硬紙盒,盒上積滿多年的塵土,盒裡裝著幾對裝飾著緞帶和小花束的結婚蠟燭。在窗戶那邊的小空屋裡,沒有傢具,幾乎沒有存放過商品的影子,如果不算一個個擦在一起的一堆蠟圈的話。可就在這間屋裡,那位不知住在何處、擁有百萬資財的蠟燭製造商的神秘的代理人,做過成千盧布的地板蠟、蠟和蠟燭的交易。
「悲劇。想自殺。今天,葉爾莫萊村的徵兵委員會檢查他,也許要他。我參加游擊隊,他說。我要對社會上的流言蜚語報仇。」
「說得多麼妙!多麼有力量!」科斯托耶德想道。
「這種城市和農村貧苦人的聯盟只能通過蘇維埃來實現。西伯利亞的農民,不管他們願意還是不願意,所要達到的,正是西伯利亞工人早已為之奮鬥的目標。他們共同的目的是推翻海軍將軍們和哥薩克軍事首領們的仇視人民的專制政權,並通過全體人民武裝起義的手段建立農民士兵蘇維埃。同時,在同武裝到牙齒的資產階級所雇傭的哥薩克騎兵進行鬥爭的時候,起義者不得不進行正確的陣地戰,這種戰爭是頑強而持久的。」
「必須詳細地分析游擊隊內部的組織問題,詳細分析它們的指揮官、軍事和作戰紀律、秘密活動、游擊隊同外部世界的聯繫、對待當地居民的態度、戰地革命軍事法庭、在敵占區的破壞策略,如破壞橋樑、鐵路、輪船、駁船、車站、修配廠及其技術設施、充話局、礦山、糧食等策略問題。」
唉,可她想的是什麼呀,腦子裡塞的什麼東西呀?難道問題在這裏?倒霉倒在這裏?倒霉倒在城市裡。決定俄羅斯興衰的不是它們。受九_九_藏_書到城市文化水平的迷惑,想追趕它們,可沒趕上。離開自己的岸,並沒靠上別人的岸。
長得手高的蘋果樹發滿新芽,奇迹般地把細枝穿過花園的籬笆伸到街上。雨水從樹枝上零零落落地滴在木板人行道上。全城都能聽到雨水的滴答聲。
轉過牆角就是她的家,兩步路就到,但她在街上要舒服些。她願意呆在街上,家裡憋氣,不好受。
坐在他旁邊的是他的熟人,森林獵人,捕野獸的能手斯維利德。儘管斯維利德不務農,但從他黑呢襯衣的襟口裡仍流露出農民的土地氣息。他把襯衣和領口下面的十字架抓成一團,來回擦身體,撓胸脯。這是有一半布里亞特人血統的農民,誠懇,沒文化,頭髮梳成幾根細辮子,鬃須很稀,鬍鬚更稀,總共木過幾根。蒙古人的臉形使他的臉顯得蒼老。他永遠帶著同情的笑容,笑容又給他臉上增添不少皺紋。
給貴賓們擺了一排椅子。坐在這幾把椅子上的是三四個老工人,第一次革命的參加者。他們當中有臉色陰沉的季韋爾辛,他一點都沒變樣,還有對他言聽計從的他的朋友安季波夫老頭。他們被列入神明的行列,革命把自己的祭禮和犧牲奉獻給他們。他們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像兩個嚴厲的木偶,但從他們身上流露出來的政治上的傲氣是每個人都能感覺到的。
「格什卡,你說這種話真該給你一個嘴巴。你膽敢欺侮你的夥伴,你這個說謊的瘌痢頭!」
冬季將盡。復活節前的一個禮拜,大齋的結尾。驛道上的雪發黑了,透露出解凍的信息,但屋檐仍是白的,懸挂著結實的高高的冰帽。爬上聖十字鐘樓找敲鐘人的男孩們,覺得地上的房屋就像難成一堆的小匣子和小船。同逗點一般大小的小黑人向房屋走去。根據動作從鐘樓上能認出幾個人來。走近的人讀著牆上貼的最高統治者頒發的徵收三種年齡的人入伍的命令。
「存在於西伯利亞的資產階級軍事政權所推行的掠奪、勒索、暴力、槍殺和拷打的政策,必然會使迷途的人睜開眼睛。它不僅與工人階級為敵,實際L也與全體勞動人民為敵。西伯利亞和烏拉爾的勞動農民應當明白,只有同城市無產階級和士兵結成聯盟,只有同吉爾吉斯和布里亞特的貧農結成聯盟,才能……」
「我贊成大多數人的意見。」伏多維欽科插話了,嗓子大得像打雷。「要想表達得有詩意一點應當這樣表達:民事指示應當來自下層,在民主的基礎上生長,就像往地里壓枝一樣,而不像打樁子似的從上面打下去。雅各賓黨專政的錯誤就在這裏,因此國民會議才在熱月政變中被推翻。」
這是大齋的前夜,安良日那天。在雨網的深處,幾個剛能辨清的燭光緩緩移動、飄浮,照亮人的額頭、鼻子和面孔。齋戒的信徒去做早禱。
游擊隊首領,說得更準確點,外烏拉爾剋日水游擊縱隊指揮官,坐在報告人緊跟前,做出滿不在乎的挑釁姿勢,粗暴地打斷他,不給他一點面子。真難相信,一個這麼年輕的軍人,差不多還是男孩子呢,指揮幾個軍和幾支聯合縱隊,可他的部下都服從他,崇拜他。他坐著,手腳都暴在騎兵大衣衣襟里。脫下來的大衣上半截和袖口搭在椅背上,露出他穿軍裝的身軀。軍裝上撕掉准尉肩章的地方留下兩個黑印。
「我說著玩呢,你別激動。你猜我想告訴你什麼。我在帕仁斯克開的齋。一個過路的人在帕仁斯克發表了一篇『個性解放』的演說。我,媽的,要參加無政府主義。他說,力量在我們自身。他說性和性格是動物電磁的激發。啊?妙吧!可我喝酒喝得太多了。周圍喊得什麼都聽不見,耳朵都要震聾了。我受不住啦,閉住嘴,捷廖什卡。我說,膿包,媽媽的乖寶貝,堵住耳朵。」
站得離他近的人低聲對他說:
「我用這杯老百姓自己釀的酒代替香檳酒為你們乾杯,兄弟們。祝你們長壽!新兵先生們!我祝你們萬事如意。請注意!你們即將踏上遙遠的征途,挺起胸膛保衛祖國,打退讓俄國人民自相殘殺、血染大地的暴虐者們。人民希望不流血地譴責革命的成果,可布爾什維克黨作為外國資本的奴僕,把人民朝夕思慕的理想——立憲會議用刺刀的暴力驅散,無辜的人民血流成河。即將上戰場的年輕人!俄國武裝的榮譽受到拍污,把它洗刷乾淨,因為我們欠下我們誠實盟友的債,我們蒙受恥辱,我們注意到,緊跟著紅軍,德國和奧地利也無恥地抬起頭。兄弟們,上帝與我們同在。」加盧律還想說下去,但烏拉的喊聲和要求符拉斯·帕霍莫維奇不要再說下去的喊聲壓住了他說話的聲音。他把酒杯端到唇邊,一口口慢慢喝著沒過濾的白酒。這種飲料並不能讓他滿足。他喝慣了美味的葡萄酒。但他意識到他在為社會犧牲,便感到心滿意足。
這裏,在街上的一排商店當中,是加盧津家開設的雜貨鋪。雜貨鋪有三間門臉,出售茶葉、咖啡、糖等貨物。每天都要掃三遍沒上漆的乾裂地板,因為老闆和夥計們喝起茶來就沒節制,把泡過的茶葉都倒在地板上。年輕的老闆娘特別樂意坐在這兒的錢櫃後面。她心愛的顏色是淡紫色,這是教堂舉行大典時候神甫教袍的顏色,丁香花苞的顏色,她最講究的天鵝絨服裝的顏色,她那套維也納器皿的顏色。這是幸福的顏色,回憶的顏色。她覺得革命前俄羅斯處|女時代的顏色也是紫丁香色的。她喜歡https://read•99csw•com坐在錢櫃前,因為在玻璃罐散發出澱粉、糖和深紫色黑醋栗水果糖香味的鋪子里,黃昏時淡紫色的光線正好同她心愛的顏色吻合。「
這裏,在院子的一角,存放木材倉庫的旁邊,有一座四面都已破裂的舊二層樓房,樓房是用舊木板蓋成的,像一輛用舊的轎式馬車。樓房裡有四套房間,兩個樓角都有出口。樓下左首是扎爾金德的藥房,右首是公證人的辦事處。樓上藥房那)L住著什穆列維奇裁縫一大家子人,裁縫的對面,公證人的樓上,擠了好幾家住戶,門上貼滿的招牌和牌子說明他們都是幹什麼的。這兒管修表和補鞋。茄克和施特羅達克在那I[合夥開了一家照相館,此外還有卡明斯基的刻字鋪。
照相館院子里鎖著的小狗托米克一直哀怨地叫到天亮。也許加盧津家花園裡的烏鴉被小狗的叫聲激怒了,叭叭叫起來,叫得全城都聽得見。
在路上有一處風景如畫的地方。陡坡上有兩個幾乎挨著的村子——庫捷內鎮和小葉爾莫萊,被湍急的帕仁卡小河隔開。庫捷內從上面沿著陡坡境蜒而下,小葉爾莫萊在它下面呈現出五彩繽紛的顏色。庫捷內鎮里正歡送徵募來的新兵,施特列澤上校領導的驗收委員會正在小葉爾莫萊村裡驗收新兵,替小葉爾莫萊村和幾個鄰近的鄉應徵入伍的青年檢查身體,這項工作由於過復活節停頓了一段時間。為了保證徵兵工作順利進行,村裡駐紮著騎兵民警和哥薩克兵。
城市地勢低的那邊住著商人柳別茲諾夫。別人給他運來三車貨。他拒絕收貨,說運錯了,他從未訂過這批貨。趕大車的年輕人說天色太晚了,請他收留一夜。商人同他們對駕起來,轟他們,不給他們開門。他們的對罵全鎮都聽得見。
「可她的名字比裙子還多。我不知道你要哪一個。她叫庫巴利希娜,又叫梅德維吉哈,還叫茲雷達里哈。此外還有上十個外號。她也不在附近了。巡迴演出結束了,上哪兒去找她。把上帝的奴僕關進剋日木監獄,因為她給人打胎還製造什麼藥粉。可你瞧她,嫌牢房裡悶氣,從監獄里逃出來,跑到遠東去了。我對你說吧,都逃散了。符拉斯·帕霍莫維奇,捷廖沙,好心腸的波利啞姨媽。城裡正派女人就剩咱們這兩個傻瓜了,難道我在開玩笑?哪兒也不能看病了。要出了什麼事,一個人也叫不來。聽說在尤里亞金有個從莫斯科來的名醫,教授,一個自殺的西伯利亞商人的兒子。我正打算請他的時候,紅軍在大路上設立了二十個哨所,哪能找他啊。現在說別的吧。你睡覺去吧,我也躺會兒。大學生布拉仁把你迷住了。何必抵賴呢?你不管怎麼著也躲不開他,瞧你臉紅得像蝦米一樣。你那倒霉的大學生在復活節晚上還得洗相片,自己顯影自己印。自己不睡覺也不讓別人睡覺。他們那條狗叫得全城都聽得見。該死的烏鴉在咱們蘋果樹上叭叭亂叫,我這一夜又甭睡覺了。可你生哪門子的氣呀,怎麼這麼小性子,啊?大學生嘛,當然會討姑娘們歡心喂。」
游擊隊領袖是米庫利欽的兒子利韋里,中央來的報告人便是勞動大軍里的合作主義者科斯托耶德一阿穆爾斯基。他先前追隨過社會黨人革命分子,近來他改變了自己的立場,承認自己立場的錯誤性,並在幾次慷慨激昂的聲明中表示懺悔,於是他不僅被吸收加入共產黨,還在他入黨后不久便被委以這樣的重任。
大倉庫里的木材都搬空了。在搬乾淨的地方正舉行秘密會議。一堆頂到天花板的圓木垛,像一面屏風,把聚集在這裏的人擋住,並把空著的那一半同過道里的照相室和出口隔開。如果發生情況,開會的人便鑽進地道,從修道院牆後面康斯坦丁死胡同的地下出來,躲進偏僻的地方。
「那邊狗怎麼叫得那麼厲害?應該過去看看出了什麼事兒。它不會無緣無故叫喚的。等一下,利多奇卡,怎麼一個勁罵人呢,停~下吧。得弄清情況。萬一警察衝進來怎麼辦。你別走開,烏斯金。你也站在這兒,西沃布留伊,用不著你們。」
當承包商的父親家裡是否也同樣呢?父親不喝酒,是個知書識禮的人,家鄭「常富有。還有兩個妹妹波利亞和奧莉妮。就像名字那樣協調,她們倆也非常融洽,一對美女。上父親那兒去的木匠師傅都是儀錶堂堂的漂亮男人。有一次,她們突然想編織六種毛色的圍巾(並非家裡困難而需要她們編織),變著法子玩耍。可是怎麼樣呢,她們的手藝那樣巧,全縣都稱讚她們編的圍巾。有時什麼都能讓她們高興,比如濃密的頭髮、苗條的身材、教堂里的祈禱、跳舞、客人、姿勢等等,別看是普通人家,小市民,工農出身。俄羅斯也像一位待嫁的姑娘,她有真正的追求者,真正保護她的人,而不是現在這些傢伙。如今一切都失去光澤,只剩下一群賣狗皮膏藥的文人,白天黑夜顛來倒去地說那幾句話,早晚要被話噎死。符拉蘇什卡和他的朋友們想憑藉香檳酒和善良的願望返回那黃金時代!但怎能奪回失去的愛情呢?為此必須移山倒海!
「我的美妙非凡的利多奇卡,你劈頭蓋臉地訓斥我們的時候,我的隊伍,三個團還包括炮兵和騎兵,早已出征狠狠打擊敵人去了,叫我怎麼對待你那些像學生小抄兒上的話呢?」
可我們農村親戚的情況就大木相同。就拿謝利特溫一家、舍拉布林一家、帕姆菲爾·帕雷赫、莫德赫家的兄弟倆、https://read.99csw.com漢斯托爾和潘克拉特來說吧。靠雙手勞動,自己當家作主。大道兩旁蓋了新房,看著叫人喜歡。每戶種了十五俄畝的地,有馬、羊、牛和豬。儲備的糧食足夠吃三年。生產工具——令人讚嘆不已。連收割機都有。高爾察克拍他們馬屁,想把他們拉到自己一邊,政委們想把他們誘惑到林中游擊隊里去。他們打完仗戴著喬治十字勳章回來,馬上都搶他們去當教官,不管你戴不戴肩章。只要你在行,哪兒都需要你。決不會沒用。
符拉斯·帕霍莫維奇·加盧津穿著粉紅色襯衫,腰裡系了一條寬絲腰帶,用皮靴的鞋跟咯咯咯地敲著路面,兩隻腳一會兒往左伸,一會兒往右伸,從潘夫努金家高台階上跑下來,跑到桌子跟前,潘夫努金的房子在桌子上面的山坡上,他馬上講起話來:
伏多維欽科提前聲明贊同讀過的命令條款,這種作法引起一陣騷亂,等騷亂平靜下來后,科斯托耶德繼續說下去:
「把白軍機構和組織存放武器、裝備和糧食倉庫的地點以及他們存放大量金錢的地點和他們的儲存體系通知游擊隊。
「你告訴我點別的吧,格什卡。我對社會主義還不大清楚。比如,什麼叫怠工者。什麼意思?幹什麼用?」
「你老子是頭雄鷹。這傢伙真會罵人。那個米留可夫算什麼東西。」人們喝醉了,在一片吵鬧聲中,格什卡·里亞貝赫對坐在自己身旁的朋友,捷連秀·加盧津,誇他的父親。「真的,真是頭雄鷹。大概不會平白無故賣勁。他想用舌頭免除你服兵役。」
「聽說過。傳染得真那麼厲害?」
驛道沿線的居民像一個大家庭。城市與城市,鄉村與鄉村,互相往來,結為親戚。在雷達斯克村,驛道與鐵路交叉的地方,有鐵路附設的機車修配廠和機械廠,聚集在勞動營里窮得像叫花子一樣的人在那裡忍飢挨餓。他們患病,死掉。有技術的政治犯服完苦役便留在這裏當技|師,他們在這裏定居了。
「他現在怎麼辦?
黑夜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開始轉暖,這時候就轉暖是很少見的。天上飄著雨絲,雨絲如此輕盈,彷彿碰不到地面便化為濕霧,在空氣中飄散。但這不過是從表面上看。一道道溫暖的水流足以沖乾淨地上的積雪。現在整個地面黑得發亮,彷彿出了一層汗。
「大家亂鬨哄地擠在一起,」加盧津娜經過灰樓房時想道,「貧困和骯髒的破窩。」但她馬上得出符拉斯·帕霍莫維奇排斥猶太人的做法不對的結論。這些微不足道的人影響不了俄羅斯帝國的命運。不過,如果問問什穆列維奇老頭,為什麼世道這麼亂,他一定會向你鞠個躬,做個怪相,附著牙說:「全是猶太佬揭的鬼。」
加盧津娜脫下被巾和皮大衣,笨拙地轉了一下,肋骨又彷彿被刺了一下似的疼痛起來,她感到胸口發悶。她喊了一聲,害怕了,喃喃自語起來:
「這再清楚不過了。」同他一起流浪的朋友斯維利德支持道,「這連吃奶的小孩都懂。應當早點想到,現在晚了。我們現在要乾的是作戰,勇敢地向前沖,木喘氣地往前沖。指手畫腳地說一通,再往後退,那算怎麼回事兒?自己種下的苦果自己吃。自己跳進水裡就別喊救命——淹死完蛋。」
周圍的人喊了起來:
「對不起,報告人同志。我有疑問。也許有一條指示我沒記對。我念一下。我想證實一下是否記錯了:『最好把革命時期在前線並加入士兵組織的老戰士吸收進委員會。在委員會中最好有一兩名下級軍官和軍事技術專家。』科斯托耶德同志,我記得對不對?」
她長嘆了一口氣走進家門。
「好媽媽,奧莉加·尼洛夫娜,我來幫您脫衣服。別受罪了。」
太平年月,憎恨女人的布留汗諾,穿著長禮服,戴著眼鏡,坐在他家敞開的大門前的椅子上,裝模作樣地看小報。他是個粗野不堪的人,做皮子、焦油、車輪、馬具、燕麥和乾草等買賣。
「手指木聽使喚,一點辦法也沒有。裁縫不長腦子,沒把扣鉤釘在該針的地方,瞎眼的東西。我想從上到下扯開,把整條布邊甩在他那張醜臉上。」
先傑秋利哈賣了大車,
「表決!表決!」四面八方都要求表決。大家又發了一會兒言,越說越離題,各有各的主張,黎明時宣布散會。大家散開,一個個警惕地走了。
加盧津娜已經幾次走到聖十字市場。她的家就在市場左邊。但每次她都改變了主意向後轉,又走進連接著修道院的小巷裡。
「順勢療法醫生斯特多勃斯基給您治過。」
他終於聽見有人打斷了他的話,停下來,用手絹擦擦臉上的汗,疲憊不堪地垂下浮腫的眼皮,閉上眼睛。
「替悲傷的人除憂,聖潔的聖母,及時助人,保護世界。」她木禁哭起來。等疼痛過去之後,她開始脫衣服。衣領下面的和背上的束胸扣鉤從她手裡滑下來,落進衣服煙色的皺紋里。她費了很大勁兒去摸它們。
公路兩旁散落著城市、鄉村和驛站。聖十字鎮、奧梅利奇諾車站、帕仁斯克、特夏茨科耶、新出現的小村莊亞格林斯科耶、茲沃納爾斯克鎮、沃利諾耶、古爾托夫希基驛站、克梅姆斯克自然村、卡澤耶沃鎮、庫捷內鎮和小葉爾莫萊村。
他由於天性過分忠厚,個子高大得驚人,使他注意木到與他木相應的、規模較小的現象。他對發生的一切都沒給予足夠的注意,對什麼都誤解,把相反的意見當成自己的看法,對什麼都贊同。
「對。一字不差。記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