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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1)

第二部分(1)

我們默默地走著,我不敢打破這沉默,走了幾步她問道:「您怎麼啦?心跳得這麼快……」
我心醉神迷,凝視著她;這種陶醉一定有感染力。
我們重又默然,但是思緒萬千,激動不已,這必然會在我們的心靈留下永久的印記。我們看到弗拉佩斯勒堡園子的一扇木門,那兩根青苔覆蓋、蔓藤攀繞的殘柱,彷彿現在還歷歷在目。突然,一個念頭,伯爵去世的念頭,像箭一樣在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於是我對她說:「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我也怕她,」她做了個非常稚氣的手勢,回答我說,「千萬記住,要始終稱她公爵夫人,並用第三人稱同她講話。這些禮貌的用語,現在的年輕人不習慣用了,您要重新拾起來,為我這樣做吧。況且,尊重婦女——不管她們多大年紀——毫不猶疑地承認她們高貴的社會地位,這畢竟表現了一個人的儒雅。尊重地位高的人,不正是保證自己贏得尊重嗎?社會中一切都環環相扣。從前,拉羅韋爾①紅衣大主教和烏爾班的拉斐爾②,代表著兩種威望,同樣受到尊敬。您在中學就讀時,吮吸了大革命的乳汁,政治觀念就可能受了些影響。不過,將來涉世漸深,您就會明白,那些概念模糊的自由原則,是不能為黎民百姓造福的。我在以勒農庫家族人的身份,考慮一個貴族地位如何或應該如何之前,已從農婦的常識中得知,各種社會只能靠等級制存在。現在,您到了生活的轉折關頭!要站在您的黨派一邊。」她笑著補充一句:「特別是它得勝的時候。」
在淚水中窒息的天才、不被理解的心靈、不為人知的聖潔的克拉麗莎·哈洛①、被遺棄的孩子、無辜的流亡者,你們都是通過荒漠進入生活的,你們所經之處,碰到的儘是冷漠的眼神、閉合的心扉。堵塞的耳朵,但是,永遠也不要抱怨!只要有一顆心為你們敞開,一隻耳朵傾聽你們,一個眼色回答你們,你們就會嘗到快樂,而且惟獨你們才能得到無窮的快樂。不幸的歲月,一朝就可以抹掉。肝腸寸斷、冥思苦想、悲觀絕望、難以忘懷的憂傷,這些全是紐帶,把我們的心靈同知己的心靈聯結起來。我們看中一位女子而又克制慾念,她也就接受了我們的嘆息和失去的戀情,加倍歸還我們全部受騙的情感,說明往昔的憂傷是命運索求的酬償,以便在心靈訂婚之日給我們永世幸福。這和聖潔的愛情,只有天使才能說出它應有的新名稱。同樣,只有你們,親愛的受難者,只有你們能充分理解,在我這個孤苦伶仃的人的心目中,德·莫爾索夫人突然佔據了什麼位置。
①拉羅韋爾(1445—1513),即教皇朱利厄斯二世。於1503至1512年在位。
「她不愛我。」我不禁想道。
根據村子的傳習,彌撒之後,間隔一段時間才做晚禱。出了教堂,德·謝塞爾夫人自然邀請鄰居到弗拉佩斯勒堡待兩小時,免得冒著烈日過河過草場往返兩次。鄰居接受了邀請。德·謝塞爾先生讓公爵夫人挽住胳膊,德·謝塞爾夫人挎上伯爵伸過來的胳膊,我則把胳臂遞給了伯爵夫人,這是我的助邊頭一回感到這隻清涼的玉臂。從教堂回弗拉佩斯勒堡,要穿過薩榭樹林;林中枝葉掩映,日光在沙徑上弄影,美妙的圖案宛如畫錦。我不由得一陣自豪,思緒翻騰,心劇烈地跳起來。
「再說,我已經許了願,」我對她說,「經過仔細權衡我們的處境,我打算好了,要以永遠不能解開的紐帶把我同您聯在一起。」
一夫人,」我嚴肅地看了她一眼,答道,「我渾身是力,可以征服世界;然而,我年僅二十一歲,又孤立無援。」
「我們既沒有走門路,也沒有提出申請,僅僅受益於法律;就是將來,我們也絕不乞求,絕不貪得無厭。況且,您是知道的,」她又說,「無論是我還是德·莫爾索先生,誰也不能離開葫蘆鍾堡。本來他有權當王宮侍從,但是他聽從了我的勸告,謝辭了任命。我們有我父親一人在職就夠了。」她苦笑了一下,又對我說:「這種迫不得已的遜謝,已經給我們孩子帶來很大益處。我父親在朝中供職,就聽到國王藹然可親地說,要把我們謝絕的恩典賜給雅克。雅克的教育該考慮了,這成了家裡認真討論的問題。將來他要代表兩家門第:勒農庫和莫爾索,我只能指望他成龍,所以我的擔心更增加了。雅克不僅要活下去,還不能辱沒門庭,這兩種職責是相互矛盾的。迄今為止,有我教他就可以了,我也是量他的能力而施教。不過,首先一點,到哪兒去找一位合適的家庭教師呢?其次,巴黎那地方非常可怕,對靈魂處處是陷阱,對身體也處處有危險;將來雅克到了那裡,哪位朋友替我保護他呢?我的朋友,」她激動地對我說,「觀您的眉宇、您的眼神,誰還看不出您有鴻鵠之志,日後一定飛黃騰達呢?您起飛吧,有朝一日,您就當我兒子的教父。到巴黎去吧。倘若令尊和令兄不願扶持您,我們家族會提攜您的,尤其是我這神通廣大的母親。藉助我們的影響嗎!您在自己所選擇的生涯中,絕不會缺少扶持和襄助!把您多餘的力量用在一種高尚的志向上……」
「我給予的超過了應有的限度,再也拿不出什麼來了,為此我已經受到了懲罰。」
公爵夫人驚訝地注視她女兒,以為她女兒為了把我留在身邊,已將我的雄心壯志消磨殆盡。德·勒農庫公爵夫人住在葫蘆鍾堡期間,可把人約束壞了。伯爵夫人一再囑咐我注意禮儀,她聽到一聲低語就驚慌失措;為了討她歡心,我就得把感情隱匿起來。星期四大宴賓客,這一天繁文縟節十分無聊。情人平日無拘無束,軟語溫存,坐有固定位置,有女主人全心陪伴,對此習以為常,所以特別討厭這種請客日子。愛情憎惡一切非愛情的東西。公爵夫人終於離開,享用朝廷的豪華排場去了,葫蘆鍾堡又恢復了原狀。read.99csw.com
我同伯爵的那次小爭執,倒起了好作用;我在那裡又扎深了一層,隨時可以登門,不會弓愧絲毫猜疑了。我受自已經歷的引導,像攀援植物一樣,伸展到一顆美好的靈魂中,那裡為我展示一個情愫相通的迷人世界。我們的手足之情建立在相互信賴的基礎上,每時每刻都變得更加融洽。我們各居其位:伯爵夫人把我里在潔白的襁褓里,以母愛哺育護佑我;而我的愛情在她面前無比聖潔,遠離她時又變得灼|熱逼人,猶如燒紅的鐵塊。我對她懷著雙重的愛,它陸續射出千百支慾望之箭,一支支飛上天空,消逝在溟濛之中。假如您要問我,當時我那樣年輕,又滿懷強烈的慾念,為什麼會輕信柏拉圖式的愛情呢?我可以坦率地告訴您,那時我還沒有長成男子漢,硬不起心腸來折磨那個女子。本來她就夠煩心的,時刻擔心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時刻準備丈夫耍脾氣,大發雷霆;這邊雅克或瑪德萊娜的病見好,那邊她丈夫又鬧起來;等到丈夫平靜下來,她剛要舒口氣,又不得不守在一個孩子的床頭。在這種情況下,她聽到一句急促的話,全身就會顫動,看到一種慾望的表示,就會受到傷害;她需要的是含蓄的愛情,帶有溫情的力量,總之,完全像她對待別人那樣。況且,您是個成熟的女子,不用我講您也清楚,那種境況既令人憂鬱銷魂,也給人以無比甜美的時刻,以及默默做出犧牲之後的心理滿足。她心地純正,很有感染力;她那不求現世報答、始終如一的獻身精神,也令人敬佩;這種強烈而神秘的虔誠,是她其餘美德的紐帶,它宛如精神的香爐,向周圍散發著馨香。再說,當時我年輕啊!相當年輕,還能把我的天性凝聚在對她的手的一吻上。她難得讓我吻她的手,而且只給手背,從來不給手心,也許她認為這是一條界線,過了線就是淫猥的開始。如果說兩顆心靈難分難解,從來沒有這樣熱戀過,那麼對肉體的控制,也從來沒有這樣謹嚴而有效。只是到後來,我才悟出這種幸福足願的原因。我在那種年齡,不會為任何功利分神,不允許任何志向阻遏我的感情,我的奔放的感情猶如激流,洶湧澎湃,捲走了一切。是的,到後來,我們愛|女|人僅僅愛她本人;然而,我們在愛第一個女人時,總是愛屋及烏;她的孩子便是我們的孩子,她的家便是我們的家,她的利益便是我們的利益,她的不幸便是我們的最大不幸;我們愛她的長裙,愛她的傢具;我們看到她的小麥撒掉,比丟掉自己的錢還心疼;若有客人亂動擺在壁爐上的古玩,我們就忍不住要責備。這種聖潔的愛使我們為所愛之人生活,可是,唉!隨著涉世漸深,我們就要把另一個生命吸引到自己身上,要求女子以她的青春感情來充實我們貧乏了的性靈。不久,我就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員,第一次體味到無限的柔情;這種柔情對痛苦心靈的作用,好比疲憊的身體痛快地洗了一個澡;我的心靈立時感到清新爽朗,真是無處不舒暢,無處不通泰。您是女人,理解不了我的話,因為這裏講的幸福,你們只能給予,卻從來得不到。只有男子才能領略這種甜美的樂趣:在別人的家庭里,得到女主人的青睞,成為她感情的秘密核心;狗不再追著您亂叫,僕人也同狗一樣,認得您身上隱秘的特徵;孩子們沒有喪失一點誠實的天性,慧眼識人,他們清楚自己的份額永遠也不會減少,知道你能給他們的生活增添光明;他們跟你頑皮撒嬌,要你百依百順,就像對待喜愛他們並受他們喜愛的人那樣;他們聰明伶俐,又十分懂事,能做你的天真盟友;他們躡手躡腳來到你面前,沖你粲然一笑,又無聲無息地走開。大家對你都很殷勤,都喜歡你,都沖你笑。真正的感情猶如鮮花,花兒生長的土壤越貧瘠,就越是叫人賞心悅目。我加入了這個家庭,找到了可心的親人,確實嘗到了不少甜頭,可也吃了不少苦頭。在這之前,德·莫爾索先生對我總還講點分寸,他的缺點我也只是大體了解,但時過不久,我就感到他的缺點處處充分表現出來,從而明白伯爵夫人在向我描述她每日的鬥爭時,表現出多麼高尚的寬容。伯爵那種叫人無法容忍的性格,我耳聞目睹,便有了全面了解:他無緣無故就吵鬧不休,動不動就呻|吟起來,說是有病又毫無癥狀,他天生的不滿情緒大煞生活的樂趣,他總要大腦淫|威,每年都得吞噬新的受害者。傍晚我們出去散步,分明是他帶著走,可是無論到什麼地方,他總是感到厭煩,口家來就怪罪別人,說他妻子想到什麼地方就強拖他去,全然忘記了是他帶的路;他還口口聲聲抱怨說,事無巨細,全是他妻子一人做主,不准他有自己的願望和想法,就好像家裡沒有他這個人。他要起蠻橫來,若是碰到對方耐著性子不講話,便覺得自己的權威有限,越發火冒三丈,尖刻地責問道:宗教不是訓喻妻子侍奉丈夫嗎!鄙視孩子的父親究竟妥當不妥當!最後,他總要觸碰他妻子一根敏感的心弦;等心弦哀鳴了,他彷彿嘗到某種樂趣,那正是好逞雄的庸才所追求的樂趣。有時他故意少言寡語,悶悶不樂,裝出一副病病懨懨的樣子;他妻子一見慣了神兒,就會給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他甚至嫉妒雅克和瑪德萊娜,也要像他們那樣受溺愛,如同寵壞了的孩子那樣,一味任性胡鬧,根本不管母親怎樣提心弔膽。總之,日子一長,我就發現無論在大小場合,伯爵對待他的僕役、孩子和夫人,完全像他下棋時對待我那樣。這種種困難像藤蘿一般,伸出條條細蔓兒,束縛並窒息這個家庭,捆住人的手腳,使人無法喘息,寸步難行,弄得必辦的事情也節外生枝,致使家業遲遲不能興旺。深到根須,上至枝蔓兒,我一旦了解了這些困難,就不禁又讚歎,又驚駭。這種情緒支配了https://read.99csw.com我的愛情,並把它壓抑在我的心中。天主啊,我算什麼呢?我飲下過淚水,產生了一種高尚的陶醉心理,並在分擔這位女子的不幸中找到了幸福。起初,我屈從於伯爵的專橫,如同一個走私犯償付罰金;從此以後,我甘願忍受這個專制者的虐待,以便同亨利埃特的心貼得更緊。伯爵夫人看出我的心思,便讓我在她身邊佔據一席之位,允許我分擔她的痛苦,以此作為酬賞,如同從前海過自新的棄教者,渴望與他的弟兄們一齊升入天堂,得到思准死在競技場上。
①指法國國王路易十八於1814年頒布的憲章,其中第對條規定:「舊貴族恢復爵稱。」
「聽說您有幾件喜事,」我對她說,「我同愛得很深的人一樣,隱約有些擔心。您的身份更加高貴,這不會妨害友誼嗎?」
她的心如此純潔,我欽佩得落下一滴眼淚,但由於私情作祟,這滴淚變成苦澀的了。我想到了自己,覺得她愛我還未達到祈望自由的程度。一旦愛情在罪愆面前退縮,我們好像就有了局限,而愛情應當是無限的。轉念至此,我心如刀絞。
①英國小說家理查遜所著同名小說的女主人公。這個名字象徵不幸的少女。
「孩子氣!」她喃喃地說了一句,同時憋不住,滿意地微微一笑。
「難道您胸中毫無抱負嗎?」公爵夫人在晚餐上神色嚴厲地問我。
自不待言,次日我是在葫蘆鍾堡度過的。我被驅逐了五天,非常渴望我那生活。伯爵于清晨六點鐘就已動身,到圖爾去簽訂購置產業的契約。母女間發生了嚴重分歧,衝突起來。公爵夫人要帶伯爵夫人去巴黎,在宮廷給她謀個職位;伯爵再收回辭不赴命的決定,也能得到高官顯位。亨利埃特給人印象是個幸福的女子,無論對任何人,她也不願意披露內心的巨大痛苦,泄漏丈夫的無能,即使對母親的心也諱莫如深。她特意安排德·莫爾索先生去圖爾同公證人周旋,就是要保守家庭的秘密,不讓母親猜出半分。如她所說,惟獨我了解葫蘆鍾堡的隱私。她已經有了體驗,深知這個山谷清新的空氣、蔚藍的天空,對安撫暴躁的性情、疾病的苦痛是多麼靈驗,住在葫蘆鍾堡對孩子的健康又有多大裨益,因此她據理力爭。公爵夫人是個順者昌、逆者亡的女人,她對女兒不如意的婚姻不大傷心,主要是覺得丟臉。亨利埃特看出,母親根本不把雅克和瑪德萊娜放在心上,多麼可怕的發現啊!凡是做母親的,對閨女專橫慣了,對出了嫁的女兒依然專橫,公爵夫人也不例外;她講什麼話,絕不允許反駁;她軟硬兼施,忽而裝作親熱,哄女兒答應;見軟的不成,又來硬的,轉瞬間換上一副傷心的冷麵孔;最後見女兒軟硬不吃,就冷嘲熱諷,那種尖酸刻薄,我在我母親身上早有體察。十天當中,亨利埃特受盡了折磨。大凡年輕女子要確立獨立,進行抗爭,都免不了吃苦頭。您生來命好,有個天下最慈祥的母親,是無法理解這類事情的。一方是個冷酷無情、工於心計、野心勃勃的女人,另一方則是她的無比賢惠、無比溫順、從無壞心的女兒,這雙方搏鬥的情景,您要想有個初步了解,不妨想像百合花(我在心裏始終把她比成百合花)絞進光滑的鋼製機器中的情形吧。這對母女從來想不到一處,母親一點也猜不透,女兒究竟有什麼難處才不能享受復辟王朝賜予的恩澤,繼續過離群索居的生活,還以為女兒同我有曖昧關係。她猜疑的話一脫口,就在母女之間挖開一道無法填平的鴻溝。這種難以容忍的糾紛,儘管家家都不肯外揚,您若是能窺透就會發現,幾乎在所有的家庭里,難以治愈的深深創傷在削弱著骨肉之情:或是由於性格相投,彼此具有真摯而篤深的感情,本來可以天長地久,詎料一方早逝,給活在世上的一方以沉重的打擊,造成終生不能平復的創傷;或是潛伏的仇恨使人的心腸冷卻,使人的眼淚乾涸,到永訣之時一滴也沒有了。且看亨利埃特,她昨天受折磨,今天受煎熬,遭到所有人的打擊,甚至包括那兩個小天使在內,雖說兩個孩子忍受病痛也好,給母親造成痛苦也罷,完全是無辜的;這樣一位可憐的女子,怎麼能不愛上一個不打擊她的男子呢?這個人非但不打擊她,還要用三道荊籬將她保護起來,使她免遭暴風雨的襲擊,免遭明槍暗箭的傷害。這對母女的爭執固然令我難過,但有時也令我高興,因為亨利埃特向我訴說了她的新苦惱,我感到她重新投入我的心懷。這樣,我就能評價她在痛苦中所持的冷靜態度、所表現出的極大隱忍。「像我姨母那樣愛我吧」,對她這句話的含義,我每天都有進一步的體會。
「我的朋友,接受我的幫助吧,成長起來,取得功名吧,到那時您就會了解我期望什麼。總之,」她彷彿泄露一個秘密,「此刻您拉著瑪德萊娜的手;永遠也不要放開。」
「瑪德萊娜?絕不!」我答道。
「哦,請您坦率地告訴我,您要我怎樣愛您呢?」我反問道。
①卡西克(即加蒂莫贊)是阿茲特克族(墨西哥的印第安人)最後一個皇帝,在抵禦西班牙人入侵時,於1522年被俘。殖民者要他和他的大臣說出藏匿財寶的地方,用文火燒炙他們的腳掌;大臣受刑不過,叫苦連天,卡西克便說了這句話。
②拉斐爾(1483-1520),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著名畫家。
「這樣說來,我毫無希望,卻要始終不渝地愛。那好吧,我對您,如同人對上帝。您不是這樣要求的嗎?我這就進神學院,出來當教士,培養雅克。您的雅克,將來就算是我的化身:政治觀念、思想、魄力、耐性,一切我都給他。這樣,我就可以留在您的身邊,我的愛情隱匿在宗教里,猶如嵌在水晶中一幅銀像,絕不會引起疑心。固然,無法遏制的火熱戀情會支配一個男子,也曾戰勝過我一次,不過九_九_藏_書,您不必有絲毫的擔心。我將在烈火中燃盡,並以純化了的愛情愛您。」
「像我姨母那樣愛我。她在我的名字中,專門為自己選擇一個叫我;我准許您也這樣叫我,就是把她的權利給了您。」
王朝復辟像變魔術一樣,進展神速,令帝國時期成長起來的青年目瞪口呆。這種變革對我無足輕重,惟獨德·莫爾索夫人的一言一行,才是我重視的事件。我不清楚樞密院是什麼機構,也根本不懂政治,不諳世事;我別無抱負,一心只愛亨利埃特,勝過彼特拉克愛洛爾。公爵夫人見我不慮事,就把我看成個孩子。弗拉佩斯勒堡來了許多賓客,宴會上共有三十位。一個青年看到自己心愛的女子壓倒群芳,成為眾人矚目的對象,知道惟獨自己有權接受她那含蓄而純潔的青睞,能聽出她那話中不同的意韻,即使自己對逢場作戲嫉妒得要命,也能在輕鬆的戲謔中得出她那忠貞不渝的明證,這個青年該是多麼為之心醉啊!伯爵見別人紛紛應酬他,心中萬分得意,彷彿一下子年輕了許多;伯爵夫人暗暗希望他的脾氣會有所改變。我在一旁同瑪德萊娜說笑,她跟那些人小心大的孩子一樣,說出活來令人吃驚,無論對誰都褒貶兩句,既充滿挪揄又無惡意,逗得我直笑。這是美好的一天。一句話、清晨萌發的一種希望,使大自然也變得明媚了。亨利埃特看到我十分快活,也隨著快活起來。
她的臉刷地白了,急促地說:「費利克斯,不要捆住自己,將來有一天,這種關係會妨害您的幸福。您為了我而自戕,我會傷心得死去。孩子,無望的愛情,難道是一種志向嗎?等有了生活閱歷,再評斷生活吧;我要您這樣,也命令您這樣。既不要許身教會,也不要同一位女子結合,絕不要結婚,我禁止您那樣做。保留自由之身。您才二十一歲,對自己的前途還不甚了了。天主啊!難道我看錯您了嗎?我原以為兩個月就能洞燭一些人的心靈。」
她微微一抖,停下腳步,定睛看我,沒有跟上前面的兩對,只有孩子在身邊。
伯爵現在萬事如意,處境一新,也許還有他的家庭天使言傳身教的作用,他的態度顯得非常自然得體,既不盛氣凌人,也沒有炙手可熱的那種禮貌。公爵夫人沒有保護人的架勢。德·謝塞爾夫婦接受了星期四去吃飯的邀請,並感謝他們的盛情。公爵夫人對我有了好感,她打量我時的眼神表明,她女兒向她提過我這個人。晚禱回來,她問起我的家庭,問我做外交官的那個旺德奈斯是不是我的親戚。我答道:「他是我兄長。」於是,她親熱的程度達到了五分,告訴我說,我的老姑奶奶,德·利斯托邁爾侯爵夫人,就是葛朗利厄家族的人。她對我很客氣,就像德·莫爾索伯爵初次見到我時那樣。她收起了目無下塵的眼神;世間的王公國戚都會拿那種眼光瞧人,使您估量出他們與您之間有多大距離。我對自己的家族幾乎一無所知。公爵夫人還告訴我,一個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祖叔,一個老神甫,當了樞密院大臣,我的兄長也晉級了;最後還告訴我,根據憲章①的一個條款,我父親恢復了德·旺德奈斯侯爵的稱號;我還不知道頒布憲章一事。
我一步一回首,返回弗拉佩斯勒堡,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悅。年輕人的心都充滿了獻身精神,而這種力量長期在我身上閑置,這次終於展現了光輝的前景!猶如教士一步跨人新生活,我許願獻身了。「是,夫人!」一句簡單的回答就是我作出的許諾,把不可抗拒的愛只珍藏在自己心中,永遠不利用友誼來引那女子漸漸進入情網。我身上所有的高尚情感都醒來,爭先恐後地發出聲音。我意興未已,還不想回到狹窄的房間,在星光燦爛的蒼穹下流連忘返,內心再次傾聽那隻受傷野鴿的呼叫,傾聽那發自肺腑的天真而樸實的聲調,要把那顆心靈散發到空氣中的香馨都收攏到我的身上。這位女子具有高度的忘我精神,對受了傷害的、弱小的或遭難的人無限慈悲,而且忠貞不渝,不以婚姻枷鎖為累;她在我的心目中顯得多麼高尚啊!她像聖徒殉道者一樣,站在焚燒的柴堆上神態自若!我正瞻仰她那在黑暗中顯現的形象,覺得猛然領悟了她的話的含義,領悟了一種使她在我眼裡變得極為崇高的玄機。也許,她想要我對待她,也像她對待她周圍人那樣吧?也許,她想要從我身上汲取力量與安慰,從而把我納入她的範圍、她的軌道或者更高的境界吧?據幾位大胆構想宇宙的人說,星球之間的運動和光就是這樣相通的。轉念至此,我倏忽飛入太空,重新回到我昔日夢想的天上,暢遊在幸福的汪洋中,也就理解了我童年的痛苦。
「我!算了吧!」她說道,「再有這種念頭,那我就不止是鄙視您,而是要永遠把您忘掉!」
「沒有您,這種生活就會要我的命。」一天傍晚,亨利埃特對我說道;那天伯爵比平日更加尖酸刻薄,更加喜怒無常,像炎熱天氣的蒼蠅一樣招人厭。
「明白就好。」她回答的口氣使我懂得,我推定的想法她根本沒有。
她偏過頭來,附耳對我說了這幾句話,表明她是多麼關心我的前程。
「要知道,這會叫我傷心落淚的!」她對我說道,「索求這麼大恩惠的友誼,可就危險了。」
伯爵睡下了。我和亨利埃特在槐樹下消磨黃昏時分;兩個孩子在旁邊玩耍,沐浴在夕照之中。我們話語不多,僅僅發幾聲感嘆,表明我們心心相印,藉此平復一下我們的共同痛苦。缺乏語言時,靜默也忠實地溝通我們的心靈;兩顆心靈不用親吻相邀,就毫無阻礙地彼此滲透了;它們都在細細品味這冥思的快意,隨著幻想的波濤蕩漾,一同潛入夢幻的河底、浮出來時像一對仙女似的玉潔冰清,美滿的結合到了令人艷羡的程度,但又沒有絲毫塵緣的關係。我們沉入無底深淵,又浮出水面,兩手空空,僅以眼神相互探問:「這麼多九-九-藏-書時日,沒有一天是屬於我們的嗎?」快|感為我們採擷了這些無根而發的花朵,肉體又為何長噓短嘆呢?向晚詩意盎然,把磚護牆映成桔黃色,看上去那麼純潔,那麼令人欣慰;氛圍一片肅穆,兩個孩子的嬉笑聲顯得十分柔和,我們感到心神恬然。儘管如此,慾念像節日篝火的信號,在沿著我的血脈升騰。三個月之後,我不再滿足於所得的份額,開始輕輕地撫摩亨利埃特的手,以此來傳遞我內心的欲|火。亨利埃特把手抽回去,板起面孔,又變成了德·莫爾索夫人。我眼睛閃著淚花,她見此情景,溫和地看了我一眼,把手伸到我的唇邊。
「您有什麼期望嗎?」我眼睛一亮,問道。
這下我發作了,連聲責備起來,說我心中有多痛苦,如若忍受,總需要點安慰。我還斗膽對她說,在我這個年紀,七情六慾固然都體現在心靈上,可心靈也有男女之情;我死去可以,但不能閉口而歿。她高傲地瞥了我一眼,迫使我住口,那眼神分明在重複卡西克的一句話:我呢,難道我在玫瑰花上嗎?①也許我理解錯了。記得在弗拉佩斯勒堡門前,我曾把一種想法錯誤地安在她的頭上,亦即我們的幸福能從一座墳墓中產生;從那天起我就慚愧,不敢用帶有強烈感情的祈願玷污她的靈魂。繼而,她又開了口,委婉地告訴我應該明白,我不可能把她當作我的一切。聽她這番話我就領悟了,我若是依從,必然會在我們二人之間挖下深溝。我低頭不語。她接著說,她有一個虔誠的信念,可以愛一個兄弟,這既不會褻瀆天主,也不會冒犯世人;把這種信仰化為聖潔愛情的具體形象,是會感到甜美的;照她那位善良的聖馬丁的說法,這種聖潔的愛情就是塵世的生活。我對她應當像她的老懺悔師那樣,比情人遠,但比兄弟近;做不到這一點,那我就休想再同她見面。哪怕是泫然流涕,心痛欲裂,她也寧願背負這額外增加的強烈痛苦去見上帝。最後她說:
這個場面發生在星期二;一直到星期日,我散步沒有越過安德爾河。這五天中,幾件大喜訊接連傳到了葫蘆鍾堡。伯爵榮獲了准將軍銜聖路易十字勳章,得到四千法郎的年金。德·勒農庫一吉弗里公爵被任命貴族院議員,重新人朝供職,收口了兩片森林的采邑。他夫人也收回了井人皇家而尚未賣出的產業。這樣,在曼思地區,德·莫爾索夫人就成為最富有的繼承人之一。她母親給她送來十萬法郎,錢是從吉弗里莊園的收入中節省下來的,正好等於尚未付給她的嫁妝的款額。伯爵儘管家境清寒,卻始終未提那份嫁妝;這個人處理對外事務,可以同最無私的人媲美。伯爵本來有些節餘,再加上這筆錢,就可以買下鄰近的兩座莊園,每年大約收入九千利勿爾。將來兒子可以承襲外祖父的貴族院議員頭銜,伯爵突然想指定他繼承兩個家族莊園的產業,同時不損害瑪德萊娜的利益;德·勒農庫公爵十分喜愛外孫女,定然會給她找一個好婆家。做了這些安排后,這位流亡者的傷口如同敷了藥膏一般。德·勒農庫公爵夫人來到葫蘆鍾堡,是當地的一件大事。我心中不兔痛苦地想道:她是位身份非常高貴的婦人,有其母便有其女,她女兒的莊重舉止,我看就掩飾著等級觀念。我算什麼呢?我不過是個可憐的人,除了自己的勇氣和才幹,對前途再也沒有別的依託了。王朝復辟對我還是對別人會產生什麼影響,我並未考慮。星期日去教堂,我和德·謝塞爾夫婦、凱呂斯神甫同在一個專門的祭室;公爵夫人母女、伯爵和兩個孩子在另一側的祭室。我貪婪地向那邊張望,草帽遮著我那一動不動的偶像,我彷彿比以往更加忘記了自我。這位高貴的亨利埃特·德·勒農庫,現在成了我親愛的亨利埃特,我要讓她的生活美如鮮花。她正在虔誠地祈禱,那姿態因篤信而增添了一種難以描述的受損傷和受屈辱的色彩,看上去像一尊修女雕像,使我銘感五中。
「在他那陰雲密布的灰暗生活中,這種幸福對他來說是個好兆頭。」伯爵夫人次日對我說。
「我害怕令堂。」我重開話題,對伯爵夫人說。
我深受感動:她這番話表面洋溢著熾熱的感情,內里卻隱藏著深刻的政治見解,而這兩者的結合,給女人增添了極大的魅力;她們善於給極其鋒利的論理抹上感情|色彩。第一次看到阿諛逢迎的作用,我心裏會湧現什麼想法,看來亨利埃特早有預料,因而她渴望替伯爵的行為辯解。德·莫爾索先生罩著本人歷史的光環,在自家的小古堡里稱王,他的形象在我眼裡曾一度相當高大;可是,在公爵夫人面前,他特意表明身份的差異,露出一副卑躬屈節的模樣,我見了著實感到驚奇。奴隸也有虛榮心,只願聽命于最大的專制者。看到主宰我的整個愛情、令我顫抖的人如此卑下,我就有蒙受恥辱之感。將心比心我才理解,心靈高尚的女子同卑瑣的男人一起生活,每天要把他的懦弱行為埋在心底,該是多麼痛苦啊。禮儀是一道防線,既保護大人物,也保護小人物,雙方可以隔壘相望。我因為年少,對公爵夫人自然畢恭畢敬;不過,她在別人眼中是公爵夫人,在我眼中卻是亨利埃特的母親,我對她的恭謹又有虔敬的成分。我與伯爵夫人走進弗拉佩斯勒堡的正院,同其他人會齊。德·莫爾索伯爵非常熱心地把我引薦給公爵夫人。德·勒農庫夫人冷淡而矜持地打量我,她有五十六歲,保養得很好,一副貴婦派頭。一雙眼珠呈森冷的藍色,眼角有細紋,臉龐瘦削,形同苦行之人,腰身修長挺拔,皮膚是淡黃褐色的,傳到女兒身上卻光澤耀目。我一看便知,她是我母親類型的冷心腸的人。如同礦物學家辨認瑞典鐵礦石那樣迅速。她還像舊朝廷那樣講話,把ait音發成oit音,「冷」字不說froid,而說frait,「腳夫」不說porteurs,而說port九-九-藏-書eux。我在她面前不卑不亢,舉止十分合度;伯爵夫人非常滿意,在去晚禱的路上對我耳語道:「您的表現無懈可擊!」
①卡斯泰爾(1688—1757),耶穌教士,著有《顏色光學》,發明了音階與色調相對應的色差羽管鍵琴。
我只好又安慰她,保證再也不惹她煩惱,保證我這二十來歲的青年要像老人愛幼子那樣愛她。
次日,我去得很早,見她那灰色客廳的花瓶里沒有插花,就飛跑到田野里、葡萄園中,為她採摘兩束鮮花。我從根莖掐斷,采了一株又一株,邊采邊賞玩,忽然想到鮮花配綠葉十分和諧,不僅看著賞心悅目而且對善於意會的人還富於詩意,猶如樂曲在相愛之人的心中喚起千百種思念。樂曲組合起來便有意義,顏色是光的組合,怎麼就不能有意義呢?我同雅克和瑪德萊娜興緻勃勃地商量好,準備一個意外的禮物送給我們心愛的人;我們把下面幾級台階當作鮮花總站,由他們做幫手,我扎了兩束花,用來描繪某種感情。請想像一下,鮮花從兩個花瓶競相湧出,向四周散開,白玫瑰。銀杯百合在中心亭亭玉立,象徵我的心愿。花錦之上又有矢車菊。毋忘草、藍薊等,各種藍色的花深淺不同,宛如澄空,同白色交相輝映,顯得十分協調。這不正是兩種純真嗎?矇昧無知的純真與洞曉一切的純真,一個孩子的思想與一個殉道者的思想。
「我明白了,」我打斷她的話,說道,「我的志向會成為我的主宰的。其實,我無需如此也能完全屬於您。我不願意在這裏表現明智,去圖別處的思遇。我要單獨去闖,靠自己成名。凡是您給予的,我全部接受,別人給予的一概不要。」
伯爵走過來,抓住我的手,對我說:「我們倆沒有反目吧,費利克斯?我是您的老夥伴了,言語有衝撞之處,還望海涵。看來我們要在這裏用晚餐,等到星期四,公爵夫人臨行的前一天,我們就回請你們。我還有些事務,得到圖爾去了結,您不要冷落了葫蘆鍾堡。我岳母不簡單,我勸您多同她接近。將來,她的沙龍會給整個聖日耳曼區定調子。她在上流社會根底很深,學識淵博,歐洲大小世族的徽章,她都了如指掌。」
「我只是葫蘆鍾堡的農奴。」我低聲對伯爵夫人說。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問道。
我伯暴露出這種心事,便吻了吻瑪德萊娜的頭髮。
愛情自有它的紋章,伯爵夫人暗暗地解破了。她瞥了我一眼,那銳利的目光,儼如被戮痛傷口的病人發出的叫聲:她是又羞又喜。這一眼是多高的獎賞啊!使她幸福,使她心情安寧,這是多大的鼓勵啊!我發掘出一門在歐洲失傳的科學,把卡斯泰爾神甫①的理論引用到愛情上來,用鮮花的圖案,取代東方以溢香的顏色書寫的情書。用太陽的這些女兒,這些在愛的光照下綻開的花姊妹,來抒發自己的胸臆,這是多麼動人心弦啊!我同田野花仙的女兒們很快言語相通,如同後來我在葛朗利厄遇見的一個人,能通蜜蜂言語一樣。
我在弗拉佩斯勒的最後一段時間,每周兩次重複這種詩意的創作,做起來很費時間,需要各種各樣禾本科植物;我必須深入研究這些植物,不過,我是作為詩人,而不是作為植物學家來研究,偏重於它們的氣質,而不是注意它們的形狀。為了找到一株花,往往要走很遠的路,我踏遍了溪畔、谷壑、岩頂、荒野,還到樹林和荊叢中採集我的思想。我這種奔波自有樂趣;這個中情味,無論終日思索的學者、專事耕植的農夫、蟄居城鎮的工匠,還是固守櫃檯的商人都領略不到,只有少數守林人、樵夫和幻想者才能解悟。大自然有些現象妙趣無窮,能與最偉大的道德觀念相媲美。或是一株盛開的歐石南,上下濕漉漉的,披著鑽石般的露珠,葉叢中有陽光嬉戲,在獨具隻眼的人看來,真是一片花的海洋。或是森林的一隅,四周危石環繞,與沙地隔斷,青苔覆蓋,刺柏林立,裏面傳出大雕的鳴聲,有一種無可名狀的荒涼、怪譎、恐怖的氣氛,令人毛骨悚然。或是一片褥暑蒸人的荒野,亂石遍地,寸草不生,丘崗起伏,綿延至天際,如同荒漠;我在那裡發現了一株花,那是一株孤傲挺立的銀蓮花,紫綢一般的花冠撐開,護著金黃色的花蕊,正是我那雪膚的意中人獨處幽谷的動人形象。或是大片沼澤,水面上有大自然拋下的點點綠痕,這是從植物到動物的過渡種類,不日就化為生命,水草與蟲子在其間浮動,彷彿太空里的一顆顆星球!或是田園茅舍,兀立在沼地之上,菜圃葡萄園圍著柵欄,四周幾塊貧瘠的黑麥田,這正是千家萬戶小民生活的寫照!或是蜿蜒漫長的林間小徑,猶如大教堂的甬道,兩側樹榦像一根根圓柱,枝柯縱橫交錯,形成一道道門拱;火紅的晚霞透過葉叢,照在穹窿盡頭的一片空地上,明晦相間,枝影斑駁,酷似百鳥鳴囀的教堂的彩繪玻璃。走出這片蔥蘢茂密的樹林,便是一塊白堊土質的休耕地,上面長著赤色的苔蘚,幾條饜飽的游蛇正往回爬行,玲瓏機警的頭高高翹起,身下發出噝噝的響聲。這些畫面還要添上變幻的景象:忽而陽光傾瀉,猶如豐年之雨;忽而灰色雲帶飄浮,一條條好似老人額頭的皺紋;忽而天空橫貫幾條淡藍色的帶子,呈現出灰黃的冷色調。您聽:在令人驚異的寂靜中,有難以描摹的和聲。9月、10月兩個月里,我每扎一束花,起碼要採集三個小時;我懷著詩人的閒情逸緻,嘖嘖讚賞那些寄託情思的易凋的花束;花束所描繪的人生各階段,在我看來對比強烈,可以說蔚為大觀,而今已成為我的記憶追尋的往事了。如今,我常常結合這氣象萬千的景觀,緬懷那顆傾注在大自然的心靈;我還攜著那王后,在氣象萬千的景觀中漫步,只見她的雪白長裙在樹叢中時隱時現,在草坪上款款飄動,只見她的思想從多情之蕊的每片花萼上升華,宛似欲熟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