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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第六章(2)

坐在瓦爾特先生右手的佩爾斯繆子爵夫人,出言吐語完全是一副皇親國戚的派頭。杜洛瓦看著她,心裏不覺好笑,遂低聲向德·馬萊爾夫人問道: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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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還可以。」
杜洛瓦被搶白得無言以對,只得說道:
「您是說,他妻子幫了他很多忙?」
「是呀。況且不是人人都說,他的辦事能力在眾議院中名列前茅嗎?」
「我呢,我是一個生而無望的人,既無父母,也無兄弟姐妹,更無妻子兒女,連上帝也沒有。」
「先生,我妻子常同我談起您,今天能認識您,我深感榮幸。」
「謝謝,我不會忘記的,」弗雷斯蒂埃夫人低聲說道。與此同時,為表達她的謝意,她向杜洛瓦深深看了眼,目光中飽含分外的柔情。
杜洛瓦很快告辭出來,心裏亂糟糟的,腦海中忽然萌生了許多尚無頭緒的想法。
其他一些人雖然出身名門,但完全仰靠妻子的年金過活,這已是公開的秘密。另外一些人景況就更差了,據說只能靠情婦的年金分一杯羹。許多人都償還了自己的債務(這當然很應嘉許),但所付款額來自何處,就誰也不得而知了(這個難以解開的謎也就大有文章了)。在這些騎馬作樂的人中,杜洛瓦還看到一些人是金融巨子,他們經常出入名宦顯貴之家,不論走到哪裡都備受青睞,但他們的巨額財富卻是偷盜來的。另有一些人深受市井小民的尊重,每次街上相遇,必然脫帽致意,但他們在大型國營企業中所乾的無恥勾當,對那些了解內情的人來說早已不是什麼秘密。
說到這裏,他又默然無語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不管怎樣,一個人到了晚年,身邊若有子女相伴,總還是一件幸事兒!」
「是的,這兩字的意思,人們是在忽然間明白的,個中道理及因何而起,誰也弄不清楚。這樣一來,生活中的一切也就完全變樣了。我感覺到死亡的存在已有十五年了。十五年來,它一直在侵蝕著我,好像一隻怪物鑽進我的體內,在一點一點地蠶食著我的精髓。我的身體因而漸漸地每況愈下。這種變化,每一個月,甚至每一小時都可感覺出來,如同一幢房屋逐漸朽蝕,最後轟然坍塌一樣。我的模樣已徹底改變,變得連我自己也認不出來了。想當年,三十歲時,我風華正茂,是何等地英姿勃發,精力旺盛,而這昔日的我,如今是蕩然無存了。不但我那烏黑的頭髮已慢慢地變成滿頭銀絲,這難以覺察的慢,是多麼地巧妙而又歹毒!而且我那柔韌的皮膚、強健的肌肉、銳利的牙齒,乃至整個軀體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剩下的一顆絕望的心靈不久也將被裹挾而去。
他看到其中許多人被認為是賭場作弊的老手。他們就是靠著天天在俱樂部的廝混而發家致富的,賭場因而成了他們的唯一財路,其財富的來路不明自然不言而喻。
「為什麼不行?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這樣的事天天都有!沒有想到,你的腦袋瓜還這樣不開竅!」
「總有一些資產階級暴發戶收留這些貴族的殘渣餘孽。」
說話間,他們已到達協和橋上,靜靜地過了橋后,他們沿著波旁宮向前走去。諾貝爾·德·瓦倫這時又開腔說道:「年輕的朋友,趕緊成個家吧,否則老來孤身獨處,那日子可夠難熬的。我現在就因孑然一身而終日愁腸百結,晚上只能坐在爐火旁,在孤寂中打發漫漫長夜。每當此時,我總感到世間彷彿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不僅備感零落,苦悶焦灼,而且覺得四周到處是隱隱約約的危險和聞所未聞的可怕之物。隔牆雖住著鄰居,但我同他們素無往來,因此同他們的距離就像窗外天空的繁星一樣遙遠。故而我此時常會因痛苦和恐懼而焦躁不安,始終寂然無聲的四壁更使我內心的惶恐有增無已。一個人在房內獨處久了,所出現的寂靜是那樣地深沉而又悲涼。不僅軀體四周感到寒涔涔的,而且整個心靈也籠罩在一片死寂中。每當房內傢具發出一聲乾裂聲,我的心便會猛的一驚,因為在這死一般沉寂的房間里,我對任何聲響都毫無準備。」
「她自然很快還會結婚的,是不是?」
這當兒,一輛低矮時髦的敞篷馬車,由兩匹較小的白馬拉著,風馳電掣地駛了過來。由於跑得很快,馬鬃和尾部長毛在隨風飄蕩。駕車人是一個金髮少婦,即社交界無人不曉的read.99csw.com名妓。她身後坐著兩個年輕馬夫。杜洛瓦停下腳步,接著走過去,很想同這靠色相發跡的女人打聲招呼,對她在這些男盜女娼的社會名流在此悠閑漫步之際,敢於招搖過市,來此炫耀其在床上贏得的奢華,說上幾句稱讚的話語。因為他此刻也許隱約感到,他同這位金髮少婦有著某種共同點,即一種天然的親近關係,他們都是同一類人,有著同樣的靈魂。他要取得成功,也定會仰靠同樣的大胆手段。
「親愛的老前輩,您今天對人生怎麼如此悲觀?」
「天哪,這素手夫人竟是這個樣兒!我還一直以為她一定同您一樣年輕而苗條。素手夫人!素手夫人!結果卻是這副模樣!實在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他停下腳步,兩手抓住杜洛瓦大衣領的兩端,慢悠悠地說道:
第二天,他去看了看弗雷斯蒂埃夫婦,他們正在整理行裝。查理躺在長沙發上,已經是一副氣弱聲嘶的樣子。但仍不停地說道:
他這時又說了一句:
杜洛瓦不禁笑了起來:
杜洛瓦覺得再呆下去已沒有多大意思,不久便起身告辭了。走在樓梯上,他很快趕上剛才先他出來的諾貝爾·德·瓦倫。這位老詩人旋即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臂。由於在報館里已不必擔心會有人同他競爭,他和杜洛瓦的職務又各不相同,他此刻因而對這位年輕人顯出了做長輩的慈祥。
杜洛瓦不覺一驚,遲疑片刻,說道:
所有這些人,不論蓄著短髭,還是蓄著絡腮鬍子,個個都是目光驕矜,嘴角得意,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①戛納,法國南部地中海沿岸一療養勝地。
杜洛瓦答道:
「為使氣氛顯得自然一些,我還邀請了弗雷斯蒂埃兩口子。其實在家裡接待客人,對我並不是什麼輕鬆事兒。」
「天哪,他的情緒如此陰鬱,家裡的氣氛也一定好不了多少。今天要不是意外相遇,他的那些話,我才沒有閑心聽他講哩。」
老闆此時同兩位議員,及諾貝爾·德·瓦倫和雅克·里瓦爾,開始談起了政治,直到正餐完畢端上甜食時,他們的談話才告終止。
對方雖然十分客氣地還了禮,但神態中伴有幾許傲慢。
杜洛瓦步履緩慢,盡情吮吸著林中甜絲絲的清新空氣。然後,他在星形廣場穿過凱旋門,到了一條寬廣的林蔭大道上。上流社會一些男男女女正在道路中央騎馬作樂。看著這些富有者有的策馬飛奔,有的信馬由韁,杜洛瓦對他們現在是並不怎樣羡慕了。由於職務關係,他對巴黎住著哪些名人,近來出了哪些社會醜聞,如今是了如指掌,因此對這些騎馬消遣的人姓甚名誰、家中財產多寡及有哪些不可告人的隱私,基本上已頗知其詳。
杜洛瓦問道:
「還有別的說法嗎?」
①指一八一四至一八四○年法國的波旁王朝。
一個僕人這時出現在門邊,向女主人大聲報告:
「這之後,還會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了,只有死,是我最後的歸宿。
這時,杜洛瓦突然感到,他的腳在桌子下面被什麼東西蹭了一下。他於是輕輕地將腿往前伸了伸,很快碰到德·馬萊爾夫人的腿,但她並未將腿縮回去。雙方此時一言未發,都將身子向旁邊的客人轉了過去。
的。」
德·馬萊爾夫人答道:「當然。要是她心中已經有了人,我絲毫不會感到奇怪。很可能是……一位議員……除非這位議員不願意……因為……因為……在倫理方面……可能會有很大麻煩……就是這些。究竟怎樣,我也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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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後來又說了些什麼呢?什麼也沒說。但每次目光相遇,他們的嘴唇總在顫抖。
被帶進客廳后,他像平素一樣,坐下等候。過了一會兒,房門打開,他看到一個身材高大、衣著整齊、胸前掛著勳章、下顎蓄著白須的男子,帶著莊重的神情向他走了過來,彬彬有禮地向他說道:
接著,他開始以目光搜尋他們當中最為臭名昭著者。
「另外有個以『紅裳女』為筆名的人,不知你是否認識?」
圖爾—昂格朗親王,
說著,他抬起頭來,對著萬里碧空中泛著青光的皓月,口佔了一首:
「不勝榮幸,親愛的老前輩,」杜洛瓦答道。
往外走去的杜洛瓦,在樓梯上同正慢慢往上走來的德·沃德雷克伯爵不期而遇。這位伯爵先生,杜洛瓦上次曾在此見過一面。他今天似乎有點愁眉九九藏書不展,或許為的是女主人即將到來的遠行吧?
「愛情之外還有什麼呢?金錢嗎?錢又有什麼用?拿來供養女人?我哪裡還有這等閑情?從此大吃大喝,使自己很快變得肥胖無比,整夜整夜地因風濕病的折磨而呻|吟不絕?
「與此同時,你會感到心灰意冷,一片絕望。你會驚慌失措,六神無主,在茫然不知所措中竭力掙扎。你會像一個溺水者,向四面八方高呼救命,但誰也不會來答理你。你伸出手去,希望別人能救你一把,給你一點愛心、幫助和撫慰,結果卻不會有一個人應聲前來。
「今天是怎麼啦,怎麼沒叫他『漂亮朋友』?」
「除了愛情和金錢,便是榮光了。然而既然我已無力通過愛情去體味它,榮光於我又有何益?
「啊,這一切你會明白的。你只要花上一刻鐘,好好想一想,便會恍然大悟。
滑稽歌舞劇院的路易絲·米紹,
這時,兩個夜遊者已到達勃艮第大街的中間地段,諾貝爾·德·瓦倫在一幢高樓前停了下來,握了握杜洛瓦的手說道:
「她是佩爾斯繆子爵夫人,也就是筆名叫做『素手夫人』
「此人是誰?」
①阿斯尼埃,鎮名,在巴黎西北郊。
說完之後,他們便各自走開,什麼也沒有再說。
弗雷斯蒂埃夫婦緊接著也到了。大家一見查理,不禁大吃一驚。一星期來,他又瘦了許多,臉色蒼白得嚇人,而且咳個不停。他說,按照醫生囑咐,他們夫婦倆下周四將要去戛納①住些時候。
停了一會兒,他又說道:
最後,他還是慢慢退了回來,但心中卻熱乎乎的,為自己能找到一個同他處境相仿的人而感到說不出的高興。這一天,他比約定時間稍稍提前到達其昔日情婦家。
德·唐克萊男爵——
「好吧,就依你,我星期一來吃晚飯。」
「我只有詩歌同我相依為命。」
「那些平庸之輩就是很好的例證。除非大難臨頭,否則他們總是隨遇而安,對人間不幸並無任何痛苦之感。這與飛禽走獸還有什麼不同?」
「我感到,死神現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想伸過手去,將她一把推開。天地雖大,但她卻無所不在。我到處都可以看到她的蹤跡。路上被壓死的蟲蟻,樹上飄落下的黃葉,朋友的鬍鬚中出現的一兩根白毛,一看到這些,我的心就一陣抽搐,因為它是死神肆虐的見證。
「當然,我說的這些,你今天不可能理解。然而總有一天,你會想起我現在這番話的。
此事說完之後,杜洛瓦很快便將它撂到了一邊。可是到了約定的那天,當杜洛瓦再度踏上德·馬萊爾夫人家的樓梯時,心裏卻莫名其妙地慌亂不已,倒不是因為他討厭同這位先生握手寒暄,討厭喝他的酒,吃他的飯,而是因為膽怯,但究竟怕什麼,自己也說不上來。
諾貝爾·德·瓦倫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語音清脆,但並未完全放開,否則他那洪亮的嗓音定會響徹寂靜的夜空。他好像很是激動,神情憂鬱。人的心靈深處常會被這種鬱鬱寡歡的愁緒困擾著,因而會像被冰雪覆蓋的大地一樣,不時發出陣陣戰慄。
「小夥子,我說的這些,你不妨認真想一想,想它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這樣的話,你對人生就會得出一種截然不同的看法。你應設法擺脫環境給你造成的束縛,在你活著的時候,以超人的毅力跳出你的軀體、你的思想及種種得失考慮為你設下的樊籠,跳出整個人類的圈子,把目光移向別處。到那時,你將會看到,文學領域中浪漫派和自然主義流派的爭論及圍繞日常收支而引發的爭論,是多麼地無足輕重。」
在弗雷斯蒂埃夫人送他走向門邊時,杜洛瓦神情激動地向她說道:
杜洛瓦搶步迎了上去,竭力使自己顯得熱情一些,因此在接過對方伸來的手時,使勁握了握。及至坐了下來,卻又無話可說了。
「在此情況下,我們還有什麼可以依託?還有什麼可以相信呢?我們的痛苦心聲又能向誰訴說?
前方走來一批女騎手,苗條的身材穿著深色緊身呢絨服裝,一副傲氣十足、不可接近的樣子。能夠騎馬消遣的女人,一般都是這種德性。杜洛瓦興之所至,不禁像在教堂里背誦經文一樣,低聲將她們每個人曾經有過的情人或被說成是其情人的姓名、頭銜和職務,一一列數了出來。不過輪到下面這個人時,他卻沒有說:
兩人起初都默然無語。https://read.99csw.com後來,為了解悶兒,杜洛瓦隨便找了小話茬說道:
「哎呀,您這些話真讓我不寒而慄。」
杜洛瓦帶著沉重的心情踏上了歸途。他覺得,老詩人剛才一席話,彷彿是讓他看了個白骨累累的洞穴,他自己也總有一天會被人送進這個洞穴,變成一堆白骨的。他不由地自言自語道:
杜洛瓦驚異不止,差點笑出聲來:
「因此死亡是誰都改變不了的鐵的事實。」
而是把男方的其他情婦說了出來,與其尋歡作樂者有:
由於風向改變,夜來氣溫稍有回升,眼前已是一片風和日麗的春日景象。常來林苑漫步的巴黎市民,頂不住這明媚晨光的誘惑,一大早都紛紛趕來了。
為解這人生之謎,
「這次去南方養病,本該是一個月之前就成行的。」
「各類宗教不過是欺人之談,他們有關身後的說教和允諾,不但自私,而且可笑,實在愚蠢之至。
「不是,但性情也很怪僻。她已有六十來歲,身子瘦長,乾巴巴的,成天戴著假髮套,一口英國式的牙齒,思想仍停留在復辟時代①,連穿著打扮也同那個時代一樣。」
「唉!思想開闊、胸襟博大、只要一開口,便會使你感到像是站在海邊呼吸著來自大洋深處那種盪人情懷氣息的人,現在是一個也沒有了。這樣的人,我過去見過幾個,但他們都已不在人世了。」
女孩頓時小臉通紅,好像她母親不管不顧,說了件不該說的事,把她不該有的內心隱秘泄露了出來。
帶著這如痴如醉的心境,他很快便進入了夢鄉。第二天,他一早便起了床,悠閑地在布洛涅林苑轉了一大圈,然後去德·馬萊爾夫人家赴約。
諾貝爾·德·瓦倫接著說道:
「你明天中午來我家吃飯。」
一見到他,德·馬萊爾夫人便撲到他的懷內,並將嘴唇向他湊了過去,彷彿他們之間從未發生任何不快。有一陣子,她甚至把自己那不在家裡同他卿卿我我的明智謹慎決定,也忘得一乾二淨了。後來,她一面親吻他那末梢捲曲的鬍髭,一面說道:
德·馬萊爾先生這時往壁爐里添了塊木柴,一面問道:
「這我已經知道,可是總不至於因為這一點而把所有的朋友都給忘了。」德·馬萊爾夫人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除了善意,杜洛瓦在此目光中沒有發現其他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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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對著這些人大聲喊了一聲:
歌劇院的羅絲·馬克坦。
「因為拉羅舍—馬蒂厄先生是我的鄰居,我每次來此吃晚飯,他總要把我送到家門口。」
「你說的是利瓦爾男爵夫人嗎?當然認識。」
吾將上窮碧落,萬死不辭。
「不但我所做的、看到的、吃的喝的遭到了毀壞,我所喜歡的也同樣如此,如皎潔的月色、燦爛的朝霞、浩瀚的大海、奔騰不息的河流以及仲夏之夜沁人心脾的晚風!」
杜洛瓦向他們告別時,使勁握了握他這位舊友的手:「好了,我走了,老兄。望你很快病體康復,重返巴黎。」
「怎麼樣?你願陪我走一段路嗎?」他說。
說到這裏,他也就一聲不響了。杜洛瓦今晚心情特別愉快,不覺笑道:
眾人於是又回到客廳。杜洛瓦走到德·馬萊爾夫人身邊,緊盯著她的兩眼,向她問道:
早已聽得不耐煩的德·馬萊爾先生,這時嘟噥道:
「這倒也有可能,比較而言嘛。你看來還不知道,這些人不過是碌碌庸才,因為他們思想狹隘,腦海中天天想到的無非是金錢和政治這兩項。親愛的,他們都是些冬烘先生,不論什麼事,你和他們都談不上幾句。凡是我們喜歡的,他們一概談不來。他們的聰明才智已被污物糊得嚴嚴實實,就像塞納河阿斯尼埃①河段所淤積的厚厚污泥。
蒼穹悠悠,冷月孤懸,
說著,他們開始沿著馬勒澤布大街,慢慢地向前走去。
「我們為何會受此痛苦?這顯然是因為,命中注定,我們的生活應主要視物質條件而定,而不能按照精神上的要求去安排。可是,由於我們想得太多,便在日益提高的精神要求和一成不變的物質條件之間形成了一道鴻溝。
說到這裏,他又往前走了起來,腳步也快了些:
他覺得這遊戲十分有趣。一旦剝去那道貌岸然的外表,他看到人人都是些男盜女娼、本性難移的貨色。他為自己能洞穿這一切而感到分外的得意、興奮,甚至有點欣慰。
「你明白嗎?總有這麼一九九藏書天,而且對許多人來說,這一天會早早到來,到那時,像常言所說,誰也笑不出來了,因為他透過眼前的一切所看到的,是死神的身影。
一個肥胖的女人這時走了進來,他們也就中斷談話,各自走開了。胖女人袒胸露背,臉膛和兩臂都是紅紅的,衣著和頭飾相當考究,走起路來腳步很重,一看便知她的兩腿一定又粗又壯,簡直難以挪動。
「你知道嗎,親愛的?煩人的事又來了。我本想痛痛快快地和你在一起呆幾天,不料我丈夫忽然請假回到巴黎,並要在這兒呆六個星期。我可不能整整六個星期不見你一面,特別是我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一次小小的不快。所以我已將事情安排好,你星期一來我家吃晚飯,我已同他談起過你。到時候,我把你介紹給他。」
「不必。」
杜洛瓦面有難色,沒有馬上同意,因為佔了人家的妻子,如今還要同人家見面,這種事兒他還從未碰到過。他擔心,屆時只要有一點不自然,或是一個不慎的眼神,再或是某個親昵的動作,他們的事便會露出馬腳,因此說道:
「一幫無恥的偽君子!」
「這些捕風捉影的事,你總愛津津樂道,我不喜歡這樣。別人家的事,咱們決不要管。我們能把自家的事搞好,已經很不錯了。我看人人都應牢記這一點。」
「不行,我覺得還是不與你丈夫見面為好。」
德·馬萊爾夫人驚訝不已,站在他面前帶著天真的神色看著他,仍舊堅持道:
「你真這樣想嗎?」
杜洛瓦的心怦怦直跳,他把膝蓋又往前頂了頂,感到對方也輕輕地往這邊壓了壓。杜洛瓦因而意識到,堅冰已經打破,他們馬上就要舊情復萌了。
「這些文壇怪物,不知報館是從哪裡挖來的?」
說罷,他的身影便在黑暗的門洞深處消失了。
杜洛瓦表面上暗暗發笑,心中卻在不住地罵道:「真是無恥之尤,這些色鬼和江洋大盜如今是走到一起來了。」
這天晚上,巴黎的大街幾乎空無一人。寒夜漫漫,舉自四顧,四周似乎顯得格外遼闊,天上的寒星也似乎格外高遠。空氣中夾雜的寒氣似乎來自比這些星星更為遙遠的遠方。
「唉!管他呢,既然一切都不過是過眼煙雲,他們是幹才還是庸才又有什麼關係?」
他又停了下來,考慮了一會兒,接著以無可奈何的厭倦腔調說道:
「不,才剛剛幾個月。」
他說得很慢,喉間已有點氣喘吁吁,但腦海深處卻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沉思,完全忘卻了走在他身旁的杜洛瓦。
「沒有。」
「唉!死亡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你現在是不可能懂的。在你這樣的年齡,它根本就不存在,而一到我這把歲數,它就變得非常可怕了。
「我這樣的人,還能指望什麼呢?愛情嗎?再來幾次接吻,馬上就會徹底崩潰。
餐桌上,沒有什麼奇趣值得記述,但氣氛卻很熱烈,同類似晚宴一樣,嘰嘰喳喳,東拉西扯。杜洛瓦被安排的位置,一邊是老闆的長女,丑姑娘羅莎小姐,一邊是德·馬萊爾夫人。雖然德·馬萊爾夫人神情自然,其談笑風生,與平時無異,但今日同她坐在一起,杜洛瓦總覺得有點不自在。落座后,他真像是彈走了調的琴師一樣,心裏七上八下,別彆扭扭,說起話來總是躲躲閃閃。不想酒過三巡,他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兩人的目光常常相遇,互相探問。到後來,也就像過去那樣,彼此眉來眼去,變得情切切,火辣辣的了。
弗雷斯蒂埃夫婦是星期四晚上離開巴黎的。
「人死如燈滅,永遠不會復生……東西如果壞了,還可根據其所留下的模型或殘片予以複製,而我的軀體,我的臉龐,我的思想,我的慾望,一旦消失,也就永遠不會重見天日了。天地間將要誕生的生靈成千上萬,他們也同我一樣,在那幾寸見方的臉龐上長著鼻子、眼睛、額頭、面頰和一張嘴,以及一顆同我一樣的心靈,而我卻復生不得了,雖然這些生靈為數眾多,表面上極其相似,實際上並不相同,毫無共同之處,但他們身上卻不會發現一點我德·瓦倫的影子。
對他來說,現在一切竟是這樣地稱心如意,生活對他真是格外垂青。多年的夢想終於已成現實,這怎麼叫人不心曠神怡!
德·馬萊爾夫人也不慌不忙地說道:
「孩子,這種看法我早已有之,若干年後,你也會這樣的。人生就像一面山坡,當你往上走,眼睛向著頂峰時,你九九藏書會感到難以言喻的歡欣,而一旦到達峰頂,突然展現在你眼前的,卻是那嚇人的下坡,是最後的歸宿——死亡。往上走時,你氣喘吁吁,走得很慢,而往下走時則快如駿馬,想停也停不下來。在你這樣的年齡,人人都是無憂無慮,心裏充滿美好的憧憬,雖然這些憧憬一個也實現不了。而一個人到了我這樣的年齡,也就沒有什麼希冀了……等待他的是死神的降臨。」
「今晚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一個香氣撲鼻的女人這時正從一輛馬車上下來,準備回家去。杜洛瓦只得停下腳步,讓她過去,一面貪婪地吸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以馬鞭草和蝴蝶花調製的香水味。本已充滿希望和歡樂的心靈頓感醺醺欲醉,同時一想起明天又可見到的德·馬萊爾夫人,不禁渾身發熱,心癢難禁。
「是呀,他是徹底完了。不過他總算有幸,娶了這樣一個妻子。」
「那個拉羅舍—馬蒂厄先生看來為人聰慧,學識淵博。」
這期間,為了不冷落老闆的長女,杜洛瓦爾偶爾也同她說上一兩句話。同她母親的脾性一樣,姑娘的回答乾淨利落,心裏怎樣想就怎麼說。
「您還記得我們上次的談話嗎?我們既是朋友,也是合作者,不是嗎?因此,如果需要我,不論什麼事,請切勿見外。屆時只須拍個電報或寫封信來,我就會一切照辦。」
未到散席,他們便告辭離去了。杜洛瓦搖了搖頭,說道:「照我看,他的情況有點不妙。看樣子,不會再拖多少時候了。」
「是的,他妻子真是樣樣來得,什麼都知道。表面上,她深居簡出,誰也不見;實際上,什麼人都認識。她要想做什麼,不論什麼時候,沒有辦不到的。啊,她不僅心細,能幹,而且主意來得快,沒有任何女人能比得上她。對一個想飛黃騰達的男人來說,這可是一個天下難得的女人。」
杜洛瓦又說道:
她神色安詳,喜上眉梢,似乎對一切都已習以為常。況且在這秉性狡黠的女人看來,他們這場會面本來就屬正常之舉,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小姑娘洛琳娜此時也走了進來,比平時更乖覺地走到杜洛瓦面前,把前額伸過去讓他親了親。由於父親也在房內,她顯得有點拘束。她母親向她問道:
「這麼說,您幹得不錯呀!」
她又說道:
「年輕人,一個到了垂暮之年的人,說起話來總是羅羅索索,並無多少價值。我剛才那些話,你就權當沒有聽見,把它忘掉吧。在你這樣的年齡,當然還是該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再見!」
「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
接著,他東一句西一句地談了起來,對自己所說的話並未太多考慮,無非是一些初次相見者在類似場合常說的日常瑣事。他總算已鎮定下來,開始覺得眼前的場面十分有趣。看著德·馬萊爾先生嚴肅而又可敬的面龐,他實在想笑,心下想道:「老兄,您還不知道哩,我讓您戴了頂綠帽子。」內心深處不禁像順利得手而又未被懷疑的竊賊一樣,感到一種邪惡的滿足,為自己能瞞天過海而洋洋自得。他忽然豪興勃發,很想同他交個朋友,取得他的信任,使之對他推心置腹,將其在人生道路上不便與外人言的酸甜苦辣,悉數向他吐露。
諾貝爾·德·瓦倫答道:
諾貝爾·德,瓦倫隨口問道:
「您在報館里已經幹了很久了嗎?」
德·馬萊爾夫人這時突然走了進來,只見她笑吟吟地以她那難以捉摸的目光,向房內兩人瞥了一眼,然後走過去同杜洛瓦打招呼。由於她丈夫在場,杜洛瓦未敢像每次見到她那樣,拿起她的手來親一親。
停了片刻,他又說道:
見眾人都對她分外客氣,杜洛瓦不由得向弗雷斯蒂埃夫人問道:
「夫人,客人可以入座了。」
「也是這副模樣嗎?」
為顯出自己的紳士風度,身為記者的杜洛瓦急忙向他欠了欠身。
接著,他又就報館里的事,向杜洛瓦叮囑了幾句,其實一切都已和瓦爾特先生安排妥當。
「是的,長期以來,我的軀體遭到的這種破壞,是慢慢地,一點一點而又無法抗拒地進行的。可以說,它一分一秒也未間斷。現在,不論我做什麼,我都感到自己是大限已到了。每走一步路,做一個動作或喘一口氣,都是在加劇自己的衰亡,從而使得我更加臨近那最後的時刻。我們所做的一切,如呼吸、睡覺、喝水、吃飯、工作和做夢,都不過是為了死亡。因此生也就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