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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第五章(2)

事情進展得極快。黃昏的時候,施特列澤帶著哥薩克到跟小葉爾莫萊村緊挨著的庫捷內鎮來搜尋。巡邏隊包圍了村子,挨家挨戶搜查。
這是一個漆黑的雨天,只有兩種顏色:有光的地方是白色,設光的地方是黑色。醫生的心裏同樣是這種單調的明暗,沒有緩和的過渡,沒有半明半暗。
聲音越來越近。皮靴吱吱聲,馬刺叮噹聲。
白軍司令終於確信進攻是無益的,便下令撤退。
「大概是陽。他說他看見了小鬼。大概是錯覺。夜裡失眠,頭疼。」
醫士安格利亞爾把兩個抬擔架的衛生兵帶到樹林邊。醫生命令他們救護傷員,自己走到躺著不動的電話員跟前。他暗暗希望,也許電話員還有口氣,還能把他救活。可電話員已經死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為了證實他是否確實死了,便解開他胸前襯衣趴上去聽。心臟已經不跳了。
醫生用皮鞋尖踢了一下,從紙堆中扒出一堆文件。這是白軍司令部的往來電報。他心中閃過一種模糊的預感。說不定他在這難文件中能碰到蘭采維奇的名字,但預感欺騙了他。這是一堆枯燥的去年密碼匯總。簡略得沒人看得懂。他用腳扒開另外一堆。裏面散開的是游擊隊會議的舊記錄。頂上面的一張紙上寫著:「火速。釋放事宜。重新選舉監察委員會。鑒於鄉村女教師伊格納托德沃爾察的控訴無憑據,軍隊蘇維埃認為……」
「可扯遠啦,還是商量正經事兒吧。如何改組野戰醫院。這是我想跟您商量的頭一件事兒。」
根據國際紅十字公約,軍醫和部隊醫務人員不得參与作戰雙方的軍事行動。但有一次醫生違背自己的意志被迫違反了條約。戰鬥打響的時候他正好在野地里,迫使他分享戰鬥人員的命運,向敵人射擊。
「早著呢!這些東西還夠燒半天的。」
「林子空地上有幾個指揮官的帳篷。我們撥給了帕姆菲爾一個,等待他家屬來。他老婆孩子的大車快到了。所以他就住在軍官帳篷里了。享受營長待遇。因為他對革命有功嘛。」
「依您看,對那些賣私酸白酒的衛生兵如何處置?」
每個游擊隊隊員的子彈數目是有限的。必須珍惜子彈。下了絕對的命令,只能在近距離,在看得見的目標同步槍數目相等的情況下才能開槍。
他和醫士護理這個男孩子。等到蘭來維奇完全康復后,他們放了他,儘管他不向自己的救護者們隱瞞,他還要回到高爾察克部隊去,繼續同紅軍作戰。
「那好。您上他那兒去一趟,替他檢查檢查。」
「我非常了解帕雷赫。我怎麼會木知道他呢。有一個時期,我們在軍人蘇維埃里經常接觸。一個黑臉膛的、前額很低的殘忍的人。我不明白您在他身上發現了什麼好品德。他總贊成極端措施,最嚴厲的措施,處決。我對他一直很反感。好吧,我替他做檢查。」
樹林當中有一大塊踏出的空地,像土丘或城堡遺址,當地人都管這塊地叫高地。通常都在這裏開會。今天要在這兒召開全體會議,宣布重要消息。
「這是你們醫務部門撤離時的安排。載運游擊隊家屬的大車離這兒已經不遠了。軍營里的分歧今天便能解決。一兩天內咱們就要開拔。」
「聽見了吧,弟兄們?現在你們看清咱們落到什麼寶貝手裡了,什麼惡棍手裡了。為這種人去賣命?難道他算人嗎?這是中了邪的傻瓜,就像不懂事的毛孩子或者隱修士。我叫你笑,捷廖什卡!你咧什麼嘴,色鬼?沒你說話的份兒。不錯,他小時候就是隱修士。你要聽他的,他準會把你變成和尚,變成老公。他說的都是什麼話?要去掉身上的毛病,不許罵人,同酗酒做鬥爭,對女人要注意。能這樣活下去嗎?我最後決定了。今天晚上在河流渡口的石堆旁邊,我把他騙到野地里,咱們大家一塊補上去。對付他有什麼難的。不費吹灰之力。麻煩的是他們要活的。要把他捆起來。要是捆不住他,我就用兩隻手結果了他。他們會派人接應咱們的。」
「如果您真像對士兵進行道德教育時那樣善良,那樣寬宏大量,那您就把我放了吧。我去尋找親人,連他們是否還活著,他們在哪兒,我都不知道。如果您不放我,就請住口,不要再打擾我,因為我對其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還會幹出蠢事來。最後,活見鬼,我總還有睡覺的權利吧!」
他又睡著了,但頃刻又醒了。附近有人壓低聲音說話,他們的說話聲把他驚醒。傳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耳朵里的幾句話足以使他明白有幾個人正在圖謀不軌。密謀的人顯然沒發現他,沒料到他就在旁邊。如果他現在動一下,暴露了自己,就可能送命。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屏息不動,偷聽他們談話。
但憐憫心木允許他瞄準他所欣賞並同情的年輕人。胡亂朝天射擊又太愚蠢,違背他的意願。於是他選擇在他和他的目標之間沒有任何進攻者的時刻,對準枯樹開槍。這便是他的射擊方法。
但日常例行的事照舊進行,俄國發生了十月革命,他是游擊隊的俘虜。他不知不覺走到卡緬諾德沃爾斯基點著的火堆跟前。
他們當中醫生一個也不認識,但他覺得有一半臉孔他都熟
他腦子裡突然產生一個念頭:朝他們向草地那邊跑去,向他們投降,以此獲得解脫。但這一步太冒險了,伴隨著極大的危險。
詩篇被認為具有不受子彈傷害的神效。上次帝國主義戰爭時期,士兵便把它當作護身符帶在身上。過去了幾十年,或在更晚的時候,被捕的人把它縫在衣服里,每當夜間提審犯人的時候,他們便在心裏背誦這些詩篇。
秋天,游擊隊在高山坡上~片小樹林里紮營,這塊地方叫作狐灣,一條湍急的小河從三面環繞著它,並把河岸衝出一條條小溝。
「好吧。我馬上去看看。現在我有空兒。什麼時候開會?」
「石頭坑後面的那片小禪樹林您認識吧?」
「這是哪個猶大鑽進我們這夥人里來搗亂?哪個小子扔手榴彈玩?不管是誰,就是我親生的兒子,我也要把這個惡棍掐死。公民們,我們不能允許開這種玩笑!我要求搜捕。咱們把庫傑內鎮包圍起來。一定要抓住好細!不讓兔惠子逃走!」
「這可真太妙了!」醫生想。「如此幼稚!如此短見!我整天對他說我們的觀點相反,他把我抓來,又把我扣押在身邊,可他卻覺得他的失敗必然會使我灰心喪氣,而他的打算和期望一定能使我振奮起來。竟如此盲目!在他看來,革命的利益和太陽系的存在是一回事兒。」
「我看先判槍決,然後赦免,改為緩刑。」
游擊隊的散兵線布置在林子邊上。游擊隊的背後是大森林,前面是一片開闊的林中草地,四周毫無遮掩,白軍從那裡向游擊隊進攻。敵人一開炮,醫生馬上躺倒在游擊隊電話員的旁邊。
「利韋里·阿韋爾基耶維奇,明天我們要到高坡上並預備會。此外,對幾個釀私酒的衛生兵馬上就要開審。我同勞什還沒準備好這方面的材料。明天我們還要就這件事碰頭。我已經兩夜沒睡覺了。以後再談行不行?您行行好吧。」
詩篇中說:「得到全能者的蔭庇。」在俄文中這一句改成咒語的標題:「蔭庇」https://read.99csw.com。詩篇:「你不必再懼怕黑夜的恐怖或白晝的危險」。改為鼓勵的話:「你不必再懼怕戰爭的危險。」「因為他信奉我的名」,詩篇這樣說。可俄文改為:「知我名已晚。」「在患難的時刻,我必與他同在。我將拯救他……」在俄文中變成了「很快把他帶入冬天」。
「我想快開了。可這跟您有什麼關係?您瞧,我也沒去。咱們吉不去沒關係。」
利韋里·阿韋爾基耶維奇同醫生合住一個窯洞。他夜裡同醫生談話,醫生已經兩夜無法睡覺了。
搜查的人往前走了。等他們走遠了后,科西卡·埋赫瓦林內向嚇得半死的捷廖什卡·加盧津問道:
「大人,也許是您的錯覺。」小葉爾莫萊村長奧特維亞日斯金老頭想說服上校,村長是個漁夫。「既然是村子,自然有人說話,這有什麼可奇怪的。這兒不是墳地呀。也許有人說話。屋子裡住的不是不會說話的牲口。也許家神在夢裡掐得人喘不過氣來。」
從燃燒起來的鄉公所里跑出幾個沒穿外衣的新兵,有的光著腳,有的只穿著~條緊身短褲,施特列澤上校和幾個驗收新兵的軍人也從鄉公所里跑出來。哥薩克和民警騎著馬在村子里來回賓士。他們挺直身子,揮舞馬鞭,騎在身子像蛇一樣東扭西扭的戰馬上。他們在搜尋什麼人。一大群人沿著通往庫傑內鎮的大路跑過來。葉爾莫萊村的鐘樓噹噹當地敲起來,民警追趕往這邊跑的人。
「誰扔了炸彈?要不是炸彈,是手榴彈?」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打死的電話員身上脫下上衣,在安格利亞爾的幫助下(醫生把秘密告訴了他),給尚未恢復知覺的少年穿上。
他倒在一塊鋪滿金色樹葉的小草地上,樹葉都是從周圍的樹枝上飄落下來的。樹葉像一個個方格似的交叉地落在草地上。陽光也這樣落在這塊金色地毯上。這種重疊交叉的絢爛多彩照得醫生眼睛里冒金星。但它像讀小字印刷品或聽一個人單調的喃喃自語那樣催人入睡。
然而在周圍進行殊死戰鬥的時候,一個人無所事事,冷眼旁觀是不可思議的,是活人所辦不到的。而且問題並不在於個人自衛,而在於必須遵從現實的秩序,服從發生在他眼前和周圍的事件的法則。置身度外是違背規則的。必須做別人所做的事。戰鬥正在進行。他和同伴們遭到射擊。必須還擊。
有的聲音他能聽出是誰來。他們是游擊隊里的敗類,混入游擊隊的頑童桑卡·潘夫努金、格什卡·里亞貝赫、科西卡·涅赫瓦林內以及追隨他們的捷連季·加盧津,所有害人精和胡作非為的首領都在這裏。扎哈爾·戈拉茲德赫也同他們在一起。他是個更為陰險的人,參与釀私酒的勾當,但暫時還未受到懲處,因為他供出了為首的人。讓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吃驚的是,他們當中還有「銀連」里的游擊隊員西沃布留伊,他是游擊隊隊長的貼身衛兵。繼承拉辛和布加喬夫的傳統,利韋里極端信任他的貼身侍衛,因此這位親信被稱為首領的耳目。原來他也是陰謀的參与者。
敵人越來越近,醫生已經看清他們每個人的臉。這是出身於彼得堡社會非軍事階層的青少年和被動員起來的後備部隊中的上年紀的人。但其中的主力則是頭一類人,青年,一年級的大學生和八年級的中學生,不久前才報名參加志願軍的。
從謝廖札襯衣領口垂下掛在項鏈上的十字架、雞心和一個扁平的小金匣或扁煙盒,損壞的盒蓋彷彿用釘子釘上去的。小匣子半開著。從裏面掉下一張疊著的紙片來。醫生打開紙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也是詩篇中的第九十一篇,不過是按照古斯拉夫體印刷的。
儘管打敗仗,隊伍不停地撤退,但游擊隊的人數還是不斷增加,有的來自農民義勇軍經過的地方,有的來自敵人陣營中的逃兵。醫生在游擊隊度過的一年半的時間里,游擊隊員人數增加了一倍。利韋里在「十字架節」鎮地下司令部的會議上提到過他的部隊的人數,那時他大概誇大了十倍。現在,他們已經達到利韋里所說的人數了。
「胡說八道。捏造。搬弄是非的人所造的謠,未經證實的流言。
「好吧。不過我想告訴您,您的有關精神病預防的建議毫不令人驚訝。我自己也有這種看法。現在出現併流行的精神病是最典型的精神病,具有特定的時代特點,是時代的歷史特徵所直接引起的。咱們這兒有個士兵,帕姆菲爾·帕雷赫,在沙皇軍隊里當過兵,覺悟很高,具有天生的階級本能。他正是這樣發了瘋,因為擔心親人發了瘋:如果他被打死了,他們落到白軍手裡,將替他承擔一切責任。非常複雜的心理狀態。他的家屬在逃難大車隊中,正在追趕我們。我的蹩腳俄語使我沒法詳細詢問他。您向安格利亞爾或卡緬諾德沃爾斯基打聽吧。應該給他檢查一次。」
這是游擊隊幾乎木停地向東方撤退的時期。有時,這種轉移是把高爾察克驅逐出西伯利亞的攻勢的一部分。有時,白軍迂迴游擊隊後方,企圖把他們包圍起來。這時候,游擊隊仍向同一個方向撤退。醫生很久都不明白其中的奧妙。
「我再次請您以後找個方便時候再同我辯論吧。此外,我還要提醒您注意,您又無節制地吸可卡因了。您擅自把它從我儲備的藥品中取走。它有其他用途,且不說這是毒藥,我得為您的健康負責。」
游擊隊到這裏之前,卡比爾的部隊曾在這裏過冬。他們自己動手,並利用當地居民的勞動力,在樹林里修築了工事,但春天他們便撤離了樹林。游擊隊隊員們現在便分散住在他們沒燒毀的掩護體、戰壕和通道里。
晴和的初秋過去了。天氣晴朗的金色秋天來臨了。狐灣西端一座木塔矗立在白軍修築的地堡里。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約好在這裏同他的助手勞什醫生會面,商量幾件公事。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按時來到這裏。他無事可做,便在坍塌的戰壕邊上走來走去,爬上木塔,走進守衛室,從機槍巢的空槍眼裡眺望河對岸的一片伸向遠方的樹林。
這時謝廖扎抽搐了一下,呻|吟起來。他沒死。後來發覺,他內臟受到輕微的震傷。子彈打在母親的辟邪物壁上已經無力了,這挽救了他。但怎樣處理這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白軍呢?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經在游擊隊里做了一年多的俘虜。但這種囚禁的界線很不明確。囚禁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地方沒有圍牆。既沒人看守他,也沒人監視他。游擊隊一直在移動,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同他們一起轉移。這支部隊並沒同人民群眾隔開,移動的時候經過居民點和居民區。它同居民混雜在一起,融化在他們當中。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大車一直趕到藥房後院倉庫的門口。一捆捆藥品,一筐筐裝著藥瓶和藥盒的柳條筐,從地下室里抬出來。
醫生躺在沙沙作響的絲一般柔軟的草地上,頭枕著墊在青苔上的手臂,青苔蒙在凹凸不平的樹根上,把樹根變成枕頭。他馬上打起瞌睡來。催他入睡的絢爛的光點。在他伸直在地上的身子上照出一個個方格。他融化在陽光和樹read.99csw.com葉的萬花筒中,同周圍的環境合成一體,像隱身人那樣消逝在大自然里。
「帕雷赫吧。勞什跟我說過了。」
「什麼炸彈?」
「謙虛勝於驕傲。與其惡毒嘲笑,不如熟悉一下我們講習班的大綱,承認自己傲慢得不是地方。」
「全是桑卡鬧的,那個桑卡·潘夫努金。我們脫|光了站在一排檢查身體。該輪到桑卡了。他不脫衣服。桑卡喝了酒,到村公所的時候還沒清醒過來。文書提醒他,客氣地叫他脫衣服。對桑卡稱呼您。軍隊上的文書。可桑卡對他粗野極了:『我偏不脫。我身體的一部分不想讓你們大家看見。』彷彿他害臊。他側身靠近文書,掄起拳頭照他腮幫子就是一拳。一點不假。你猜怎麼看,一眨眼的工夫,桑卡彎腰抓住辦公桌的腿,把桌上的墨水瓶和兵役名單都倒在地上!施特列澤從門後頭喊道:『我決不允許在這兒胡鬧。我要讓你frl看看不流血的革命,你們膽敢在政府所在地不尊重法律。誰是帶頭起鬨的?』
「是,大人,照您的吩咐辦。」
「嗅,東尼娜,我可憐的小姑娘!你還活著嗎?你在哪兒?天哪,她早該分娩了!你分娩順利嗎?咱們又多了個男孩還是女孩?我的所有親人們,你們怎麼樣了?東尼啞,我永恆的責備和我的過錯!拉拉,我不敢呼喚你的名字,怕把靈魂從胸口中吐出來。天哪,天哪!可這位還在演說,安靜不下來,可惡的、感覺麻木的畜生!嗅,我總有一天會忍受不住把他宰了的。」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陷入通常的思緒中。這些思緒曾在他多年從事醫務工作的過程中間接地觸及過他。想到作為逐漸善於適應環境的結果的意志和適應性,想到擬態,想到保護色。想到最適應生存的人活下來,想到自然淘汰的途徑就是意識形成和誕生的途徑。何謂主體?何謂客體?如何給它們的一致性下定義?在醫生的沉思中,達爾文同謝林相遇了,而飛過的蝴蝶就像現代派的油畫和印象派的藝術。他想到創造、生物、創作和偽裝。
游擊隊人數不多。他們的主力一部分在行進,另一部分撤往~側,同更為強大的敵軍作戰。支隊為了不暴露人數不足,沒去追趕退卻的敵人。
白軍前進的寬闊光禿的野地上有一棵燒死的枯樹。它不是被雷電或黃火燒焦,便是被前幾次戰鬥炸毀。每個前進的志願兵射擊時都要看它一眼,克制住躲在樹榦后較為安全也較容易瞄準的誘惑,繼續前進。
「我也不知道怎樣聯繫在一起。也許根本無法聯繫,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值得憐憫。」
「您不用辯解,騙不了我。我可不是那種容易上當的人。這兒一定有人說話。」傳來上校盛氣凌人的彼得堡口音,地窖里聽得越來越清楚。
一天,醫生在這類村鎮上接收游擊隊繳獲的戰利品——一座英國藥品庫,這座藥品庫是卡比爾將軍的軍官撤退時丟棄的。
起先大家還聽他講話,後來注意力被從小葉爾莫萊鄉公所衝天升起的煙柱吸引過去了。大家都跑到懸崖上看看出了什麼事兒。
「咱們要商量三件事。第一,如何處理釀造私酒的人;第二,改組野戰醫院和藥房;第三,根據我的要求,研究如何在野外環境下對精神病進行門診治療。親愛的勞什,也許您認為沒有這種必要,可據我的觀察,我們正在發瘋,而現代種類的瘋狂具有傳染的性能。」
林中戰士
游擊隊長利韋里·米庫利欽對他很寬容,讓他住在自己的帳篷里,喜歡跟他在一起。這種一廂情願的親近很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惱火。
「沒拿到證據之前你們都這麼說。給我把合作社從上到下搜查一遍。把所有箱子里的東西都抖摟出來,櫃檯底下也都看一遍。跟合作社挨著的房子統統搜查。」
他解開死者的大衣,把衣襟撩開。衣服上工整地綉著死者的姓名:謝廖扎·蘭采維奇。大概是疼愛他的母親用手精心綉上的。
「小點聲,兔崽子,你這好哭鼻子的鬼東西,別把大伙兒都坑了。聽見沒有,施特列澤的人到處搜查人呢。他們從村口回來了,到了集市,很快就會到這兒來的。別動,別喘氣,木然我就勒死你!——算你走運——他們走遠了,過了咱們這兒。你幹嗎上這兒來?瞧你這個笨蛋也躲到這兒來了。誰會動你一根指頭?」
當時游擊隊的人員流動很大,一會兒新隊員加入了,一會兒老隊員離開並投到敵人~邊,如果能嚴格保密的話,可以把蘭采維奇說成不久前參加游擊隊的新隊員。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哆喀了一下。他什麼也沒回答,只聳了聳肩膀,並毫不掩飾利韋里的天真超過了他忍耐的限度,他勉強克制住自己。這並沒逃過利韋里的眼睛。
原來不少人比這幾個小夥子還先鑽進地窖。地窖里擠滿了人。躲在這裏的有庫傑內鎮的人,也有小葉爾莫萊村的人。庫捷內鎮的人爛醉如泥,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像呻|吟似的打呼嗜,咬牙,發出一陣陣呼嘯聲,另一部分噁心嘔吐。地窖里黑得要命,叫人出不來氣,臭味熏人。最後進來的一批人從裏面把他們爬進來的通道用土和石塊堵死,免得洞口把他們暴露出來。不久,醉漢們的鼾聲和呻|吟聲完全停止了。地窖里一點聲音也沒有。都在安安靜靜地睡覺。只有被死嚇破了膽的捷連秀·加盧津和小葉爾莫萊村好打架的科西卡·涅赫瓦林內安靜不下來,在一個角落裡低聲說話。
過了一分鐘,他全都想起來了。在擠滿人的貨車廂、趕去服勞役的人群、押解他們的衛兵和辮子撩到胸脯上的女旅客這幅圖畫當中,他看見了自己家裡的人。去年一家人乘車的情景都清晰地出現在他腦海中。他刻骨思念的親切的面容生動地浮現在他眼前。
醫生瞄準目標,越瞄越准,不知不覺地勾動扳機,但並未勾到底,彷彿沒有射擊的打算,直到扳機勾下,子彈像走火一樣射出為止。醫生像通常一樣,射擊得很準確,把枯樹底下的枯枝打得紛紛落在它的周圍。
她告訴了他很多事。她提起被非法抓進勞工隊里卻沒受到壞影響的漂亮的男孩子瓦夏,瓦夏曾和醫生同坐在一節加溫車廂里,她還把自己在瓦夏母親住的韋列堅尼基鎮的生活向醫生描述了一遍。她在他們那兒過得很好。但村裡的人時常給她難堪,因為她不是本村人,是外來戶,還責備她同瓦夏有私情,全是村裡人編出來的。她不得不離開,不然便會被他們用各種難聽話糟踏壞了。她到聖十字鎮姐姐奧莉加·加盧津娜家來住。傳說有人在帕仁斯克見過普里圖利耶夫,她便被吸引到這裏來。但消息原來是假的,可她在這兒找到了工作,無法離開了。
在去帕姆菲爾住處的路上,醫生覺得再也走不動了。他睏倦極了。他無法克制睡意,這是一連幾夜沒睡夠覺的結果。他可以回地窯睡一會兒,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敢去。利韋里隨時都可能回去,妨礙他睡覺。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童年時起就喜歡看夕陽殘照下的樹林。在這種時刻,他覺得自己彷彿也被光柱穿透了。彷彿活精靈的天賦像溪流一樣湧進他的胸膛,穿過整個身體,化為一雙羽翼九_九_藏_書從他肩腫骨下面飛出。每個人一生當中不斷塑造的童年時代的原型,後來永遠成為他的內心的面目,他的個性,以其全部原始力量在他身上覺醒了,迫使大自然、樹林、晚霞以及所有能看到的一切化為童年所憧憬的、概括一切美好事物的小姑娘的形象。「拉拉!」他閉上眼睛,半耳語或暗自在心裏向他整個生活呼喚,向大地呼喚,向展現在他眼前的一切呼喚,向被太陽照亮的空間呼喚。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往床上一撲,臉趴在枕頭L。他竭力不聽利韋里的辯解,對方還在勸他放心,到不了春天,白軍一定會被擊退。內戰將結束,自由會到來,到處都是幸福與和平。那時誰也不敢扣留醫生。但需要耐心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已經忍受了這麼多的苦難,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再用不著等多久了。現在醫生又能上哪兒去呢。為了他自身的安全,現在不能放他一個人到任何地方去!
軍隊的頻繁調動完全把道路踩壞了,道路變成一條黑色的泥漿,而且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勝過。街道上只有幾處相隔很遠的地方可以通過,不管從街道哪一邊,都得繞很大的彎才能走到這些地方。醫生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在帕仁斯克遇到火車上的旅伴佩拉吉娜·佳古諾娃的。
醫生的工作多得要命。冬天是斑疹傷寒,夏天是痢疾,此外,戰鬥重新爆發,在戰鬥的日子里傷員不斷增加。
躲藏起來的人並沒幹過虧心事。他們的過錯便是躲藏起來。大多數人這麼做是因為慌張,喝醉了酒,一時糊塗。有的人覺得自己認識的人不體面,他們也許會毀了自己。現在一切都帶政治色彩。淘氣和耍流氓在蘇維埃政權這邊被視為黑色百人團的證據,而在白軍那邊把愛惹是生非的人當成布爾什維克。
「改造生活!人們可以這樣議論,也許還是頗有閱歷的人,可他們從未真正認識生活,感覺到它的精神,它的心靈。對他們來說,這種存在是未經他們改良的一團粗糙的材料,需要他們動手加工。可生活從來都不是材料,不是物質。它本身,如果您想知道的話,不斷更新,永遠按著自我改進的規律發展,永遠自我改進,自我變化,它本身比咱們的愚蠢理論高超得多。」
紙上寫的是第九十一詩篇的摘錄,但同原詩篇略有出入,這是人民在祈禱時自己加進去的。人民傳誦時以訛傳訛,所以出入越來越大。古斯拉夫文的片段在抄時改寫成了俄文。
「科西卡,這是怎麼一回事啊?怎麼鬧起來的?」
「那我就上帕雷赫那兒去了。儘管我快邁不開步了,困得要命。利韋里·阿韋爾基耶維奇喜歡夜裡高談闊論,說得我厭煩。上帕姆菲爾那兒怎麼走?他住在哪兒?」
「我真想知道,我那位最可敬的父親大人,令人尊敬的老爺子,現在幹什麼呢。」
「你們大家都聽著。最要緊的是不能走漏一點風聲。誰要是吱聲,告密,瞧見這把刀子沒有?我把他腸子捐出來。明白啦?咱們現在已經沒有退路。咱們得將功贖罪,得大大地露一手。他fi]要求捉活的,用繩子把他捆起來。聽說他們的大頭兒古列沃正靠近樹林(有人提醒他,大頭兒的姓名他說得不對,應當是加利烏林,但他沒聽清,改成加列耶夫將軍)。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就是他們的代表。該幹什麼他們會告訴你們的。他們說一定要捆起來,捉活的。你們自己問問夥伴們。大夥說說吧。夥計們,告訴他們該怎麼辦吧。」
「精神上有毛病?」
「我找得著。」
「聽見了。」他低聲回答,聲音都變了。「如今咱們同桑卡和格什卡只有進樹林這一條路了。我並不是說永遠呆在那兒。等他們明白過來再說。等他們清醒過來就知道該怎麼辦了。說不定還能回答。」
幾個小夥子躲開民警,互相碰撞著從小道跑了,鑽進頭一個碰到的地下貨棧的柵欄門。在黑暗中弄不清這是哪家的貨棧,但從魚味和煤油味上判斷,這是合作社的地窖。
「我怎麼知道。準是別人乾的。他一看見亂了,便想在混亂中把整個鄉炸掉。讓他們懷疑是別人乾的,他准這麼想。準是政治犯。這兒到處都是帕仁斯克的政治犯。輕點,閉上嘴。有人說話,聽見沒有?施特列澤的人回來了。唉,完蛋啦。別出聲。」
「格什卡是另一碼事兒。里亞貝赫一家都是注意對象。他們在霍達斯克有親戚。是耍手藝的人,工人家庭出身。你別哆嚷,傻蛋,安安靜靜躺著。周圍都是屎,吐了一地,你一動彈便粘一身,連我都得抹上。你聞不見多臭嗎?施特列澤幹嗎沿村子跑?搜尋從帕仁斯克來的人。」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有幾個助手,幾個具有一定經驗的新來的衛生兵。他的主要醫療助手是匈牙利共產黨員、當過戰俘的軍醫克列尼·勞什,在戰俘營里大家都管他叫狗叫同志。還有個助手是醫士安格利亞爾。醫士是克羅埃西亞人,也是奧地利戰俘。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同軍醫用德語交談,醫士出生於斯拉夫人居住的巴爾幹半島,勉強聽得懂俄語。
一隻帶花點的褐色蝴蝶像一塊彩色布片,翅膀一張一合地從太陽那邊飛過去。醫生睡眼惺松地注視著它。它落在跟它顏色最相似、帶花點的褐色鱗狀的杉樹皮上,並與杉樹皮融為一體,分辨不出來了,如同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陽光和陰影籠罩下,外人無法發現他~樣。
彷彿這種從屬關係、這種囚禁並不存在似的,醫生是自由的,只不過不會利用它罷了。醫生的從屬關係,他的囚禁,彷彿同生活當中的其他強迫形式沒有任何不同,同樣是看不見和摸不著的,似乎並不存在,是一種空想和虛構。儘管醫生沒戴手銬腳鐐,也沒人看守他,但他不得不屈從彷彿想象出來的囚禁。
醫生看了紙片一眼,哎呀了一聲:
「但是,首先,共同完善的觀點,像十月革命後人們對它所理解的那樣,已經不能打動我了。其次,所有這一切離現實還很遠,可僅僅為了這些議論,人們就血流成河,目的抵償不了手段。第三,這是主要的,我一聽見改造生活這類話,就無法控制自己,陷入絕望之中。
他用頭向佳古諾娃指了指,讓她往前走幾步,走到踩著幾塊石頭便可以通過的地方。他也走到這個地方,向佳古諾娃那邊走過去,同她打招呼。
符拉斯·帕霍莫維奇兩眼向四下打量,尋找罪魁禍首。起先他覺得,轟隆聲就在庫捷內鎮,緊旁邊,也許就隔著幾個桌子。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臉漲得通紅,他扯著嗓子喊起來:
「傳說一支來歷不明的外國軍隊襲擊了瓦雷金諾。聽說他們被擊潰,但村子遭到了洗劫。卡緬諾德沃爾斯基並未否認這個消息。據說我家裡的人和您家裡的人逃脫了。一群神奇的斜眼睛的人,身穿短棉襖,頭戴羊皮高帽,在嚴寒中從冰上穿過雷尼瓦河,沒說一句難聽的話,對村裡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統統開槍打死,然後又不知去向,就像他們出現時那樣神秘。您難道沒聽說過?這是真的嗎?」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沒發現勞什走到他背後。
對睡眠的過分渴望和需要,很快又使他醒了過來。直接的原因九九藏書只能在一定範圍內發生作用,超越限度便會發生反作用。得不到休息的警惕的意識毫無意義地、狂熱地活躍著。思想的片斷像旋風似的飛馳,像一隻破汽車輪子擦著地面旋轉。這種心靈的慌亂折磨著醫生,使他氣憤。「利韋里這個畜生,」他氣憤地想。「現在世界上已經有千百種理由讓他發瘋了,可他還嫌不夠。他把你俘虜過來,然後用友誼,用廢話,毫無必要地把一個健康的人折磨成神經病患者。我非殺了他不可。」
「那是誰乾的?」
「您的父親還相當年輕,利韋里·阿韋爾基耶維奇。您平嗎管他叫老頭呢?現在我就回答您。我時常對您說,劃分不清社會階層的各種關係,看不出布爾什維克同其他的社會黨人之間有什麼特殊的區別。您父親屬於最近這幾年造成俄國騷亂的那類人。您父親的外表和性格都是革命的。他同您一樣,是俄國發酵因素的代表。」
「潘夫努金、里亞貝赫、涅赫瓦林內幾個人活的死的都要。從海底撈出來我也不管。還有加盧津那個小夥子。儘管他爸爸發表愛國演說,想把我們說糊塗了。正相反。我們可不會打腦兒。如果鋪子老闆發表演說,其中必有緣故。這讓人起疑,不符合本性。我們的秘密情報說他們在聖十字鎮的家裡窩藏政治犯,舉行秘密會議。我要捉住那小雜種。我還沒打定主意怎麼處置他,可如果發現什麼,我就絞死他,殺一儆百嘛。」
「隨您怎麼說好了,利韋里·阿韋爾基耶維奇!哪來的傲慢呢!我對您的教育工作崇拜得五體投地。議事日程上每天都重複您對問題的概述。我都讀過。我熟悉您對士兵道德發展的想法,並且欽佩不已。您所說的人民軍隊士兵對待同志、弱者、無法自衛的人、女人以及整潔和榮譽的觀念的看法,同宗教改革團體的主張幾乎一模一樣,這是托爾斯泰主義的一種,這是人必須活得有意義的理想,我少年時代滿腦子都是這套東西。我怎能嘲笑它們呢?
這段時期她的親人們一個個遭了難。從韋列堅尼基鎮傳來消息,由於違背餘糧徵收法,村子遭到軍隊屠殺。布雷金家的房子大概燒光了,瓦夏家裡有人燒死。在聖十字鎮,加盧津的房子被強佔,財產被剝奪。姐夫木是被關進監獄便是被槍斃了。外甥失蹤。姐姐奧莉加最初挨餓受窮,後來在茲沃納爾斯克鎮給一家農村親戚當用人,掙一口飯吃。
「輕點!您要再裝傻,做出一副可憐相,我就給您點顏色看!家神!您也太不像話了。自作聰明到共產國際可就晚了。」
死者脖子上掛著一個護身香囊。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把它解了下來。香囊的破布里包著一張摺疊得快要磨爛了的紙片。醫生打開一半已經磨爛的紙片,碎紙屑從他手指間散落下來。
這時,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片遞給醫生,說道:
派來的幾個陌生人開始說話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一個字也聽不清。不過,從雙方長時間的沉默中可以想象出談話的內容。戈拉茲德赫又說話了:
「天哪,我簡直無法忍受這種小丑腔調,」醫生心裏嘆道,「跟他老子一模一樣!」
「你們思想的主宰者愛說成語,但主要的一條卻忘記了:強扭的瓜不甜。他們特別習慣解放並施思于那些並不曾請求他們解放和施恩的人。您也許認為,對我來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莫過於你們的營房以及跟您呆在一起了。我大概還應祝福您,為了我被囚禁向您道謝,因為您把我從我的家庭、我的兒子、我的住宅、我的事業以及我所珍愛並賴以為生的一切當中解放出來了。
樹林里掛滿五顏六色的熟漿果:碎米養的漂亮的懸垂果、紅磚色的發蔫的接骨木和顏色閃變著的紫白色的繡球花串。帶斑點的和透明的情蜒,如同火焰或樹林顏色一樣,鼓動著玻璃般的薄翼,在空中慢慢滑行。
「銷毀文件?到現在還沒燒完?」
「晚上您又沒來上課。您的社會活動機能萎縮,跟不識字的老娘們或頑固到底的保守庸人~樣。然而您是醫生,讀過很多書,好像自己還在寫東西。請解釋一下,這兩件事怎樣聯繫在一起?」
「您好,同事。」他用德語說。他們商量起公事來。
壕溝里、醫生的腳下和被晨寒凍硬的林間道路的車轍里積滿了枯乾的柳葉,柳葉彷彿剪過似的蜷成一個個小圓卷。秋天散發出這些褐色樹葉的苦澀氣息,還夾雜著許多其他的氣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貪婪地把霜打過的蘋果、苦澀的干技、發甜的潮濕和九月藍色的晨霧混合而成的芳香吸進肺里。晨霧令人聯想起被水澆過的黃火和剛剛撲滅的火災的蒸氣來。
「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我等會兒再來談它。現在先說別的。軍營里出現不安跡象。釀造私酒者的命運引起大家同情。不少人還擔心從白軍佔領的村子里逃出來的家屬的命運。一部分游擊隊員拒絕開拔,因為運載他們妻子、兒女和父母的大車隊快到了。」「是啊,應該等待他們。」
「哪兒能呢,大人,上校先生!哪兒來的共產國際!都是大字不識的文盲。連舊聖經書都看不下來。他們哪兒懂得革命。」
可是,太可怕了。不管醫生多麼小心,多麼不想射中人,但進攻的敵人,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在關鍵的一剎那衝進他和枯樹之間,在開槍的時刻穿過他的瞄準線。他打傷了兩個,第三個倒霉鬼倒在離枯樹不遠的地方,大概也沒命了。
陰謀分子們正同敵人前哨偵察隊派來的人商談。敵方特使的話一句也聽不清,他們同叛徒們商量時聲音非常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只在陰謀者們耳語中斷的時候猜到,現在說話的是敵方代表。說得最多的是酒鬼扎哈爾·戈拉茲德赫。他聲音沙啞,一邊說一邊罵街。看來他是主謀。
「然而我斗膽奉勸您一句,參加會議,同我們那些絕妙的、出色的人接觸,仍然能提高您的情緒。您就不會那樣憂鬱了。我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我們挨打,您看不見一絲希望,所以感到壓抑。可是朋友,任何時候都不要陷入恐慌。我知道的事,並且同我個人有關的事,要可怕得多(它們暫時不能公開),可我仍沒驚慌失措。我們的失敗是暫時的。高爾察克的滅亡是註定的。記住我的話。您會看到的。我們必勝。打起精神來吧。」
「老天爺,這難道是我們乾的?」
「您總該明白,這些話不必對我說。『朱庇特』,『不要陷入恐慌』,『你說一,我就得說二』,『摩爾人效勞已畢,該讓他走了』——這些陳詞濫調用不著對我說。我說一,可不說二,您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辦不到。我假定你們是明燈,是俄國的解放者,沒有你們它便要陷入貧困和愚昧的深淵,可我對你們還是不感興趣,我瞧不起你們,不喜歡你們,讓你們統統見鬼去吧。
「可這一切都發生在選舉統一指揮司令官的前夕,他將統一指揮原來不隸屬於咱們的支隊。我想利韋里同志是唯一的候選人。一夥青年人推舉另一個人,伏多維欽科。有一派同我們不合,但同私釀燒酒的人勾結在一起,他們支持他。他們都是富農和店員子弟,還有高爾察克的逃兵。九_九_藏_書他們鬧得特別厲害。」
佳古諾娃在帕仁斯克洗刷器皿的藥店正好是被醫生徵用的財產。對所有靠藥店生活的人來說,包括佳古諾娃在內,徵用使他們陷入絕境。但醫生無權取消徵用的決定。藥品移交的時候,佳古諾娃在場。
「桑卡奔向窗口,喊道:『救命啊,各人拿好自己的衣服!我們的末日到了,夥伴們!』我抓起衣服,跟在桑卡後面,一邊跑一邊穿。桑卡一拳打碎了玻璃,一下子跳到街上。我跟在他後面。還有幾個人跟在我們後面。我們撒腿就跑,追捕的人在後面追。你問我這是怎麼回事兒?誰也弄不清楚。」
這時作戰雙方都兇殘到頂點。俘虜不活著押送到目的地,受傷的敵人就地扎死。
當他跑到草地中間,舉起雙手的時候,兩邊都可能把他撂倒,打中他的前胸或後背,自己人為了懲罰他的徹底背叛,白軍則由於弄不清他的真正動機。他已經不止一次遇到這種情況,考慮過所有的可能性,並早已確認這種解脫的辦法是不可取的。醫生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下繼續趴在地上,臉朝著草地,沒有武器,注視著草地中進行的戰鬥。
「從我們過去的談話中我得出結論,您相當熟悉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我覺得您對他的看法相當不壞。是這樣吧,閣下?」
捷連季沒說完……醉漢們的吵鬧聲被不遠的地方發出的一聲爆炸聲壓住了。桌上的喧嘩聲停止了一下。一分鐘之後又恢復了,並且吵鬧得更厲害。一部分坐著的人站起來。清醒點的還能站住。另一些人兩條腿搖搖晃晃,想走到一邊去,但站不穩,倒在桌子底下,馬上打起呼喀來。女人們尖叫起來。一片混亂。
游擊隊經常穿過農民義勇軍的村鎮,它們當中最主要的正是這支拉長了的隊伍。大路兩旁的農舍彷彿縮進地里,騎兵、馬匹、大炮和背著大衣卷、互相擠碰的高大射手們踩得路面上都是泥,彷彿比房子還高。
她先認出他來。他沒馬上想起來這個面熟的女人是誰。她從大路那邊,像從運河河岸上似的向他瞥來含有雙重意義的目光,決心同他打招呼,如果他認出她來的話,不然便準備隨時離開。
悉,曾經見過。他們使他想起過去的中學同學。也許這些青少年是他們的小兄弟?另一部分人他彷彿過去在劇場里或街道上的人群當中遇見過。他們一張張富於表情的、討人喜歡的臉使他感到親切,就像見到自己圈子裡的人一樣。
這時,一半參加慶祝的人還未離開,他們喝得爛醉如泥,腦袋靠著桌子邊或者躺在桌子底下睡著了。等到大家知道村子里來了民警,天已經黑了。
他三次試圖從游擊隊里逃走,但三次都被抓回來。三次逃走雖然沒受到懲罰,但他是在玩火。他以後沒再嘗試。
「這是誇獎還是否定?」
游擊隊常常同大路兩旁的城鎮和鄉村保持平行的方向撤退,有時還沿著大路撤退。這些城鎮和鄉有時屬於紅軍,有時屬於白軍,就看誰的軍事運氣好了。但從外表很難斷定是誰的政權。
樹林里還有很多沒發黃的樹。在林子深處它們還鮮嫩發綠。下午西沉的太陽的陽光從背後把樹林穿透。樹葉透過陽光,背面映出綠光,像透明的綠玻璃瓶。
聯絡官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在一片開闊的草地上,一大捆檔案的旁邊,燒毀測覽過的沒用的廢紙,這是卡比爾軍官團留下的文件,還有~堆游擊隊自己的報告。紙攤開得讓火苗對著太陽。陽光穿過透明的火焰如同透過綠樹林一樣。火焰看不見,只從雲母般顫動的熱氣流上可以斷定有什麼東西正在燃燒,燒得熾熱。
「我聽見格什卡喊『快躲起來』,就鑽進來了。」
「木行,」隊長又把話題拉回到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身上,「您對老頭兒有什麼看法?」
「炸彈呢?」
「這比您上次給的少。可又增加了多少傷員!能走的和纏繃帶的叫他們自己走。可他們人數很少。我用什麼拉傷病員?還有藥物、病床和其他設備怎麼辦?」
「聽見了沒有?」
儘管游擊隊隊員在追趕他們的家屬趕上他們之前不同意撤離狐灣,但家屬已經離營地不遠了,所以樹林里仍在做著開拔的準備,準備把宿營地再向東轉移。該修理的修理了,該洗乾淨的洗乾淨了,木箱釘好了,大車檢查過,看看它們有沒有毛病。
秋天已經在樹林中針葉樹木和闊葉樹木之間劃了一條明顯的界線。針葉樹木橡~堵黑牆豎立在樹林深處,闊葉樹木則在針葉樹木之間閃爍出一個個葡萄色的光點,彷彿在砍伐過的樹林中用樹榦修建的一座帶內城和金頂樓閣的古代城市。
忠於職責,像他們所理解的那樣,使他們激動大胆,顯出不必要的挑釁的樣子。他們排開一字形隊列向前進,挺直身子,英勇的姿勢超過正規近衛軍,做出藐視危險的樣子,既不跳躍前進也不卧倒,儘管草地不平,有可供掩蔽的土丘和坑窪。游擊隊的子彈幾乎把他們挨個掃倒。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電話員身旁走到林中草地上被他打死的白衛軍屍體跟前。少年俊秀的臉上現出純潔無假和寬恕一切的痛苦表情。「我幹嗎要殺死他呢?」醫生想道。
當他身旁的電報員在散兵線內抽搐起來,後來伸直身子不動了的時候,醫生解下他的子彈袋,拿過他的步槍,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一槍接一槍地射擊起來。
醫生沒有槍,躺在草地里觀察戰鬥進程。他全部的同情都在英勇犧牲的孩子們一邊。他全心祝願他們成功。這是那些在精神上、教養上、氣質上和觀念上同他接近的家庭的子弟。
「朱庇特,你生氣,因為你錯了。」他說。
「想辦法壓縮一下。人得適應環境呀。現在說另外一件事。我代表大家向您提出一個請求。有個久經鍛煉的同志,他經過考驗,忠於事業,是位優秀的戰士。他有點不對勁。」
這一天天氣晴朗,陽光燦爛。同整個上星期一樣,天氣乾燥,沒有風。軍營里傳出一大堆人模糊不清的嘈雜聲,彷彿遠處大海的波濤。還輪流傳來在樹林里行走的腳步聲、說話聲、斧子砍木頭聲、鐵砧叮噹聲、馬嘶聲、狗叫聲和公雞啼聲。一群皮膚黝黑、牙齒雪白的人在樹林里笑著往前走。有的人認識醫生,向他鞠躬,不認識他的人不打招呼便從他身邊走過。
「又是他那一套,魔鬼!說起來就沒完!多少年反覆磅叨這一套也不害臊?」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氣得嘆氣。「他聽自己的話聽得入迷了,這個好說漂亮話的人,倒霉的可卡因鬼。夜晚對他不是夜晚,跟他這個該死的東西在一塊沒法睡覺,沒法活。嗅,我恨死他了!上帝作證,我總有一天宰了他。
藥房老闆那匹長了癬的瘦馬同人一起悲傷地從馬廄里望著別人往大車上裝貨。陰雨的天快到黃昏了。天空已經放晴。被烏雲緊緊裹著的太陽露了一下面。太陽快要落山了。它的綜紫色的餘光灑進院里,把糞便坑染成金色,這大概是不祥之兆。風吹木動它們。糞漿稠得搖不動。但大路上的積水被風吹得泛起漣確,現出硃紅色的斑點。部隊繞過深水溝和坑窪的地方,沿著大路邊緣向前移動。在繳獲的藥物中發現了一罐可卡因,游擊隊隊長最近吸它吸上了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