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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第五章(2)

「好啊,親愛的,隨你去哪兒。」
「你沒看到?今晚的月色好極了。如果在這時候去散散步,那才是人間的一大快樂。」
「怎麼啦?這才過了幾天,你竟裝聾作啞起來了?」
聽差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三法郎,問道:
「你今天是怎麼啦?說起話來幹嗎這樣陰陽怪氣?我不過說了句一同出去走走,怎麼就惹你生這麼大的氣?」
「好吧。不過只此一次,可不能再有第二回。」
要不是德·馬萊爾夫人此時忽然打開包廂的門,一下沖了出去,穿過人群,沒命地向大門外跑去,她還會沒完沒了地罵下去。
把燈點著后,他拿出硬幣仔細看了看,原來是一枚相當於二十法郎的金路易!
「噢,不行。那一家太為高雅。我想去個極為普通又別有情味、一般工人和職員經常光顧的地方。那些由農舍改建的咖啡館,我就很喜歡,可惜我們現在去不了鄉下。」
打這以後,凡下層人尋歡作樂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場所,這非同一般的女人都在杜洛瓦的陪伴下,接二連三地逛了個夠。杜洛瓦因而發現,他這位情婦像那些心血來潮的大學生一樣,對在這些地方閑逛有著特別濃厚的興緻。
「你相信嗎?『風流牧羊女娛樂場』我還一次也沒去過。你願今天帶我去看看嗎?」
她大大方方地在一張木桌前坐了下來。桌面上,平時汪著的湯湯水水和客人潑灑的飲料,店夥計平時不過是漫不經心地擦了擦,因此積著一層厚厚的油污。然而德·馬萊爾夫人對此毫不在意。杜洛瓦則有點局促不安,覺得來這種地方就餐未免有失身份。他想找個衣鉤掛上禮帽,但哪兒也找不著,最後只得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晚上九點,他坐在小客廳里的壁爐旁,一面烤著火,一面等待德·馬萊爾夫人的到來。
德·馬萊爾夫人突然張開雙臂,帶著分外的激動,一下勾住他的脖頸,結結巴巴地說道:
德·馬萊爾夫人停下腳步,盯著杜洛瓦的臉:
「我這一生還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說過話。既然你不想去,我一個人去好了,再見。」
「這兒就挺好,幹嗎還要出去呢?」
再說,他收到的這一枚枚金幣,每次都記了帳的。有朝一日,定會如數奉還。
她曾希望杜洛瓦也同她一樣,穿上工人的服裝。但杜洛瓦堅持不從,依舊一絲不苟地保持著舉止高雅的紳士儀錶,甚至不願把那頂高筒禮帽換成軟呢帽。
德·馬萊爾夫人也不是好惹的,你越是對她疾言厲色,她越是不買你的賬。
「你對我真好,親愛的。不過這件事,請你以後就不要再說了。否則,我心裏會不舒服的。」
他左思右想,簡直不敢相信。
兩個人都提前到了那個秘密所在。德·馬萊爾夫人懷著久別的深情,一下撲到他的懷內,狂熱地在他的臉上吻了個夠。隨後,她向他說道:
隨後,她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瞧這警察長得多魁梧。」
「你那天放在我衣袋裡的二十法郎,後來被我發現。這錢,我今天還還不了你,因為我的處境依然如故,再說我也沒有時間考慮這錢的問題。不過下次見面,一定如數奉還。」
德·馬萊爾夫人走後,杜洛瓦搓著手自言自語道:
「喂,福卡爾,請收下你昨晚借給我乘車的錢。」
走進舞廳時,她緊緊地依偎著杜洛瓦,一副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如願得償的樣子,欣喜的目光死死盯著那些妖艷的姑娘和拉皮條的男人。不時有一個神情嚴肅、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的警察,出現在他們的眼前。每當此時,她彷彿給自己壯膽、以防不測似的,總要說道:
經過一通發泄,她的神志已逐漸清醒,不但要說的話多了起來,火氣也越來越大了:
德·馬萊爾夫人對於是否出去走走,絕口未再提及,整個晚上都對他百般溫存。
「多日來,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出這一要求。能看到那些男孩子在這女人們不去的地方如何胡鬧,在我是怎樣的樂趣,你是想象不到的。到了狂歡節,我一定要裝扮成男學生的模樣。我要是裝個男學生,那可是誰也看不出破綻來的。」
「你說什麼?」
圍觀者發出一陣鬨笑。出於取笑逗樂,有兩個男子甚至一把抓住德·馬萊爾夫人,一面想把她帶走,一面吻她的臉蛋。疾步追上來的杜洛瓦,使出全身力氣把她搶了過來。拉著她向外奔去。
更惡毒的話語,她是再也想不出來了,只得又重複了兩遍:
杜洛瓦也想跟著跳下,但她大喊一聲:
杜洛瓦問道:
馬車開始啟動,車後傳來一陣鬨笑。
「沒有。你一定弄錯了。」
為了省下寄這快信的錢,他讓報館里一個練習生直接將信送了去,然後開始考慮如何打發今晚這餐晚飯。
「後天見,好嗎?」
「啊,那當然好嘍。」
但這個機會,他一直未能找到,因此什麼也沒有說。數次話到嘴邊,但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分手的時候,德·馬萊爾夫人問道:
「你的兩次玩笑,別以為我不知道。請就此打住,否則我會生氣的。」
「夠了,夠了,謝謝。」
「停車!」
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幾枚白花花的硬幣,杜洛瓦立即向樓下衝去,然後跑到一家小飯館胡亂對付了一頓。想當初,在那些捉襟見肘的日子里,他曾常來此光顧。
德·馬萊爾九九藏書夫人從衣兜里拿出錢包,就著路燈在裏面翻了翻,然後遞給車夫兩個半法郎,由於憤怒,聲音是顫抖的:
所幸報館財務在他的一再央求下,終於同意每天給他五法郎。不過這錢僅夠他當天的飯食開銷,不可能拿來還那六十法郎。
她突然向杜洛瓦說道:
服飾艷麗的德·馬萊爾夫人一走進去,立即引起眾人的注意。不但一直在竊竊私語的兩對男女忽然一言不語,三個車夫也停止了交談。至於那個抽煙斗的客人,他也從口中取出煙斗,往地下吐了口唾沫,稍稍側過頭來向這邊張望著。
「你看拉圖伊餐館怎樣?」
他真後悔那天晚上未把事情說破,要是他當時反應強烈,也就不會再有這種事了。
杜洛瓦也衝出包廂,跟在德·馬萊爾夫人後面追了過去。
但腦海深處今天為何會突然蹦出這一想法,他也未予深究。
這之後,他們便顛鸞倒鳳起來,可以說,這是他們相識以來最稱心如意的一次。
他按著她在沙發上坐下,隨即在她面前跪了下來:
他到達不久,德·馬萊爾夫人也來了,一言一行顯得分外的溫柔和熱情,心裏怯生生的,不知道在可能發現了那二十法郎后,杜洛瓦會怎樣對待她。她一個勁地親吻他,以免一見面就談起這一微妙問題。
卻給了這個娼婦……啊,你這個混帳東西!……」
「要是我在這種地方受到污辱,你會怎樣?」
「……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丈夫在外地巡視一個半月,定於今晚回來。咱們的聚會只得暫停一星期。親愛的,應付那邊,實在非我所願。
然而德·馬萊爾夫人並沒有專心致志地看戲,她所關注的是身後那些走來走去的妓|女,不時轉過身去看著她們,很想用手摸摸她們的肌膚,她們的胸衣,臉蛋和頭髮,看她們究竟有何與眾不同。
杜洛瓦無計可施,仍舊結結巴巴地說道:
拉歇爾見他們既已逃走,便帶著幾分得意,煞有介事地喊道: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顯出一臉怒氣。德·馬萊爾夫人感到很是委屈,覺得杜洛瓦太不尊重她了,因此毫不相讓:
說完兩眼低垂,一臉悲傷的樣子,顯得十分自然。
德·馬萊爾夫人的氣總算消了些,但尚未完全平靜下來:「你不順心,這挨著我什麼事兒?用得著往我身上撒嗎?我難道成了你的受氣包?」
到達娛樂場門口,他讓德·馬萊爾夫人在車內等他,自己先去窗口取票,免得讓她看見票是免費贈送的。拿到票后,他回到車旁接她,兩人於是從向他們躬身致意的檢票員身旁走了進去。
她眼內噙著淚花,憤怒地掙脫了杜洛瓦。
說罷,她站了起來:
「沒關係,反正後天就要見到她,到時候我會要她好看的。」
拉歇爾怒目而視,胸脯氣得一起一伏,隨即破口大罵起來:
杜洛瓦滿臉羞紅:
德·馬萊爾夫人也就沒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她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說道:
到了娛樂場門外,德·馬萊爾夫人見那裡正停著一輛空的出租馬車,便縱身鑽了進去。杜洛瓦也跟著上了車。車夫這時問道:
「是一位朋友……」
比如最簡單易行的辦法,無非是向報館的財務借貸,可是這條路現已堵死。因為他已向報館預支四個月的薪俸和六百法郎的稿酬,這一方面實在是再也無法開口了。此外,對個人的欠款,也已為數可觀。他現在就欠弗雷斯蒂埃一百法郎,並欠出手大方的雅克·里瓦爾三百法郎。至於二十法郎或五法郎的小筆債務,更是不計其數。
她常常帶著慌亂的神色,冷不丁向杜洛瓦問道:
這樣,他又翻身起床,走了出去,希望能在街上靈機一動,想出個主意來。
德·馬萊爾夫人依然毫不退讓:
他最後說道:
「我也顧不了那許多了,不如拿克洛蒂爾德放在我背心口袋裡的錢先去吃餐飯,這錢反正明天還給她就是了。」
馬車搖搖晃晃,慢騰騰地向前走著。精神上受到劇烈刺|激的克洛蒂爾德,以手捂著臉,胸中憋著的一股氣尚未透過來。杜洛瓦焦急地坐在一邊,不知說什麼好。後來,聽她終於哭出了聲,他才結結巴巴地說道:
杜洛瓦把她摟在懷內,然後擁著她走到沙發邊:
杜洛瓦刷地站起身,衝過去,一把抱住了她:
不過,杜洛瓦對這種每星期兩三次的出遊,已開始感到厭煩了。再說每次出去,車費和酒水錢總要耗去他半個路易,而一個時期來,他殊感拮据,這錢是越來越拿不出來了。
每次出遊這類場所,她總是一身粗布衣裝,頭上戴著一頂滑稽歌舞劇中侍女們常戴的那種便帽。不過雖然衣著經過精心挑選,顯得簡樸而又淡雅,但那閃閃發光的戒指、手鐲和耳環,卻依然戴在身上。每當杜洛瓦勸她取下時,她的回答總是那樣振振有詞:
「你瞧,福卡爾,我忘記帶錢包了,而我現在還要去盧森堡宮參加一個宴會,你能否借我五十蘇做車費?」
「你好,喬治。」
此後的四天,他多方奔走,想了各種辦法,希望能弄到一百法郎,但依然是白費勁。因此還是靠克洛蒂爾德給的這第二枚金路易打發了日子。
「怕什麼,不管怎樣,我還沒有結婚。即使讓她撞見,她還能不明白?因此不會同我說話的。況且我們當然坐九_九_藏_書的是包廂。」
你的克洛
「豬狗不如的下流坯……下流!……」
德·馬萊爾夫人答道:
「我是多麼地愛你,這一點,看來你還不太明白。」
子夜時分,他們分了手,約定下星期三再見面,因為德·馬萊爾夫人要在城裡接連參加幾次宴請。
「不,不要走了,就算我求你啦。請就答應我這一次好不好?也不知怎的,我今晚特別希望同你呆在這火爐邊。請你為了我,還是留下來吧。行嗎?我求你了。」
「這麼說……你難道真的是……」
這意外的插曲,促使杜洛瓦不由得自認識這個女人以來,頭一回想到她的過去,因為他對此還一無所知。他想,在她同他相識之前,德·馬萊爾夫人一定有過不止一個情人。他們都是什麼樣的,來自哪個階層?一種隱約的嫉妒和不快不禁在他心中油然升起,而此不快,就為的是她的身世中他所不了解的那一段,即她的心靈深處和生活經歷中與他無關的那一部分。他死死地盯著她,對這有著漂亮的面孔、腦海中卻深藏著不可告人秘密的女人感到無比的憤怒。因為也許此時,她正不無遺憾地懷念著那個或那幾個情人。他現在是多麼想知道她的這一段身世,在她的腦海中翻箱倒櫃地搜索一番,把一切都弄清,都弄個水落石出啊!……
「要不要我借點給你?」
「小妞兒,好樣的!」
杜洛瓦粗聲粗氣地回道:
杜洛瓦不覺一驚,問道:
德·馬萊爾夫人冷冷地說道:
喊聲是那樣響,過路行人立即圍了上來。杜洛瓦怕把事情鬧大,終於沒有敢動。
德·馬萊爾夫人借口月光很好,堅持徒步回去。看著皎潔的月色,她不禁心醉神迷。
不過他還是耐著性子等待他的離去。這期間,他去「風流牧羊女娛樂場」消磨了兩個晚上,且每次都是在拉歇爾家過的夜。
每聽到這句話,她便會欣悅地緊緊挽著杜洛瓦的胳臂,同時心中也隱約產生一種熱望,盼著自己真的會在哪一天受到辱罵,而杜洛瓦又會站出來保護她,結果看到一些男人為了她而大動干戈,即使她的心上人會因而遭到一頓毒打。
「這倒也有可能,不過我今晚不想出去,」杜洛瓦說。
下午五點見。——克洛。
德·馬萊爾夫人因心中既害怕又欣喜而渾身發顫。她一邊小口地抿著發紅的燒酒,一邊帶著不安而又興奮的神色向四周張望著。每咽下一顆櫻桃,心裏便像是有一種犯了什麼過失的感覺,而每喝下一口這辛辣嗆人的燒酒,又感到一種苦澀的快|感,彷彿在偷嘗禁果,雖犯天條,但其樂無窮。坐了一會兒,她向杜洛瓦低聲說了句「咱們走吧」,兩人於是起身離去。她低著頭,邁著女演員退場時的碎步,匆匆穿行於正舉杯痛飲的客人之間。這些人都抬起頭來向她看了看,目光中分明帶著猜疑和不快。到了門外,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彷彿剛剛逃過了一場災禍。
德·馬萊爾夫人不覺一怔,目光緊緊盯著杜洛瓦,想從他的眼神中看他是否說的是實情:
「啊,你這個無賴……無賴……十足的無賴……我簡直不敢相信……真是丟盡了人……啊,上帝……這是多麼大的羞辱!……」
杜洛瓦神色莊重地答道:
他把硬幣翻過來覆過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弄清楚這錢怎麼會意外地出現在他的背心口袋裡。因為它總不致於是從天上掉進去的。
「什麼了不起的原因?既然你不走,我就走了,再見。」
「不是嗎?你在撒謊……下流東西……」
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歡笑。一個男子跟著喊了一句:
一天早上,他忽然接到德·馬萊爾夫人一封快信,上面僅有五個字:
杜洛瓦意識到事情給鬧大了,急忙跑過去拉住她的手,一面在上面親吻,一面結結巴巴地說道:
「知道嗎?一個人處在你的境遇中,要是哪一天在某個衣袋裡意外發現忘記放在裏面的錢,或是在衣服的夾層里發現一塊硬幣,那才開心呢。」
杜洛瓦答道:
這樣在舞廳呆了一刻鐘后,她也就有點興味索然了,杜洛瓦於是將她送回家中。
此外,克洛蒂爾德這時又故態復萌,每次見面,總要讓杜洛瓦于晚間帶著她去巴黎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轉上一圈,而且每次出遊歸來,杜洛瓦仍會在什麼地方——一次是在鞋靴里,一次是在表盒裡——發現一枚金幣,他對於此事,現在也就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今晚一起去吃飯好嗎?飯後再去逛逛。
就這樣,他們經常出入格調庸俗的低級酒吧,坐在四壁被煙熏黑的昏暗角落裡打發時光。不但身下的椅子四條腿參差不齊,面前的一張張木桌也早已老掉牙了。四周更是煙霧瀰漫,夾雜著一股股炸魚的腥味。一些穿著工裝的男子,在一面喝著白酒,一面高聲談笑。店夥計見到他們這一對奇怪的男女,直愣愣地打量著他們,在他們面前放了兩杯泡有櫻桃的燒酒。
「這有什麼?人家會以為是從萊茵河裡撿來的小石子兒。」
克洛蒂爾德此時的心境,正與一個沉溺於愛河,忽而發現被對方欺騙的女人相仿。她猛的放下捂著臉的雙手,上氣不接下氣,聲嘶力竭地咆哮道:
拉歇爾忽然發出一陣狂笑,說道:
他暫且只得這樣安慰自己:
「還是這個時九*九*藏*書候。」
這是一個初冬的寒夜,月白風清,路上結著薄薄的冰。行人和車輛冒著寒氣匆匆走過,腳步聲和車輪聲清晰可聞。
因此,他花兩個半法郎,在一家啤酒店吃了餐中飯。到了報館后,又還了那聽差三法郎:
「那就再見了,親愛的。」
杜洛瓦讓她求了半天,臉始終掛得老長,總也不答應。到後來,他終於讓了步,覺得這樣做,實在說來,倒也沒有什麼不妥。
他只得把過去的做法又搬了出來:不吃中飯。比如今天就是這樣,整個下午,他都在報館里忙這忙那,但心裏窩著火,一腔苦惱總也不能轉移開。
兩個人情意纏綿地吻了一會兒,便分了手。
「我現在已是山窮水盡,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你聽明白了嗎?別說一法郎,連半法郎也沒有。要是我們走進咖啡館,我連一杯黑茶藨子酒的錢也付不起。這種丟人的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只得如實相告。正因為這一點,我無法同你一起出去,我總不能在我們要了兩杯飲料后,才不慌不忙地告訴你我沒錢付賬……」
杜洛瓦對著便條愣了半天。說真的,他早已忘記這個女人是結了婚的。他現在倒真想見見此人,那怕是只瞧一眼也行,看他長得什麼樣兒。
杜洛瓦在心中思忖道:
他於是寬衣上床,心中因受到侮辱而氣憤難平。
晚飯不得便。
「走,咱們現在去轉轉。」
她讓杜洛瓦坐了下來,自己則就勢坐在他的兩腿上,用手托著他的下頦,在他的鬍髭、嘴唇、眼睛上吻個不停,一定要他告訴她,他的生活為何突然如此窘迫。
德·馬萊爾夫人低聲說道:
「這錢就算是她借給我的,到時候我會一起還她。」
「晚安,小心肝兒!」
一天晚上,德·馬萊爾夫人對他說:
所以到了今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他身上已經一文不名,雖然苦思冥想,也找不出任何辦法弄點錢來。
到下午四點,他接到他的情婦給他寄來的一張小藍條,上面寫道:
他的生活如今又回到了往昔的艱難歲月,甚至比他在北方鐵路局任小職員時還要嚴峻。由於進入報館後頭幾個月開銷隨便,毫無計劃,總以為很快會有大筆收入,結果不但把數量不大的積蓄全部花光,而且已到了山窮水盡、借貸無門的地步。
接著,他滿臉堆下笑來,答道:
杜洛瓦大步踏上歸程,心中卻在盤算著,第二天該想個什麼法子,方可填飽肚皮。打開房門后,當他將手伸進背心口袋掏火柴的時候,指尖卻碰到了一枚硬幣,不由地深為詫異。
「聽我說,克洛,我親愛的克洛,我來給你解釋一下。我在這件事情上沒有錯……這個女人……我是很久以前認識的……」
杜洛瓦站在屋裡,拚命地在身上的各個口袋裡搜來搜去,慌裡慌張地說道:
「快抓住她,抓住她,她把我的情人拐走了!」
杜洛瓦沒有馬上答應,因為他擔心會在那裡撞見妓|女拉歇爾。但他轉而又想:
「給……這是你的車錢……還是我來付了吧……請把這個混蛋送到巴蒂尼奧爾區的布爾索街。」
「要是你想讓我高興,待會兒不妨帶我到下層人去的歌舞廳走走。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非常與眾不同,名叫白人皇后舞廳。」
「有個長著棕色頭髮的胖女人總在看著我們,剛才像是要走過來同我們說話。你有沒有注意到?」
德·馬萊爾夫人搖了搖頭,什麼也不想再說,同時避開他的吻,使勁掙脫他的擁抱,想走出門去。
到了街上后,她又壓低嗓音,以傾訴內心隱情的神秘腔調,向他說道:
但轉而又想,將這送上門來的歡樂時光白白丟棄,豈非可惜?於是又在後面加了一句:
「你願帶我去白人皇后舞廳嗎?如果能去那裡,今晚的快樂也就可以說是完美無缺了。」
這供客人用餐的廳堂呈狹長形。廳堂深處,坐著三個出租馬車車夫。另有一個,很難看出以何為業。只見他兩腿伸開,頭靠著椅背,整個身子幾乎躺在椅子上,兩隻手則插在褲腰下,正在那裡悠閑地抽著煙斗。他身上那件夾克衫到處是污跡,沒有一塊乾淨的地方。兩個口袋則裝得鼓鼓囊囊,露出一個酒瓶的瓶頸、一截麵包及一部分用報紙包著的包裹和一斷線繩。他的頭髮很密,但蓬亂不堪,因多日未洗而變得一片灰暗。一頂鴨舌帽則扔在座椅下的地板上。
幾天之後,他又收到德·馬萊爾夫人一個小藍條,上面寫道:
晚上九點,我在那間屋裡等你。
德·馬萊爾夫人附耳向他說道:
這樣一想,他茅塞頓開,硬幣的來歷已不言自明,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腔怒火。因為他的情婦剛才不是說過,一個人在窮愁潦倒,面臨絕境之時,說不定會在身上什麼地方意外發現一點錢嗎?因此這枚硬幣顯然是她對他的施捨,他怎能忍受這等奇恥大辱?
見德·馬萊爾夫人在看著她,她毅然走上去,以指尖碰了碰杜洛瓦的肩頭,說道:
鑒於他現在已不可能借到錢,又不可能立馬發一筆橫財,第二天,他不得不將當晚該還的那二十法郎又花了六個半法郎。所以到了約定時間去赴約時,他身上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接著,他在報館里一直工作到晚上七點。然後又在那餘下的錢里拿出三法郎去吃了餐晚飯。後九九藏書來又喝了兩杯啤酒。因此這一天,他一共花了九法郎三十生丁。
杜洛瓦總是毫不遲疑地答道:
不想德·馬萊爾夫人的回答毫無商量的餘地:
「你好,近來怎樣?」
「不許下來!」
杜洛瓦沒好氣地答道:
然而杜洛瓦對這一帶哪兒有此類餐館,實在一無所知。兩個人只得在大街上來回溜達,最後進了一家小酒館。酒館里單單僻了一決地方,供客人用餐。德·馬萊爾夫人透過玻璃門看到兩個頭上沒有任何裝飾的女郎,正陪坐在兩位軍人對面。
「對不起,親愛的,實在對不起。我今晚心情不好,容易衝動,你知道,干我們記者這一行,天天會遇到多少煩惱和不順心的事情?」
他目不轉睛地向她凝視著,直看得德·馬萊爾夫人粉臉羞紅,有點不知所措,彷彿這突如其來的詰問在她心中勾起了一段不便與他人言的往事。經過一段女人常有的那種極其短暫、只能揣度的猶豫,她若無其事地答道:
可是到晚上七點,依然想不出一點辦法。而這時,他已飢腸轆轆,簡直頂不住了。不想就在這絕望之際,他終於想出了一條妙計。等同事們相繼離去,報館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後,他突然把鈴按得震天響,負責看守各辦公室的聽差隨即趕了來。
德·馬萊爾夫人連帽子也沒摘下,接著說道:
第二天,杜洛瓦在餐館里吃完午飯,從衣袋裡掏出剩下的四枚硬幣準備付帳時,不想拿出來的卻是五枚,而且其中一枚還是金的。
「算了,過去的事還提它幹嗎?我為此而疑神疑鬼真是庸人自擾。」
「哈哈,這正合我的胃口。我同下等人一樣,食大如牛。在我看來,這地方比那些講究的英國餐館不知要好多少。」
「你知道嗎?我這樣求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的理由實實在在……」
然而杜洛瓦並未死心,再次哀求道:
杜洛瓦仍舊跪在那裡,並沒有跟著她站起身。這時,他用手摟著她的雙腿說道:
「不錯,我們在這兒定可非常地逍遙自在。下次來,我一定要穿戴得像個工人。」
「你去找她,用的是我的錢,是不是?我的錢讓你拿去……
「啊……我可憐的喬治……可憐的喬治……你怎麼不早說呢?怎麼就弄到這種地步了呢?」
然而德·馬萊爾夫人仍然裝糊塗,又在他的褲子兜里放了一枚金路易。
他們要了一盤燴羊肉,一塊烤羊腿和一盤沙拉。德·馬萊爾夫人讚不絕口:
「三法郎夠嗎,杜洛瓦先生?」
杜洛瓦不但已看見她,而且剛才穿過人群時正同她擦肩而過。她當時壓低嗓音向他說了聲「你好」,並向他使了個眼色,那意思分明是:「我看出來了。」然而杜洛瓦因怕被德·馬萊爾夫人識破行藏,對她的這份好意並未領情,只是昂著頭,臉上露出傲慢的神色,毫無表示地走了過去。一見此情,已經妒火中燒的拉歇爾,隨即跟了上來,再次和他擦肩而過,並提高嗓音,向他喊了一聲:
她覺得自己這身喬裝打扮天衣無縫,實際上卻是帶著駝鳥自欺欺人的心態,毫無顧忌地在巴黎那些聲名狼藉的場所進進出出。
她臉色陰沉,輕蔑地說道:
他心裏窩著火,但仍決定將實情和盤托出,打算對他的情婦說:
聖波坦在報館里素稱點子多,但在被杜洛瓦問及如何能再借到一百法郎的時候,也未能替他想出任何辦法。因此現在的情況是,越是需要錢用而越沒有錢。這種難以為繼的日子何時為了?杜洛瓦不禁感到非常地氣惱,無形中對周圍所有的人都產生了一種無名火,而且越來越強烈,常常不分場合,僅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動肝火。
因此他們在七點左右走了出去,到了環城大道上。德·馬萊爾夫人緊緊地靠在杜洛瓦身上,湊近他耳邊說道:「你知道嗎?能夠同你一起出來,時時感到你就在我身邊,我心裏真是別提有多高興。」
停了一會兒,她又加了一句:
然而到了街上,這主意依然未能想出。不但如此,每經過一家餐館,飢腸轆轆的他竟至連口水也要流下來了。到了中午,他仍舊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先吃上一頓飯。因此只得忍辱含垢,先解燃眉之急:
「上哪兒,先生?」
不想德·馬萊爾夫人這時又向他問道:
她的眼神、嘴唇乃至整個身子都在哀求他。
「也好,同一個紳士模樣的年輕人走在一起,人家定會以為我是一個交了鴻運的女僕。」
「克洛,我親愛的克洛,我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接著,她突然探身車外,抓住車夫的衣袖喊道:
杜洛瓦編了個感人的故事,說他父親近來入不敷出,殊感拮据,他不得不加以接濟。為此,他不僅耗費了所有的積蓄,而且背了一身的債。
這一天恰好是月初。雖然杜洛瓦每個月都是寅吃卯糧,不到發薪之日,那薪傣便所剩無幾了,因此平素總靠東挪西借打發時光,不過這一次不知怎的,口袋裡還有點錢。能有機會為他的情婦開銷一點,他備感榮幸,於是說道:
過了片刻,德·馬萊爾夫人冒著街上的寒氣,興緻勃勃地來了。一進門,她便歡快地向杜洛瓦說道:
「當然願意帶你去,親愛的。」
他立即拿起筆,給德·馬萊爾夫人匆匆寫了幾個字:
「是誰帶你去的?」
「這原因很簡單……https://read.99csw.com我身無分文。」
「我說克洛,我親愛的克洛,你就答應我這一次吧……」
「誰讓你來這兒貧嘴惡舌啦?滾開,否則我可要叫人把你抓起來。」
臨走之前,她微笑道:
「問題不如待會兒再談,我得見機行事。」
「啊!……你這豬狗不如的下流坯……拿我的錢去同她睡覺……你這沒有人性的東西……」。
她停了片刻,似乎想找出更嚴厲的話語,但未找到,隨後突然挺起身啐了一口,罵道:
他總也不能明白,這日子是怎麼過的。自己既沒有大手大腳,更沒有花天酒地,但平均每月竟花了一千法郎!他仔細算了算,一餐午飯是八法郎,在繁華街道的大餐館吃一餐晚飯是十二法郎,加起來就是二十法郎。如果再算上每天在不知不覺中花掉的十來法郎零用,一天就是三十法郎。這樣,一個月下來就是九百法郎。而這其中還未包括添置服裝鞋襪和床單被褥及漿洗衣物所耗費用。
「還是今天這個時候?」
杜洛瓦一臉的鄙視,仍是一句話沒有,彷彿同這種女人哪怕只要說上一句話也會有損自己的身份。
他決定帶德·馬萊爾夫人前往,還有一層理由:作為報館的記者,他可以不花一個子兒而入坐包廂,正可趁此機會裝著請她一次,也算是還她一點情。
在此後的會面中,他帶著一臉怒氣,向德·馬萊爾夫人攤了牌:
過道里擠滿了人,既有東遊西逛的男士,也有尋機覓客的姑娘。他們好不容易才穿過這熙熙攘接的人群,走進那小小的包廂。他們的位置正處於坐滿了觀眾的正廳前座同人來人往的走廊之間。
杜洛瓦勃然大怒,霍地一下站起身說道:
他隨即發恨道:
「你能原諒我嗎?快對我說,你已經沒事兒了。」
「不管怎樣,她還是個挺不錯的女人。」
杜洛瓦勃然大怒,聲色俱厲地說道:
克洛蒂爾德的一些慾望,他目前既然沒有能力滿足,那麼讓她自己拿出錢來支付所需開銷,使之得以遂願,豈非順理成章?
杜洛瓦則心裏想:
短短一瞬間,杜洛瓦把褲子、背心和夾克衫的口袋全都翻轉了過來,說道:
杜洛瓦滿臉通紅,難於啟齒。德·馬萊爾夫人氣憤不已,說道:
「看清楚沒有?……你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撒謊……什麼原因?」
「我們既然得以重逢,你何不帶著我找個地方去美餐一頓?我天生無拘無束,哪兒都去。」
「不行,我一定要去走走,對你這種莫名其妙的怪毛病,決不能遷就。」
「總這樣餓著自己可也不是辦法。無論如何,還得弄點錢來。」
「那還用說?我會立即站出來保護你。」
「我今後起碼有半年要節衣縮食,因為我現在已是山窮水盡。不過這也沒什麼,生活中哪會沒有一點挫折呢?說到底,錢又算得了什麼,何必時時將它放在心上?」
他起先以為,定是人家頭天給他找錢時不小心找錯了,但很快也就恍然大悟。這種接二連三的施捨,對他實在是極大的污辱,因此氣得心房怦怦直跳。
「好的,一言為定。」
杜洛瓦依然頭也不回,一點表示也沒有。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來。雖然腹中飢餓,他仍想再睡一覺,以便到下午兩點才起床。但他轉而又想:
事實上,德·馬萊爾夫人說的這個女人,他早已發現。此人就是拉歇爾,她此刻正帶著憤怒的目光,嘴裏罵罵咧咧,在他們身邊徘徊不去。
「啊,原來你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小人。去你的吧,你這白披了一張人皮的東西!你既然有臉同一個女人睡過覺,見到面至少總該打個招呼。總不能因為現在又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今天見到我便像是壓根兒不認識似的。剛才同你相遇,你只要有一點稍稍的表示,我是不會讓你難堪的。可你倒好,倒在我面前擺起譜來了。咱們走著瞧,看老娘會怎麼來伺候你!真是豈有此理,見到面連個招呼也不願打……」
德·馬萊爾夫人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她便又說道:
「你難道真的變成啞吧了?是不是這位夫人把你的舌頭給咬掉了?」
「誰生氣啦?我就是不想去,僅此而已。」
不想杜洛瓦仍舊未予答理。拉歇爾於是把心一橫,定要他認出她來,向她打聲招呼不可。她三番五次來到包廂後邊,打算待機而動。
「隨你的便。」
杜洛瓦再一次抓住她的肩頭。分手眼看在所難免,在這萬般無奈之際,杜洛瓦只得橫下一條心,告以實情:
過了片刻,她又說道:
她猛的一下掙脫他抱著她兩腿的雙手,向門邊走了過去。
另一個站在車邊的年輕好事者,把頭伸進敞開的車窗,尖著嗓子向杜洛瓦喊道:
「真他媽的活見鬼!」杜洛瓦發現這枚金路易幣時,不禁罵了一句。不過為了穩妥起見,他還是把它放到了背心口袋裡,因為除了這枚金幣,他實在是一個子兒也沒有。
杜洛瓦點頭稱是:
這樣一想,她反倒覺得這更會產生別具情趣的喜劇效果。
「聽我說,我的小乖乖,我怎麼會同你過不去呢?剛才那些話,我連想也沒想,就這樣說出來了。」
「我們可以先去轉上一圈,然後在十一點左右再回到這裏來。你說好嗎?這種天氣去外面走走,實在是再好沒有。」
杜洛瓦既然如此固執,她也不便相強,只得這樣來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