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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貢布雷 3

第一部 貢布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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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多可愛啊!已經知道巴結女人喜歡了,這是跟他的外叔祖父學的。將來准成為十全十美的紳士。」她又咬文嚼字地加上這麼一句,故意把紳士這個詞兒說得帶點英國口音。「用跟我們一衣帶水的英國鄰居的話來說,哪天他能不能過來喝a cup of tea?到時候,上午給我發一封『藍箋』就行了,我准來奉陪。」
我們回家的時候,外祖母常常讓我在廣場上滯留片刻,好看看教堂的鐘樓。塔樓上的窗戶兩個一組,分層排列,間距規整而獨具一格,人的五官若具有這種比例才顯得端莊而美麗。從樓上,每隔一陣飛出一群暮鴉;它們呱呱地轉圈翩躚,好似原先聽憑它們撲騰騰棲落的古塔,忽然變得難以安身,彷彿隙縫間釋放出某種動蕩不停的元素,把它們從塔里轟了出來。待它們把暮靄蒼茫的淡紫色帷幕到處划遍之後,又突然安靜下來,鑽回塔里去棲息;充滿凶兆的塔樓重新變成安居的福地。有幾隻烏鴉散歇在小鐘樓的塔尖,看上去一動不動,說不定它們正盯住一隻小蟲,準備下喙,就像穩坐釣魚台的漁夫準備抬竿,停歇在浪尖的海鷗準備啄魚似的。不知為什麼,我的外祖母覺得聖伊萊爾鐘樓沒有一絲一毫庸俗、浮夸和鄙吝之氣,因為她喜愛自然景物和天才的作品,並認為唯有自然和天才之作才富於有益的影響;至於自然景物,當然不可假手人工,比如我的姑祖母的園子經園丁一弄,自然反而受到糟踏。這教堂無論從哪方面看,都顯得從本質上就與別的建築不同,而真正意識到它別具一格,確定它的存在具有個性、敢於獨樹一幟的則是它的鐘樓。為教堂立言的,也是這座鐘樓。我尤其相信,我的外祖母在貢布雷鐘樓的身上,模糊地見到了她心目中最可貴的東西,那就是既自然又不凡的氣派。她對建築學一竅不通,但她說:「孩子們,你們儘管可以笑我,也許從規範上說,這座鐘樓並不美,但是它老態龍鍾的怪樣,我看了很受用。我甚至相信,倘若它會彈鋼琴的話,一定不會彈得乾巴無味的。」她望著塔身,眼睛順著磚石的坡度,順著塔身優雅的張力向上望去,只見斜線越往上越靠近,就像合十祈禱的雙手;我的心似乎同箭一樣地向上飛去,她的目光也隨著塔身躍然上升;她對已經風化的古老的石塔露出友好的微笑,當時僅僅在塔尖還殘留著些許夕陽。自從塔身進入這一光照區之後,每一片石頭便被陽光照得輕飄飄起來,彷彿突然間顯得又高又遠,像一首歌用提高八度的尖音來演唱一樣。
「啊,是了,準是加洛班先生新近從里瑟歐帶回來的那條狗。」
照料她多年的弗朗索瓦絲那時已經想到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專門侍候我們,所以我們住在那裡的幾個月當中,她確實對我姨媽不甚盡心。我小時候在來到貢布雷前,萊奧妮姨媽還年年到巴黎她母親家過冬,那時我跟弗朗索瓦絲很生疏;有一年正月初一,母親領我去姑祖母家拜年,進門前媽媽給我一張五法郎的鈔票,囑咐說:「千萬別給錯了,你聽我說過『你好,弗朗索瓦絲』之後,再把錢給她;到時候我會輕輕捅你一下胳膊的。」我們一走進姨媽家的過廳,便影影綽綽瞅見一頂白得耀眼、挺括纖薄得像糖絲織成的便帽下面堆著一副預表感激的笑容。
後來,我上中學,每當我趁老師轉身的機會同一位新朋友竊竊私語時,我的第一問題總是問他是否去過劇院,是否認為最了不起的演員是戈特,其次是德洛內,等等。倘若他認為法布夫爾不如迪龍,或者德洛內名列戈克蘭之後,那時我的心目中戈克蘭便失去磐石般的堅固性,突然鬆動起來,退縮到二等,德洛內也取得了神奇的靈活性,豐富的活躍性,而屈居第四;這樣的變動使我的頭腦得到軟化,得到滋養,竟有繁花似錦、生動活潑之感。
「啊!除非像你說的,」姨媽說,「那她準是來過節的。沒錯!不用再打聽了,她準是來過節的,這麼說來,咱們呆會兒准能見到薩士拉夫人來敲她妹妹家的門,吃午飯嘛!沒錯!我剛才看到加洛班點心鋪的小夥計提了一盒果餡大餅走過。你瞧著吧,這餅準是送到古比爾夫人家去的。」
正當我姨媽同弗朗索瓦絲這麼東一句西一句閑扯的時候,我同外祖父母和父母一起在教堂做彌撒。我多麼喜歡那座教堂呀,如今想起來猶歷歷在目!我們進教堂時必經的古老門樓,黑石上布滿了坑坑點點,邊角線已經走樣,被磨得凹進去一大塊(門樓裏面的聖水池也一樣),看來進教堂的農民身上披的粗呢斗篷,以及他們小心翼翼從聖水池裡撩水的手指,一次次在石頭上輕輕擦過,年復一年地經過幾個世紀,最終形成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連頑石都經受不住,給蹭出了一道道深溝,好比天天挨車輪磕撞的界石樁子,上面總留有車輪的痕迹。教堂里掩埋著貢布雷歷代神甫高貴屍骨的墓石,像是為祭殿鋪下的地板,更增添了縈繞遐邇的靈氣;可如今這片片墓石已失去死寂堅硬的質地,因為歲月已使它們變得酥軟,而且像蜂蜜那樣地溢出原先稜角分明的界限,這兒,冒出一股黃水,捲走了一個哥特式的花體大寫字母,淹沒了石板上慘淡的紫堇;而在別處,墓石又被紫堇覆蓋得不見天日,橢圓形的拉丁銘文更顯得縮成一團,使那幾個縮寫字母平添一層乖張的意味,同一個字里有兩個字母挨得特別近,而其他的字母卻被大大地拓開了距離。教堂里的彩繪玻璃窗,只要外面稍有陽光,便能閃耀光彩,所以儘管外面天色陰沉,教堂里卻總是光輝燦爛;有一面彩繪玻璃窗,從上到下只被一個人物形象所佔滿,那人的模樣跟紙牌上的大王相似;他就在上面頂天立地站著,教堂的拱頂成了他的華蓋。教堂里平常不做功德法事時,中午時分,他便籠罩在斜照的藍色的反光中(那樣的日子難得遇到,教堂里空空蕩蕩,空氣清新,陽光照在瑰麗的陳設上,顯得更加堂皇,也更有人情味,再加上石雕和彩色玻璃,這裏簡直變得像一家中世紀風格的旅館的接待廳,幾乎具有供人歇宿的意味)。那時你能看到薩士拉夫人跪在那裡咕噥幾句禱文,她旁邊的祈禱桌上放著一包捆紮好的點心,那是她剛從對面的糕點鋪買的,準備拿回家去當午飯。另一面彩繪玻璃窗上是一座粉紅色的雪山,山下是打仗的場面;它好像是雪山噴出的凌亂的雪珠直接打到玻璃上凝結而成的霜凍,又像玻璃窗上殘留的雪花,只是這片片雪花被一道霞光抹上了一層紅暈(無疑,就是這道霞光,把祭台的彩屏照得格外絢麗,好似這上面的五光十色,不是早就塗在石料上的顏色,倒像由外面射來的一道隨時準備放出異彩的光芒當場抹上去似的)。每一面彩色大窗全都歷史悠久,處處顯得生意盎然,數百年的積塵銀光閃閃;這一面面由彩色玻璃交織而成的亮晶晶的大掛毯,已被歲月磨蝕得經緯畢露。其中有一面窗像長條的棋盤,由百十來塊長方形的小玻璃拼成,主調是藍色的,像當年供查理六世用來解悶的一副大紙牌;但是,也許因為有一道光芒倏然閃過,也許因為我的轉動的目光透過那面忽明忽暗的彩色長窗,看到了一團躍躍躥動、瑰麗無比的烈火,頃刻間那面彩色長窗忽然迸射出孔雀尾羽那樣變化多端的幽光,接著它顫顫悠悠地波動起來,形成一絲絲亮晶晶的奇幻的細雨,從岩洞般昏暗的拱頂,淅淅瀝瀝地沿著潮濕的岩壁滴下。我隨著手執經卷的長輩往前走,彷彿走進了五光十色的岩洞,四周是詭異的鐘乳石,多彩多姿;剎那間那一片片菱形的小玻璃顯得清澈透明,像鑲嵌在一枚碩大無朋的胸章上的藍寶石那樣堅硬,然而你又明明可以感到,在它們的後面,還有一件更令人欽慕的東西,那就是偶爾一露的陽光的微笑。在這片沐著寶石般湛藍柔和的光波中,它是那樣清晰可辨,跟廣場石板上或集市草堆中的陽光一樣。在復活節前我們到達貢布雷的最初幾個星期天,雖然大地仍是光禿禿的、黑黝黝的,但陽光的微笑卻給了我們安慰,它在這裏,像歷史上聖路易的子孫們遇到過的那個載入史冊的春天一樣,使裝點著忘我草的那面金碧輝煌的大彩窗放射出燦爛的光芒。
「弗朗索瓦絲,你要是早來五分鐘,你就能看到安貝夫人了,她手裡的那捆蘆筍比加洛大娘菜攤上的要粗上兩倍。你想法子向她的女用人打聽打聽,她是從哪兒弄來的?今年你做什麼配菜都少不了放蘆筍,你很可以為咱們家的那幾位旅行家也弄點這麼粗的蘆筍來嘛。」
貢布雷教堂的後殿,能正經地提到它嗎?它那麼粗糙,毫無藝術可言,甚至沒有半點宗教情調。從外面看,由於它對著的那個十字路口在下坡,它的外牆底下墊了一層亂石砌成的牆基,石頭東一塊西一塊地凸出在外,毫無教堂的特色。窗戶好像開得很高很高,總的看起來,不大像教堂,倒像監獄。不用說,後來當我想到我生平所見到過的其他教堂的富麗堂皇的後殿,我從來沒有想到把它們同貢布雷教堂的後殿進行比較。只是有一回,我在內地的一條小衚衕的拐角處,發現三條衚衕的交叉口,有一面粗糙的高牆,上面的窗戶也開得很高,跟貢布雷教堂後殿的那面牆的外觀一樣不成比例。那時,我沒有像在參觀夏特勒大教堂或者蘭姆大教堂時那樣細細探究宗教感情在那些建築物中怎樣有力地得到了體現,我只是情不自禁地叫了聲:「教堂!」
我到姨媽那裡不出五分鐘就被她打發走了,她怕我太耗費她的精神。她把蒼白淡漠的前額湊到我的唇邊。在早晨那個時候,她額前的假髮還沒有梳理,脊骨像荊冠上的芒刺鼓出睡衣,又像一串誦經用的念珠。她對我說:「可憐的孩子,你走吧,快去準備做彌撒;你要是在樓下遇到弗朗索瓦絲,就叫她九九藏書別在下面光貪玩,早點上樓來看看我有什麼需要她照料的。」
我聽到姨媽在裏面房內低聲地自言自語。她說起話來總是輕聲細語,因為她認為自己頭腦里有什麼東西已經破碎,在裏面飄浮著,她若大聲說話,那東西就會移動,但是她又忍不住長久的沉默,即使身邊沒有人在場她也得自言自語,因為她相信這對肺部有益,能防止血液停滯,對於她常犯的胸悶氣憋也有緩解的功效。她整天有氣無力地苟延殘喘,每一點小小的感覺都看得非同小可,她使這些感覺具有活動不定的機能,所以更難以憋在心裏。由於沒有知己可以對之傾訴,她只好自言自語,於是滔滔不絕的獨白成為她唯一的活動方式。不幸,想什麼就說什麼的習慣一旦形成,她也就顧不得隔牆有耳了,所以我常聽她自言自語說:「我準是沒有記錯,又是一夜沒睡。」(因為她的大言不慚莫過於自稱日夜不睡,我們全家上下言談中也都始終尊重她的這種說法,不露半點馬腳。例如,早晨弗朗索瓦絲不是去「叫醒她」,而是到她的「屋裡去」;當我的姨媽想在白天打個瞌睡,我們就說她要「思考思考」,或者說她想「閉目養神」;她一旦自己說漏嘴,忘乎所以地說「什麼什麼把我驚醒了」或者「我夢見什麼什麼」之類,話一出口她自己先就羞紅了臉,接著便很快恢復常態。)
在回家的路上,我們經常能遇到勒格朗丹先生。他在巴黎當工程師,所以除了休假之外,他只能在星期六晚上到貢布雷的莊園來,呆到星期一早晨再走。他是那種除了科技專業在行,而且成績出色之外,還具有其他文化修養的人,例如文學、藝術方面的修養;這對他們所從事的專業完全無用,只在談吐方面可資益助。這些人比許多文學家更有文采(那時我們並不知道勒格朗丹先生作為作家也頗有名氣,當我們得知有位著名的音樂家曾經根據他的詩譜過曲,我們還大吃一驚呢),也比許多畫家更「出手不凡」;據他們自己想,他們眼前的生活對他們並不合適,因而他們對待實際從事的職業,要麼夾雜著幻想而漫不經心,要麼高傲地、鄙夷地力求做好,既隱忍苦衷,又兢兢業業。勒格朗丹先生高高的個子,風度瀟洒,留著兩撇長長的淡黃色的小鬍子,顯得既有思想又很精明;蔚藍色的目光透出看破一切的神情。他舉止彬彬有禮,談鋒之健是我們前所未聞的。他在我們全家人的心目中是生活高雅的精英人物的典型,我們總引以為楷模。我的外祖母只嫌他一點不足,就是他說起話來過於講究,有點像書面語言,不像他戴的大花領結總那樣飄逸而自然,不像他身上那件學生裝式的單排扣上衣總那樣洒脫而隨意。我的外祖母還因為他經常攻擊貴族、攻擊擺闊講排場、攻擊趨炎附勢,而且措辭激烈,感到驚訝。她說:「聖保羅說到有種罪過不可原諒,一定是指這類惡習。」
「朋友們,你們好!」他迎上前來,對我們說,「你們住在這裏真是有幸;明天我得返回巴黎,鑽到我的窩裡去了。啊!」他又堆起他獨有的、稍帶譏諷、略含失意、更有點漫不經心的微笑補充說道,「當然,在我家裡,沒用的東西倒應有盡有,唯獨缺少最必要的東西——一大片像這樣的藍天。小夥子,盡量在你的生活里始終保持一片藍天吧,」他轉身對我說,「你有一顆難能可貴的心,你具有藝術家的天賦,別讓它缺少應有的東西。」
「對不起,親愛的朋友,去年您生病的時候,我在樓梯上曾經同她照過面。確實,我也只是一閃而過地瞅了一眼,你們這兒的樓梯又那麼黑;但是,這一眼足以使我對她欽佩了。這瘦小的年輕人眼睛長得挺美,還有這兒,」她說著,用手指劃了一下額頭下面,「您的侄女兒是不是跟您同姓?」她問我的外叔祖父。
那就是弗朗索瓦絲;只見她像神龕里的聖徒塑像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門框里。待我們適應了門廳的幽暗之後,才分辨出她的表情中含有與人為善的無私的愛,以及發自肺腑的對上等人的尊敬,而能得到新年禮物的希望更在她內心最美好的部位激發出這樣的敬愛之情。媽媽使勁地擰了一下我的手臂,大聲說道:「你好,弗朗索瓦絲。」聽到這一信號,我趕緊鬆開手指,讓鈔票落到雖說半推半就卻已經伸了過來的那隻手的掌心。但是,自從我們住到貢布雷之後,弗朗索瓦絲成了我最熟悉的人。她最樂於侍候我們,至少在開頭那幾年,她侍候我們像侍候我姨媽那樣地盡心儘力,實際上她對我們更加巴結,因為我們除了同她的主人是一家人之外,還具備另一種魅力:她尊重無形中連結家庭成員的血緣關係,尊重的程度不亞於古希臘的悲劇詩人,況且我們不是她慣常侍候的主人。我們到達貢布雷的那天,她迎接我們時有多高興!我們是復活節之前到達的。她埋怨天氣還不轉暖,害得我們一路挨凍;那時節倒確實寒風砭骨。我的媽媽問她的女兒可好?侄兒外甥們是否安康?還問到她的外孫乖不乖?她打算把他培養成什麼人?小外孫長得像不像外祖母?
每天上午,我都要跑到廣告亭去看看又有什麼新戲預告。每一出預告的新戲都給我的想象提供種種夢想,而天下最無利害關係又最令人開懷的,莫過於這些夢想了;同組成劇名的每一個單字緊密相關的形象,還有墨跡未乾、被糨糊弄得鼓鼓囊囊的海報的顏色,更助長了我的想象。海報上劇名赫然在目,除了《賽薩·奚羅多的遺囑》或《歐迪普斯王》之類的古怪劇目外(這類劇目不會出現在「喜劇歌劇院」的綠色海報上,而只出現在「法蘭西喜劇院」的酡紅色的海報上),最大相徑庭的要算《王冠上的鑽石》和《黑色的多米諾骨牌》這兩齣戲的海報了:一張是發亮的羽白色,另一張像帶有神秘色彩的黑緞。我的父母向我宣告:我第一次去劇院,必須就這兩齣戲中選一出。於是我接連對它們的劇名進行鑽研,因為我的有關這兩齣戲的全部知識只是它們的劇名。我殫精竭慮地想逐一抓住它們可能給我帶來的樂趣,然後進行比較,最後我費儘力氣,把一齣戲想象成光彩奪目、氣宇軒昂,另一齣戲則溫情脈脈、纏綿悱惻,結果我還是不能決定我的取捨,正等於上最後一道甜食時,問我要牛奶米糕還是要奶油巧克力一樣。
「那準是薩士拉夫人的狗。」弗朗索瓦絲說道,其實她並沒有十分把握,目的只在於使姨媽安心,免得她「耗費精神」。
聖伊萊爾街的鐘樓,老遠就能看到;在貢布雷市容還沒有出現的遠方,它那令人難忘的面貌就已經露出地平線了。復活節的那個星期,當火車把我們從巴黎送到這裏的時候,我的父親看見它輪番地馳過地平線上的每一層摺痕,鐘樓上的風信鴿朝東南西北四方轉動。父親說:「好,把毯子都收起來,咱們到了。」有一次,我們到離貢布雷很遠的地方散步,有一段道路很狹窄,旋而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一大片四周被枝柯參差的森林團團圍住的平地,只見聖伊萊爾街鐘樓細巧的塔尖,冒出在樹梢之上;它呈淡紅色,顯得那樣宜人,那樣苗條,亭亭玉立在天邊,彷彿有誰故意在這幅儘是天然景物的圖畫的天空部位,用指甲摳出一道藝術的記號,作為表明有人居住的唯一標誌。再靠近些,就能看到四方形塔樓的殘跡了。半圮的塔樓仍簇擁鐘樓而立,只是比它要矮些;塔身石塊上的暗紅的色調,尤其令人驚嘆。在秋霧凄迷的早晨,那情狀宛如一派彤雲叆叇的葡萄園上兀立著一堆攀滿紅色爬山虎的廢墟。
「古比爾夫人家只要一來客人,奧克達夫夫人,您就等著瞧吧,她的那一幫人不久都會趕來吃午飯的,現在已經不早了。」弗朗索瓦絲說罷急於下樓張羅午飯,心安理得地拋下我的姨媽獨自觀景消遣。
「咳,敢情!」弗朗索瓦絲答道。
「哪裡!中午以前不會來。」我的姨媽無可奈何地介面道,說著,她擔心地看一眼座鐘,但只是偷偷的一瞥,免得讓人發現萬事不管的她,居然對古比爾夫人要請誰來吃飯,有如此高的雅興打聽,可恨的是這種興緻可能還得有勞她乾等個把鐘頭。「偏偏又要趕到我吃午飯的時候才來!」她自言自語地咕噥道。吃午飯對於她來說是種相當稱心的消遣,她不希望有別的事情打擾,「你千萬別忘了:把我的奶油雞蛋放在一隻平底盤裡。」只有平底盤上才畫有人物,我的姨媽每頓飯都要看著解悶。她戴上眼鏡,辨認當天盤子上的人物故事: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阿拉丁和神燈。她一面看,一面微笑著說:「很好,很好。」
在那個時期,我熱愛戲劇,但這隻是柏拉圖式的愛,因為我的父母還一直沒有允許我去看戲,所以我把看戲的樂趣,想象得相當不符合實際;我幾乎以為每個觀眾眼中的舞台布景,都像是通過立體鏡才看到似的,只為他一個人存在,儘管同其他觀眾所看到的上千種其他景象大致一樣,但各人所見只屬各人。
弗朗索瓦絲先把我的外祖父母和父母侍候安頓好,然後才上樓侍候我的姨媽服用蛋白酶,同時問她午飯要吃什麼。她一到樓上,就不易避開某些問題,得發表見解或作出解釋了。
我聽到我的外叔祖父咕噥著表示不高興;最後,聽差請我進去。
歐拉莉是個又瘸又聾、爽直潑辣的老姑娘,從小在拉布勒東納里夫人家幫工,夫人死後,她也隨即「退休」,在教堂旁邊找到一間房子往下,經常出來做做禮拜,在沒有禮拜的時候,她自己默默祈禱,或者給戴奧多爾搭把手,幫點忙;其餘時間,她用來探望幾位像我姨媽那樣的病人,她把做彌撒和做晚禱的時候所發生的事情告訴我的萊奧妮姨媽。她本來有一筆老東家給的年金養老,不過她倒不輕視撈外快,常常到本堂神甫或者貢布雷僧侶界的其他頭面人物那裡去搜羅些內衣被單來漿洗。她身穿披風,頭戴白色小便帽,打扮得跟吃教會飯的人差不多。皮膚病使她的一部分面頰和彎曲的鼻樑呈現鳳仙花那樣鮮艷刺目的桃紅色。她的來訪一向是萊奧妮姨媽https://read.99csw•com的一大樂事,因為除了本堂神甫之外,姨媽早已把其他客人逐個拒之於門外了,她認為那些人錯就錯在屬於她所憎惡的兩類人之列:第一類人最差勁,是姨媽首先要甩開的,他們勸她不要「顧影自憐」,還鼓吹「陽光下走走,吃點帶血的烤牛肉,比卧床和服藥對她更有補益」之類的邪端異說,儘管有人採取消極態度,只以某種形式的沉默表示不贊成姨媽的做法,或者笑笑表示懷疑;至於另一類人,看來真以為姨媽的病情比她自己估計的還要嚴重,至少同她自己所說的一樣嚴重。比如,姨媽幾經斟酌,聽從了弗朗索瓦絲殷切的勸說,允許他們上樓來看望她,他們中就有人表現得太辜負姨媽的抬舉,居然怯生生地說:「您不認為遇到好天氣出去稍微活動活動會好些嗎?」有人倒相反,聽姨媽說罷「今天我很不好,很不好,要完了,可憐的朋友們呀」,他們竟接茬說:「啊!身體不好嘛!不過您這樣也還能拖一陣呢。」上述兩種人,雖然表現不同,有一點倒肯定一樣,那就是從此被拒於門外。當我的姨媽從床上看到聖靈街有這號人顯然正前來看她,當她聽到門鈴已被拉響時,她的臉上頓時出現害怕的表情。如果說,弗朗索瓦絲見此情狀覺得有趣,那麼,她更為姨媽總有巧妙辦法把他們打發走而拍手稱快,更為他們沒有見到姨媽,反而碰了一鼻子灰而樂不可支。她打心眼兒里佩服我的姨媽,她認為自己的女東家比那些人要優越,所以才不願讓他們登門。
「可是,奧克達夫夫人,現在還不到服用蛋白酶的鐘點呀,」趕上樓來的弗朗索瓦絲說道,「莫不是您感到有些乏力,頂不住嗎?」
「不,不,這不可能。」我的外叔祖父聳聳肩膀,說道,「他忙得很,他很用功。他的功課門門得獎。」他又低聲地——聲音壓得很低,怕我聽見后糾正——補充說道。「誰說得准呢?也許他將來是雨果第二,或是福拉貝爾之類的人物。這您是知道的。」
兩幅立經掛毯描繪愛絲苔爾受冕的場面(根據傳統,阿絮埃呂斯王的相貌被描繪得像一位法國國王,而愛絲苔爾的形象則同國王所寵愛的蓋爾芒特家的某位貴夫人相似),掛毯上的顏色已褪得模糊不清,倒給畫面增添一種表現力,一種立體感,一種亮度:愛絲苔爾唇上的淡紅色越出了嘴唇的輪廓線;她的連衣裙上的黃色,顯得那麼滑膩,那麼厚實,彷彿已板結成塊,吹來一股氣流就能把它整塊掀掉似的。在這幅絲線和羊毛交織成的掛毯的下半部,樹木還綠得那樣鮮艷,可是上半部已經「年久色衰」,因而深色樹榦上發黃的高枝,蒼白得十分顯眼,好像有一道無形的陽光,以強烈的斜照,把它們曬黃,曬褪了它們一半的顏色。這一切,尤其是教堂里那些珍貴的文物,原先是由歷史上的名人傳下來的,他們在我的心目中幾乎成了傳奇人物(那個精雕細刻的金十字架,據說是聖埃羅瓦的傑作,由達戈貝敕賜教堂的,還有日耳曼路易的王子們的合葬墓,墓身由斑石砌成,上面鑲著金絲彩釉的青銅雕刻),正因為有這些東西,我們在教堂就座之後,我才有如臨奇境之感,就像鄉下人走進神仙到過的山谷,能在一塊岩石上,一棵樹身上,一片水塘中,驚喜地發現神仙經過的明顯的痕迹。凡此種種,都使這座教堂在我的心目中與城裡的其他地方完全有別:這座建築可以說佔據了四維空間——第四維就是時間,它像一艘船揚帆在世紀的長河中航行,駛過一柱又一柱,一廳又一廳,它所贏得、所超越的似乎不僅僅是多少公尺,而是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它是勝利者。它把嚴酷粗野的十一世紀,隱匿在厚實的牆壁中,沉重的拱梁下填滿了大塊碎石,把風洞堵得嚴嚴密密,只有門廊附近登上鐘樓的樓梯才在牆上破開一條深深的槽口,露出一點往昔的遺迹。但是,即使在那裡,也有重重疊疊哥特式的、風姿綽約的拱門,一個挨著一個地擋著,讓外人一眼看不到樓梯,好比一群千嬌百媚的大姐姐,笑吟吟地擋住了身後土裡土氣、哭哭啼啼、衣衫寒酸的小弟弟。教堂的塔樓,直刺青天,高高地屹立在廣場之上;它當年曾靜觀過聖路易的英姿,今天似乎仍看得到他的風采。教堂的地下室深深地陷入中世紀的黑夜中;戴奧多爾和他的姐姐摸索著把我們領到幽暗的拱頂下,天花板上鼓出一道道粗壯的筋脈,像一隻巨大的蝙蝠張開的翼膜。兩位領路人用一支蠟燭給我們照亮了西格貝王的小公主的墳墓,墳墓中央有一個深坑——像墓穴的遺迹——據傳那是由一盞水晶燈落下時砸出來的:「法蘭克公主被殺的當夜,原來由金鏈吊在現在後殿那個地方的一盞水晶燈忽然脫鉤落下,燈罩沒有破碎,火焰也沒有熄滅,只是砸進了石頭,燈的分量居然使頑石塌陷。」
等大伙兒走開之後,媽媽還同她談起她的父母,打聽他們在世時的生活細節,因為媽媽知道弗朗索瓦絲在父母去世之後,好多年中都還傷心落淚。
早先,我並不在這小廟周圍的神聖的樹林中久留,因為我在上樓讀書之前,總要先到外祖父的兄弟阿道夫外叔祖父居住的樓下那間起坐間去呆一會兒。阿道夫外叔祖父是位老軍人,以少將銜退休。他那間屋子難得照進陽光,即使窗戶大開,聽憑外面的熱氣進去,屋裡也仍然無窮無盡地散發出一股幽幽的涼氣,既有林區的風味,又有王政時代的盎然古風,好比走進獵場的廢棄的樓閣,能讓人的嗅覺久久地沉醉於夢境之中。但是,我不進阿道夫外叔祖的單間已有很多年了,因為他同我們家發生過一場誤會,不再來貢布雷小住。這事是由我惹起的,經過情形如下:
媽媽早就看出來了:弗朗索瓦絲不喜歡女婿,因為他破壞了她同女兒相依為命的樂趣,只要女婿在場,她就無法同女兒暢敘家常。所以,每當弗朗索瓦絲到距離貢布雷幾里以外的地方去看望女兒,媽媽總要笑呵呵地對她說:「弗朗索瓦絲,今天倘若趕上朱利安有事出門,你就只好同瑪格麗特單獨過這一整天了,不用說你會感到遺憾的,不過你總能將就,是不是?」聽到這話,弗朗索瓦絲就哈哈笑道:「夫人,您什麼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您的眼光比給奧克達夫夫人查病的愛克斯光還要厲害(愛克斯光這幾個字,她故意說得佶屈聱牙,而且莞爾一笑,像是自我解嘲,笑自己無知至此,居然也搬弄科學名詞兒),人家肚皮里有什麼東西,您一看就透。」說罷,她就躲開了,彷彿對人家的關心感到過意不去,也可能是為了躲到一邊去免得人家看到她抹眼淚。在媽媽之前,還從沒有人使她產生過這樣暖人心懷的激動,她頭一回感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痛苦,除她自己這樣一個苦老太婆之外,還能有別人關心,還能成為另一位婦女悲喜的緣由。
「不是的,弗朗索瓦絲,」姨媽說,「要說乏力,你是知道的,如今我已難得有什麼時候不感到衰竭的了;我早晚有那麼一天跟盧梭夫人一樣,自己還沒有明白過來就咽氣了。我倒不是為了這個才打鈴叫你的。你沒有料到吧?我剛才看得一清二楚,就跟現在看到你一樣,我看到古比爾夫人領著一個女孩子走過去,那個女孩子我居然壓根兒不認識!你趕緊到加米雜貨鋪去買兩個蘇的鹽,戴奧多爾不至於不告訴你她是誰家的孩子。」
我站起來,克制不住想去吻一下粉衣女郎的手,但,我覺得這樣做恐怕過於孟浪,簡直類似搶劫。我的心怦怦亂跳,心裏盤算著:「該做還是不該做?」後來,我不再考慮該做什麼,而是能做什麼,我以一種盲目的、反常的動作,連剛才我找到的有利於這樣做的種種理由也全都拋置不顧了:我上前抓住她伸過來的手,把它送到我的唇邊。
「我沒說是他的大女兒,奧克達夫夫人,我說是他的小女兒,那個在儒伊寄讀的小丫頭。我好像早晨就見到過她。」
「什麼!弗朗索瓦絲,又是蘆筍!你今年真得了蘆筍病了,早晚讓咱們家的那幾位巴黎人吃倒胃口!」
「不,奧克達夫夫人,我的光陰沒有那麼金貴。時間本是上帝白給的,又沒有要咱們破費。我現在得去看看火滅了沒有。」
「唉!」我的姨媽嘆了口氣,「我真希望歐拉莉快點來。其實只有她才能告read.99csw•com訴我真相。」
是聖伊萊爾鐘樓,使城裡的各行各業、每時每刻和各種觀點,都具有形式、取得結果和得到認可。從我的房間望去,我只能見到它外鋪石板的塔基;但是,在炎熱的夏季的某個星期天早晨,我一看到那些石板像一團黑色的太陽在燁燁放光,我就會想:「天哪!九點鐘了!如果我想要在去教堂做彌撒之前還有時間向姨媽請安的話,那現在就得做準備了。」因為我確切地知道太陽照臨廣場時是什麼顏色,我感覺得到外面的氣溫和市場上的塵埃,感覺得到媽媽在做彌撒前會去買東西的那家店鋪門前的遮篷的投影。店堂里有一股未經漂白的本色布的氣味,媽媽也許去買塊手絹之類的東西,店掌柜會綳直了身子吩咐夥計拿出貨來給媽媽挑選,他自己則準備關店門,而且早已到後面去穿好了節日的上衣和洗凈了雙手。他有每隔五分鐘就搓一次手的習慣,即使遇到最不痛快的場合,他也要躊躇滿志地、精明強幹地搓他的那雙手。
「比班先生的女兒!哦!你真能哄人,可憐的弗朗索瓦絲!照你說,我還能認不出她來嗎?」
「準是比班先生的女兒,」弗朗索瓦絲更願意當場作出解釋,因為她今天上午已經到加米雜貨鋪去過兩次了。
「才不會呢,奧克達夫夫人,他們可愛吃哩。等他們從教堂做完彌撒回來,一定胃口大開,您瞧著吧,他們保管吃得津津有味。」
「他長得多像他的母親。」那女的說。
「這孩子更像他的父親。」我的外叔祖父咕噥著說;他既不想提到我媽媽的姓,以間接地介紹我,更不想作進一步的說明,「他完全像他的父親,也像我故世的母親。」
「弗朗索瓦絲,你倒想想看,古比爾夫人居然比平時晚了一刻鐘來找她的姐姐;她要是在路上再多磨蹭一會兒,恐怕要在彌撒開始之後才能趕到教堂了。」
「啊!除非是那條狗。」
而歐拉莉對此最在行。我的姨媽儘管一分鐘之內能說上幾十遍:「我完了,可憐的歐拉莉。」歐拉莉准能答上幾十遍:「奧克達夫夫人,您對自己的病知道得這麼透徹,那麼您准能活上一百年,就像昨天薩士蘭夫人對我說的那樣。」(歐拉莉的堅定不移的信念之一,就是認準了薩士拉夫人其實叫薩士蘭夫人,儘管經驗無數次地對她進行糾正,仍不足以打破她的這一信念。)
當時我還不知道「藍箋」是什麼意思。她的話我有一半聽不懂。我怕有些問話若不回答會有失禮貌,所以我始終全神貫注地聽,結果感到非常吃力。
「不,」她說,「親愛的,您知道我只抽得慣大公爵送給我的那種煙捲。我跟大公爵說了,您也饞那種煙捲。」說著,她從煙盒裡掏出好幾支印有金色外文字樣的紙煙。忽然,她又說:「我一定在您這裏見到過這孩子的父親,他不就是您的侄女婿嗎?我怎麼能忘呢?他那樣和氣,我覺得他文雅極了。」她說得既謙虛又熱情。但是,我深知父親待人一向矜持冷漠,想到他當時一定繃著臉皮,現在卻被說成文雅極了,我不禁狼狽不堪,因為他很可能表現得並不風雅,這種過高的評價,同他在禮節方面的欠缺實在太不相稱。後來我才體會到,這些既無所事事又用心良苦的婦女所扮演的角色,其魅力之一正在於此:她們以她們的熱情、她們的才能,以及優美的感情所具備的一種夢境和她們不必破費便可輕易到手的一種金玉般的華彩,像名貴而細巧的嵌飾,把男人們毛糙而缺乏磨礪的生活裝點得富麗堂皇。對於夢境,她們同藝術家們一樣,既不追求實際價值,也不讓它局限於現實生活,例如我的外叔祖父穿著寬鬆的便服在吸煙室中接待的這位女士,她以嬌美的體態,粉紅色的絲綢長裙,周身的珠光寶氣,以及她同大公爵的交情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高貴氣派,給煙霧繚繞的室內增添了異樣的光輝;同樣,她隨口說了句對我父親的評價,說得非常講究,使這句話別具一格,有一種高雅的意味,再加上她以亮晶晶的目光看上一眼,等於給這句話鑲上一顆光華熠熠的鑽石,其中既包含謙恭之意,又透出感激之情,這句話從她嘴裏說出便成了一件藝術珍品,一件「文雅極了」的寶貝。
我們一回到家裡,我的姨媽就派人來問:古比爾夫人做彌撒是不是遲到了。我們無法回答,反而給她增添煩惱:我們告訴她說,有個畫家去教堂臨摹壞傢伙希爾貝的彩繪玻璃窗了。於是弗朗索瓦絲立刻被派往雜貨鋪打聽,結果一無所獲,因為戴奧多爾不在。此人身兼兩職,在教堂他是唱詩班成員,在雜貨鋪他是店堂夥計,既能從教堂里得到消息,又同社會各集團的人都打交道,所以城裡的事他無所不知。
「您也不過是在照片上見過我的侄女。」我的外叔祖父連忙粗聲粗氣地介面道。
我們住在貢布雷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姨媽也只好犧牲掉一些同弗朗索瓦絲做伴的時間,因為她知道我的母親對這位聰明勤快的女用人有多器重。打從清早五點起,弗朗索瓦絲就拾掇得乾淨利索地下廚幹活了,她那頂軟帽上的褶襇,一條條挺括漂亮,像剛出爐的瓷胎;她打扮得跟去教堂做大彌撒似的。她幹什麼都在行,像馬一樣吃苦耐勞,無論身體好壞,總是悶頭幹活,而且輕手輕腳,跟沒有幹活一樣。倘若媽媽要杯熱水或者要點咖啡,在姨媽的女用人當中只有她才會端來滾燙的開水或者熱咖啡。她是那樣一類的用人,既讓生客一見就討厭(也許因為他們心中有數,知道他們對眼前的客人一無所求,主人寧可客人不上門也不會把他們辭退,所以他們犯不著巴結客人,對客人不免怠慢),又得到主人分外的寵信,因為主人考驗過他們的實際能力,表面的討好和低眉順眼的絮叨固然能給客人留下良好的印象,卻往往掩蓋無法調|教的低能,故而主人反倒並不在乎。
因此——我借口有一門課改了時間,不僅已經耽誤了我好幾次不能去看外叔祖父,而且以後還會沒有空去——有一天(那並不是專門留給我們去看他的日子),我們家午飯比平時吃得早,我便趁機上街,並沒有去看家裡允許我單獨去看的新戲海報,而是一口氣跑到了外叔祖父那裡。我注意到他家門口停著一輛雙駕馬車,馬的護眼罩上,跟車夫上衣的扣眼上一樣,插著一朵紅色的康乃馨。我從樓梯上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嬉笑聲,等我一拉門鈴,裏面的聲音反而戛然而止,一片寂靜之後是連續的關門聲。聽差終於出來開門,見到是我,顯得很尷尬,聲稱我的外叔祖父現在正忙著,恐怕抽不出身來見我。他正打算進去稟報,只聽到裏面傳出剛才的女人的聲音:「啊,不!讓他進來;一分鐘就行,我一定會很高興的。從您的寫字檯上的那張照片來看,他跟他的媽媽,也就是您的侄女,長得很像,您的侄女的照片挨著的那張照片不就是他嗎?我倒是想要見見這孩子,哪怕見一面呢。」
此外,歐拉莉還善於給我姨媽解悶,又不讓她累著。這是誰都沒有的本領。所以她的來訪對於姨媽來說是莫大的愉快。她每星期天必來,除非有意外事纏身。對歐拉莉又將來訪的期望,開始著實讓我姨媽高興好幾天,可惜這很快就轉化為痛苦,就像挨餓的人餓過了頭,雖說歐拉莉才晚來一小會兒。等待歐拉莉的興奮心情拖延過久就變成不堪忍受的折磨;我的姨媽不停地看鐘點、打哈欠,一陣陣感到心力交瘁、支持不住了。要是歐拉莉來訪的門鈴聲直到天黑,在我的姨媽已無指望的時候才打響,她反倒感到傷心難受了。事實上,每個禮拜天,她最牽腸掛肚的一件事不過是歐拉莉的來訪。吃罷午飯,弗朗索瓦絲急於等我們早早離開飯廳,她好趕上樓去「忙乎」我的姨媽。但是(尤其自從晴朗的天氣在貢布雷定居下來之後),當正午時分的崇高的鐘聲給聖伊萊爾塔樓上音響的王冠綴上十二朵轉瞬即逝的小花、使裊裊餘音在我們的餐桌邊,在也是親切地來自教堂的聖餅的附近,繚繞縈迴了很久之後,我們仍久久地坐在飾有「一千零一夜」圖畫的平底碟前懶得動彈,因為炎熱,尤其是因為吃得太飽,我們無力離席。所謂太飽,因為,除了雞蛋、排骨、土豆、果醬、烤餅等幾道已經不必預告、每餐必備的食品外,弗朗索瓦絲還根據莊稼地和果園的收成,海鮮捕撈所得,市場供應,鄰里饋贈,以及她自己的烹調天才所能提供的東西,另外添幾道菜,因此,我們的食譜,就像十三世紀人們在大教堂門上雕刻的四面浮雕一樣,多少反映了一年四季和人生興衰的節奏。添一條鮮魚,因為魚販子擔保它特別新鮮;添一隻火雞,因為她趕巧在魯森維爾的市場上碰上一隻肥美的;添一道骨髓薊菜湯,因為她以前沒有用這種做法給我們做過;添一盤烤羊腿,因為去外面透過新鮮空氣之後一定胃口大開,況且到吃晚飯足足有七小時,有足夠的時間把羊腿烤到骨脫肉酥;菠菜是為了換換口味;杏子是因為剛剛上市,街上還難得見到;醋栗是因為再過半個月就吃不上了;草莓是斯萬先生特意送來的;櫻桃是園子里那棵兩年不結果的櫻桃樹又重新結出的第一批果實;乳酪是我一向愛吃的;杏仁糕是她昨天定做的;奶油圓球麵包倒是我們的貢獻。上述各道食品吃罷之後,專為我們做的、特別是專門獻給我識貨的父親品嘗的巧克力冰淇淋端了上來,那是弗朗索瓦絲別出心裁、精心製作的個人作品,就像一首短小、輕盈的應景詩,其中凝聚著作者的全部才智。誰要是拒絕品嘗,說什麼「我吃完了,不想吃了」,誰就立刻淪入「大老粗」之列,正等於藝術家送他一幅作品,明明價值在於作者的意圖和作者的簽名,他卻只看重作品的重量和作品所用的材料。甚至在盤子里留下一滴殘汁,也是不禮貌的表示,其程度相當於沒有聽完一首曲子,當著作曲家的面站起來就走一樣嚴重。
然而我的姨媽心裏很明白:她打鈴讓弗朗索瓦絲上樓,決不是為一樁小事,因為在貢布雷,一個不為人知的人簡直跟神話里的神仙一樣不可思議。事實上,過去每當聖靈街或者中心廣場駭人聽聞九*九*藏*書地出現這類人物,總會有人進行細緻的調查,結果沒有一次不把這類神奇人物最終納入「熟人」之列,或者把他的為人摸得一清二楚,或者把他的身份弄清個大概,總跟貢布雷的什麼人沾點親吧。這位是索東太太的兒子,服兵役期滿之後複員歸來;那位是貝德羅神甫的侄女,是從修道院里出來的;還有本堂神甫的兄弟,在夏多丹當稅務官,新近才退休,來這裏過節。起先有人見到他們,以為貢布雷竟然出現大家不認識的人,不免心裏惶惶不安,原來無非是沒有一下認出來,或者沒有一下弄清他們的身份罷了。其實索東太太也好,本堂神甫也好,都早就有言在先,說他們正盼望出遠門的親人回來呢。晚上,我散步回家,上樓去跟我的姨媽說說散步時的見聞,倘若我不慎說起我們在老橋附近遇到了一位外祖父不認識的人,姨媽必定失聲叫道:「居然連你外祖父都不認識!啊!我才不信哪!」話雖這麼說,她畢竟有點按捺不住,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於是盤問外祖父:「姨父,你們在老橋附近究竟碰到誰了?連您都不認識?」——「怎麼不認識,」我外祖父回答說,「那是普羅斯貝,就是布耶伯夫人家園丁的弟弟。」——「噢,他呀!」姨媽總算放心了,臉還有點紅;她聳了聳肩膀,苦笑一聲,補充說道:「因為他方才說你們遇到了一位您不認識的人!」所以家裡的人叮囑我以後說話千萬謹慎,切不可不假思索地亂講,惹得姨媽那樣激動。貢布雷無論家畜還是居民,彼此都認識,所以倘若姨媽偶爾發現有一條她不認識的狗走過,她就必定不住地搜索枯腸,把她的推理才能和悠閑的時間全都消耗在這件難以理解的事情上去。
「我不認識他的父親,」穿粉紅色長裙的女子微微歪著腦袋說道,「也從來沒有見過您那位故世的母親。我的朋友,您一定記得,咱們是在您遭受喪母之痛后不久才相識的。」
教堂!它同住宅緊挨緊連;在聖伊萊爾街,它的北門介於兩家緊鄰之間:一邊是拉班先生的藥房,一邊是盧瓦索夫人的住宅。它同這兩家牆挨牆,沒有絲毫距離,它就像貢布雷的普通居民之家,如果貢布雷的街上編有門牌號碼的話,它也可以有個門牌號碼;郵差早晨送信的時候,在走出拉班先生的藥房,還未走進盧瓦索夫人的住宅之前,似乎本應該在它的門口停一停的;然而在教堂和非教堂之間,卻有一道我的思想始終不能逾越的界線。儘管盧瓦索夫人的窗前有幾棵倒掛金鐘,習慣於不知趣地縱容耷拉著腦袋的枝葉到處亂躥,那上面的花朵開到一定時候,總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紅得發紫的面孔貼到教堂陰沉的牆上去涼快涼快,我覺得倒掛金鐘並不因此而沾上靈氣;在花朵和它們所投靠的陰沉的牆面之間,我的肉眼雖看不到有半點間隙,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卻存在著一個不可逾越的深淵。
我感到有些失望,因為這位少婦同我在家裡見到過的其他標緻女子,尤其是同我每逢大年初一都要去拜年的一位表親家的千金並無二致。我的外叔祖父的這位女朋友,除了衣著更為講究之外,那眼神也同樣機敏而和善,表情既坦誠又動人。我在她身上沒有發現女演員照片上一般有的那種使我傾慕的舞颱風度,也沒有看到應該同她的私生活相呼應的那種妖媚的表情。我難以相信她竟是交際花,而且如果我沒有見到門口停著的那輛雙駕轎車,沒有見到她那身粉紅色的絲裙和那串珍珠項鏈,沒有早就聽說我的外叔祖父盡結識些最高級的交際花,我恐怕更難相信眼前這位風韻不俗的女子就是其中的一位。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供她們住華屋、坐轎車,讓她們打扮得珠光寶氣,不惜為她們傾家蕩產的金屋藏嬌的百萬富翁,又怎能從這樣平凡、這樣規矩的女子那裡得到愉快呢?然而,想到她們私生活應有的情狀,我更為她們的不道德感到迷惑不解。如果這種不道德具體化為一個特殊的形象出現在我的面前,那麼這種不道德就會像一部小說、一件醜聞的隱秘部分那樣地不露痕迹。但恰恰是那件醜聞使她們脫離了中產階級的家庭和她們待人和善的父母,使她們扶搖直上地變為一代佳麗,出入交際場所,贏得顯赫的名聲。眼前的這位女子,面部表情和說話的聲調同我所認識的其他許多婦女並無兩樣,這就使我不由得把她看做良家千金,其實她早已無家可依了。
她的床這一面有一個檸檬木的黃色立櫃和一張既當葯案又當供桌的桌子,上面是一尊聖母像和一瓶維希聖泉水,下面放了幾本禱文和一些藥方,祈禱和服藥所需的一切都齊全了,不至於耽誤早上服藥和黃昏祈禱。床的那一面貼近窗戶,街景盡收眼底。她從早到晚就像波斯王公披閱史冊那樣地研讀貢布雷街頭的日常要事,說它日常,其實風味之古老勝似遠古史冊;爾後,她同弗朗索瓦絲一起對見聞進行評述。
「啊!可憐的孩子,足見你的腦袋真結實,這是托上帝的福。剛才拉馬格洛娜找比普羅大夫來了。大夫緊跟著就同她一起走了,他們是在鳥兒街那邊拐彎的,準是哪家孩子病了。」
「不,不必了,那準是比班小姐。我的可憐的弗朗索瓦絲,很對不起,為了這麼一件小事我讓你上來一趟。」
總而言之,我的姨媽既要求人家贊成她卧床服藥的做法,又要求人家同情她的病痛,還要求人家說些寬心話,擔保她早晚會康復。
這時我們已經走進外叔祖父的工作室。我的外叔祖父請她抽煙,只因有我在場,他多少顯得有些尷尬。
「沒有什麼奇怪的,那是從神甫先生的園子里弄來的。」弗朗索瓦絲說。
「我倒不求活上一百年。」我的姨媽說;她不喜歡人家用確切的日期來判定她能有的壽限。
我的母親終於對我說:「得了,別沒完沒了地在這兒待著了,要是你嫌外面太熱,就上你自己的房間去,但是你得先透透空氣,免得一離開餐桌就看書。」我於是坐到水泵和水槽附近的一條沒有靠背的長凳上去。水槽像哥特式的井欄,雕有好幾條火龍的圖案,粗糙的石面上刻下了火龍的流線型的、包含寓意的體態,十分生動。長凳恰好在一株丁香樹的樹蔭下;園子的這個角落有一扇便門開向聖靈街;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矗立著一座獨立的建築,突出在正屋之外,門前有兩級台階,那是廚房外做粗活的小屋。從外面看去,可以影影綽綽看到裏面的地上鋪著斑岩一般閃閃發光的紅色石板,這小屋與其說是弗朗索瓦絲的「洞府」,倒不如說更像供奉維納斯女神的小廟,裏面堆滿了奶製品商人、水果店老闆、菜販子等人送來的供品,他們有些是從相當遠的村落來的,就為了給「女神」獻上他們田園裡的時鮮。小屋屋脊上總有一隻鴿子在咕咕啼叫。
我在外間稍候片刻之後,進去向她請安;弗朗索瓦絲正給她沏茶。倘若我的姨媽那時感到心緒不寧,她就吩咐以葯代茶。遇到這種情況,總由我負責從葯袋裡把一定量的椴花茶倒進一隻小碟,然後傾入開水。乾燥的花梗變得彎彎曲曲,梗梗相勾地組成荒誕不經的圖案,其中綻出一朵朵蒼白的小花,像是由哪位畫家按照最完美的裝飾意圖有心點綴上去的。失去了本色或者改變了原貌的葉片變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碎片,有的像飛蟲透明的翅翼,有的像一枚標籤的白色的反面,有的像一瓣玫瑰,跟鳥兒叼來築巢的材料一樣,聚集到一起,編織成片。無數瑣碎的細枝末節,倘若馬虎應付,本來都可能忽略掉的,只是藥劑師不憚麻煩才作了這樣精細的炮製,但這些細枝末節卻給我喜出望外的愉快,等於在一本書中驚喜地發現某位熟人的大名,我從這些細枝末節中認出它們原本是地地道道的椴花葉梗,與我在車站大街的椴樹枝上所見略同;外表有所不同,恰恰是因為它們不是贗品,而是地道的真貨,只是它們已經老化。每一種新的品格都只是老品格的變態,所以我在一團團小小的灰色泡沫中辨認出枝頭初綻的綠芽;尤其是那片圓月形的嫣紅宜人的反光,把細梗叢中的小花一朵朵襯托得好似掛在枝頭的金色的玫瑰,等於投射在牆面上的一絲微光,讓人約摸看出哪個部位曾經有過一幅壁畫;這反光也成為一種標記,標明椴樹上哪個部位曾經「彩色斑斕」,哪個部位本來就沒有色澤,同時它還向我證明,這些花瓣在點綴葯袋以前曾經為春日的黃昏散布過醉人的芳香。這嫣紅的燭光仍留有它們昔日的顏色,只是已經半明半滅,在殘燭上昏昏搖曳,好比花兒欲謝,時近黃昏。片刻之後,姨媽會在她品嘗殘花枯葉香味的那杯熱茶中,泡一塊「小瑪德萊娜」,待點心泡軟以後,就送我嘗一口。
在巴黎的時候,家裡每個月派我去看他一兩次,那時他總是剛吃完午飯,穿著家常便服,侍候他的僕人穿的是紫白兩色相間的條紋布工作服。外叔祖父咕噥著埋怨我好久沒來看他了,沒人理他了;他給我吃塊杏仁餅或者一隻橘子,我們穿過一間客廳,那裡從來也沒有人會停下坐一會兒;客廳里沒有爐火,牆上裝點著鍍金的裝飾線腳,天花板刷上藍色,說是模仿天空;傢具都蒙上了緞面墊套,跟外祖父家一樣,只是這兒用的是大黃緞面;我們經過客廳,走進被外叔祖父稱為「工作室」的那個房間。只見牆上掛了幾幅版畫,大凡是黑色襯底上有一位豐|滿、肉感、皮色粉紅的女神,或駕一輛戰車,或踩一隻圓球,或在額前綴有一顆五角星;第二帝國時期這類畫很受歡迎,因為一般認為畫里有一種龐貝的情調。後來人們很討厭這類畫,有人之所以又開始喜歡起來,雖然說法不一,其實只有一個原因:這類畫具有第二帝國的情調。我同外叔祖父一直坐在這裏,直到他的聽差替車夫來問什麼時候用車。外叔祖父沉吟良久,在一邊納罕的聽差如果稍有動彈,彷彿就會擾亂他沉思似的,於是他只得全神貫注地等待他作出始終如一的回答。外叔祖父經過一番周密的斟酌,終於說出了從來不變的決定:「兩點一刻。」聽差驚訝地重複了一遍,但決無二話:「兩點一刻?……好,我告訴他去read.99csw.com。」
「弗朗索瓦絲,這喪鐘究竟是為誰在敲呀?啊,我的上帝,該是為盧梭夫人敲喪鐘了。瞧我,怎麼居然忘了:她在那天夜裡就過世了。啊!我也快了,善良的上帝該把我召回去了,自從我可憐的奧克達夫歸天之後,我這腦袋就不知道是怎麼弄的,害得你白白為我耗費許多光陰,我的孩子!」
「據說,它可乖巧了,」弗朗索瓦絲補充說,這情報她是從戴奧多爾那裡得來的,「它跟人一樣機靈,總是搖頭擺尾,總那麼討人喜歡,有那麼一股熱乎勁兒。要說牲口啊,才這麼小就知道討好,實在難得。奧克達夫夫人,我得走了,我可沒有時間閑聊,這不,眼看就十點鐘了,我不光是爐子沒有升旺,還有一堆蘆筍要削呢。」
弗朗索瓦絲和我的姨媽就這樣對當天發生的第一批事件,在上午聯合評述了一場。但是有時候發生的事件具有相當神秘、相當嚴重的性質,我的姨媽感到不能坐等弗朗索瓦絲上樓之後再論短長,於是整幢房子里響起四下震耳的鈴聲。
「哈!你真能哄人,可憐的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聳聳肩膀介面道,「從神甫先生的園子里弄來的!你明明知道他那兒的蘆筍長得又小又壞。告訴你吧,她手裡的蘆筍,足足有胳膊那麼粗呢。當然,不是你的胳膊,而是像我的這條今年又瘦了許多的胳膊。弗朗索瓦絲,你沒有聽到這嗡嗡的鐘聲嗎?鬧得我腦袋都要炸了!」
追求虛榮是我的外祖母所無法體會、甚至無法理解的一種感情,所以她認為完全不必這樣大動肝火去貶斥它。況且,既然勒格朗丹先生的姐姐嫁給了巴爾貝克附近一位下諾曼第省的貴族,他還這樣激烈地攻擊貴族,甚至埋怨革命沒有把他們全都推上斷頭台,我的外祖母認為未免有失厚道。
「這會兒,他們一定已經在教堂里了;你最好別耽誤工夫,趕緊張羅午飯去吧。」
即使我們走到教堂後面某條已經看不到教堂的街上,那裡房舍的布局似乎也是由鐘樓在哪裡出現而定的;也許它出現在看不到教堂的地方才更顯得驚心動魄。當然,另有不少鐘樓在這類景觀中比它壯麗,我的腦海里就有好幾幅鐘樓屹立在鱗次櫛比的屋頂之上的圖景,但它們同貢布雷陰沉街景中出現的那座鐘樓相比,藝術上各有異趣。我永遠也忘不了巴爾貝克附近有一座屬諾曼第省的引人入勝的城市,城裡有兩所十八世紀留下的、款式宜人的府邸,從許多方面說,我喜歡這兩處建築,並且打心眼兒里崇拜。從那個有一溜台階通往河沿的花園看去,一座哥特式教堂的塔尖恰恰夾在它們中間。教堂本身被那兩所府邸遮去,但塔尖卻像它們樓面的屋頂,像加在樓頂的裝飾,但是,它的格局又是那樣不同,那樣可貴,那樣多姿,那樣嬌艷,那樣光鮮,使人一下子便看出它同下面的建築並無關係,正等於在海灘上兩塊並列的漂亮的卵石之間,夾著一隻尖塔形的、色澤鮮艷的貝殼,它那紅得發紫、帶有渦紋的尖頭,同卵石畢竟不構成一體。甚至在巴黎,在最醜陋的地區,我記得有一個窗戶,從那裡望出去,是一幅由好幾條街道的凌亂的屋頂組成的畫面,你可以在前景、中景、甚至遠景的某個層次,看到一座紫色鐘樓的圓頂,有時它發紅,也有時,茫茫霧靄從灰濛濛中離析出黑影,洗印出最精美的「照片」,使它呈現為高雅的黑色,這就是聖奧古斯丁教堂的鐘樓,它使巴黎的這一景象,具有皮蘭內西筆下的某些羅馬風光的特徵。但是,無論我的記憶用哪一種筆法來描繪當年所見的情景,我都無法把失去多年的感觸在記憶的版畫中重現。感觸使我們端詳一件事物不僅把它當做觀賞的對象,而且相信它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沒有一幅記憶的版畫能獨立地保全我內心生活的某一完整的部分,如同我憶及從貢布雷教堂後面的街上所見到的鐘樓的種種景象,那樣完整地保留著當年的心境。五點鐘看到它,那是上郵局去取信的時候,只見它在左面離我們幾幢房屋遠的地方,突然孤零零地矗起它的塔尖,超過一溜屋脊;如果返身想去問候薩士拉夫人的近況,那麼你眼前的那溜屋脊就會隨著你走下另一面的斜坡而降低,你知道得在鐘樓過後的第二條街拐彎;如果你還朝前走,向車站那邊走去,你側眼看看鐘樓,它就會向你展示新的屋脊和新的樓面,就像某種固體在它演變的某一時刻突然被人發現;或者,你從維福納河的沿岸看去,教堂的後殿顯得在高處蹲著。它那鼓起的肌肉彷彿迸發出鐘樓藉以向空中發射箭頭的力量。總之,無論你在哪裡,你的眼光都得落到鐘樓的身上,它總高踞於一切之上,在一個意想不到的高處把房舍召集到它的跟前。在我的心目中,它像上帝的手指;上帝本人可能隱跡于芸芸眾生之間,我並不會因此而混淆上帝與凡人的區別。直到今天還是一樣,倘若我在內地的哪一座大城市,或者在巴黎我不熟悉的哪一個地段,為我「指點迷津」的路人把遠處某家醫院的鐘樓或者某所修道院里高高頂著僧帽帽尖的鐘樓作為標誌指給我看,告訴我該走那條街,我的記憶會立刻在那鐘樓的樓身,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同我所鍾愛、現在已經消失的鐘樓的外貌,多少有相似之處。如果那路人回過頭來,看看我有沒有走錯路,他會驚訝地發覺,我已把該走的路和該辦的事置諸腦後,一連幾個鐘頭呆立在鐘樓前苦思冥想地追憶,而且在我的內心深處感到從遺忘中奪回來的地盤逐漸變得結實,並得到重建。於是,我大概比剛才問路的時候更為焦慮地在尋問自己的道路,我轉過一條街……但是……這是在我自己的心中尋問。
我與我的同學們談論演員,雖然那時我對演技還一無所知,卻認為在藝術藉以體現的一切形式中,演技是首要的形式,通過演技,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藝術,同樣一段台詞,這位演員和那位演員在朗誦方法和聲調處理方面各不相同,我覺得其中最瑣細的差別都具有無法估量的意義。我根據有關這一演員和那一演員的傳聞,把他們按才藝的高低排了個先後,這些名單我成天獨自默誦,最後在我的腦海中凝固,像結成了硬塊,弄得我頭腦僵硬。
「好像我連薩士拉夫人的狗都不認得了!」姨媽介面道,她的批判精神輕易不接受靠不住的說法。
「我倒可以上加米雜貨鋪去一趟,探探消息……」弗朗索瓦絲看出我的姨媽不再打發她去雜貨鋪,便這樣說道。
「哎喲!我的上帝,」弗朗索瓦絲嘆息道。她聽不得有誰遭難,即使在天涯海角有一位她壓根兒不認識的人遇到不幸的消息傳到她的耳里,她也總要連連嘆息。
「沒有,奧克達夫夫人。」
「好吧,孩子,你該回去了。」外叔祖父對我說。
桌子上,有一盤跟平時一樣的杏仁餅;我的外叔祖父仍穿著那件家常便服,但是在他的對面,坐著一位身穿粉紅色絲綢長裙、脖子上掛著一條長長的珍珠項鏈的年輕女子,她正把最後一瓣橘子放進嘴裏。我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稱呼她夫人還是小姐。我憋紅了臉,不敢朝她那面看,生怕同她答話。我過去親了親外叔祖父。她笑眯眯地望著我。我的外叔祖父對她說:「這是我的侄外孫。」既沒有告訴她我姓什麼,也沒有把她的名字告訴我,大約是因為自從同我的外祖父發生過齟齬之後,他儘可能避免家庭成員同他的這類朋友接觸。
做完彌撒,我們走進店堂,吩咐戴奧多爾給我們一份比平時要大的奶油圓麵包,因為我們的表親趁著好天氣從梯貝齊趕來同我們一起吃午飯。那時我們眼前的鐘樓周身披著燦爛的陽光,金光閃閃、焦黃誘人,簡直像一塊碩大無朋的節日奶油麵包,它的塔尖直戳藍色的天空。黃昏時,當我散步歸來,想到呆會兒我得向母親道晚安,而且將一整夜見不到她,這時鐘樓反倒因為白日已盡而顯得格外溫柔,它倚著蒼白的天空,像靠在深褐色的絲絨坐墊上似的,天空在它的壓力下微微塌陷,彷彿為它騰出地方安息,並且裹住了它的四周;圍著塔身飛翔的鳥類的叫聲更襯托出它的寂靜,更拔高了它的尖頂,使它具有某種難以言傳的意味。
雖說我對演員們如此著迷,雖說有一天下午我見到莫邦從法蘭西劇院出來頓時感到愛的激動和愛的痛苦,但是當我見到某家劇院門前某位赫赫巨星的大名燁燁生輝,當我見到一輛馬頭上綴滿玫瑰花的雙座轎車從街上馳過,車窗里露出一位據我想可能是演員的女子的倩影,那時我內心的激蕩更久久不能平息,我多麼無能為力地、多麼痛苦地努力設想她們的私生活啊!我雖把最有名的女演員按才藝的高低排出如下的名次:薩拉·貝恩納特,拉貝瑪,巴代,瑪德萊娜·布洛昂,霞娜·薩馬里,但是,無論先後我對她們全都關心。我的外叔祖父認識不少女演員和一些「交際花」,我分辨不清後者同女演員的差別。他把她們請到家中做客。我們之所以只在某些日子去看望他,是因為其他日子有那些女客登門,家裡人一向不願與她們打照面。至少我們家持這一主張,因為從我的外叔祖父那方面說,他跟那些可能從來沒有結過婚的風流寡婦、跟那些雖大名鼎鼎、其實出身靠不大住的伯爵夫人過於隨便的態度,他把她們介紹給我的外祖母時所說的奉承話,或者他把祖傳的首飾送給她們,以巴結討好,等等,早已不止一次引起他同我的外祖父之間的齟齬。平日交談中如果出現某位女演員的名字,我常聽到我的父親笑著對我的母親說:「這是你叔叔的一位女朋友。」當時我想,有多少大人物恐怕開始一連好幾年都巴結不上那樣的女人,給她寫信不理,登門拜訪,她又打發門房拒之門外:我的外叔祖父倒說不定有辦法讓我這樣初出茅廬的青年免受這番折騰,他可以在自己的家裡把我介紹給許多人都無法接近、但對他來說卻是知心朋友的女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