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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貢布雷 4

第一部 貢布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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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就不再進入已經關閉的阿道夫外叔祖父的那間休息室了。我只在廚房外的小屋周圍流連。這時弗朗索瓦絲出現在小廟前的平台上對我說:「我讓幫廚的女工一會兒把咖啡和熱水端去,我要趕緊去侍候奧克達夫夫人。」聽她這一說,我決定回屋,直接到我的房裡去讀書。幫廚的女工是個有名無實的角色,是個常設的職位,承擔著始終如一的任務,它通過體現它存在的一連串暫時的形態,保證了某種連續性和同一性,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幫廚女工在我們家連續干滿兩年以上。我們吃了許多蘆筍的那個年頭,幫廚女工一般負責削蘆筍皮。那是一個病病歪歪的女人,我們在復活節前後到達貢布雷的時候,她正懷著孕,而且已接近臨產期。我們甚至奇怪:怎麼弗朗索瓦絲還讓她走那麼多路,干那麼多活,因為她的身前掛著的那隻日見飽滿的包袱,雖然有寬大的工作服罩在外面,仍能讓人看出它已大到相當可觀的地步,況且她開始步履艱難了。她那身衣裳使人聯想到喬托的壁畫中的幾位象徵性人物身上所穿的那種寬袖外套。這些壁畫的照片,斯萬先生曾經送給我過。使我們注意到這個特點的,也是他。每逢問起有關幫廚女工的近況,他總這麼說:「喬托的『慈悲圖』近況如何?」也確實,那可憐的女工因懷孕而發胖,一直胖到臉上,腮幫結實得堆起了橫肉,同畫里那些更像接生婆的粗壯的處|女不相上下;在阿林娜聖母寺的壁畫中,她們是種種美德的化身。今天我才意識到,帕多瓦寺院里的那些善惡圖,還從另一方面跟我們的幫廚女工相像。幫廚女工的形象由於腹部多了一件象徵而變得高大起來,但她本人顯然並不理解這一象徵,她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來傳達它的美和它的精神意義,似乎她只是抱著一隻普通的、沉重的包袱;同樣,阿林娜聖母寺里那幅標題為「慈悲」的壁畫,顯然也沒有讓人家想到畫中那位結實的主婦形象正是慈悲這一美德的化身(在貢布雷我的自修室的牆上就掛有這幅畫的複製品),看來那張結實而俗氣的面孔不可能表達任何慈悲的思想。多虧畫家別出心裁的獨創,她腳下明明踩著大地的寶藏,那表情卻完全像在踩擠紅的葡萄汁,或者更像跨上一堆裝滿東西的口袋往高處攀登;她把自己熱烈的心獻給上帝,說得更確切些,她在把心「遞」給上帝,就像廚娘把起瓶塞的工具從地下室的氣窗里遞給正在樓下窗口向她要這件工具的人。「貪慾」這幅壁畫,倒也許把貪慾的某種表現,描述得更為露骨。但是,象徵也還是佔據太多的地盤,而且表現得過於真實。對準「貪慾」的嘴唇嘶嘶吐信的蛇被畫得很粗,把「貪慾」張得大大的嘴巴整個填滿;為了把蛇含進嘴裏,她的面部的肌肉全都鼓起來了,就像小孩兒吹氣球一樣,「貪慾」的注意力也引動了我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嘴唇的動作上,沒有給貪婪的思想留下多少迴旋的餘地。
「神甫先生總有詞兒來挖苦人。」
聖伊爾德迦爾特街的彎拐得太小,我們無法看到隊伍從遠處浩浩蕩蕩開來,而只是從車站大街那兩幢房屋之間的夾縫中看到陽光下金光鋥亮的頭盔不斷地起伏而過。園丁本想看看是不是還有那麼多士兵要經過,可是日頭曬得太狠,他都渴了。於是,他的女兒像殺出重圍似的突然竄到街角,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從那裡帶回一瓶檸檬水和如下的消息:從梯貝爾齊和梅塞格利絲那邊不斷擁來的士兵足有上千人哩。已經講和的弗朗索瓦絲和園丁討論起戰爭時期應該怎麼辦的問題來了。
「沒有盼頭了!歐拉莉不會來了,」我的姨媽嘆息說,「準是這天氣把她嚇住了。」
「我相信,只要您向主教大人提出要求,他不會拒絕給您換一面新窗的。」我的姨媽有氣無力地說道,她已經開始想到自己馬上就會感到累了。
但是,關於貝戈特,他的話倒一點不假。
或者:
我在閱讀的過程中,這一中心信念不斷地進行由表及裡和由里及表的運動,以求發現真理,隨著信念而來的是我積极參与的活動所產生的內心激蕩,因為那些天下午我的曲折經歷,常常比一個人整整一生的經歷更為豐富、更為充實。我說的是我讀的那本書里發生的種種事情;的確,受事件影響的人物,正如弗朗索瓦絲所說,並非「實有其人」。但是,一位真實人物的悲歡在我們心中所引起的各種感情,卻只有通過悲歡的具體形象作媒介,才能得到表現;第一位小說家的聰慧之處就在於他了解到在我們激|情的機制中,既然形象是唯一的要素,那麼乾脆把真實人物排除掉的那種簡化辦法,就是一項決定性的完善措施。一個真實的人,無論我們對他的感情有多深,總有相當大一部分是我們感官的產物,也就是說,我們始終無法看透,總有一種僵化的分量是我們的感覺所抬不動的。遇到有什麼不幸落到這人的頭上,我們固然也能為之而傷心,但是我們心目中他所遭受的不幸其實不過是整個不幸概念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他本人也只能感受到整個概念的一部分。小說家的創舉在於想到用數量相當的抽象部分,也就是說,用靈魂可以認同的東西來替換靈魂無法看透的部分。既然我們已經把這些新形態下的人物的舉止和感情化作了我們自己的舉止和感情,既然這些舉止和感情是在我們的內心得到表現的,而且,當我們心情激蕩地翻閱書中一頁又一頁的文字時,書中人物的舉止和感情在我們的內心控制了我們呼吸的急緩和目光的張弛,那麼,表面上的真實與否又有什麼要緊呢?小說家一旦把我們置於那樣的境地,也就是說,同純屬內心的種種境界一樣,凡喜怒哀樂、七情六慾都得到十倍的增長,那麼,他寫的那本書就會像夢一樣攪得我們心緒不寧,但是這比我們睡著時所做的夢要清晰明朗些,因而也留下更多的回憶,到那時我們的內心在一小時中可能經歷到的各種幸與不幸,我們在實際生活中或許得花費好幾年的工夫才能領略到其中的一二,而最激動人心的那些部分,我們恐怕終生都體會不到,因為幸也罷不幸也罷,在生活中都是緩緩地發生的,慢得我們無從覺察(例如:悲莫大於心死,可是我們只有在閱讀時、在想象中,才體會到這種悲哀;現實生活中心靈的變化同自然界的某些現象一樣,其過程相當緩慢,倘若我們有可能對變化中的每一個不同的狀態逐一進行驗證,那麼我們連變化的感覺都會喪失殆盡的)。
「貝戈特的作品中,有談到拉貝瑪的嗎?」我問斯萬先生。
待他巧妙地向我們提出幾個比較確切的問題之後,他叫出聲來:「當心啊!當心啊!」或者,如果他通過隱蔽的盤問,迫使已經進門的同學不知不覺自己說出是什麼出身,那時,他為了表明已經不再存有疑問,就索性一面看著我們,一面聲音輕得幾乎讓人聽不到地哼起這樣的歌詞:
「你知道,廣場上要是下起雨來,可是沒有什麼地方好躲避的。怎麼,都三點鐘了?」我的姨媽臉色發白,突然叫出聲來,「這麼說,晚禱都開始了,我居然忘了服用蛋白酶!我現在才明白,怪不得維希聖水堵在胸口下不去呢。」說著,她急忙撲過去抓起一本紫絲絨封面、切口燙金的祈禱書,匆忙間把夾在書里標出節日禱文那幾頁的幾張鑲有發黃的紙花邊的書籤掉了出來。我的姨媽一面咽下蛋白酶,一面開始以最快的速度誦讀經文,對其含義她多少有點糊塗了,因為她心神不定,不知道服用維希聖水之後,隔了那麼久才服用蛋白酶,還能不能趕上藥力,讓聖水早早消化。「都三點鐘了,時間過得真快,簡直不可思議!」
「我從來不受天氣變化和公認的時間分割的約束。我寧可規勸世人使用鴉片煙槍和馬來亞波刃短刀,但是,對於使用鍾錶和雨傘這兩件害處多得無以復加而且市民氣十足的庸俗工具,我一向是敬謝不敏的。」
儘管如此,他本來還可以來我們家玩的。他固然不是我的長輩們希望我結交的朋友,他們後來也還相信他為我的外祖母身體不適而流下的眼淚未必是做假,但是他們憑本能或者憑經驗知道,我們的感情衝動對於我們隨之而來的行動,以及對於我們的實際作為並無多大的影響;尊重道德準則,忠於朋友,埋頭干某項工作,切實奉行某一套制度,凡此種種的更牢靠的基礎尚有賴於盲九-九-藏-書目的習慣,而不是一時的衝動和空泛的熱情。比起布洛克來,他們倒更希望我結交這樣的朋友——這些人所能給予我的不超過根據布爾喬亞的道德標準應給予朋友的限度,不會因為哪天多情多意地惦記起我,便送我一筐水果,也不會因為一時的感情衝動和憑空瞎想,為了讓友誼所要求的義務的天平傾向對我有利的一邊,而不惜弄虛作假,使我蒙受更大的損害。我們的怨尤也難以把這些本質同它們對我們的要求截然分開,我的姑祖母就是一個榜樣。她同她的一個侄女多年不和,根本不理她,但她並不因此而改變自己的遺囑,仍舊把全部財產留給她,因為這是她最近的親屬,「理應」如此。
園丁認為戰爭一爆發,鐵路交通全都中斷。
「你看,」姨媽拍了拍腦袋,說,「這倒提醒了我:我還沒有打聽到她是不是在領聖體之後才趕到教堂的呢。呆會兒我得問問歐拉莉……弗朗索瓦絲,你看:這鐘樓後面的那團烏雲,瓦片上的那點陰陽怪氣的陽光,肯定天黑之前要下場雨,不可能就這樣下去,天氣太悶熱了。雨下得越早越好,因為只要暴雨不來,我喝下去的維希聖水也就堵在胸口難以消化。」我的姨媽最後又補充這麼一句。總的說來,她巴望維希聖水早早消化的急切心情大大超過唯恐古比爾夫人裙子淋濕的擔心。
園丁說:「您看到沒有?弗朗索瓦絲,革命總比別的戰爭強,因為一宣布革命,只有願意上前線的人才去打仗。」
「布洛克先生,外面變天了嗎?是不是下過一場雨?我真不明白,晴雨表上剛才表明是晴天呀。」
「我倒不至於說這事有多可惡,因為聖伊萊爾好些地方值得參觀;我的那座破落的大殿好些地方已老得不成樣子,整個主教區里就只有我那座教堂沒有翻修。天曉得我們的門廊有多臟,有多古老,但畢竟具有一種莊重的品格;至於說到那幾塊描寫愛絲苔爾故事的壁毯,我個人認為不值兩三文錢,可是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它們比森斯教堂的壁毯更有價值。此外,我承認,那幾幅壁毯畫除了某些細節很有寫實風格之外,另一些細節還表現出一種真正的觀察力。至於彩繪玻璃窗,那倒不提為好!難道在地面七高八低的教堂里保留那些透不進陽光的窗戶,只讓我都說不上是什麼顏色的反光來弄花人們的眼睛是明智的嗎?他們就是不肯換掉高低不平的石板,說是因為那裡面埋葬著貢布雷歷代神甫和布拉邦特歷代君主——蓋爾芒特家的爵爺們,也就是今天的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直系祖先,因為公爵夫人本來就是蓋爾芒特家的小姐,後來嫁給了她的堂兄。(我的外祖母一向不在乎人家的姓氏出身,結果弄得張冠李戴。每當聽到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她總以為準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親戚,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於是她引用一封請柬上的話來為自己辯護,說:「我彷彿記得帖子上有蓋爾芒特這幾個字來著。」有一回,我跟大伙兒一起反對她,因為我不能同意她當年的那位同寢室的朋友跟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公主的後代能有什麼血緣關係。)您再看看魯森維爾,如今只成了村落,而在古代,那地方因氈帽交易和鍾錶生意十分興隆而曾經繁華一時。(我對魯森維爾這一地名的由來沒有把握。我主觀地認為它本名魯維爾,Radulfi villa「紅城」,同夏多魯的詞源——Castrum Radulfi「紅堡」相仿。但這是后話,以後再說。)現在把話說回來,那兒的教堂倒有非常華麗的彩繪玻璃窗,幾乎全都是新的。那幅氣宇不凡的《路易菲利浦幸駕貢布雷》,其實應該裝在貢布雷教堂的窗戶上才更為合適。有人說,那幅巨作趕得上鼎鼎大名的沙特爾大教堂的彩繪大窗。就在昨天,我還見到過貝斯比埃大夫的兄弟,他是這方面的行家,他認為那是幅上等精品。我問過那位藝術家,他看來倒很講禮貌,而且據說作起畫來著實得心應手、遊刃有餘。我問他:「這面玻璃窗明明比別的玻璃窗更暗淡,您又覺得它了不起在哪裡呢?」
弓箭手們,嚴陣以待!
「要是奧克達夫夫人沒有在休息,可以接見神甫先生,他將感到不勝榮幸。神甫先生不想有所打擾。神甫先生就在樓下,是我讓他進客廳等候的。」
「啊!對了,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這乾脆得多。」
「你讀什麼呢,能給我看看嗎?喲,貝戈特寫的?誰跟你提到他的作品的?」
總之,他讓大家都不滿意,因為那回他來吃飯遲到了一個半小時,而且身上濺滿污泥。他不僅不道歉,反而說:
但是,我的外祖母,即使天氣熱得彤雲四起,即使暴雨驟來或者只是落下幾滴雨點,她都要苦苦勸我出去走走。哪怕我不肯放下手裡的書本,至少也得到花園裡去閱讀,坐在栗樹下那個用草席和苫布搭成的涼棚里;我自以為那裡足可避人耳目,躲過偶爾有人來訪的干擾。
「可是還不到五點鐘呢,奧克達夫夫人,現在才四點半。」
這倒不僅是因為我們夢見的某個形象總是帶有明顯的特徵,總得到我們在遐想中偶爾襯映在這形象周圍的各種奇光異彩的烘托而顯得格外美麗,而是因為我讀的那些書里所描述的風光,對於我來說,並非只在我的想象中才顯得更加瑰麗,它其實跟我在貢布雷所見大同小異。由於作者的選詞遣句,由於我在思想上對作者的描述像對一種啟示那樣地虔信,書中的景物彷彿就是大自然本身的一個真實可信部分,值得細細玩味、深深探究。我當時所處的環境,尤其是我們的那座花園,經過我的外祖母所鄙視的那位四平八穩、毫無才情的園丁整治過之後,從來沒有給過我這樣的印象。
「我崇拜藝術家,」粉衣夫人答道,「只有藝術家才了解婦女……只有他們和您這樣出類拔萃的人才理解我們。原諒我的無知,朋友,福拉貝爾是何許人?就是您房裡玻璃書柜上的那幾本燙金的書籍的作者嗎?您知道,您答應借我看的,我一定小心翼翼地愛護書籍。」
「可能吧,可能吧(意思是不見得吧)。」弗朗索瓦絲說,以免斷然排除天色好轉的可能性。
是啊,我們是上帝優選的民族。
不只是我一個人崇拜貝戈特;我的母親的一位女朋友很有學問,也偏愛貝戈特的作品;還有迪·布爾邦大夫,為了讀完貝戈特的一本新作,不惜讓病人在一邊等待;貝戈特作品的風靡的種子是從迪·布爾邦大夫的候診室、貢布雷市鎮附近的一家花園中飛散開來的;當時還只是稀有的品種,今天已經風靡全球,歐洲、美洲,乃至於窮鄉小村,到處都見得到這枝理想的、共同的花朵。我的母親的女朋友,據說還有迪·布爾邦大夫,對貝戈特的著作中最為欣賞的東西,跟我之所好相同,那就是他字裡行間那種行雲流水般的旋律感,那些古意盎然的詞句,還有一些儘管很簡樸、很常用的短語,但是,他把它們放在顯要的地位,從而彷彿有意表示出對它們的特殊的偏愛;總之,在哀怨的行文中,插|進一兩個唐突的字眼兒,一種粗聲粗氣的語調,不用說,他本人也一定感到自己最感人的魅力正在於此。因為,在他後來的幾本書中,倘若趕上什麼重要的真人真事,或者提到某一座著名教堂,他就中斷敘述,插入祈求、呼號和滔滔不絕的禱告,讓一股股這類的氣息充分地得到發泄;而在他早期的著作中,這類氣息始終是內在的,只由於表面的波動才泄露出一二分來;也正因為是半隱半現的,或許更柔美,更和諧,但畢竟人們無法確切地指出這一股股竊竊私語的氣息是從哪裡流出來的。作者得意之處也正是讀者激賞之時。我對那幾段文字能背得滾瓜爛熟。當作者重新拾起敘述的脈絡時,我還感到掃興呢。有些東西的內在的美,我一直還看不透,例如松林,霰雪,巴黎聖母院,《阿達莉》或《淮德拉》,他每當講到這些,他都繪色繪聲地以形象來引爆那種美,來打動我的心扉。所以我感到:宇宙之大,區區感官豈能得窺全豹,倘若沒有他的引領,天地間有多少方面是我的殘弱的感知所無從分辨的啊!我倒真希望聽聽他對於萬物的見解,哪怕一種隱喻也罷,尤其是對於那些我或許有機會見到的東西,特別是法國的古建築和某些濱海地區的風物,因為他在他的好幾本書中一再提到它們,足見他認為這些事物中蘊藏著豐富的意味和豐富的美。可惜,他幾乎對一切事物都諱莫如深地不予評述。我不懷疑,他的見解一定同我的見解完全不同,因為它來自我正設法攀登上去的那個陌生的世界。我堅信,我的種種想法在那位絕頂聰明的智者看來,純屬冥頑不靈,所以我乾脆統統推翻。可是有一天我偶爾在他的一本書中發現了我過read.99csw•com去也曾有過的想法,我的心一下子膨脹起來,簡直好似有哪位天神大發慈悲,把那個想法歸還給我,並宣布它是合情合理的、優美的。有時候,他書中某一頁寫的話,同我在失眠時夜裡寫給我的外祖母和母親的信中意思完全一樣,貝戈特的那頁文字彷彿是放在我的那些信頭上的提要彙編,甚至後來我自己開始著書的時候,有些句子我總覺得不夠精當,下不了繼續寫的決心,我就從貝戈特的書里去尋找等同的寫法。只有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之後我才會感到高興。等到我自己營字造句,一心想讓行文恰如其分地反映出我的思想捕捉到的內容,同時又擔心「落入窠臼」的時候,我才不著急呢!我細細掂量寫的東西究竟是不是盡如人意。但實際上,我真正鍾愛的,只是這類短語、這類觀念。我搜索枯腸、永不滿足的努力,本身標志著一種愛,一種沒有歡樂、卻很深沉的愛。所以,當我在另一位作者的著作中突然發現同樣的短語,也就是說,當我們不必自己去字斟句酌,為一絲不苟而搔首踟躕時,我才終於能痛快地品嘗到其中的滋味,好比一名廚子,偶爾有一回不下廚,總算有暇嘗嘗美味佳肴。有一天,我在貝戈特的一本書中,讀到一段挖苦老女僕的笑話,出自大手筆的莊重的語言,使諷刺的意味格外入木三分,我跟我的外祖母談到弗朗索瓦絲時也常常說過這樣的挖苦話;還有一次,我發現貝戈特並不認為在反映真實的作品中寫進類似我曾有機會對我們的朋友勒格朗丹先生所作的評述會有傷大雅(對弗朗索瓦絲和勒格朗丹先生的評述是我最無顧忌地供奉給貝戈特的祭品,相信他一定會覺得興味索然的),於是我突然感到,我的平庸的生活同真實的王國之間,並不像我過去所設想,隔著什麼鴻溝,它們甚至在好幾點上相互交叉,我有了信心,高興得像伏在久別重逢的父親懷裡似的伏在書上哭起來。
倘若我的父母允許我去實地考察我讀到的書中所描述過的那些地方,我倒真可以認為自己向掌握真理跨出了不可估量的一步。因為如果一個人感到始終置身於自己的心靈之中,那麼他不會覺得自己像置身於一座穩然不動的牢籠中一樣,而會覺得自己像同牢籠一起捲入無休無止的飛躍,力求衝出牢籠,達到外界,同時惶惶若失地始終聽到自己的周圍回蕩著一種聲音,它不是外界的迴響,而是內心激蕩的共鳴。我們力求在因此而變得可貴的萬物中重新找到我們的心靈曾經投射其上的反光;我們失望地發現在自然中萬物彷彿失去了原先在我們的思想中由某些相近的觀念所賦予的魅力;有時我們把這種精神力量全都化為光華熠熠的機敏,以影響我們明知在我們身外卻又無法觸及的他人。因此,我之所以總是圍繞著我所愛的女人想象我最嚮往的地方,我之所以希望她來領我去遊歷那些地方,為我打開一條通往陌生世界的渠道,這並非出於偶然而簡單的聯想;不,因為我對遊歷和愛情的夢想只是我全部生命力所迸發出的同一股百折不撓的噴泉中的不同力矩罷了;今天我好比把一股表面看來屹然不動、映射出彩虹的水柱按不同高度劃分成幾截那樣,人為地把我的這股生命力劃分出不同的力矩。
我的外祖父在見到我的同學們之前,只要聽說他們姓什麼,儘管這些姓往往沒有猶太特點,他也不僅能猜到我的那位朋友是猶太血統(事實上也真是猶太血統),而且還能看到他家裡有什麼地方招人討嫌。
「迪蒙!哦!要當心哪!」
開頭幾天,作者的字裡行間使我應該愛不釋手的東西並沒有浮現在我的眼前,就像一首樂曲,你聽得只顧心醉神迷,還來不及品出妙處。我讀的那本小說,雖已經同我難分難捨,但我誤以為這興趣只是由故事引起的,正如愛戀之初你天天趕到某處某個娛樂場所去消遣,去會見那個女人,你當時還以為只是娛樂本身吸引你呢。後來,我注意到貝戈特在一些地方愛用難得見到的、簡直是古意盎然的詞句,那幾處形成一股和諧的暗流,一段含蓄的引子,從而使他的文風高雅起來;而且就在那些地方,他談到了「人生空幻的夢」,「美麗的形態流溢出滔滔不絕的激流」,「知心和依戀的折磨如何空泛徒勞而又甜蜜消魂」,「震撼人心的塑像如何把教堂的外觀點綴得格外崇高」。他用美妙動人的形象來表達一種對我來說全然新穎的哲理,那些形象可以說激起了豎琴的齊鳴,在悠悠樂聲的烘托下,形象更顯得崇高。在貝戈特的那些段落中,有一段我抽出來細細玩味,那是第三段或第四段吧,它所給予我的愉快同我在讀第一段時大不一樣,那種愉快我在內心深處更統一、更廣闊,因而是一切障礙一切隔閡彷彿都已排除掉的那個部位所感受到的。因為——其實在開頭幾段引起我興趣的,也正是他這種在遣字造句上唯求生僻的偏愛,這種回蕩著悠悠樂聲的音韻,這種唯心主義的哲理,只是我當時沒有意識到而已——我一旦認出這些東西,我彷彿感到自己不再只是在讀貝戈特的某一本書的某一個別段落,浮現在我思想表面的也不是一個純屬平面的形象了,而是一個「理想段落」,跟貝戈特的其他著作有著共同的特點,而彷彿同這個理想段落難以區分的其他類似的段落,一起形成一種厚度,一種體積,使我的心智也得以擴展。
一片鮮艷的紅潤使我的姨媽的面容生動起來:歐拉莉來了。不巧的是,她剛進屋,弗朗索瓦絲也就跟著回來了。只見她滿臉堆起微笑,目的在於主動地配合,以求同我的姨媽必定會有的喜悅取得一致,因為她有十分的把握,相信她要說的話必定讓姨媽聽了高興。她一字一頓地說著,以此表明:她雖然使用間接語氣,但是作為忠於職守的女僕,她說的只是轉述來客的原話:
儘管斯萬先生對喬托的這幾幅壁畫推崇備至,我卻在很長一段時期內無心欣賞;他送給我之後就一直掛在自修室牆上。「慈悲圖」上沒有慈悲;「貪慾圖」則像僅在醫學書上才能見到的插圖,類似聲門或小舌如何受到舌瘤的壓迫,或者外科醫生的器械如何插|進口腔;而那位象徵正義的女子,面色灰暗,五官端正而表情嗇刻,這恰恰是我在做彌撒時所見到的貢布雷某些相貌漂亮、感情貧乏、虔誠刻薄的中產階級小姐、太太的寫照,而她們中有些人早就充當了不正義的後備軍。後來我才懂得,這幾幅壁畫之所以詭譎離奇得動人心魄,具有特殊的美,是因為象徵在其中佔據了主要的地位;事實上象徵並沒有作為象徵來表現,因為象徵化的思想是無法表現的,在這裏它是作為真實的來表現的,表現為具體的感受或物質的動作,這就使作品的含義更切題,更準確,也使作品的教益更實惠,更驚人。在可憐的幫廚女工的身上,情況也一樣,人們的注意力不也是一再被日益變大的肚子吸引過去嗎?還有,人之將死,想到的往往是實際的、痛苦的、昏暝莫辨的腑臟深處,往往想到死亡的陰暗面,這恰恰是幫廚女工所呈現的模樣:她使我們嚴峻地感覺到這一面的存在,與其稱之為死亡的抽象觀念,倒不如說它更像一個要把我們壓扁的包袱,一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絕境,一種急需痛飲的乾渴。
不幸的是,我一面同布洛克閑談,一面卻無法平息內心的混亂。他剛才說,美的詩句正因為它沒有含義才更美,而我只希望從詩中尋找到真理的啟示。我要他就此作出解釋。事實上,布洛克後來再也沒有被邀請到我們家來做客。開始他在我們家受到了熱情的款待。這倒是真的,我的外祖父說過,我只要跟同學中的哪一位關係更為密切,把他領到家來,那總是個猶太孩子。原則上他倒並不因此而不快——他自己的朋友斯萬也是猶太人血統,他認為一般說來我是在優秀的猶太孩子中選擇朋友的。所以每當我領來一位新朋友,他幾乎嘴裏都要哼哼《猶太女郎》中的那句歌詞「我們父輩的上帝喲!」或者「以色列,砸碎你的鎖鏈!」當然,他只哼哼調門,但是我怕我的同學聽出那段調門,給它配上歌詞。
窗戶上好像有什麼東西碰了一下,接著又像有人從樓上的窗子里撒下一把沙子,簌簌地往下落,後來這落下的聲音擴散開去,規整得有板有眼,變成了潺潺的水聲,琤琤淙淙地響起來,像音樂一般,散成無數小點,到處蓋滿:下雨了。
「我跟他很熟,要是讓他在你的書的扉頁上寫點什麼能使你高興的話,我倒是可以為你請他題詞的。」
「看到這些小夥子捨生忘死,不是很壯觀嗎,弗朗索瓦絲太太?」園丁為了給她「鼓氣」,這麼說道。
怎麼,您把這膽怯的猶太佬領到了我們這裏!
「演員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認為男演員裏面沒有人能read.99csw.com同拉貝瑪相提並論。他認為拉貝瑪比誰都高出一籌。你看過她演的戲嗎?」
「啊,對了,我有一次在這裏見到過這個男孩子,他長得跟貝里尼畫的穆罕默德二世一模一樣。哦,像極了,同樣是弧形的眉毛,彎曲的鼻樑和隆起的顴骨。等他長出兩撇小鬍子之後,那就是穆罕默德二世了。不管怎麼說,他倒還有些鑒賞力,因為貝戈特是位很優雅的聰明人。」從來不提起自己的熟人的斯萬,發覺我對貝戈特如此欽佩,便出於好心,為我破了一次例,說道:
「阿梅代夫人總是同別人截然相反。」弗朗索瓦絲客氣地說,算是留點餘地,以便單獨跟別的用人在一起的時候,好說她認為我的外祖母有點「神經病」。
我的外祖父的這類小怪癖倒並不意味著對我的同學有任何惡意。我的長輩之所以不喜歡布洛克,那是另有原因的。他一開始就招我的父親討厭。那回,我的父親見他渾身濕透,關心地問道:
我的房裡的這種陰暗的清涼,就像大街陽光下的蔭涼處,也就是說,雖暗猶明,同陽光一樣明亮,並且給我的想象展示出夏季的全部景象;而倘若我在外面散步,我的感官恐怕也只能品享到其中的一些片斷;因此,這種幽暗,同我的休息十分合拍,對於常常被書中的驚險故事所激動的我,休息也只像放在流水中一動不動的手掌,經受著急流的衝擊和搖撼。
幫廚女工先端上咖啡(用我母親的話來說,只配叫熱水),然後又把熱水(其實勉強有點熱氣)送到我們房裡,這就無意中像謬誤通過對比襯托出真理的光輝那樣地更顯示出弗朗索瓦絲的高明優越之處,那時我早已拿著一本書躺在我自己房裡的床上了。幾乎全都合上的百葉窗顫顫巍巍地把下午的陽光擋在窗外,以保護房內透明的涼爽,然而,有一絲反光還是設法張開黃色的翅膀鑽了進來,像一隻蝴蝶一動不動地歇在百葉窗和玻璃窗之間的夾縫裡。這點光亮勉強夠我看清書上的字跡,只有神甫街上加米拍打箱櫃灰塵的聲音,才讓我感到外面的陽光有多燦爛(弗朗索瓦絲告訴加米:我的姨媽不在「休息」,可以暫勿噤聲)。那一聲聲拍打,在炎熱季節特有的訇然傳音的大氣中回蕩,彷彿抖落下無數艷紅色的星雨,一顆顆飛向遠方。此外,還有一群蒼蠅,像演奏夏季室內樂般在我的眼前演奏它們的小協奏曲,倒跟你在盛夏季節偶爾能聽到樂師們演奏的曲調並不一樣,但是能讓你接著聯想到人間的樂聲;這種音樂由一種更加不可缺的紐帶把它同夏季聯繫在一起:它從晴朗的日子里誕生,只能同晴朗的日子一起複活,它蘊含著晴朗的精魂,不僅能在我們的記憶中喚起晴朗的形象,還能證實晴朗已經歸來,確實就在外面,而且已瀰漫人間,唾手可及。
「是阿梅代夫人(我的外祖母)弄響的門鈴兒,她說她要出去散散步,雨可是下得很大。」
「我並不感到意外,」我的姨媽兩眼朝上一翻,說道,「我一直說,她的精神跟大家不一樣。在這樣的時候,我倒希望往外跑的是我,而不是她。」
「沒有,先生。我的父母不讓我去劇院看戲。」
布洛克走了之後,我的父親對我說:「可憐的兒子,你的那位朋友是白痴。笑話!他居然都無法告訴我天晴天雨!這真是有意思極了!他是獃子!」
有一個禮拜天,我正在園中讀書,被斯萬的來訪打斷。
事實上,神甫先生的訪問並不像弗朗索瓦絲所設想的那樣,能讓我的姨媽感到有多高興。她每當通報神甫來訪,總認為臉上應堆起可掬的笑容才是,殊不知這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同病人的心情並不完全合拍。神甫(是個好人,我一直可惜沒有同他多談,因為他雖不懂藝術,卻精通詞源學)慣於向參觀教堂的貴客提供有關教堂的史料軼事(他甚至想寫一本書介紹貢布雷教區的掌故),他總要沒完沒了地向姨媽作千篇一律的講解,聽得她又煩又累。當他的來訪碰巧同歐拉莉趕在一起,我的姨媽乾脆覺得他來得不是時候,很不知趣了。姨媽寧可多多利用歐拉莉的情報,卻不喜歡同時來一大堆人。但她不敢不接見神甫;她只是向歐拉莉使個眼色,要她別同神甫一起走,等神甫走了之後,再呆一會兒。
「這怎麼可能是真誠的呢,」外祖母對我說,「因為他根本不認識我;要不然他是瘋子。」
「這些孩子怪可憐的,」弗朗索瓦絲剛剛趕到鐵門邊就已經流下眼淚來了,「可憐,他們的青春就像草場上的青草一樣,都要給割盡了。一想到這裏,我就像挨了一悶棍似的。」說著,她把手捂到胸口,以表示挨到悶棍的部位。
故事發生的環境已經不如書中人物的命運那樣深入我的內心,但它對我的思想的影響,卻遠比我從書上抬眼看到的周圍風物的影響要大得多。所以,有兩年夏天,我在炎熱的貢布雷的花園中,就因為當時閱讀的那本書,我竟神往一片山明水秀的地方,希望在那裡見到許多水力鋸木廠,見到清澈流水中有好些木頭在茂密的水草下腐爛,不遠處有幾簇奼紫嫣紅的繁花沿著一溜矮牆攀援而上。由於我的思想中始終保留著這樣的夢,夢見一位女士愛我,所以我對那片山川的神往也同樣浸透了流水的清涼;而且無論我憶及哪位女士,那一簇簇奼紫嫣紅的繁花立刻會在她的周圍出現,好像專為她增添顏色似的。
後來布洛克又惹得我的外祖母不高興,因為吃罷午飯,她說她有點不舒服,布洛克聽罷居然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淚來。
我禮拜天在花園裡讀書,我的姑祖母是無法理解的,一星期七天,唯獨那天是不準做任何正經營生的,所以她不做針線(平時,她又會對我說:「怎麼,你又在看書消遣了,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她給「消遣」這個字眼,加進了「孩子氣」和「浪費時間」的含義)。我在讀書的當口,我的姨媽萊奧妮正一面同弗朗索瓦絲聊天,一面等待歐拉莉來訪。姨媽告訴弗朗索瓦絲說,她剛才看見古比爾太太走過,「沒有帶雨傘,穿的是那身從前在夏多丹做的絲綢長裙。倘若黃昏前她還有不少路要走的話,那身裙子恐怕要挨雨淋了。」
貝戈特的大名,第一次是由一位比我大幾歲的同學告訴我的。他姓布洛克,我對他十分欽佩。他聽說我欣賞《十月之夜》,便哈哈大笑,對我說:「你居然對繆塞之流入迷,趣味夠低級的。他是壞蛋中的壞蛋,畜生中的畜生,不過我應該坦白承認,他,還有那個名叫拉辛的傢伙,他們一生之中倒是各寫下一句音韻鏗鏘的詩行,據我看,其最高價值在於它毫無意義可言。這就是『白凈的奧路索娜和白凈的加米爾』,另一句是『米諾斯和帕西法埃的女兒』。我的恩師,受到眾神寵愛的勒貢特老爹,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引用了這兩句詩,目的顯然是為這兩名惡棍開脫。順便說一句,我手頭倒有一本書,現在暫時沒有空讀,好像我的偉大的恩師曾經推薦過,他認為作者貝戈特寫得非常精細;雖然他有時候寬容得無法解釋,但他的話在我心目中等於德爾菲神廟發下諭示,你讀讀這些抒情的散文吧,要是領受了太陽神的指點寫下《皆大歡喜》和《瑪紐斯獵犬》這兩篇韻文的音韻大師說得不假,那麼親愛的大師,你就能品嘗到奧林匹斯山上的瓊漿玉液了。」他起初用調侃的語氣要我稱他為大師,後來他也同樣稱我為大師,事實上,我們開這種玩笑多少有點意思,因為我們當時少年狂放,總認為稱呼什麼就真能成為什麼。
「才四點半?居然已經需要撩起小窗帘讓外面透點亮光進來。四點半就這樣!現在離升天節只有八天了!啊,可憐的弗朗索瓦絲!準是善良的上帝生咱們的氣呢。當今世人的作為也太過分了。就像我可憐的奧克達夫當年所說的那樣,人們太不把上帝放在心上,上帝要報復的。」
「可惜。你應該要求他們允許你去呀。拉貝瑪在《淮德拉》和《熙德》這兩齣戲里,可以說只不過是名女演員,但是,你知道,我一向不大相信藝術有什麼『高低之分』。」(我發現——而且過去他同我的兩位姨祖母交談時,這種表現已多次讓我深感詫異——他每當談及嚴肅的事情,用到某種說法,彷彿就某一重要問題提出某種見解時,總要用特別的、一字一頓的語調,挖苦似的把那種說法孤立開來,好像給它加上引號似的。這次提到「高低之分」,大有「正如荒唐的人所說」的意味。其實,既然荒唐,他又何必說呢?)他停頓片刻之後,又補充了一句:「像她最近演的那齣戲,高雅的程度,趕得上任何一部傳世傑作。我對此並不在行……我說的是九*九*藏*書……」他呵呵一笑,「例如《沙特爾的王后們》這齣戲!」至此,我覺得,他這種害怕認真表達自己見解的態度,大約是高雅的表示,是巴黎派頭,跟我的姨外婆們的不見世面的死心眼兒大相徑庭;同時我還懷疑,這或許是斯萬的生活圈子裡的那伙人的一種思想的形式,他們對過去幾輩人的抒情感嘆有意來個反動,過分推崇一向受人鄙視的細節,乃至於否定一切「陳詞濫調」。現在,我覺得斯萬對待事情的態度有點讓人感到難堪。他顯然不想說出自己的見解,他只在能夠提供細節的時候才侃侃而談。但是,他難道不知道要求所提供的細節具有一定的意義不正等於宣揚某種見解嗎?我又想到了那天晚上,我吃晚飯的時候心情很壓抑,因為有客,媽媽不能上樓來吻我,說聲晚安了;就在那天晚飯的餐桌上,斯萬說,萊翁王妃家的舞會他並不放在心上。可是他成年累月偏偏都消磨在那樣的吃喝玩樂中。我覺得這一切難以自圓其說。莫非他還保留著另一種生活,能最終正正經經地說出自己對一些事情的看法,不必打上引號地作出自己的判斷,不必彬彬有禮地投身於他同時又稱之為可笑的活動?我還注意到斯萬同我談論貝戈特的時候,語氣中沒有他慣有的特點,相反,同貝戈特的其他崇拜者,例如我母親的那位女朋友,還有迪·布爾邦大夫的語氣完全一樣。他們提到貝戈特,同斯萬一樣,也說:「這人優雅而聰明,很有特點,有自己的一套敘述方法,有點過於講究,但親切宜人。看到他寫的東西,不必看作者的署名,便能馬上認出是他的作品。」但是誰也不會進而說:「他是位偉大的作家,才華橫溢。」他們甚至不會說他有才氣。他們之所以不這麼說是因為他們心中無數。一位新作家的外觀,明明同我們包羅萬象的觀念中標上「大才子」稱號的模式完全吻合,我們卻總是遲遲認不出來。恰恰是因為他的那副面貌是新的,我們才覺察不到他同我們心目中的「才華」完全相符。我們寧可說他獨創、優雅、精緻、豪放;最終有一天,我們才認識到這一切恰恰就是才華。
我告訴他:是布洛克。
園丁說:「嗨!他們可壞了。」因為他認定戰爭只是國家用來作弄百姓的惡作劇,既然它有法子這麼辦,誰也就甭想溜掉。
根據貝戈特的著作,我想象他是位病弱失意的老人,喪子之痛始終未平。因此我讀他的散文,心中默默唱誦,也許唱得比文字本身更柔更慢,最簡單的用語到我的嘴裏也具有一種哀怨的調門。我最喜愛的,是他的哲理,我誓將終生奉行。它使我焦急地盼望早日達到上中學的年齡,好進哲學班上課。但是我只希望學校里時時處處只按貝戈特的思想行事。要是那時就有人對我說,我現在所傾心的思辨大師們跟貝戈特毫無共同之處,我會感到絕望的,正如一位墮入情網的人,本打算終生不變心地只愛一人,人家卻預言他將來會另有幾位情婦。
「瞧!弗朗索瓦絲,我怎麼說來著?下了!我覺得好像花園的門鈴兒響了,快去看看這種時候能有誰來?」
「我想他在論拉辛的那本小冊子中談到過,不過大約早已售完。可能後來又重印過一回。我打聽打聽。況且你要什麼,我都可以向貝戈特提,一年當中他沒有一個星期不到我家來吃飯的。他是我女兒的好朋友。他們一起去參觀歷史古城、教堂、宮堡。」
我的思想不也像一個隱蔽所嗎?我躲在裏面感到很安全,甚至還可以看看外面發生的事情。當我看到外界的某一件東西,看到的意識便停留在我與物之間,在物的周圍有一圈薄薄的精神的界線,妨礙我同它直接接觸;在我同這種意識接上關係前,它又彷彿飄然消散,好比你拿一件熾熱的物體,去碰一件濕淋淋的東西,熾熱的物體接觸不到另一件東西上的潮濕,因為在觸及前水分總是先已氣化。我在讀書的時候,我的意識同時展現出多種不同的情景,它們斑駁雜陳地彷彿組成一幅五光十色的屏幕,上面展示出埋藏在我內心最深處的種種願望,乃至於我在這花園角落裡眼前所見的純屬外觀的各類景象之中,最切近我內心深處、並不斷活動著又統帥其餘一切的,是我的信念和我的願望:我相信我正讀著的那本書里有豐富的哲理,蘊藏著美,我但求把它們佔為己有,不管那是本什麼書。因為,即使那本書我是在貢布雷鎮上的博朗士雜貨鋪跟前一眼瞥見之後買的,那鋪子離我家較遠,弗朗索瓦絲不可能像上加米雜貨鋪那樣去那裡買東西,但他們的書籍品種比較齊全,趕得上文具店和書店,門口的那兩扇門板,比教堂的大門更神秘,更引人浮想聯翩,上面琳琅滿目地掛著許多期刊和小冊子,我發現那本書就掛在其間,我之所以選中它,是因為早先聽到老師或者某位同學提到過,當時在我的心目中,那位同學看來已經深得真和美的奧秘,而我對真和美還只有模糊的感覺,只有一知半解,認識真和美是我的思想所追求的目標,雖然不很明確,我卻念念不忘。
「敢情,怕人乘火車逃跑唄。」弗朗索瓦絲說。
「捨生忘死?可是人生在世,不求生還求什麼?生命是善良的上帝賜給我們的唯一的恩典,從來只有一次。唉呀!上帝呀!他們倒還真的捨生忘死!我在一八七○年見過;他們一個個都不怕死,那仗打得多慘!真是不折不扣的一群瘋子。再說,他們不用人家耗費什麼繩子來把他們絞死,他們哪是人呀,簡直是獅子。」(對於弗朗索瓦絲來說,把人比作雄獅並沒有絲毫恭維之意。)
希布倫,親愛的山谷,我祖祖輩輩生息的地方。
「神甫先生,我聽人怎麼說來著,說有名畫家在你們教堂里支上畫架,臨摹彩繪玻璃窗。可以說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類稀罕事兒!現在的世道人心都在想些什麼!教堂里還有比這更可惡的事嗎?」
我繼續出入于同時在我的意識中並存的各種境況,在得以展現那些境況的真實的視野之前,我終於得到了另一種快|感,安坐的快|感,呼吸新鮮空氣的快|感,不受來客騷擾的快|感。當聖伊萊爾鐘樓敲響下午一點,我更因發覺下午的時光已開始一截一截地被消耗而感到痛快,我數著鐘聲直到最後一響,計算已經消耗的總數。接著是漫長的寂靜,允許我在藍天下讀書的那一整段時間彷彿也隨之而開始,直到弗朗索瓦絲準備的那頓香噴噴的晚飯端上餐桌;我在閱讀時追隨書中主人公走南闖北弄得相當勞累,要由精美的晚飯來補償我的辛苦。每過一小時鐘聲響一次,彷彿上一次的鐘聲離眼前才不久;一次次的鐘聲在天上挨得很近,我簡直難以相信,在兩個金色的刻度之間,那短短的藍色弧線下,竟能容納下整整六十分鐘。有時候,敲得這麼勤的鐘聲,這一次比上一次多了兩響,那就是說這中間有一次鐘聲我沒有聽到,其間發生了什麼事對於我來說等於沒有發生;讀得入迷就跟睡得很實一樣具有神奇的魔力,我的耳朵像中了邪似的失去聽覺,寂靜的蔚藍色錶盤上的金色的鐘點也抹得了無痕迹。星期天晴朗的下午多迷人啊!在貢布雷花園的栗樹下,我精心地把個人生活中平庸的瑣事統統拋開,用另一種曲折的生活,不同尋常的追求來加以充實,我嚮往著一個被縱橫的流水滋潤和灌溉的地方。美麗的星期天的下午啊,當我一想到你們,至今猶歷歷在目,確實,當初我把書一頁頁往下讀的時候,白日的炎熱在逐漸消散的時候,你們就已經把那種不尋常的生活裹了起來,讓它逐漸地、一點一點地結晶。這個晶體變化極慢,裏面貫穿著枝頭的綠葉和你們靜悄悄的、回蕩著聲響的、香氣宜人的、透明的每一個鐘點。你們把那種生活保存了下來。
說著,他哼哼起來:
「今天晚上要來的你的那位朋友姓什麼?」
「虧您還指望他呢,奧克達夫夫人,」神甫答道,「就是主教大人專為那面倒霉的玻璃窗說好話;他考證下來,窗上畫的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直系子孫、蓋爾芒特家的一位人稱壞傢伙希爾貝的爵爺,正得到聖伊萊爾降恩赦罪。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原本是蓋爾芒特家的千金。」
但他得到的回答卻是:
「姓迪蒙,外祖父。」
他的話沒有白說。
悄悄注視,切莫等閑。
弗朗索瓦絲回來說:
「可能吧,可能吧。」
我的外叔祖父最討厭借書給別人,因而沒有接話。他一直把我送到過廳。對粉衣夫人的愛慕弄得我暈頭轉向,我發瘋似的吻遍了我外叔祖父沾滿煙絲的兩邊腮幫。他相當尷尬地暗示我:希望我最好不要把這次來訪告訴家裡,但他又不敢明說。而我呢,我熱淚盈眶地向他表示:他對我的一片好心,我銘感至深,總有一天要想辦法報答。我倒確實銘感至深:兩小時之後,我先是說了read•99csw•com些閃爍其詞的話,後來覺得並沒有讓我的父母明確地認識到我新近得到的器重,於是我想倒不如把話挑明,乾脆把兩小時以前去外叔祖父家的經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們,我沒有料到這樣做會給外叔祖父招惹是非。我本來沒想給他添麻煩,怎麼能料到這一著呢?我不能想象我的父母能從中找出毛病,因為我並不認為有什麼不對,不是每天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嗎?——一位朋友來請求我們千萬別忘了代他向某某女士表示歉意,因為他本人無法給她投書致意,而我們經常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認為那位女士未必把他的沉默看得多重要,我們不覺得轉致歉意能有多大意義。我也跟大家一樣,總把別人的腦海想象成一件來者不拒的容器,對於注入的東西不會有什麼特殊的反應;我從不懷疑,始終以為我把在外叔祖父家結識新朋友的消息灌進我父母的腦海,也就能如願以償地把我對這次介紹的善意判斷轉達給他們了。不幸的是我的父母在評價我的外叔祖父的行為時所遵循的原則,同我的期望完全南轅北轍。我的父親和我的外祖父向我的外叔祖父提出措辭激烈的質問;我是間接聽說的。幾天以後,我在街上迎面遇到我的外叔祖父,他正坐在一輛敞篷車上。我感到痛苦、後悔、對他不起,我真想把這些感受告訴他。但我內疚之深、銘感之深,決不是摘帽致意所能表達的;我覺得這反倒會顯得小家子氣,甚至可能讓外叔祖父看不出我對他感恩戴德,只以為我用通常的禮貌敷衍罷了。我決定免去這種不足以表達我內心感情的舉動,我把臉扭了過去。我的外叔祖父卻以為我為了服從父母的命令才不理他的,因此他對我的父母記恨在心。好多年後他才死去,我們一直沒有再去看望他。
還可能是:
因為我對於社會地位的高低毫無概念,所以長久以來,我的父親認為我們不可能拜訪斯萬夫人和斯萬小姐,我還因此而想象她們同我們隔得太遠,反倒使她們在我的心目中增添了威望。我惋惜我的母親不像斯萬夫人那樣染頭髮,抹口紅,因為我聽我們的鄰居薩士拉夫人說過,斯萬夫人這樣做,倒並不是為了討丈夫的喜歡,而是為了取悅于德·夏呂斯先生;我當時認為,我們在她的眼裡,一定是不屑一顧的俗物;我之所以這樣想,多半還因為聽人說過,斯萬小姐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常常夢見她,每次都把她設想成既驕縱任性又委婉動人。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來她的地位如此難得,她享有那麼多的特權卻習以為常,當她問她的父母誰來吃晚飯的時候,她所得到的回答竟是那樣高貴的客人的字字鏗鏘、金光閃閃的大名——貝戈特!那樣的貴客對她來說只是家裡的一位老朋友。我在餐桌上所能聽到的只是姑祖母的議論,而與此相應的親密的談話,對她來說,卻是貝戈特訴說自己書中沒有論及的各種問題。我真恨不能親聆他的高見呀!臨了,她一旦要去參觀什麼古城,貝戈特總像下凡的神仙,載譽載輝地陪伴在斯萬小姐的身邊,雖說俗人不認識他。於是我感到跟她相比我顯得多麼粗俗無知,而她那樣活著才多有價值。我強烈地體會到若能成為她的朋友該有多美,而這對於我來說又多不可能;因此我在滿懷期望的同時又充滿絕望。現在我一想到她,常常若有所見地看到她站在教堂前面,為我講解塑像的意義,而且還面帶對我嘉許的微笑,把我作為她的朋友介紹給貝戈特。各地大教堂在我的胸中引發出的種種優美的思緒,法蘭西島起伏的丘陵和諾曼第省坦蕩的平原的妖嬈風光,都以自己美麗的風采反射到我所構思的斯萬小姐的形象上來:我真是一心只求愛上她了。為了產生愛情,必須有許多條件,其中最必不可少也最不費周折的要求,就是相信愛情能使我們進入一種陌生的生活,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即使自稱以貌取人的婦女,也能在她所看中的那個男人的身上,發現一種特殊生活的氣息。所以她們愛軍人,愛救火隊員,因為他們的制服使他們的外貌顯得更可親些;女士們認為在盔甲之下能吻到一顆與眾不同、勇於冒險、俠骨柔腸的心;一位少年君主,年輕的王儲,並不需要有端正的相貌,卻能在他所訪問的國度贏得最令人羡慕的艷福,而對於一位普通的情場老手來說,五官端正也許是必不可少的條件。
帕多瓦寺院中的善惡圖,肯定包含許多現實成分,因為在我看來,它們活生生得像我們家的懷孕的幫廚女工;而且我覺得那位女工身上也存在豐富的寓意。一個人的靈魂往往不參与通過自己才得以表現的美德,這種不參与(至少表面如此),除了有其美學價值外,也還包含一種真實,一種即使不是心理學的、起碼也是面相術方面的真實。後來,我在實際生活中,曾多次有機會遇到過一些真正神聖的悲天憫人的化身,例如修道院里的僧尼。他們一般看來都興緻勃勃,講究實惠,像忙忙碌碌的外科醫生,既不動感情又果斷利索,面對著人類的苦難,他們的臉上並無絲毫憐憫、同情的表示,也不怕去觸及人們的痛處,那是一張張沒有柔情、令人生畏的臉,因真正的善良而變得格外崇高。
不過,既然我喜歡布洛克,我的長輩就不願掃我的興。最讓我大費腦筋、苦惱至極的問題是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米諾斯和帕西法埃的女兒之所以美,全在於這種美毫無意義。這方面的苦惱大大超過後來同他的交談所帶來的麻煩,雖然我的母親認為那些交談都是有害的胡言。我們家本來還可以接待他的,但有一次飯後,他斬釘截鐵地向我保證,他曾經聽到人家確鑿無疑地說到我的姑祖母年輕時是位風流女子,曾公開接受過人家的供養,正如他不久前對我所說,女人心目中只有愛情,誰都一樣,她們儘管推拒,最終沒有一個是攻不破的——這一信息後來對我的生活產生很大的影響,先是使我過得更加幸福,後來又讓我落到更加不幸的地步。我忍不住把他的話都告訴了我的長輩,從此他們把他拒之門外,後來我在街上向他打招呼,他對我冷淡至極。
我不敢接受他的好意,只是問了斯萬好些有關貝戈特的問題:「您能告訴我他最喜歡哪位演員嗎?」
有幾次,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園丁的女兒發瘋似的奔跑,打斷了我的閱讀。她跑得撞倒了一棵橘子樹,自己也划傷了手指,還磕掉一顆牙。只聽她喊道:「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她倒是為了讓弗朗索瓦絲和我及時趕去,別錯過看一場熱鬧。那幾天駐防部隊操練,要經過貢布雷市鎮,通常他們走的是聖伊爾德迦爾特街。那時我們家的用人們正擺開一排椅子,坐在鐵門外,觀看貢布雷街上星期天的行人,同時也讓過往行人觀看他們。園丁的女兒從遠處車站大街的兩幢房屋的夾縫間,瞅見了盔甲的閃光。用人們匆忙收拾椅子走進鐵門,因為經過聖伊爾德迦爾特街的全副戎裝的士兵隊伍將佔據整條街的寬度,馬隊幾乎要踩著人行道,擦過兩邊的房屋,浩蕩而去,就像洪水湧來,河床顯得過於狹窄,洪水難免溢出河堤。
「可是,我怎麼不知道畫裏面有聖伊萊爾呢?」
「怎麼沒有?在彩窗的角上,您沒有注意到有個穿黃色長裙的貴婦人嗎?哎!她就是聖伊萊爾,您知道,在有些省份,人們稱她為聖伊里埃,聖埃里埃,在汝拉省,還有人叫她聖伊里呢。那些得道的古人的名字,往往以訛傳訛,出現好幾種叫法,聖伊拉里烏斯這個名字衍生出來的這個大大走了樣兒的稱呼,還不算最出格的呢。好心的歐拉莉呀,就拿您的保護神聖歐拉莉亞來說吧,您知道她在勃艮第被人稱呼什麼?他們乾脆叫她聖埃洛亞。女聖人變成了男聖人。您看見沒有?等您死後,人家就會把您說成是男人。」
除了那樣的日子外,我平日倒總能安心讀書。只是有一次,斯萬來訪,打斷了我的閱讀。當時我正在讀一位我以前從未拜讀過的作家貝戈特的作品,斯萬對我說的那番話,倒使我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不再在掛滿一簇簇紫花的牆邊發現我所夢見的婦女形象,而是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上,在哥特式教堂的門樓前,浮現出她們的倩影。
「先生,我絕對無法奉告是否下過雨,因為我一向把物質的瑣事置之度外,以至於我的感官已經不必告訴我晴雨之類的變化。」
但是弗朗索瓦絲要趕緊去侍候我的姨媽,我也要回到我讀的那本書里去,用人們重新在門外坐定,觀看由士兵們掀起的灰塵和激|情慢慢消散,平靜下來很久之後,貢布雷街上仍流動著不尋常的黑壓壓的人群,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堆僕人,甚至主人坐著觀望,連平時門口沒有人的那幾家也不例外,他們像門檻外綴上的一條邊沿參差不齊的花邊,又像大潮過後留在海灘上的水藻、貝殼等物組成的一條斑斕如錦的綵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