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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3)

第六章(3)

「上面正策劃大的變動。木,木,我的消息來源極為可靠,您可以不用懷疑。我所指的是向更為民主的軌道過渡,對一般法律制度的讓步,這是最近就要實行的事。
「你怎麼啦,我的天使?你有幾夜不睡覺了,桌上的食物你連碰都不碰,像傻子似的走個不停。老是想呀,想呀!什麼使你不得安寧?不能整天想著驚恐不安的事。」
「我能把您和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帶走。從那裡您很容易走海路去找自己的家人。您當然知道他們已被驅逐出境了。整個莫斯科都在議論這件轟動一時的事。我答應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搭救帕維爾·帕夫洛維奇。我作為莫斯科所承認的獨立政府的成員,可以在東西伯利亞找到斯特列利尼科夫,並協助他進入我們的自治領域。如果他無法逃脫,我便建議用他來交換莫斯科中央政權極為關注的某個被聯軍扣押的人。」
冬天來到了。大雪紛飛。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醫院回到家。
「你聽我說。你知道嗎,我有一個絕妙的計劃。咱們一起上莫斯科。你帶著卡堅卡跟我一塊兒走。」
「那就隨您的便好了。」
天氣變壞了。院子里黑了下來。兩隻喜鵲飛進院子里,在院子上空盤旋,想找個地方棲息。風颳起它們的羽毛,把羽毛吹得蓬鬆起來。喜鵲在垃圾箱蓋上落了一下,飛過柵欄,落在地上,在院子里踱起步來。
羅梅科,還有我和爸爸也作為他的家庭成員,正在被趕出俄
「我不怕老鼠。」
信很長,有好幾張信紙,已經揉皺,弄污,信封拆開,磨爛了。這是東尼姐來的信。醫生弄不明白,信怎麼會到他手裡,也沒注意到拉拉如何把信交給他。醫生開始讀信的時候還意識到他在哪座城市,在誰家裡,但讀下去之後漸漸失去了這種意識。西瑪從裡屋出來,向他問好,告別,他都機械而有禮貌地回答,但並未注意到她。她的離去已從他的意識中消失。他漸漸已完全忘了他在哪裡,也忘了他周圍的一切。
「讓咱們一塊兒想想辦法,能想出什麼解救辦法。我們是否有力量防止這次打擊?這是命中注定的事啊。」
「可以使用時代、文化這類字眼。但人們對它們的含意理解得太不相同。由於它們含意的混亂,咱們避免使用這類字眼,把它們換成別的詞吧。
「世上存在著某種共產主義方式。很少有人符合這種標準。可任何人也不像您這樣,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如此明顯地違背這種生活和思想方式。我不明白您平嗎要惹是生非。您成了這個世界的活嘲弄,對它的一種侮辱。這要是您的秘密也好。但這裡有從莫斯科來的有影響的人物。他們對您了解得一清二楚。你們倆很不合當地法律僕人的心意。安季波夫同志和季韋爾辛同志對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和您恨得咬牙切齒。
科馬羅夫斯基從十二月的黑夜中走進來,身上落滿了雪。雪片從他的皮大衣、帽子上落下來,落了一層,在地板上融化成一塊水窪。科馬羅夫斯基先前不留鬍子,現在卻留起鬍子來。他的鬍子上沾滿了雪,像小丑演出時戴的假鬍子。他穿了一套保護得很好的西服,條紋褲子熨得筆挺。他在同主人打招呼之前,先用小梳子梳了半天壓皺打濕的頭髮,並用手絹把鬍子擦乾理手,然後帶著意味深長的表情默默地同時伸出兩隻手,左手伸給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右手伸給尤里·安德烈耶維奇。
「真的,您越來越讓我想起您的父親,同樣地固執己見。好吧,咱們談主要的吧。這是個相當複雜的話題,您要有足夠的耐心。請您聽的時候別打斷我。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回到家的時候,遇見拉拉的客人西姆什卡。她們倆在談話,不過倒像客人在給主人上課。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想打攪她們。除此之外,他還想一個人呆一會兒。女人們在隔壁的房間里說話。通往她們那個房間的門半開著。門框上掛著的門帘一直垂到地板,隔著門帘,她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聽得很清楚。
「我得打斷您的話。請不要管與您不相干的事。我們並沒乞求您的同情。您太放肆了。」
「再談幾句耶穌和抹大拉的馬利亞。這不是出自福音書中的故事,而是出自受難周的祈禱文,在大齋期的星期二或星期三。這些我不說您當然也清楚,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我不過想提醒您一下,決不想教訓您。
科馬羅夫斯基說道:
科馬羅夫斯基滔滔不絕地談論同他們毫不相干的討厭的話題,終於激怒了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他拖了這麼長的時間,讓她疲憊不堪,厭煩得要命,於是拉拉果斷地向科馬羅夫斯基伸手告別,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說:
「眼前就有個例子。兩名工人出身的老政治犯季韋爾辛和安季波夫從霍達斯克調到這兒的革命法庭委員會裡來。
「世界有所進展。羅馬統治結束了,數量的權力結束了,以武器確定全體人口、全體居民生活的義務廢棄了。領袖和民族已成過去。
「不,當然木在咱們這兒。他早上來過,晚上還想來。他很快就回來。他有事要跟你談。」
「我想說人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上帝和工作。人類精神在長期發展過程中分解成各別的活read.99csw.com動。這些活動是由多少代人實現的,一個接著一個實現的。埃及是這種活動,希臘是這種活動,《聖經》中先知的神學是這種活動。從時間上來說,這種最後的活動,暫時任何別的行動都無法代替,當代全部靈感所進行的活動是基督教。
「我出去。我不想見他。」
儘管一切都沒最後決定,但我們可能到巴黎去。我將要到你小時候到過和爸爸、伯伯受過教育的遙遠的異鄉去。爸爸向你致意。舒拉長高了,並不漂亮,但已經是個結實的大孩子了,提起你時總要難過,非常傷心地哭泣。我不能再寫了,心都要哭碎了。好啦,再見啦。讓我給你畫個十字,為了我們無休止的分離,為了各種考驗和茫然的相見,為了你將走過的十分漫長的黑暗道路。我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責備你,決不怪你,照你自己的意願安排生活吧,只要你自己滿意就行了。
這次談話很快就有了下文。這時,小布揚諾夫卡四十八號、門診所旁邊的格列格利亞多娃寡婦家夜間被搜查了。在寡婦家裡搜出了武器庫,揭發出一個反革命組織。城裡很多人被捕了,搜捕仍在繼續。人們交頭接耳說,一部分被懷疑的人已經逃到河對岸去了。還有人發表了這樣的議論:「可這能幫他們多大的忙?河跟河不一樣。想必河多得很。海蘭泡邊上的黑龍江就是一條河,岸這邊是蘇維埃政權,岸那邊是中國。跳進河裡游過去,再見啦,一去無音信。那才算是河呢。這是另一碼事兒。」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把配給的黑麵包切成薄片,桌上放了一盤煮熟的土豆,等待科馬羅夫斯基的到來。他們準備在舊主人的餐廳里接待客人,這個餐廳現在還當餐廳使用。餐廳里擺著幾張大柞木餐桌,還有一個作木製做的策重的大黑酒櫃。桌上放著一盞用藥瓶罩著的蓖麻油燈,燈捻露在外面——這是醫生平時攜帶的燈。
「在很多詩篇中,把馬利亞的貞潔的母性同猶太人過紅海相對比。比如,在詩篇《紅海就像處|女新娘》中說道:『紅海在以色列人通過後無法穿過,就像童貞女懷孕生下基督一樣不朽。』那就是說以色列人過後海水又無法通過,童貞女生了主后仍是貞潔的,這是把兩件什麼性質的事並列在一起呢?兩件事都是超自然的,兩件事同樣被認為是奇迹。各個時代,遠古的原始時代和新的羅馬以後時代,已經有了很大進步的時代,怎樣看待這種奇迹呢?
「不,沒有你當然不可能去。」
「革命前我曾在海參鼓替阿爾哈羅夫兄弟、梅爾庫洛夫家族和其他幾家商號和銀行當過律師。那裡的人知道我。政府正在組成,一半秘密、一半受到蘇維埃政權的默許。他們的密使給我送來一份邀請書,邀請我擔任遠東共和國政府的司法部長。我答應了,現在就到那裡去上任。所有這一切,我剛才已說過,蘇維埃政權都知道,並得到它的默許,但並不很公開,所以你們也不要聲張。
可你聽著,你知道我要對你說什麼嗎?即便你對我不這樣珍貴,即便我愛你還沒愛到這種程度,我的冷漠的可悲的事實還沒顯露出來,我仍然認為我愛你。不愛是一種叫人多麼難堪的無情的懲罰啊!僅僅出於對這一點的恐懼,我就不可能承認我不愛你。不論是我還是你,永遠也不會明白這一點。我自己的。心會向我隱瞞,因為不愛有如謀殺,我決不會給任何人這種打擊。
「我求求你為我留下。我不論從哪方面都不怕同他單獨在一起。可這太讓人難以忍受了。別讓我單獨同他會面吧。此外,這個人有閱歷,辦法多,也許真能給咱們出點主意。你討厭他是很自然的。我請你克制自己,別走。」
在離開這個可怕的、決定我們命運的烏拉爾前夕,我對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已經相當了解。謝謝她,在我困難的時候她一直守在我身邊,幫我度過生產期。我應當真誠地承認,她是個好人,但我不想說昧心話,她和我是完全相反的人。我誕生於人世就是為了使生活變得單純並尋找正確的出路,而她卻要使它變得複雜,把人引入歧途。
「蘇維埃政權對遠東共和國的出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它的邊界地區組織這樣一個政府對它有益,成為紅色西伯利亞和外部世界的一個緩衝國。共和國將成立一個聯合政府。一大半席位留給了共產黨員,以便藉助他們的勢力在機會成熟的時候發動政變,攫取共和國。這種打算相當明顯,但問題在於如何利用剩下的這點時間。
「在另一個奇迹中,少女是平常的人,古代世界對她毫不留意,但她悄悄地、隱秘地給嬰兒以生命,在世界上產生生命,生命的奇迹,一切的生命,『無所不在的生命』,後來都這樣稱呼奇迹。不僅從書獃子觀點看她的非婚生育是非法的。它們還違反自然規律。少女生育並非由於必然,而是由於奇迹,憑藉靈感。《聖經沖所說的這種靈感把特殊同普遍對立起來,假日同非假日對立起來,想建立一種背離任何強制的生活。
「不錯,這是抹大拉的馬利亞,或是埃及的馬利亞,或是另一個馬利亞,一直有爭論。不論如何,她乞求主道:『請解脫我九*九*藏*書的責任,像解開我的頭髮一樣。』意思是說:『寬恕我的罪孽,就像我散開頭髮一樣。』渴望寬恕和懺悔表達得多麼具體!手都可以觸到。
「我白白勸說她一個上午,勸她正視當前的情況。她根本不聽我的話。請您運用您的威望影響影響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她沒有權利拿卡堅卡的生命當兒戲,不應該不重視我的意見。」
「可你自己又讓我上莫斯科?」
「我縫點東西,您可別在意,西姆什卡。我聚精會神地聽你說呢。我上大學的時候聽過歷史課和哲學課。您的思想體系很合我的心意。此外,聽您說話我心裏痛快得多。老是操不完的心事,我們最近這幾夜都沒睡好。作為卡堅卡的母親,一旦我們遭殃的話,我有責任使她免遭危險。應當清醒地想想如何安置她。但我在這點上並不擅長。承認這一點使我很悲傷。我悲傷是因為疲倦和缺少睡眠。您的話使我心情平靜。此外馬上就要下雪了。在下雪的時候聽聰明的長篇議論是一種享受。在下雪的時候如果向窗戶斜視一眼,真的,彷彿有誰穿過院子向門前走來?您開始吧,西姆什卡,我聽著呢。」
現在談另外一件事。立憲民主黨和右翼社會黨人中的
「應該早點想到這一點,別坐得這麼久。沒有任何人挽留您。」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才好。可你自己一直往莫斯科趕我,說服我趕快動身,不要拖延。現在容易走了。我到車站打聽過。看來不管投機倒把的人了。不能把所有黃魚都趕下火車。槍斃人槍斃累了,槍斃的人也就少了。
重返瓦雷金諾
以及其他人,其中包括伯父尼古拉·亞歷山德羅維奇·格
「可以認為我們是老相識了。」他對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說,「我同您的父親很熟嘛,這您大概也知道。他死在我的懷裡。我一直在端詳您,想找出您像他的地方。不,看來您不像父親。他是個胸襟豁達的人,好衝動,做事麻利。從外表上來看,您更像母親。她是個溫柔的女人,幻想家。」
過了一會兒,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久前才修好的門鈴響了。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從門帝後面出來,趕快到前廳去開門。從門口說話的聲音中,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聽出客人是西瑪的姐姐格拉菲拉·謝韋里諾夫娜。
「嗅,您何必同我說話這麼尖刻呢?您甚至沒問我一聲,我是否有地方住?」
再見啦,該結束了。他們已經採取信,也該整理行裝了。嗅,尤拉,尤拉,親愛的,我親愛的丈夫,我孩子的父親,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們永遠、永遠不會再相見了。所以我寫下了這些話,你能明白其中的含意嗎?你能明白嗎?他們催我了,這就像發出了拖我上刑場的信號。尤拉!尤拉!
「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拉拉說,「咱們的安全時期過去了。我們,你和我,必然遭到逮捕。那時卡堅卡怎麼辦?我是母親。我應當防止不幸發生,想出個辦法來。對這一點我必須做好打算。一想到這兒,我便失去理智。」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沒聽見拉拉回答了什麼。他開始注意聽西瑪說話:
「喜鵲一來就快下雪了。」醫生想道。這時他聽見門帘後面西瑪對拉拉說:
「中國通過對喇嘛和活佛的影響從蒙古落後的封建神權政體中攫取利益,日本則依靠各旗的王爺。共產主義紅色俄國同蒙古的平民,換句話說即牧民起義者革命聯合會,結成盟友。至於說到我本人,我願看到一個在自由選舉的全國代表大會統治下的真正安居樂業的蒙古。我想引起你們自身對下列情況的興趣:一跨過蒙古的邊界,世界便在你們腳下,你們便成為自由飛翔的鳥兒。」
莎,以表示對去世的媽媽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紀念。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寫道:
「這確實是最壞的打算。上帝保佑,還遠不亞於糟到這一步。」
窗外雪花飛舞。風把雪向一邊刮,越刮越快,颳起的雪越來越多,彷彿以此追回失去的時光。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望著眼前的窗戶,彷彿窗外下的不是雪,而是繼續閱讀東尼姬的信,在他眼前飛舞過的不是晶瑩的雪花,而是白信紙上小黑字母當中的小間隔,白間隔,無窮無盡的白間隔。
他從沙發上跳起來走到窗口。窗戶對著院子,就像在隔壁的房間里一樣,拉拉和西姆什卡正在那兒低聲說話,他已經聽不清她們說什麼了。
「您不要馬上就發火嘛,年輕人。不,您還是像父親,也是個愛衝動的人。好吧,如果您允許的話,我祝賀你們,我的孩子們。然而遺憾的是,不是我說你們是孩子,而是你們的確是孩子,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考慮。我在這兒只呆了兩天,知道了你們的很多事,你們自己萬萬料想不到。你們想過沒有,你們正在懸崖的邊緣上。如果不預防危險,你們自由自在的日子,也許你們活著的日子,已經沒有幾天了。
他又到車站去了一趟,還是空手而歸。什麼都沒走下來。他和拉拉前途未卜。天氣寒冷陰沉,就像下頭場雪的前夕。十字街頭的上空,那兒的天空比拉長了的街道上的天空更遼闊,顯出一派冬天的景色。
「無法逃脫,也無處可逃。但可以躲到隱九-九-藏-書蔽的地方,退居次要地位。比如上瓦雷金諾去。我仔細考慮過瓦雷金諾的房子。那是個非常偏僻的地方,那裡一切都荒蕪了。我們在那兒不礙任何人的眼,不像在這兒。冬天快到了。我願意上那兒過冬。在他們到我們那兒之前,我們又贏得一年的生命,這可是個勝利。桑傑維亞托夫可以幫助我們同市裡聯繫,也許他同意接待咱們。啊?你說呢?木錯,那兒現在一個人也沒有,可怕,荒涼。至少我三月份在那兒的時候是那樣。聽說有狼。可怕。可人呢,特別是像安季波夫和季韋爾辛那樣的人,現在比狼更可怕。」
「為了讓您感到完全新鮮,出乎意外,不像自己所熟悉並習以為常的那樣,而是更簡單明了、更直接地向您介紹它所帶來的、新的、前所未有的教益,我想同您一起分析幾段經文,極少的幾段,並且是節略。
「您接妹妹來啦?」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問道。「西姆什卡在我們這兒。」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由自主地呻|吟起來,雙手抓住自己的胸膛。他覺得要跌倒。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沙發跟前,昏倒在沙發上。
西馬繼續說下去:
「太晚了。您該走了,我想睡覺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車站回來已經筋疲力盡了,這是他每工作十天之後的一次休假日。這一天,他通常都要補足十天沒睡夠的覺。他靠在沙發上,有時半躺著,把身子完全伸直。儘管他聽西瑪說話時一陣陣犯困,但她的見解仍令他感到愉快。「當然,她這一套話都是從科利亞舅舅那兒聽來的。」他想道,「可這個女人多麼有才華,多麼聰明啊!」
「在斯拉夫語系裡,您當然知道得很清楚,情慾這個詞首先表示痛苦,上帝的情慾意味著上帝自願受苦。此外,後來這個詞在俄語中用來表示惡習和色|欲。『我的靈魂變成情慾的奴隸,我成了畜生。』『我們已被逐出天堂,讓我們克制情慾以求重返天堂。』等等。也許我的道德極其敗壞,但我不喜歡齋戒前這段束縛肉|欲和禁絕肉|欲的祈禱文。我總覺得這些粗俗的、平淡的祈禱文,缺乏其他經文所具有的詩意,出自大腹便便、滿臉發光的教士手筆。問題倒不在於他們自己不遵守戒律並欺騙別人。就算他們生活得問心無愧吧。問題木在他們身上,而在這幾段經文的內容里。這種悲痛賦予人體的虛弱以過分的意義,不管它是營養良好還是極度疲憊。這是很討厭的。這兒把某種骯髒的、無關緊要的次要東西抬到它所不應有的、並不屬於它的高度。對不起,我離題太遠了。我現在就為自己的拉雜而酬勞您。
著名社會活動家和教授梅利古諾夫、基澤維傑爾、庫斯科瓦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費勁地理解他們的談話內容,其中的意思常常從她耳邊滑過。但科馬羅夫斯基最後談到斯特列利尼科夫和醫生處境危險的話,使她從無動於衷的恍惚狀態中驚醒過來。她的臉微微漲紅,她插話道:
「在這種經常的並列中,〈們日約》陳舊和《新約》新穎顯得極其明顯。
「但這些話不過是開場白。現在我要說到正題了。太平洋的濱海地區忠於被推翻的臨時政府和被解散的立憲會議的政治力量正在集結。國家杜馬成員,社會活動家,先前地方自治分子中的著名人物,生意人,工業家,都向那裡聚集。白軍的將軍也把自己的殘餘軍隊集中到那裡。
夜已經很深了。不時剪去燈花的燈捻兒,僻僻啪啪地燃得更旺了,把屋裡照得亮堂堂的。火苗又漸漸縮小,屋裡也變得昏暗了。主人們想睡覺了,他們需要單獨談談。可科馬羅夫斯基仍然不走。他呆在這裏讓他們感到窒息,就像笨重的酒櫃和窗外十二月嚴寒的黑夜讓他們感到壓抑一樣。
「那咱們想想卡堅卡該怎麼辦吧。」
「您是男人,您是自由的哥薩克,或者像這兒怎麼說的。如果您任性胡來,拿自己的生命當兒戲,這是您神聖的權利。可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是個有牽挂的人。她是母親。她掌握著孩子的生命,孩子的命運。她不應當異想天開,想入非非。
「我希望您不至於木好客到這種地步,這時候把我趕出門外。黑夜裡我未必能在這座陌生的城市找到路。」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信上抬起茫然的、沒有眼淚的眼睛。他什麼也看不見,悲痛灼幹了淚水,痛苦使他眼睛失神。他看不見周圍的一切,什麼都意識不到了。
「取而代之的是個性和對自由的宣傳。個別人的生活成了上帝的紀事,充滿宇宙的空間。像報喜節的讚美歌中所說的那樣,亞當想當上帝,但他想錯了,沒當上,可現在上帝變成人,以便把亞當變成上帝(『上帝成了人,上帝同亞當便相差無幾了』)。」
全部的不幸在於我愛你可你並不愛我。我竭力尋找這種論斷的意義,解釋它,為它辯解,自我反省,把我們整個的共同生活以及對自己的了解都逐一回憶了一遍,但仍找不到起因,回想不起我做了什麼才招來這樣的不幸。你好像錯誤地用不懷好意的眼光看待我,你曲解了我,就像從哈哈鏡里看我一樣。
「是的,必須如此。」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咱們是否考慮一下他的提議,跟他走或九_九_藏_書不跟他走。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沒有你是不會走的。」
「他到這兒幹什麼來了?」
「他說的話我沒完全聽明白。他好像說經過這兒到遠東去,特意拐了個彎兒到尤里亞金來看咱們。主要是為了你和帕沙。他談了半天你們兩個的事。他一再讓我相信,咱們三個人,你、帕沙和我,處境極端危險,只有他能救咱們,但咱們要照他的話辦。」
「我從游擊隊逃到這兒的那天,她姐姐,女裁縫格拉菲拉,給我理過發。」
「他們兩人都非常了解我,其中的一個是我丈夫的父親,我的公公。但他們一調來,不久前,我就開始為自己和卡堅卡的生命擔憂了。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安季波夫向來不喜歡我。說不定有一天他們會為了最崇高的革命正義而把我同帕沙一塊消滅掉。」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說您有話要對我說,要我來聽聽。她說您有事找我。我只好答應了她的請求。咱們的談話是迫不得已的。我本人並無結識您的願望,並不認為咱們是熟人。因此,請快說正題吧。您有何貴幹?」
「這裏她極為坦率地哀痛過去,哀痛先前每夜根深蒂固的!日習煽起的性|欲。『因為黑夜勾起我無法克制的性|欲,昏暗無月光便是罪惡的話語。』她乞求耶穌接受她懺悔的眼淚,傾聽她內心的嘆息,以便她能用頭髮擦乾他最潔凈的腳,天堂中被驚呆和受到羞辱的夏娃便躲藏在她用頭髮擦腳的聲音中。『讓我吻你最潔凈的腳,用眼淚洗它們,用頭髮把它們擦乾,夏娃在天堂中被驚呆和受到羞辱的時候便躲藏在頭髮擦腳的聲音中。』突然,在頭髮後面迸出一句祈禱詞:『我的罪孽深重,你的命運何其坎坷,又有誰能查清?』上帝和生命之間,上帝和個人之間,上帝和女人之間,多麼接近,多麼平等!」
「是談過。我在你這兒時常見到她。」
可我愛你呀,唉,但願你能想象出我是多麼愛你!我愛你身上一切與眾不同的東西,討人喜歡的和不討人喜歡的,你身上所有平凡的地方,在它們不平凡的結合中可貴的地方,由於內在的美而顯得高尚的面容,如果沒有這種內涵可能顯得並不好看,你的才華和智慧,彷彿代替了你所完全缺乏的意志。所有這些對我都非常珍貴,我不知道還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西伯利亞,正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是真正的新大陸,蘊藏著極為豐富的資源。這是俄國偉大未來的搖籃,是我們走向民主、昌盛繁榮和政治健全的保障。蒙古的未來吸引人的東西更多。外蒙古是我們偉大的遠東共和國的鄰國。你們對它有何了解?你們打哈欠,心木在焉地眨眼睛,不覺得難為情嗎?那可是一塊一百五十萬平方俄里的土地啊,是一個有史以來尚未開發的國家,中國、日本和美國都想攫取它,侵犯所有競爭者所公認的、在地球這個遙遠的角落裡歷次劃分勢力範圍時劃歸為我們的利益。
「喜鵲一到就有消息了。您要有客人了,要不就有信。」
「他上什麼地方去?找誰?在咱們這兒?」
「你怎麼啦,我的天使?安靜點。你幹什麼呀?別跪下,起來,高興點。解除纏在你身上的魔力。他讓你一輩子擔驚受怕。我陪著你。如果有必要,如果你命令我的話,我就殺死他。」
「我知道。姐妹們都跟大姐葉夫多基娘,一個圖書館管理員,住在一起。一個誠實的勞動家庭。我想在最壞的情況下,如果咱們倆都被抓起來,請她們收養卡堅卡。我還沒決定。」
尤拉,你知道咱們有個女兒了嗎?給她取的教名叫瑪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和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沒注意到他在什麼地方轉到了這個話題上。他們沒聽見他是怎麼轉到這個話題上的,說明這個與他們不相干的話題是何等令人厭煩。
「我對此毫不感興趣,反正您不會委屈自己。要是您非要在這兒過夜不可,我不能把您安頓在我跟卡堅卡住的那個房間里,其他房間里老鼠會鬧得您不得安寧。」
「上莫斯科?你瘋啦。幹什麼去?不,我必須留下。我必須在附近某個地方準備好。這裏決定帕沙的命運。我必須等待結果,以便需要的時候呆在他身邊。」
「你讓我感到驚奇。男人的眼睛上哪兒去了。我要是你準會愛上她。多有勉力!多漂亮!個頭,身材,頭腦。讀過很多書,心眼好,有主見。」
這真是不幸,特別是你不在我們身旁。但只得服從,並且還要感謝上帝在這種可怕的時代只對我們採取了這樣溫和的驅逐方式,因為我們的遭遇還可能壞得多。如果你出現了,也在這裏,你會跟我們一起走的。可你現在在哪兒?我把這封信寄到賽季波娃的地址。如果她能遇到你,會把信轉交給你的。我不知道伯父的事是否也會使你受到牽連,因為你是我們的家庭成員嘛。以後,如果肯定使你受到牽連的話,你也出現了,不知能否允許你出國,這使我非常痛苦。我相信你活著,並且一定會出現。這是我的愛心告訴我的,而我相信這個聲音。也許你出現的時候,俄國的生活環境變得溫和了,你能夠弄到一張單獨出國的護照,我們又能在一個地方相聚了。但我寫到這兒的時候並不相信這種幸福能夠實現。
「在九-九-藏-書一個奇迹中,按照人民領袖、教祖摩西的命令,他的神杖一揮動,海水便分開了,放過整個民族,數不清的、由幾萬人組成的人流,但等最後一個以色列人過去后,海水又匯合在一起,淹沒了追趕他們的埃及人。這幅古代的情景服從耶和華聲音的自然力,像羅馬軍隊行進時浩浩蕩蕩擁擠的人群,人民和領袖,看得到和聽得見的事物,令人震驚的事物。
「上次我們講到哪兒啦?」
科馬羅夫斯基不停地呷著摻了水的酒精(那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門診部帶回來放在桌子上的),一面嚼著土豆,漸漸有了醉意。
「我寄到莫斯科的信都沒有迴音,這使我很不安。得想辦法上那兒去一趟,弄清家裡出了什麼事兒。你一再這樣對我說。現在又怎樣理解你所說的上瓦雷金諾去的話?難道沒有我,你一個人能到那荒野的地方去?」
「大多數的頌歌都把《們日約》和《新約》中的概念並列地結合在一起。把〈們日約件的概念,如燒不成灰燼的荊棘、以色列人出埃及、火窯里的少年、鯨魚腹中的約拿等等,同《新約》中聖母受胎和耶穌復活等概念加以對比。
「使我一直很感興趣的是,為什麼就在復活節的前一天,在臨近耶穌的死和他復活的時候提到抹大拉的馬利亞。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然而在同生命告別之際以及在生命復返的前夕提到什麼是生命,卻是非常適時的。現在您聽著,《聖經》中提到這一點時是多麼真誠坦率啊。
「關於這個話題,我還有話要對你說,不過暫時先岔開一下。在關心勞動人民、保護母親和同財迷政權鬥爭上,我們的革命時代是未曾有過的、永誌不忘的時代,並具有永恆的成果。至於說到對生活的理解,現在向人們灌輸的幸福哲學,簡直難以相信,這是嚴肅地解釋荒謬可笑的歷史殘餘。如果這些歌頌領袖和人民的朗誦真能讓我們回到《舊約》中所提到的畜牧部族和族長時代的話,如果它們真能使生活倒退,讓歷史倒轉幾千年的話。值得慶幸的是這是做不到的。
半小時后夜幕降臨了。天完全黑了。半年前地板上的窟窿都已堵死。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注意新出現的窟窿,把它們及時堵死。他們還養了一隻長毛大貓,這隻貓一動不動,神秘地凝視著周圍的一切。老鼠並沒離開屋子,但小心多了。
「你明白嗎,尤羅奇卡,這些想法對你和帕沙何等重要呀?」
「我一生中從未勸說過誰,也沒強迫過誰,特別是親近的人。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聽不聽您的勸告那是她的自由。這是她的事。此外,我根本不知道您說的是什麼。您所謂的您的意見我並不清楚。」
「聽說西瑪有點那個,情緒不正常。確實不能把她當成完全正常的女人。但這是因為她的思想深刻新奇。她的學識確實罕見,但不是知識分子那種,而是民間的那種。你同她的觀點極端相似。把卡佳交給她教育我完全放心。」
「具有何等重大意義的轉變啊!從古代的觀點來看是微不足道的人的私生活,何以在上蒼看來竟與整個民族的遷移具有同等意義呢?因為要用上蒼的眼睛並在上蒼面前評價一切,而這一切都是在唯一的聖框中完成的。
「你太容易輕信人了,我的朋友。你不能把僅僅打算辦的事當成已經辦成的事。我並不是說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存心讓我們上當。但這一切現在只是空中樓閣!現在,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我代表自己說兩句話。感謝您關心我的命運,難道您以為我會把自己的命運交給您安排?至於您對斯特列利尼科夫的關心,拉拉倒應當考慮考慮。」
「你們好,親愛的朋友們。一切的一切我都感覺到了,我全都明白。請原諒我斗膽說一句,你們倆太合適了。最和諧的一對兒。」
拉拉大哭起來,想跪倒在醫生腳下,抱住他的腿,把頭貼在腿上,但他沒讓她那樣做,制止住了她。
「但正因為如此,必須廢除的懲罰機構在它快要完蛋的時候必將更為猖獗,更急不可待地清算部分舊賬。除掉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成為當務之急。您的名字已經上了黑名單。我決不開玩笑,我親眼看到的,您可以相信我。想想您如何逃脫吧,不然就晚了。
「不是,不是來接她。當然,要是她想回家,我們就一起回去。我完全是為了別的事情。有您朋友的一封信。他得謝謝我在郵局當過差。這封信經過很多人的手才轉到我手裡。從莫斯科來的。走了五個月。找不到收信人。可我知道他是誰。他在我那兒理過發。」
「西姆什卡,就是西瑪·通采娃,時常上我這兒來。前兩天我同你談起過她。」
「科馬羅夫斯基來了。」拉拉出來迎接他的時候壓低嘶啞的聲音說。他們站在前廳里。她神色驚慌,彷彿挨了一悶棍。
他並不望著他們,目光越過他的頭頂,一雙獃滯的眼睛瞪著遠處的一點,快要轉不過彎來的舌頭半睡半醒地重複著他們早已聽膩了的那一套。現在他的話題離不開遠東。他翻來覆去地講這一點,向拉拉和醫生髮揮關於蒙古的政治意義的論點。
國。
「在同一天的另一首祭禱歌中,有一段相近的祈禱文,更加詳盡,確切無疑指的是抹大拉的馬利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