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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五

第一部

於是他很快活,在世上無憂無慮。兩個人單獨地用餐,傍晚沿著大路散步,她的手分開頭髮的姿態,她的草帽掛在窗子插銷上的形象,還有數不清的瑣事,夏爾本來沒有想到其中有什麼樂趣,現在卻使他不斷地感到幸福。早晨,他們並頭共枕。睡在床上,他瞧著陽光和帽帶的陰影投射在金髮美人臉上的汗毛間。從近處看來,她的眼睛顯得更大,特別是在她一連幾次睜開眼皮,欲醒未醒的時候;眼珠在陰影中是黑色的,在陽光下卻變成了深藍,彷彿具有一層層深淺不同的顏色,越靠里首越濃,越接近表面的琺琅質就越淡。他自己的眼睛也融入了她眼睛的深處,他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半身小像,頭上圍著頭巾,襯衫的領口半開。他起床了。她也來到窗前,看著他離開家;她的胳膊肘靠著兩盆天竹葵之間的窗檯,一件寬大的晨衣鬆鬆披在身上。夏爾踏著街頭的牆角石,把馬刺扣緊;她在樓上https://read.99csw.com繼續對他說話,嘴裏咬下一片花瓣或是綠葉,向他吹去,這片花瓣像鳥一樣飛飛停停,在空中畫下了半圓的弧線,眼看就要落地,卻給老白馬亂蓬蓬的鬃毛纏住了,這匹母馬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夏爾上了馬,送了她一個飛吻;她擺擺手,把窗子關上,他走了。於是,不管是在塵土飛揚、不見盡頭的長帶似的大路上,或是在枝椏交錯、濃蔭蔽天的坑坑窪窪的大道上,或是在小麥長得膝蓋那麼高的羊腸小道上,他肩上感到太陽的溫暖,鼻孔吸著清晨的空氣,心裏裝滿了昨夜的歡樂,精神平靜,肉體滿足,不斷咀嚼他的幸福,就像餐后還在回味沒有完全消化的塊菰一樣。
結婚以前,她以為自己懂得愛情;但現在卻沒有得到愛情應該帶來的幸福,於是她想,是不是自己搞錯了?艾瑪竭力想要知道:幸福、熱情、陶醉,這些在九-九-藏-書書本中顯得如此美麗的字眼,在生活中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艾瑪上樓來看房子。第一間沒有傢具;第二間是新夫婦的寢室,靠里有一張桃花心木床,掛著紅色床幔。五斗柜上,放著一個蚌殼盒子,作為裝飾;靠窗的書桌上,有一個長頸大肚玻璃瓶,裏面插了一束桔子花,還用白色緞帶扎著。這是新娘子的花束,前一個新娘子的!艾瑪看了一眼。夏爾這才發現,趕快把花拿走,放到閣樓上去;而艾瑪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帶來的東西放在身邊,卻想到裝在紙盒裡的結婚禮花,一面出神,一面尋思:萬一不幸她要是死了,花又會怎樣處理呢?
在這以前,他半輩子哪裡有過好日子?在學堂里,他孤單地關在四堵高牆之內,班上的同學都比他錢多力氣大,他們笑他鄉下人的口音,說他的衣服土裡土氣,而他們的母親來看他們的時候,手籠里還帶著糕點呢!這樣的學堂生活好過嗎?後九-九-藏-書來,他學醫了,他的錢包從來沒有裝滿過,連和小女工跳舞的錢都付不起,否則,他不是也可以搞到個把姘頭嗎?再後來,就是和寡婦一道過的十四個月,簡直和她被窩裡的那雙腳一樣冰涼。這樣的日子好過嗎?可是現在,他心愛的這個美人,一輩子都是他的了。對他說來,宇宙的範圍並不比她的絲綢襯裙大;他怪自己:愛她哪能有個夠?怎能不回去再看看她?於是他趕快回家,跑上樓梯,心跳得厲害。艾瑪正在房裡梳妝;他不聲不響溜到她後面,吻她的背,她嚇得叫了起來。
新居是一所磚牆的房子,正面朝著街道,或者不如說在大路邊上。門後面掛了一件小翻領的披風,一副馬籠頭,一頂黑皮帽,在門角落裡,還有一副皮綁腿扔在地上,上面沾的泥都已經幹了。右邊是廳子,也就是餐廳兼起居室。鵝黃色的糊牆紙,高處發白的花葉飾邊都捲起來了,因為紙下面墊的帆布沒有鋪平,整張牆九-九-藏-書紙都是顫巍巍的;緄了紅邊的白布帘子,交錯地掛在窗子上;在壁爐上方狹窄的框架里,放了一座光閃閃的鍾,鍾上有希臘名醫的頭像,兩邊是兩個包銀的蠟燭台,上面扣著橢圓形的罩子。過道左邊是夏爾的診室,是一個六步來寬的小房間,裡頭有一張桌子,三把椅子,一張看病用的扶手椅。一部原封未動、六十厚冊的《醫學辭典》,幾乎擺滿了一個六層的松木書架,書的毛邊雖然還沒有裁開,但經過一次一次的轉手出賣,書脊的裝訂卻早已磨損了。看病的時候,聞得到隔壁熬黃油的香味;人在廚房裡,同樣聽得見病人在診室咳嗽,或者是講病歷的聲音。再往裡走,正對著院子和馬棚,是一間年久失修的大灶屋,現在當柴房、庫房、儲藏室用,裏面擱滿了廢鐵、空桶、不能再用的農具,還有很多積滿了灰塵、摸不清派什麼用場的東西。
他按耐不住,不停地撫摸她的壓發梳,她的指環,她的頭巾;有時,九*九*藏*書他張大嘴,大吻她的臉蛋,或者是蜻蜓點水似地小吻她的光胳膊,從手指尖一直吻到肩膀;而她只好半推半就,又是微笑,又是厭煩,就像對付一個糾纏不休的孩子一樣。
開頭幾天,她考慮如何重新布置房屋。她把燭台上的罩子拿掉,糊上了新牆紙,樓梯也油漆一新,還在花園裡的日規下周圍,放上了幾條長凳;她甚至盤算怎樣動手修一個噴水池,還可以養魚。她丈夫到底知道了她喜歡坐馬車出去閑逛,就買了一輛便宜的舊貨,裝上兩盞新燈,擋泥板蒙上了有凸紋的皮子,看起來簡直像英國式的輕便馬車了。
花園不寬,呈長方形,兩邊有兩道土牆,靠牆種了綠蔭成行的杏樹,走到盡頭有一道荊棘籬笆,外面就是田野了。花園當中有一個青石板的日規,座子是磚砌的;有四個對稱的花壇,上面種了稀疏的野薔薇,圍著一方比野花更重要、更有用的菜地。緊靠花園裡首,在一棵雪松底下,有一座神甫誦經的石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