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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4)

第六章(4)

屋子裡又潮濕又昏暗,這是因為天氣陰沉的緣故。嚴寒沒有前幾天那麼凜冽,布滿烏雲、陰暗低沉的天空馬上就要下雪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由於一連幾個晚上睡眠不夠,已經感到身心憔悴,心灰意懶了。他的思緒很亂,身體虛弱,冷得發抖,縮著脖子搓兩隻手,在沒生火的房間里踱來踱去,不知道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如何決定,以及自己相應地幹些什麼。
「你忙嗎?你幹什麼呢?」
他不慌不忙地(他何必著急呢?)把劈柴扔進倉庫,卸下馬,把雪橇放在倉庫里,然後把馬牽進旁邊冰冷的空馬廄,拴在有牆角的柱子上,那兒比較背風,又從倉庫里抱出幾抱乾草,塞進傾斜的牲口槽里。
現在創覽這些詩稿時,他發現缺乏把分散的詩篇融為一體的內容豐富的開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修改寫好的詩篇時漸漸採用先前那種抒情風格記述勇敢的葉戈里的神話。他從廣闊的、寫起來無拘束的五音步格開始。與內容無關的、詩格本身所具有的和諧,以其虛假的形式主義的悅耳聲音刺|激他的神經。他拋棄了誇張的帶停頓的詩格,把詩句壓縮成四音步格,就像在散文中與長篇大論搏鬥一樣。這寫起來更難了,也更吸引人了。寫作進展得快多了,但仍然摻入過多的廢話。他強迫自己盡量壓縮詩句。在三音步格里,字顯得過擠了,萎靡的最後痕迹從他筆下消失了。他清醒過來,熱血沸騰,狹窄的詩行本身向他提示用什麼字填充詩行。幾乎難以用文字描繪出的事物開始老老實實地顯現在他所提及的背景之內。他聽見馬在詩歌中的賓士聲,宛如肖邦的一支敘事曲中駿馬溜蹄的啥啥聲。常勝將軍格奧爾吉在無邊無際助草原上騎馬賓士,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背後看見他漸漸變小的身影。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奮筆疾書,剛剛來得及把自己落到恰當的位置上的字句記下來。
「我差不多什麼還沒說呢,可你說話的聲音里已經帶著不滿意的腔調了。可你說,我的話不對嗎?藏得這麼不牢靠,這麼欠考慮,同待在尤里亞金還不是一樣。如果要想解救自己,大概還得制定一個深思熟慮的計劃,而其最終結果,還得像那個有閱歷並且頭腦清醒、儘管令人厭惡的人所提議的那樣。因為我們在這兒,我真不知道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加危險多少倍。無邊無際的原野,隨時可以被暴風雪掩埋。我們孤零零三個人,夜裡被雪掩埋,早上從雪裡也招不出來。要不然光顧過咱們住宅的那位神秘的恩人突然出現,原來卻是強盜,會把咱們殺死。你有什麼武器?你看沒有吧。你那種無憂無慮的態度讓我害怕,可又感染了我。所以我的腦子裡很亂。」
「我越來越覺得咱們倆應當不同地對待他的提議。咱們的處境不同。你得撫養女兒。即使你想和我同歸於盡,你也無權這樣做。
「等一下,拉羅奇卡。對不起,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幹嗎不脫皮襖呢!脫掉外衣,咱們坐一會兒。談話並不是嚴肅的事嘛!怎麼能馬上決定呢。對不起,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咱們的爭吵觸及靈魂中某些敏感的地方。分析這些私事既可笑又不方便。我從未考慮過跟您走。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的情況不同。當我們在罕見的環境中所擔心的並不是一回事兒的時候,我們才醒悟到,我們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各有各的命運。我認為拉拉應當,特別是為了卡堅卡,更為認真地考慮您的計劃。而她也正是不停地這樣做的,一次又一次地考慮接受您的建議的可能性。」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剛離開廚灶,滿臉的汗,像女兒一樣,疲倦,昏昏欲睡,對她做的飯菜所產生的印象非常滿意,並不忙著收拾盤碟,坐下來喘口氣。看到女兒已經睡熟之後,她便趴在桌子上,一隻手撐著頭說道:
「醫院里的看門人伊佐特又來了。他跟樓里的洗衣女工關係曖昧。他順便偷偷地拐到我這兒來,安慰了我一番。他說有個絕密的消息:您的那位非坐牢不可。您就等著瞧吧,早晚得把他關起來。然後輪到您,苦命的人啊。我問他,伊佐特,這你是從哪兒知道的?您就放心吧,消息絕沒錯,他說。從波爾堪那兒聽說的。他所說的波爾堪你大概能猜到,就是執行委員會。」
他們把裝糧食的口袋和其他行李塞進雪橇前頭的乾草堆里,並用繩子系牢。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駕馭雪橇,他一會兒像當地人那樣跪在寬大的雪橇板上,一會兒側身坐在雪橇幫上,把穿著桑傑維亞托夫的氈靴的腿垂在外面。
於是,他們又向前駛去。
「它這是怎麼啦?」醫生想道。「怎麼這麼興奮?絕不可能受到驚嚇。馬受了驚嚇是不嘶叫的,真胡鬧。它不會傻得聞到狼的氣味就嘶叫起來給它們報信吧。瞧它是多麼快活呀。看來是預感到家了,想回家了。等一下,馬上就動身。」
「你這半天上哪兒去啦?我們正需要你呢!」
她所說的一切他都非常愛聽,但他沒表露出來,免得甜蜜得膩人。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說出自己的看法:
一個灰暗的冬天早上,他們離開了尤里亞金。這天不是休息日。人們各自上街辦事。路上時常碰見熟人。在凹凸木子的十字街口配水所的周圍,排了一長串家裡沒有水井的居民,把水桶和扁擔放在一邊,挨個打水。醫生勒住向前沖的煙黃色的維亞特卡種馬,這匹馬是他們向桑傑維亞托夫借的。他小心翼翼地駕著馬繞過圍在一起等著打水的主婦們。雪橇飛馳起來,從挑水人灑了水又結上冰的陡峭的石板路上斜滑下去,衝到人行道上,雪橇的跨杠撞在路燈和石柱上。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揀了不少碎木頭片和幾大塊從禪樹上撕下來的、像靴腰子似的捲起來的禪樹皮,把它們扔到碼好的雪橇上,準備回去當引火柴用。他把劈柴用粗席包好,用繩子捆牢,跟在雪橇旁邊,把劈柴運往米庫利欽倉庫。
無所事事的情倦對任何東西並非原封不動,毫無變化。一切都發生了變化,變成另一種樣子。
同樣的情景一再重複,以致第二個星期的一天早上,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像每次一樣收拾行裝準備返回尤里亞金的時候,甚至可以這樣想,在這兒過的一個多星期根本不曾存在過似的。
「咱們幹嗎站著?坐下吧,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怎麼半天沒見我,上哪兒去了?拉羅奇卡,你不是知道嘛!我去運劈柴,然後照料馬。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請您坐下。」
在米庫利欽雜用房當中,緊挨著倉庫有間馬廄。可它上了鎖。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知它能否使用。為了不浪費時間,他決定頭一夜把馬牽進沒上鎖的倉庫里。他卸下馬,等它汗幹了,用從井裡打來的水飲過它。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想從雪橇上取些乾草喂它,可乾草被乘客壓成碎末,已經無法喂馬了。幸好倉庫和馬廄上面的大幹草棚的角落裡還有相當多的乾草。
「洗衣盆找著了。」醫生打斷她的話。從昏暗的過道里拿著木盆走進來。「真沒放在應該放的地方。它大概從秋天起就放在漏雨的天花板底下了。」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用剛從城裡帶來的食物做了一頓足夠吃三天的午飯。她端上從未見過的菜,土豆湯和read.99csw.com羊肉炸土豆。卡堅卡吃了還想吃,沒個夠,一邊吃一邊格格地笑,不停地淘氣,後來終於吃飽了。屋子裡很熱,她覺得渾身沒勁兒,蓋著媽媽的披肩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於是他熄了燈。
可過了一會兒她就在地毯當中坐好,手底下的各種形狀的玩具都變成了建築材料,卡堅卡用它們替從城裡帶來的洋娃娃寧卡蓋住宅。這座住宅蓋得很合理,比經常帶她住的臨時住所強得多。
當晚他們用洗衣服剩下的熱水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拉拉也給卡堅卡洗了澡。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懷著清爽喜悅的感覺背朝著屋裡坐在窗前書桌前面。拉拉渾身散發出清香,披著浴衣,濕頭髮用一塊毛茸茸的毛巾高高挽起來,把卡堅卡放在床上,替她蓋好被子,自己也準備就寢。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經預感到即將聚精會神寫作的愉快了。他動情地、恍豫地感受著周圍發生的一切。
「真太幸運了!這都是神秘的住客弄來的。彷彿凡爾納作品中的人物。唉,你究竟想說什麼?你瞧,我們又聊起天來,可水桶燒開了。」
天黑以前雪橇飛馳進入瓦雷金諾,停在日瓦戈一家住過的房子前,因為它是大道上的第一所住宅,離米庫利欽的住宅最近。他們像強盜似的衝進屋子,因為天馬上就要黑了。屋裡已經很黑。被毀壞一半的住宅和令人厭惡的東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匆忙中沒看清。一部分熟悉的傢具還完好無損。在荒無人跡的瓦雷金諾,沒有人能把開頭的破壞完成到底。家中的日常用品他一件也沒發現。家庭離開的時候他不在場,所以木知道他們帶走了什麼,留下了什麼。這時拉拉說話了:
昨天寫的東西分成兩部分。修改過的過去所作的詩,用工整的字體謄寫乾淨。他新作的詩,潦草粗略地寫在紙上,其中有許多逗點,字體歪斜得難以辨認。
一片毫無遮掩的白雪在月光下晶瑩耀眼,起初晃得他睜不開眼,什麼也看不見。但過了~會兒,他聽見從遠處傳來從胸腔里發出的、模糊的嗚咽,並發現峽谷後面的雪地邊上有四個不比連字元號長多少的長影子。
「我馬上把內衣找出來。謝謝。衣櫥和笨重的傢具統統照你說的那樣從牆邊移開了。」
他們沒脫衣服,蓋著皮襖睡了一夜,像孩子奔跑玩耍了一整天之後睡得那樣香熟。
「謝謝你提醒了我。我今天也想到這類事了。但我沒信心在這裏堅持住下去。恰恰相反,我預感到我們很快就會被衝到更遠的地方去。但我們還居留在這裏的時候,我對你有個請求。為我最近幾個晚上犧牲幾小時,把你在不同時期憑記憶給我朗讀過的一切都寫出來。有一半遺失了,而另一半又沒寫出來,我擔心你以後會統統忘記的,它們就消失了,用你自己的話說,這種事以前經常發生。」
「我不知道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指的是什麼消息,我想說的是下面的幾句話。我故意散布流言,說我已經走了,可我又留了幾天,為了給您和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時間重新考慮咱們談過的問題,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也許不會作出過於輕率的決定。」
「謝謝,親愛的,謝謝。嗅,我真高興。我明白你身上的一切如何反對這樣的決定。但我們要去住的並不是你們住過的房子。住在那裡對你確實難以忍受。空房間,內疚,對比,都讓你受不了。難道我不明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作踐對你靈魂珍貴而神聖的東西。我永遠不會接受你這種犧牲。但問題並不在這裏。你們的住宅已經破損得很難再住人了。我首先想到的是米庫利欽留下的房子。」
早上布滿天空的雲飄散了。天空變得潔凈。天又冷了起來。從不同距離圍繞著這些地方的大園子一直伸展到倉庫跟前,似乎為了想看醫生的臉一眼,向他提醒什麼事。今年的積雪很深,高出倉庫的門檻。它的門振彷彿低了不少,倉庫就像歪斜了一樣。屋檐下懸挂著一塊融雪凝聚而成的冰片,像一個碩大無朋的蘑菇,像一頂帽子似的頂在醫生腦袋上。就在屋頂凸出的地方,像被一把利刃戳進雪裡,掛著一彎新月,沿著月牙的邊散發出灰暗的黃光。
「趕快收拾吧。天馬上就黑了。沒時間通想啦。如果我們在這兒住下,就得把馬牽進倉庫,糧食搬進過道,吼住這間屋子。但我不贊成住在這兒。這一點我們已經談得夠多的了。你,因而還有我,都會感到難堪。這是你們先前的卧室吧?不是,是兒童間。你兒子的小床。卡佳嫌小了點。對面的窗戶沒壞,牆和頂棚都沒裂開。此外,爐子好極了,我上次來的時候就非常讚賞。你要是堅持我們仍然住在這兒,儘管我反對,那我就脫掉皮襖馬上幹活了。頭一件事就是生爐子。燒呀,燒呀。頭一個晝夜白天黑夜都得燒。你怎麼啦,親愛的,你怎麼什麼話也不說呀!」
「可憐的當代兒童,我們吉卜賽生活的犧牲品,我們流浪生活的順從的小參加者。」醫生想,但卻對小姑娘說:
「遞給我洗衣盆。」
「我知道了。」
他看見枕著雪白枕頭熟睡的拉拉和卡堅卡兩個人的腦袋。潔凈的床單,潔凈的房間,她們兩人潔凈的輪廓,同潔凈的冬夜、白雪、星星和月牙融合成一股意義相等的熱浪。它穿過醫生的心底,使他興高采烈,並由於感到身心洋洋得意的潔凈而哭泣。
昨天拉拉在屋裡洗衣服洗澡,弄得屋裡一股潮氣。窗戶上給了鬆軟的窗花,被水蒸氣熏潮的壁紙從天花板到地板掛滿水珠流淌的痕迹。屋裡顯得昏暗、憋悶。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打水劈柴,繼續察看沒有察看過的角落,不停地發現新的東西,一面幫助拉拉做事。拉拉從早晨起一直在忙家務,做完了一件又做一件。
「拉里莎,我的天使,你清醒清醒。改變主意,放棄決定,永遠來得及。我頭~個勸你對待科馬羅夫斯基的話要認真一些。咱們有馬。你要願意,咱們明天就趕回尤里亞金去。科馬羅夫斯基還在那兒,還沒走。我們穿過街的時候不是從雪橇上看見他了嗎?而他,照我看,並沒發現咱們。我們大概還能碰到他。」
「再次請你原諒我。原諒我脫口說出的慌亂的話。我多希望跟你說話不帶這種可笑的激昂腔調。不過我們確實別無選擇了。你怎麼形容都行,死亡確實在敲咱們的門。但所剩不多的日子還掌握在我們手中。我們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安排它們,把它們用在告別生命上,用在我們分手前最後的團聚上。我們同我們所珍惜的一切告別,同我們習已為常的概念告別,同我們如何幻想生活、良心又如何教導我們的一切告別,我們同希望告別,我們互相告別。我們再互相說一遍我們夜裡說過的那些悄悄話,偉大而輕微的話,宛如太平洋這個名稱。你並非平白無故地站在我生命的盡頭,在戰爭和起義的天空下,我隱蔽的、禁忌的天使,在你童年和平天空下,你同樣會在我生命的開端站起來。
他們立即發現住宅角落裡的某些東西放得井井有條,比如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的書房裡便是如此。這兒不久前有人住過。到底是誰呢?如果是主人們或他們當中的一員,那大門為什麼不上門鎖而要安掛鎖呢?此外,如九九藏書果主人們經常住在這裏,那整個住宅都應打掃乾淨,而不會只打掃個別幾個地方。這些現象表明,這兒住過的不是米庫利欽家的人。那到底是誰呢?醫生和拉拉並不為弄不清誰在這兒住過而感到不安。他們不想為此而傷腦筋。現在有多少一半動產都被偷走的遺棄的住宅啊?有多少隱藏的在逃犯?「某個被通緝的白軍軍官。」他們一致這樣想,「他要是來了,就一塊兒住在這兒,一起商量辦法。」
「咱們這種野營式的生活確實是虛假而刺|激人的。你說得太對了。但這種生活並不是咱們想出來的。發瘋似的東奔西跑是所有人的命運,這是時代的精神。
「在這種情況下你想幹什麼?要我做什麼?」
「您回來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咱們得好好談談。」
「那天夜裡,你還是高年級的中學生呢,穿著咖啡色的制服,昏暗中站在旅館的隔板後面,同現在完全一樣,同樣美得令人窒息。
「是這樣。我不辯解。所以這都是我的過錯。你可以動搖,猶豫,可我的一切都應是始終如一的,合乎邏輯發展的。我們一進家門,你便看見你兒子的小床,便開始不舒服,差點痛苦得暈倒。你有這種權利,可我就不行。為卡堅卡擔心,對未來的考慮,都讓位給對你的愛了。」
現在儘管是白天,非常明亮,但醫生卻有一種彷彿在很晚的時候置身於自己生命的黑暗密林中的感覺。他的靈魂中就有這樣的黑暗,因此他感到悲傷。預示著分離的新月,象徵著孤獨的新月,幾乎掛在他的眼前,低垂到他的臉旁,向他泛著黃光。
「我指給你們看游擊隊劫持我的地方。」等他們離開城市相當遠了之後,醫生答應她們道。但他沒有做到,因為冬天樹木一片光禿,周圍的死寂和空蕩改變了面貌,當初的地點認不出來了。「就是那兒」他很快地叫道,誤把豎立在田野里的「莫羅與韋欽金公司」廣告牌當成他被抓走的樹林里的第二個路標了。當他們飛馳過仍然豎立在薩卡瑪岔道口密林里的第二個路標時竟沒認出來,因為柵欄上凝聚了一層耀眼的冰霜,給樹林隔出一條銀黑色的細絲。他們沒有發現路標。
格拉菲拉·通采娃從人行道對面朝他們喊道:
「你還點著燈寫呢,我心中的明燈!」她用睡得有點沙啞的嗓子低聲說,「到我身邊來,挨著我坐一會兒。我告訴你我做了一個什麼樣的夢。」
他估計她要向他暗示她可能懷孕了,但多半是假的,於是說道:
「但躲到瓦雷金諾去就意味著冬天鑽進荒山野嶺,沒有儲備的食品,沒有力量,沒有希望,瘋狂中的瘋狂。如果生活中除了瘋狂外咱們一無所有,那就讓嘩fi瘋狂一下吧。呶fi再忍受一下屈辱,央求安菲姆借給咱們一匹馬。跟他,甚至不是跟他,而是跟他手下的投機倒把的人借點麵粉和土豆,這是他不應推卸的責任。我們還要說服他,不要因為對我們有恩惠就馬上去看我們,而要等到我們快要離開的時候,他要用馬的那一天再去。讓我們單獨呆幾天。去吧,我的寶貝。咱們砍伐很多木柴,一個禮拜燒的劈柴夠勤儉持家的主婦燒一年的。
米庫利欽的住宅上了掛鎖,是從木門上的吊環里穿過去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砸了半天,想把鎖砸下來,最後還是連同木頭上的螺絲釘一起拔了下來。同剛才一樣,他們又急忙闖了進去,沒脫衣服,穿著大衣、氈靴,戴著帽子直入內室。
他們在瓦雷金諾已經棲身十二天長地久了,情況同頭一兩天沒有什麼差別。在這星期的中間,消失的狼又像他們到的第二天夜裡那樣噙叫。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又把它們當成狗,再次被這種壞兆頭嚇壞了,決定第二天早上就離開。她的精神狀態一會兒平穩,一會兒慌亂,這對一個勞動婦女是很自然的。她不習慣整天傾吐柔情,過著那種無所事事、盡情享受過分荒唐的奢侈的愛情生活。
他笨手笨腳地套馬。這還是桑傑維亞托夫教給他的呢。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忘記了他的指點。他用自己那雙毫無經驗的手把要做的都做了。他用包著鐵皮的皮帶頭把馬軛系在車轅上,在車轅的一側打了個扣,並把扣拉緊,剩下的皮帶在車轅頭上繞了幾繞,然後用一條腿頂住馬腹,拉軛上鬆開的曲桿,然後再把其餘該做的事都做完,把馬牽到台階前,控好,進去對拉拉說,可以前身了。
不費勁地寫出了兩三節詩和他自己感到驚訝的比喻之後,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中,感到所謂的靈感已經來臨了。支配創作的力量對比彷彿倒轉過來了。第一位的不是人和他尋求表達的精神狀態,而是他想藉以表達這種精神狀態的語言。語言、祖國、美和含義的儲藏所,自己開始替人思考和說話了,不是在音響的意義上,而是在其內在的湍急奔流的意義上,完全變成音樂了。那時,有如急流的河水以其自身的流動磨光河底的亂石,轉動磨坊的輪盤,從心中流出的語言,以其自身法則的扭力在它流經的路途上,順便創造出詩格和韻律以及成千上萬種形式和構型,但至今仍未被人們認識、注意和定名。
「好了,我終於都說出來了。不說出來會發瘋的。而我整天想的就是這些話。」
然後,他又從這些固定的和先前寫好的東西轉向曾開過頭但又放下的東西,把握住它們的風格,繼續寫下去,並不抱立刻補寫完的任何希望。後來他寫順了手,心向神往,又開始寫另一首。
醫生由於覺睡得不夠而感到頭疼。腦袋裡有一種甜蜜的迷糊,像喝醉了酒似的,渾身有一種快活的虛弱。他急不可待地等待夜晚的降臨,好重新恢復中斷了的寫作。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打算說服她改變主意。他們曾經突然消失,現在在逮捕的高潮中返回城市簡直是發瘋。但他們孤單單地躲在冬天可怕的荒野里,沒有武器,又處於另一種可怕的威脅之中,也未必明智。
「這種愛家的本能真了不起,對家庭和秩序的渴望是消滅不了的。」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說,她從廚房裡觀察女兒搭房子。「孩子們是真誠的,做什麼都不拘束,不會為真理感到害羞,可我們怕變成落伍者,準備出賣最珍貴的東西,誇獎令人厭惡的東西,附和無法理解的東西。」
「他說得完全對。危險已經迫近,到了門口。咱們得趕快溜走。問題只是往哪溜。到莫斯科去根本不用想。這要做大量的準備,必定會引起他們注意。要走得非常隱蔽,任何人都絲毫察覺不到。你知道嗎,親愛的?咱們就照你的打算辦吧。咱們得失蹤一個時期。就讓這個地方是瓦雷金諾吧。咱們到那兒躲藏兩個禮拜或一個月。」
「倒霉的消息!」他想道,「還有這種倒霉的事兒。難道它們棲息的地方就在附近?也許就在山谷里。多可怕呀!而桑傑維亞托夫的馬就在馬廄里。它們可能聞到馬的氣味了。」
過了中午,離日落還早,但在冬天,人容易受騙,彷彿一天馬上就過完了。這時,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狠命地抽起馬來。它像箭似的向前飛馳。雪橇在一條起伏不平的道路上顛簸,猶如大海中的一隻小舟。卡佳和拉拉穿著使她們動彈不得的皮襖。雪橇經過斜坡和坑窪時,她們驚叫著,笑得肚子疼,從雪https://read.99csw.com橇的這邊滾到那邊,像兩隻笨重的麻袋似的理進乾草堆里。有時醫生故意同她們開玩笑,把一側的滑木馳到雪坡上,讓雪橇側翻過來,毫無傷害地把拉拉和卡佳翻到雪地里。等到雪橇衝出好幾步遠之後,他才勒住馬,把雪橇端正過來,架在兩根滑木上。拉拉和卡佳罵了他一頓,抖掉身上的雪,上了雪橇,又氣又笑。
他決定暫時什麼也不對拉拉說,免得嚇著她,便回到屋裡,鎖上大門,關上通向沒生火的那一半房間的過道的門,塞好門縫,走到桌子跟前。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累得站不住了。他從倉庫里往雪橇上扔劈柴,每次盡量抱少點,不像前幾次那樣。就連戴著手套抱粘雪上凍的木塊,也凍得兩手疼痛。活動加快了,但他並沒暖和過來。他身體內部有什麼東西停頓了,扯斷了。他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自己不幸的命運,祈禱上帝保護這位憂傷的、順從的、純樸的、美貌如畫的女人的生命。而新月仍然懸挂在倉庫上,說發光又不那麼發光,說照耀又不那麼照耀。
「可是,我的天使,是你自己堅持到這兒來的。你還記得吧,我一直反對,不贊成。」
他們終於駛出了尤里亞金。儘管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冬天曾走過這條路,但他記得的多半是夏天的樣子,現在已經認不出來了。
倉庫前面的雪地上有幾條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前幾次去和轉回頭的時候軋出的圓形雪橇痕迹。門檻旁邊的雪被他前天拉劈柴時踩髒了。
「尤羅奇卡!尤羅奇卡!你多聰明啊!你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猜到了。尤羅奇卡,你是我的堡壘,還是我的避難所和支柱,讓上帝原諒我的褻讀行為吧。嗅,我多麼幸福!咱們去吧,去吧,我親愛的。到了那兒,我告訴你我擔心的一件事。」
「此後在我一生中,我曾嘗試確定你那時照亮我心中的迷人的光芒並準確說出它的名稱,那種漸漸暗淡的光芒,漸漸消逝的音響,它們從那時起便擴散到我的全部生活中,並成為洞察世間一切的鑰匙。
「您好,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
「當你穿著學生制服像影子一樣從旅館深處的黑暗中顯露出來的時候,我,一個對你一無所知的男孩子,立即被你強烈的痛苦所感染,並明白:這個嬌小虛弱的女孩像充了電一般充滿世界上可能有的一切女性美,真是美得無以復加了。如果走近她,或用手指碰她一下,火花就會照亮房間,或者當場電死,或者一生帶著愛慕的渴望和悲傷的電波。我心裏充滿迷誤的眼淚,內心在閃爍,在哭泣,我那時非常可憐自己,一個男孩子,更可憐你,一個女孩子。我的全部身心感到驚奇並且問道:如果愛並且消耗電流是如此痛苦,那麼作為女人,充當電流並激起愛情必將更為痛苦。
「主啊,主啊!」他想低聲叫出來。「而這一切都屬於我!為什麼賞賜我的這麼多?你怎麼會允許我接近你,怎麼會允許我誤入你的無限珍貴的土地,在你的星光照耀下,匍匐在這位輕率的、順從的、薄命的和無比珍貴的女人腳下?」
天氣變冷,嚴寒凜冽,但院子里充滿陽光。雪在中午的陽光照耀下變成黃色,又在它蜂蜜般的黃色中彷彿甜蜜的沉澱物似的注入了黃昏過早降臨的餘暉。
「您怎麼啦,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卡堅卡像大人似的感到委屈。「這都是別人的。再說是給小孩玩的,我已經大了。」
她的打算並不明確。現在她寧肯獻出自己一半的生命,只要他們不這樣自由散慢,而是服從於任何一種嚴格的、必須永遠遵守的秩序,那時他們便能上班,便能誠實而理智地生活。
科馬羅夫斯基果真站在頭一間屋裡,穿著一直拖到地的皮襖。拉拉抓著卡堅卡大衣的上端,正在給她扣領鉤,可怎麼也扣不上。她對女兒發火,喊叫,讓她別亂動,別掙扎。可卡堅卡抱怨道:「媽媽,輕點,你要勒死我了。」他們三人都穿好了衣服準備出發。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一進門,拉拉和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都爭著跑過去迎接他。
他一整天都在回想的狼已經不是月光下雪地上的狼了,而是變成有關狠的主題,變成敵對力量的代表,這種敵對力量一心想要毀滅醫生和拉拉,或把他們擠出瓦雷金諾。這種敵意的思想漸漸發展,到了晚上已經達到如此強烈的程度,彷彿在舒契瑪發現了史前時代駭人怪物的蹤跡,彷彿一條渴望吮吸醫生的血、吞食拉拉的神話中的巨龍躺在峽谷中。
「都說你們昨天就走了。以後還能相信誰的話呢?拉土豆來啦?」她做手勢表示聽不見他們的答話,便向他們揮手告別。
他們倆的手又在幹活最緊張的時候碰在了一起,一隻手放在另一隻舉起來搬重東西的手裡,那隻手沒觸到目標便把東西放下了,一陣無法控制的、使他們頭腦發昏的柔情解除了他們的武裝。東西又從他們手裡滾落下來,他們把什麼都忘了。幾分鐘過去了,幾小時過去了,等他們猛地想起半天沒管卡堅卡或者沒喂馬飲馬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於是懷著內疚的心情急忙去干該乾的活。
他走進隔壁沒點燈的房間,從那裡向窗外張望。在他寫作的時候,玻璃上已結滿窗花,外面什麼也看不清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抽出塞在大門下面擋風的地毯卷,披上皮襖,走到台階上。
「您好,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儘管上次我們互相說了不少蠢話,可您瞧,我不經邀請又來了。」
「等一下。沒什麼。請原諒我。不,你聽我說。咱們還是去看看米庫利欽的房子吧。」
在昨天的草稿中,他本打算用簡樸得像人們的隨意閑談、接近搖籃曲的真摯方式表現出自己那種愛情與恐懼、痛苦與勇敢的混合情緒,讓它彷彿不需憑藉語言而自然流出。
他一生都幻想寫出獨創的作品來,文字既流暢又含蓄,形式既新穎又通俗;他一生都幻想形成一種淡雅樸實的風格,讀者和聽眾遇到他的作品時。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就領悟了它們,掌握住它們的內容。他一生都追求樸實無華的文風,常常由於發覺自己離這種理想尚遠而惶恐不安。
他們起床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一清早便對那張誘人的書桌看個不停。他的手想寫東西已經想得發癢了。但他把這種享受放在晚上,拉拉和卡堅卡上床睡覺之後。在這之前,即便收拾好了兩個房間,也有的是活干。
他沒注意到拉拉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桌子跟前。她穿著垂到腳跟的長睡衣顯得苗條,比她本人高一些。當面色蒼白、驚恐的拉拉站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身旁時,他嚇了一跳。她伸出一隻手,低聲問道:
他發現她極度慌亂。她和卡堅卡都已穿好行裝,東西都已捆好,但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激動地搓著手,盡量不讓眼淚流出來,請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坐一會兒,自己倒在椅子里又站起來,用悅耳的高音調斷斷續續地抱怨著,上句不接下句地飛快說道:
「我現在考慮的就是這件事。我們不妨同桑傑維亞托夫談妥,給予他優厚的條件,請他供養我們半年,用我的勞動成果作抵押。我在這半年期間一定寫出一本醫學教材,或者,比方說,一本文藝作品,比如一本詩集吧。再不,翻譯一本世界名著。我精通幾種語言,不久前https://read•99csw.com讀過彼得堡一家專門出版翻譯作品的大出版社的廣告。這類工作具有交換價值,能變成錢。能幹點這類的事我是非常快活的。」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和醫生哈哈大笑。
「好極了。我用洗碗碟的大盆當洗衣盆好了。就是太油膩了。得把盆邊的油垢刷掉。」
此外,醫生從鄰近的幾家倉庫中耙來的乾草已經不多了,而新的乾草還不知道到哪兒去弄。當然,如果有可能在這兒長期居住下來的話,醫生會到周圍去搜尋,想辦法補充草料和糧食。不過,如果只是短期地、毫無指望地在這裏過幾天,便不值得到各處搜尋了。於是醫生什麼都不再想了,出去套馬。
他只想隨便塗寫點什麼。開頭,他能把過去沒寫下來的回想起來,寫下來就滿足了,想藉此活動活動由於無所事事而凝滯了的、在長久中斷期間沉睡過去的才能。然後,他希望能和拉拉在這兒呆的時間長一些,有充裕的時間寫出一些新的、有分量的東西來。
「得啦,親愛的,哆喀個什麼勁兒。說謊淘氣。爐子都快燒紅了。」
「但不能再推遲了。現在是離開的最好時機。明天一早——還是讓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自己對你說吧。」
「你這半天上哪兒去了?聽他說什麼,趕快替自己和我作出決定吧。沒有時間了。趕快決定吧。」
她用兩隻手摟住他的脖子,盡量不讓自己哭出來,接著把話說完:
他們飛速地趕過在街上走的桑傑維亞托夫,沒回頭看他是否認出他們和自己的馬來,是否追著他們喊什麼。他們在另一個地方繞過科馬羅夫斯基,也沒同他打招呼,不過順便確定他還在尤里亞金。
辨認這些塗寫得一塌糊塗的東西,使醫生像通常那樣感到失望。夜裡,這些草稿片段使他激動得落淚,幾段得意之作讓他驚訝不已。現在,他又覺得這幾段想象中的成功文字十分勉強,又讓他感到傷心。
馬又嘶叫起來,回答從對面遠處傳來的明顯的馬嘶聲。「這是誰的馬?」醫生哆咦了一下想道。「我們以為瓦雷金諾空無一人。原來我們想錯了。」他萬萬沒想到這是他們的客人,馬嘶聲來自米庫利欽的莊園,他們住所的門前。他趕著雪橇繞到米庫利欽莊園的雜物房,穿過遮住住宅的小山坡後面,從那兒看不見住宅前面的房子。
「你明白嗎,我們的處境不同。上帝賦予你翅膀,好讓你在雲端翱翔,可我是個女人.只能緊貼地面,用翅膀遮住推雀,保護它不受傷害。」
「我今天從早上起差不多也是這樣想的。我想竭盡一切努力在這裏呆得時間長一些。我簡直說不出我多想幹活。我指的不是農活。我們全家已經投身到農活里一次了,也干成功了。我沒有精力再干一次。我想的已經不是農活了。
「那你就忍一忍,卡秋莎。晚上我把爐子燒得旺旺的,再添一次劈柴,媽媽說晚上還要給你洗澡呢,你聽見了沒有?好了,現在你把這些拿去玩吧。」他把從冰窖似的儲藏室里抱出來的利韋里的!日玩具堆成一堆,有的壞了,有的沒壞。其中有積木和拼字方塊,小火車,一塊打了格、塗了彩、標明數字的馬糞紙,是玩擲骰子和計算遊戲的底盤。
馬突然轉向他們來的方向,揚起頭,嘶叫起來,開始時低聲而膽怯,後來竟高聲而自信了。
「我沒有過錯。我也不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可怎麼能現在走呢?天馬上要黑了。夜裡我們在路上。正好在你那片可怕的樹林里。我說得不對嗎?你怎麼吩咐我就怎麼辦,可我自己下不了決心。有什麼東西阻止我走。我心裏亂極了。隨你的便吧。我說得不對嗎?你怎麼默不作聲,一句話不說呢?我們糊塗了一上午,不知道把半天的工夫都浪費到什麼上去了。這件事明天不會再發生,我們會謹慎小心一些,我說得不對嗎?要不咱們再留一夜?明天早點起,天一亮,六七點鐘的時候就動身。你說呢?你生著爐子,在這兒多寫一個晚上,咱們在這兒再住一夜。唉,這多麼難得,多麼神奇!你怎麼一句話也不回答呀?我又做錯了事,我是個多麼不幸的女人啊!」
他們忙成一團,在屋子裡亂轉,兩人跑著撞在一起,或者撞在卡堅卡身上。她橫擋著他們來回經過的路,在他們腳底下轉來轉去。小姑娘從這個屋角閃到那個屋角,妨礙他們收拾房間,他們說她時還生了氣。她凍壞了,一直喊冷。
這一天同往常一樣,她先鋪好床,打掃房間,給醫生和卡佳端早餐,然後整理行裝,請醫生套雪橇。離開的決定是她做出的,堅決而不可更改。
「爐子一點著,我關上爐門就去翻其他抽屜。桌上和五斗櫥里到處都能發現新的東西。肥皂、火柴、鉛筆、紙和文具。到處都讓人感到意外。比如桌上的油燈里裝滿了煤油。這不是米庫利欽的油燈,這我是知道的。肯定有另外的來源。」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稿紙上抬起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三點了。他從與一切隔絕的凝思中蘇醒過來,又回到自己身旁,回到現實中來,他是幸福的、強健的和平靜的。突然間,他在窗外伸向遠方的沉寂的寥廓空間中聽到凄涼的聲音。
四隻狼並排站著,嘴臉朝著房子,揚起頭,對著月亮或米庫利欽住宅窗戶反射出的銀光降叫。它們一動不動地站了幾秒鐘,但當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明白它們是狼時,它們便像狗一樣夾著尾巴小步從雪地邊上跑開,彷彿它們猜到了醫生的心思。醫生沒來得及看清它們是朝哪個方向逃走的。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和衣躺在床邊,她不大舒服。她錯編起身子,蒙了一塊頭巾。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坐在床旁邊的椅子上,輕輕地說,常常停頓半天。有時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用手掌托著下巴,微微撐起身子,張大嘴望著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有時她緊緊靠在他肩膀上,不知不覺流出了眼淚,輕輕地、幸福地哭泣。最後她把身子探出床邊,快活地低聲說:
夜幕降臨了。醫生像昨天那樣點亮了桌上的油燈。拉拉和卡堅卡比昨天還早便躺下睡覺了。
在這種時刻,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覺得,主要的工作不是他自己在完成,而是那個在他之上並支配著他的力量在替他完成,那就是:世界思想界和詩歌的現狀,還有詩歌未來所註定的,在其歷史發展中它所應做出的下一步。於是,他覺得自己不過是使它進入這種運動的一個緣由和支點罷了。
「你聽見了沒有?一隻狗在曝叫。也許是兩隻。唉,多可怕,多麼壞的兆頭!咱們好歹忍到早上就走,一定走。我多一分鐘也呆不下去了。」
燈還像先前一樣明亮而誘人。但他再也寫不下去了。他的心平靜不下來。腦子裡除了狼和其他威脅人的現象外,什麼也想不起來。再說他也疲倦了。這時拉拉醒了。
第二天又像在憂鬱性精神病中過去了。住宅里找到一副小雪橇。卡堅卡穿著皮襖,臉凍得通紅,大聲笑著,從冰堆上沿著花園裡沒掃過雪的小路往下滑。這個冰難是醫生替她做的,他先把雪拍緊,再灑上水,於是冰堆便做成了。她帶著稚氣的笑容,不停地爬上冰堆,用繩子把雪橇拉上去。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周圍是一片充滿幸福、散發出甜蜜的生活氣息的寧靜。燈光在白紙上投下一片悠閑的黃影,在https://read.99csw.com墨水瓶的瓶口上灑了幾滴金點。窗外是微微發藍的冬天的寒夜。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走進隔壁那間沒點燈的冰冷的房間,從那兒看外面的景緻看得更清楚。他向窗外望去。滿月的清光緊裹著雪地,彷彿在雪地上塗了一層粘乎的雞蛋白或白色的乳漆。寒冬之夜的華美是無法形容的。醫生的心中異常平靜。他又回到燒得暖暖的點著燈的房間,坐下來寫作。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他想在瓦雷金諾長期居住的幻想無法實現,他同拉拉分手的時刻_天天臨近,他必將失掉她,隨之也就失掉生活的慾望,甚至生命。痛苦吮吸著他的心。但更折磨他的還是等待夜晚的降臨,把這種痛苦用文字傾吐出來的願望,哭得任何人看了都會落淚。
「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永遠支配我吧。不停地提醒我,我永遠是盲目愛你、不會同你爭辯的奴隸。嗅,我告訴你,咱們的親人,你的東尼娜和我的帕沙,比咱們好一千倍。但問題在這裏嗎?愛的才能同其他才能一樣。它也許是偉大的,但沒有祝福便無法表現出來。咱們好像在天堂上學會了接吻,然後同時降臨在大地上,以便相互在對方身上檢驗這種本領。和諧的頂峰,沒有邊際,沒有等級,沒有高尚,沒有低賤,整個身心的對等,一切都給予歡樂,一切都是靈魂。但在這種粗野的、時刻戒備的柔情中孕育著某種孩子般不馴服的、不允許的東西。這是一種任性的、毀滅的本能,同家庭的和睦水火不相容。我的天職是懼怕它,不信任它。」
像剛才一樣,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站在書房門檻上發起呆來,欣賞書房的寬敞,窗前書桌的寬大和使用方便令他驚訝。於是他又想到,這種嚴整舒適的環境將多麼有利於需要耐性而富有成效的工作啊。
他的字寫得很大,行距也很寬,生怕字跡表現不出奮筆疾書的勁頭,失去個性,變得呆板無神。他回想起並用不斷完善的措詞記下最為定形的和最難忘記的詩句,《聖誕節的星星》和《冬天的夜晚》以及諸如此類的許多短詩,這些詩後來被人遺忘了,失傳了,以後也沒再被人發現。
「你又誇大其詞了。到黃昏還早看呢。天還很早。隨你的便吧。我們留下來好啦。可你得平靜點。你瞧你多激動。是啊,打開行李,脫下皮襖。你瞧,卡堅卡說她餓了。咱們吃點東西。你說得對,今天動身準備得太差,太突然。可你千萬別激動,別哭。我馬上生火。最好還是趁著沒卸馬,雪橇就在門口,我到日瓦戈舊房子的倉庫里去拉點劈柴,要不我們一根劈柴也沒有了。你別哭。我馬上就回來。」
他在幻想夜間工作時,並未抱定重要宗旨。支配著他的是通常對墨水和鋼筆的嚮往和對寫作的渴望。
「我也一樣。在哪兒見過可想不起來了。也許沒放在該放的。地方,所以記不起來了。算了吧。你心裏有個數,我燒了很久水,想洗個澡。剩下的水洗洗我和卡佳的衣服。你把你的臟衣服一起都給我。晚上,咱們把該打掃的地方都打掃乾淨之後,再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不過睡覺前一定得洗上澡。」
過了一小時,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勸說了她好久,她才平靜下來,又睡著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走出房間,走到台階上。狼比昨天夜裡離得更近,消失得也更快。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沒來得及看清它們逃走的方向。它們擠在一起,他來不及數它們一共幾隻。但他覺得狠更多了。
「你說得都對。謝謝你的體貼。等一下。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可又老忘。科馬羅夫斯基在什麼地方?他仍然在這兒還是已經走了?自從我同他吵翻,把他從樓上推下去之後,再沒聽到過他的任何消息。」
「也許爐子暖和,可我冷。」
他擺脫了對自己的責備和不滿,個人渺小的感覺也暫時消除了。他回頭張望,又四下環顧。
「生活從各方面逐漸就緒。說不定什麼時候又能出版書了。
屋裡有喧嘩聲。他不想偷聽,也聽不見裏面說的是什麼。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由得放慢腳步,停住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但聽出了科馬羅夫斯基、拉拉和卡堅卡的聲音。他們大概在靠近門口的頭一間屋子裡。科馬羅夫斯基正在同拉拉爭論,從她回答的聲音里可以聽出;她很激動,哭了,一會兒激烈地反駁他,一會兒又贊同他的話。根據某種不明確的跡象,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聽出,科馬羅夫斯基此刻正在談論他,大概是說他是個不可靠的人(「腳踩兩隻船」——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這樣覺得),不知道誰對他更親近,家庭還是拉拉,拉拉不能信賴他,因為如果信任醫生,她就會兩頭落空,哪一個也得不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走進屋子。
到了深夜一點鐘,一直裝著睡著了的拉拉真的睡著了。拉拉身上換的,卡堅卡身上換的,還有放在床上的內衣,光潔耀眼,清潔,平整,鑲著花邊。拉拉在這種年代仍然平方百計地漿洗內衣。
「你怎麼一點都不感到驚奇?你怎麼沒顯出驚訝?咱們曾經懊悔過這個人走了,咱們沒接受他的建議,可他現在就在你面前,而你卻不感到驚訝。他帶來的新消息更驚人。請您把新消息告訴他,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
他滿腹狐疑地走回家去。台階旁邊停著一輛套好的雪橇。這是一輛農民用的非常寬的雪橇,乘坐起來很舒服,上面套著一匹喂得很肥的小黑公馬。一個他不認識的小夥子,穿著漂亮的緊腰長外衣,圍著馬轉來轉去,拍拍它的兩脅,看看馬蹄上的距毛。馬的毛色光滑,膘肥體壯,同小夥子一樣。
「我也沒聽到他的任何消息。去他的吧。你打聽他幹什麼?」
「假如我知道,我做的事沒白做,能夠達到一定的目的,那我就會拼死拼活地干,並會從中找到幸福。你得時刻提醒我,我們到這兒的目的就是為了在一起。給我打氣,別讓我回心轉意。因為嚴格地說,如果冷靜地看我們在幹什麼,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那會很可怕的。侵入旁人的住宅,破門而入,擅自當家作主,一進來就拚命收拾,以致看不見這不是生活,而是舞台演出,不是認真過日子,而是像小孩們常說的『過家家』,是木偶戲,荒唐極了。」
「燒火呀,燒火呀。有什麼事兒?」
充滿他全身的騰俄倦意替他做好了準備工作。而周圍的一切都迷離恍惚,都被他的思緒籠罩住了。準備工作使一切都顯得或隱或現,這正是準確地把它體現出來的前一階段。有如雜亂的初稿,一整天無所事事的情倦,正是夜晚寫作的必不可少的準備。
為了西瑪,他們試著把雪橇停在小山坡上,但這是個很不容易停雪橇的地方。即便不在小山坡上停下來,也得拉緊組繩勒住飛馳的馬。西瑪從上到下裹了兩三條披巾,因此她的體形看上去像一段僵硬的圓木頭。她邁著兩條凍得發僵的腿,走到停在石板路當中的雪橇跟前,同他們告別,祝他們平安到達。
「如果這樣燒的話,劈柴連三天都不夠。應該上我們日瓦戈家先前的倉庫去看看。也許那兒還剩點?要是那邊剩得多,我用雪橇拉幾次就都拉到這兒來。明天去拉。你要洗衣盆。你瞧,我剛才在哪兒看見過,可是在哪兒,怎麼也想木起來了,真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