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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1)

第五部分(1)

德·莫爾索夫人看到這一場面,便轉過身去,裝作讓驚呆了的瑪德萊娜看那匹馬。
她連頭也沒回,也沒有停下腳步,一徑往前走,根本不屑於告訴我,她已經把這名字收回去,不會再答應我的呼喚了。在這可怕的深谷,可能有化為塵埃的千百萬生靈①,他們的靈魂給塵寰之表添了生氣;我縱然在這將有萬丈光芒普照的芸芸眾生里,顯得十分渺小,也不如我面對這白色身影所感到的卑微;猶如洪水湧進城市街道,勢不可當地往上漲一樣,伯爵夫人拾級而上,步伐平穩地走向葫蘆鍾堡,那正是基督徒狄東②的光榮與殉難之所。我惡狠狠地詛咒了阿拉貝爾一句;她若是聽到這句咒語,非氣殺不可;要知道,她可是把一切都給了我,如同信徒把一切奉獻給上帝一樣!我一時思緒萬千,心亂如麻,舉目四望,惟見茫茫一片痛苦的海洋。這時,我看見他們都下來了。雅克畢竟年輕,天真地沖了過來。小羚羊瑪德萊娜眼睛無神,跟在母親身邊。我把雅克緊緊摟在懷裡,向他傾注已被他母親拒絕的感情和熱淚。德·莫爾索先生走過來,張開雙臂,緊緊摟住我,吻著我的雙頰,對我說道:「費利克斯,我已經知道,是您救了我的命!」
我們慢慢上坡,信步朝園圃走去;大家都感到出了什麼嚴重的事。她根本不想跟我單獨談談。總而言之,我成了她的客人。
「她並沒有離婚,還可以回英國嘛。如果她願意回到她丈夫身邊,她丈夫會很高興的。」我急沖沖地答道。
「亨利埃特,」我對她說,「難道您一點也不肯寬恕最可原諒的錯誤嗎?」
「您怎麼能這樣問呢?一個女子在情人的眼裡,不總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嗎?」伯爵夫人大聲說道。
我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我極為擔憂,想到葫蘆鍾堡去看看。阿拉貝爾並無異議,不過,自然也提出要陪我去都蘭。越是棘手,她越是一意孤行,意外的幸福又證實了她預感得準確;由於這種種因素,她萌生了一種真正的愛,並渴望這種愛情是無與倫比的。她憑著女人的天性,看出這次旅行倒是把我和德·莫爾索夫人徹底拆開的好時機;而我呢,卻因為憂慮而昏頭昏腦,又由於天真誠摯的愛而歸心似箭,我沒有看到自己即將步入的陷阱。杜德萊夫人提出了最低條件,讓人再無法回駁。她答應留在圖爾附近的鄉下,隱姓埋名,改頭換面,白天不出門,夜間同我相會,免得被人撞見。我從圖爾騎馬前往葫蘆鍾堡。這樣做是必要的,因為我夜間出門需要一匹馬;我這匹阿拉伯種馬是以斯帖·斯唐諾普夫人①送給侯爵夫人的,我又用意外得到的一幅倫勃朗②的名畫換來;那幅畫還掛在她的倫敦寓所的客廳里。我沿著六年前徒步走過的路,在那棵核桃樹下停住。在那裡,我望見了身穿白衣裙的德·莫爾索夫人佇立在平台邊上,立刻閃電般沖了過去,就像田野賽馬③那樣直趨目標,只用了幾分鐘便來到圍牆下。她聽見了我這沙漠飛燕賓士的蹄聲,看見我猛地勒馬停在平台腳下,便說道:「哦!您來啦!」
也不想吃,而想吃的東西又非常特別,實在叫我驚詫,天真的孩子雖然跟
「哼!真見鬼!女人就是這德行!」伯爵氣沖沖地嚷道,「她們居然端詳起您的馬來了。」
「不過,您還沒有回答我,」當她久久目送雅克遠去時,我對她說,「您是不是感到哪兒有些疼痛?」
「對,向來如此。」我傲然答道,同時逼視她一眼,使她的目光避開了。
「哎呀,您的馬怎麼辦呢?」我們走出園圍時,伯爵問道。
懇求您以寬容來讀我這段經歷,好嗎?這正是人生最有趣的一個問題,正是大部分男人必然經歷的一場危機。我想就此作出一點解釋,哪怕僅僅為了在這塊礁石上點亮一座燈塔。這位美麗的夫人體態曼妙,質似蒲柳,皮膚白皙,顯得那麼嬌弱無力,弱不禁風而又溫柔可愛,額頭那麼嫵媚,淡淡的褐發那麼秀美,總之,這位女子光艷照人,看上去彷彿是一閃即逝的磷光體,其實卻有一副鋼筋鐵骨。無論什麼樣的烈馬,在她有力的手中無不馴服。她那雙手貌似柔軟無力,卻是不知疲倦的。她的雙足纖巧精瘦,肌肉發達,宛如牝鹿之足,簡直妙不可言。她渾身是勁,在角逐中無所畏懼。跑起馬來,哪個男子也跟不上,她准能勝過眾多的好騎手,在障礙賽馬中奪魁;她能在飛馳的馬上舉槍擊中麋鹿。她從不出汗,彷彿呼吸大氣中的煙火,彷彿在水中生活,否則生命就會停止。因此,她的愛情純粹是非洲式的,她的慾望猶如沙漠中的旋風,她的眼睛映現廣袤灼|熱的沙漠。那沙漠白晝晴空萬里,夜晚繁星密布,涼風習習,充滿了碧藍與愛情。它與葫蘆鍾堡迥然不同!正是西方與東方之別:一個涓滴不棄,全汲取來滋養自己,一個嘔心瀝血,將忠於她的人護在光燦的氛圍中;前者苗條而活躍,後者豐|滿而穩重。您究竟考慮過沒有,英國人風尚的通常含義是什麼?難道不是崇拜物質嗎?難道不是享樂主義嗎?他們的享樂主義不但概念明確,而且經過深思熟慮,運用得十分巧妙。英國人一言一行,總離不開物質,即或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自命虔誠且崇尚道德,卻缺乏敬神的靈性和天主教徒的靈魂,而這兩者的豐澤是任何虛偽的行為,無論裝得多麼巧妙也代替不了的。英國人最精通生活這門科學:最不起眼的物品也要精益求精,拖鞋做得無比精美,衣服縫製得難以描摹,五斗櫥要村上雪松木條,要置放香料;必須按時沏上一杯葉子舒展的香茗,必須窗明几淨,纖塵不染,樓梯和屋子的每個地方都得鋪上地毯,地窖的牆壁要刷凈,門把手要擦亮,馬車的彈簧要柔軟舒適;食品要做得營養豐富,細軟可口,色味俱佳,乾乾淨淨;不過,享了口福,卻丟了靈氣;這門科學創造了舒適安逸但乏味透頂的生活,提供了事事如願但喪失主動性的生活;總而言之,它把人變成了機器。就在這種英國式的豪華生活圈子裡,我同一個天下無雙的女子不期而遇。她用愛情的羅網將我罩住;這愛情是垂死而後復生的,而面對它的放浪,我卻坐懷不亂。這愛情有令人銷魂的美意,有令人酥軟的電波;它在朦朧惺忪狀態中,常常帶人通過象牙之門,進入天堂,或者讓人坐到它帶羽翼的背上遠走高飛。這愛情無情無義,它站在被它謀害的人的屍骨上淫笑;這愛情沒有記憶,它殘酷得像英國政治,幾乎把所有男人拉下水。您已經了解了問題所在。男人是由物質和精神構成的;他們既是獸|性的歸宿,又是天使的胚芽。由此,我們人人都經歷一場鬥爭,即性|愛與靈愛的鬥爭;一方面我們預感到未來的命運,另一方面我們還念念不忘尚未泯火的天性。有的人把兩者合而為一,有的人則索性禁慾;有的人要窮盡天下的美女來滿足自己的淫慾,有的人則在一個女子身上把愛情理想化,把她視為整個宇宙;有的人在物質享受和精神享受之間游移不決,有的人則把肉體精神化,要求肉體提供它本身所沒有的東西。人的性情的差異產生了排斥性與親合性,而相互沒有考驗過的人所訂立的婚約也因此破裂;有的人特別注重精神、心靈或行為的生活,他們喜歡思索,喜歡感受或行動,然而在性情不合的結合中,對方欺騙並無視他們的追求,使他們的希望成為泡影;如果您在綜觀愛情的上述特點的同時,再把這些情況考慮進去,那麼您就會以寬容的態度對待這些受到社會虐害的不幸者。毋庸諱言,杜德萊夫人能夠滿足我們身上由精妙物質組成的本能、器官、慾望、邪惡與美德;她是肉體的情婦,德·莫爾索夫人則是靈魂的妻子。情婦所能給予的愛是有限的,因為物質是有限的,物質所有者的力量也是屈指可數的,單靠物質,難免不令人饜足。我在巴黎陪九_九_藏_書伴杜德萊夫人,就常常產生一種無名的空虛感。心靈的境界才是無邊的,在葫蘆鍾堡的愛才是無限的。我迷戀阿拉貝爾夫人,誠然,她這人野性十足,但也絕頂聰明;她那挪揄的談話無所不及。然而我崇拜亨利埃特。夜晚,我幸福得流淚,早晨,我又痛悔得沸泣。有些女人相當老練,能以天使般的慈愛掩飾內心的嫉妒;她們都像杜德萊夫人一樣年過三十。這類女人感覺敏銳,工於心計,不但要把眼前的汁液榨乾,還要替未來著想。猶如獵人圍獵成功時只顧得意地吹號角,覺察不出自己的傷痛一樣,她們能夠克制住往往是理所當然的哀怨。阿拉貝爾絕口不提德·莫爾索夫人,但企圖把她誅殺在我的心裏;哪知我心中始終有她,這種不可戰勝的愛情的氣息,倒使阿拉貝爾的情意更濃。她想把對方比下去,因而一點不像大多數年輕女子那樣疑神疑鬼,胡攪蠻纏,也不盤根問底;可實際上,她如同一頭把獵物叼回洞穴去大吃大嚼的母獅,始終警惕著,不讓她的幸福受到任何干擾,並且把我當作不馴服的被征服者一樣看守著。我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給亨利埃特寫信,她從來不看一眼,也從不想了解我的來信的地址。我完全有自由。她彷彿心中早就想過:「我若是失去他,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她自豪地信賴這一忠貞不渝的愛情,只要我提出要求,她就會毫不猶豫地為我獻出生命。總之,她讓我相信,萬一我離開她,她就馬上自殺。在這個問題上,還是聽聽她以什麼樣的語言,讚美印度婦女在火化自己丈夫遺體的柴堆上自焚的風俗吧:「在印度,這種習俗是貴族的一個標誌,而歐洲人不大理解這一點,他們看不到這種特權所包含的驕矜和偉大。儘管如此,您也得承認,」她對我說,「處於我們平淡無奇的現代風俗中,貴族若想提高自己的聲譽,不是只能通過不同凡響的感情嗎?如果我死的方式同平民百姓毫無區別,那我怎麼能讓他們知道,我的脈管和他們脈管里流的血不一樣呢?平民女子也可以滿身鑽石珠寶、綾羅綢緞,也可以擁有馬匹,甚至擁有本來非我們莫屬的紋章,因為他們花錢就能買個貴族姓氏!然而,同法律唱反調,趾高氣揚去愛,從自己崇拜的偶像的床上剪一塊里屍布為他殉情,不惜竊取萬能之主造一個上帝的權利,讓他凌駕于天地萬物之上,絕不背叛他,甚至把貞操交給他——因為以婦道貞節的名義拒絕他的求愛,豈不表明自己另有所屬嗎?……無論那是個男子還是一種思想,總歸是背叛!這些壯舉,才是平民女子望塵莫及的;她們只會走兩條老路,不是貞婦烈女的陽關大道,就是窯姐秋娘的泥濘小徑!」您看,她這是攻心戰,把虛榮心捧上了天,把我奉若神明,而她只配匍匐在我的腳下;因此,她的精神的全部魅力,是通過她那奴顏卑膝的姿勢、百依百順的態度表現出來的。她可以終日卧在我的腳下,一語不發,只是凝神看著我,就像蘇丹的嬪妃窺伺著君王寵幸的時刻,然而她貌似等待,其實是在賣弄風騷,邀買歡心。真不知該用怎樣的筆墨來描繪這頭半年的情景!在這段時間里,我總是情意纏綿,沉溺於淫樂之中,而她正是此中老手,花樣層出不窮,卻又善於用熾烈的欲|火掩蓋她的老練。這種歡樂,突然揭示了肉體的詩意,能牢牢地拴住年輕人,使他們眷戀比自己年長的女子;不過,這種戀情猶如苦役犯的鎖鏈,能給心靈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跡,使人產生先人之見,不待領略就厭惡了清新純真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只有盛開的鮮花,不能用精雕細琢、永放異彩的寶石金杯奉上烈酒。我夢寐以求而未識妙趣的情慾,曾在我採制的花束中描繪過,倘若實現心靈的結合,它就會百倍千倍地熱烈。我痛飲這華美的杯中酒,體味著這種情慾的同時,自然也不乏歪理來為自己辯解。我的靈魂在廣漠的厭倦中失迷,便脫離了形體,離開塵寰,凌空飛去;這時我常想,這種聲色之娛,不過是取消物質,使靈魂飛升的一種手段吧。杜德萊夫人同大多數女子一樣,常常在情歡最濃之際,利用我心醉神迷的狀態,要我海誓山盟,以便永遠把我拴住;我有欲求時,在她的誘逼下,居然褻瀆了葫蘆鍾堡的天使。一朝薄情負心,我又成了騙子。我依舊給德·莫爾索夫人寫信,彷彿我還是那個她十分喜愛的、身著寒酸藍禮服的小夥子;不過老實說,她那第二視覺叫我驚恐不安,尤其我想到稍一不慎,就會給我那美麗的希望之堡造成災難。我在盡情歡樂的時候,經常樂極生悲,突然不寒而慄,恍若天上有人呼喚亨利埃特的名字,猶如《聖經》所記:「該隱,亞伯在哪裡?」①
②倫勃朗(1606—1669),荷蘭著名畫家和雕刻家。
①指聖保羅在去大馬士革的途中,聽見耶穌的聲音而皈依上帝。
「因此嘛,」我含笑對他說,「感情豐富的人都死於胃病,是不是?」
多麼喜人,臉色又是多麼鮮艷,而現在卻死一樣蒼白,頭髮眼睛也彷彿失
瑪德萊娜同先天搏鬥,終於奏捷歸來。她已經十五歲,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個頭長高了,茶褐色的臉蛋重現了孟加拉玫瑰的顏色;她不再像孩子那樣無所顧忌地正面看人,而是低眉垂眼了;她的舉止酷似母親,既文雅又莊重;身材苗條,胸脯漸漸豐|滿,初具優美的線條;她已愛俏了,烏黑的秀髮梳得光溜溜的,分成兩股,遮在她那西班牙型的額頭上。她活像中世紀的那些美麗的小雕像:造型精美,體態裊娜,彷彿柔弱得不勝目光的把玩。不過,如同經過苦心培育而結出的果實一樣,她的身體健康起來,臉頰絨毛細膩,宛似仙桃,脖頸也像她母親一樣,茸毛如綢,富有光澤。她應該活得長久!這是天意啊,人間最美的花上可愛的蓓蕾!天意就寫在你這長長的睫毛上,寫在你這要發育成你母親那樣豐美的圓肩上!這位亭亭玉立、棕褐色頭髮的少女,同雅克形成鮮明的對照。雅克已是十七歲的少年,身體孱弱,腦袋變大,前額伸展得過快,令人擔憂,眼神顯得焦躁而倦怠,這一切同他那渾厚的嗓音極為協調。他的發聲器官發出的音量太大,目光中流露出的思想也太多。這正是以猛烈火焰吞噬單薄身體的亨利埃特的智慧、精神和心靈;因為,雅克乳白色的麵皮泛著潮|紅,憑這顏色,很容易識別那些疾病潛伏、曆日無多的英國女子;虛有其表的健康!亨利埃特示意我看瑪德萊娜,又讓我看雅克。我順著手勢望去:雅克在德·多米尼神甫前的黑板上畫幾何圖形,演算代數題。我一見到這隱蔽在鮮花下的死的陰影,不禁一驚,然而,我始終沒有點破可憐的母親的錯覺。
「我又不是個小孩子。」伯爵說道,顯然他喜歡回到青年時代。
「不要笑,費利克斯,這話千真萬確。飽經風霜的人,交感神經系統的功能就增強。感情總是處於興奮狀態,就會不斷刺|激胃粘膜,久而久之,消化功能就要開始紊亂,胃分泌失調,食慾下降,消化功能異常;繼而出現劇烈的疼痛,而且越來越嚴重,越來越頻繁;接著,整個消化系統被破壞,就像食物中攙進了慢性毒藥;胃粘膜變厚,幽門瓣膜硬化,於是成了惡性腫瘤,導致死亡。唉!親愛的,我就病到這種地步了!瓣膜繼續硬化,無法控制。您瞧,我麵皮萎黃,眼睛乾澀,眸子發亮,人瘦得脫了形,越來越憔悴了。有什麼辦法呢,流亡生活中種下的病根:當時我受了多大的磨難!婚後生活,本來應當治愈我流亡時留下的疾病,現在看來,我受傷的心靈非但沒有平撫,反而更加重了創痛。我在這裏得到了什麼呢?無非是為孩子長年擔驚受怕,為家庭煩惱憂慮,還要重振家業,節省開支;須知我逼著妻子處處儉省,而受罪的首九九藏書先就是我自己。總而言之,這苦衷只能向您訴說;不過,我最苦惱的事還在下面呢。布朗什雖說是個天使,但她不理解我,根本不了解我的痛苦,還經常鬧彆扭;這些我都原諒她!真的,朋友,這事實在難於啟齒;不過,老實說,一個不如她賢淑的女人,只要肯體貼人,就會使我更幸福些;而布朗什卻想不到這樣做,她幼稚得像個孩子!這還不算,下人也跟我過不去;這幫傻瓜,我對他們說什麼事,簡直是對牛彈琴。家業好歹重整起來,煩惱少了些,病也作成了;先是食欲不振,接著大病一場,奧里熱還給瞎診斷。總之,我的陽壽不足半年了……」
「人生本來如此,」她對我說,「德·莫爾索先生又作了什麼孽,竟遭逢這種厄運呢?由此可知,還存在一個更為美好的世界。本來走了正道還要抱怨,那才不幸呢!」
我這具有中世紀騎士風範的愛情,不知何故不脛而走:也許是國王和德·勒農庫公爵談論過吧。一個年輕人篤誠地崇拜一位雖然貌美卻無仰慕之眾、雖然高尚卻孤寂索寞、雖無義務約束卻又忠誠的女子,這種既浪漫又單純的愛情故事,從這朝廷中樞透露出去,一定在聖日耳曼區的社交中心傳開了吧?我在沙龍成了大家注目的人,感到特別不自在;因為,一旦感受了樸實生活的益處,就再難忍受盡出風頭的場面了。眼睛看慣了柔和的色彩,就會被陽光刺痛;同樣道理,有些人對強烈的對照非常反感。當年我就是如此;今天您可能會感到奇怪,不過稍安勿躁,現在的這個旺德奈斯的怪癬會得到解釋的。我覺得女士們都親切和藹,大家都彬彬有禮。德·貝里公爵①大婚之後,朝廷恢復了奢靡之風,重新舉行華宴盛會。外國佔領狀態結束了。國家復興,可以尋歡作樂了。顯宦富豪從歐洲各個角落蜂擁而至,來到這智慧的京城;這裏重新彙集了各國的優點與罪惡,而且在法國精神的作用下,彙集在這裏的罪惡變得更加劇烈而瘋狂。時值仲冬,離開葫蘆鍾堡已過了五個月,善良的天使給我來了一封信,絕望地向我敘述她兒子身染重病,雖然轉危為安,但以後如何還令人擔憂。大夫叮囑要特別當心孩子的肺部,這個可怕的詞兒出自醫生之口,便把一位母親的時日全部染黑了。亨利埃特剛剛鬆了口氣,雅克剛剛好起來,他妹妹的身體又令人不安了。瑪德萊娜這株娟秀的幼苗,非常適應她母親的培養,然而也發了病;這場病雖在預料之中,但對這個弱不禁風的孩子來說,卻是相當危險的。由於雅克長期患病,伯爵夫人已經心力交瘁,再也沒有勇氣承受這新的打擊。她看著兩個孩子的可憐樣兒,便無心理睬丈夫乖戾性情對她變本加厲的折磨。這樣,風暴一陣緊似一陣,飛沙走石,昏天暗日,將深深扎在她心中的希望連根拔起。而且,她已經厭戰,由著伯爵專橫跋扈;伯爵便趁機奪回了失去的陣地。她在信中寫道:
愛撫逼出來的,他們也常常因為不能回報我的體貼而哭泣。病痛使他們心
「費利克斯,」伯爵夫人對我說,「不要弄錯了!原來我姨母的房間,瑪德萊娜住進去了,您就住在伯爵卧室的上面吧。」
「永遠也不要再叫我亨利埃特了,」她說,「這個可憐的女人不存在了;不過,您隨時都可以見到德·莫爾索夫人,她是一個忠誠的朋友,對您一定會有求必應,關心愛護的。費利克斯,我們以後再談吧。如果您對我還有點情義的話,讓我慢慢適應同您相見的場面;等到您的話不再那麼撕我的心,等到我稍微恢復一點勇氣,唉!到那時候,只有到那時候再談吧。您望見這個山谷了吧,」她指著安德爾河對我說,「這個山谷令我傷心,但我始終愛它。」
「假如我在生活中走錯了路,那麼她,她就是對的了!」
我心連心,可是把口味告訴我時也不免臉紅。我想方設法,也不能這兩個
「別說了。」德·莫爾索夫人目示為父的注意瑪德萊娜。
「亨利埃特,我們男人生命中有些奧秘,您還不知道。當初遇見您那時,我還很年輕,感情能夠抑制由天性引起的慾念。不過有好多幕場景大概已經向您證明,這個年齡正在逝去,而您的節節勝利,就在於延長了這個年齡默默品嘗甜蜜的時間;那些場景我臨終回憶起來,還會感到心頭溫暖。一種不佔有對方的愛情,只是由情慾的激發維繫著,有朝一日,我們身上的一切就要化為痛苦,須知在這方面,我們和你們毫無共通之處。我們具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倘若喪失了,便不成其為男子漢了。心靈得不到必需的營養,就會自我消耗,漸漸衰竭,雖未夭亡,卻也死期將近。天性是不能長久受蒙蔽的,遲早要醒悟,迸發出近乎瘋狂的威力。不,我並沒有愛別人,而是在一片沙漠中口渴如焚。」
「唉,費利克斯,講老實話,她真像大家說的那樣美嗎?」
後來我才領會這句話的深刻含義。我們又緩步走上一層層平台。她挎著我的手臂,溫順地偎依在上面,而內心卻在涔涔流血,不過傷口已包紮好了。
「請那個險些要我命的奧里熱?」他打斷了我的話,「不行,不行,我要請卡博諾。」
①典出《舊約·創世記》。該隱是亞當和夏娃的長子,因嫉妒而殺死了自己的弟弟亞伯。於是上帝問該隱:「你的弟弟亞伯在哪裡?」
「滿意,」她凝視著我的眼睛答道,「我的健康,就在這兒呢。」她指著雅克和瑪德萊娜這樣說。
「哦!是啊,命里註定!」她說道,「我過分相信您啦!相信您不會喪失教士所奉行的……也是德·莫爾索先生所具有的操守,」她補了一句,而且語調十分尖刻。停了一下,她又說道:「一切都完結了。我的朋友,我欠了您不少情;您撲滅了我肉體生活的欲|火。難關已過,人也漸老,我現在終日不適,不久就要疾病纏身了。我不能當您的光艷照人的仙女,把恩澤的雨露灑在您的身上了。您就一心一意愛阿拉貝爾夫人吧。為了您,我精心把瑪德萊娜養育大,將來她屬於誰呢?可憐的瑪德萊娜!可憐的瑪德萊娜!」她就像反覆詠唱一首哀歌的造句。「親愛的孩子還對我說:『媽媽,您對費利克斯可不客氣呀!』這話若是讓您聽到該多好!」
她從我的手裡抽回她那隻冰涼的、無活力而又潮濕的手,像離弦的箭一樣,穿過走廊,倏忽不見了,空留下這幕悲劇的場地。用晚餐時,不料伯爵又折磨我一通。
①德·貝里公爵(1778—1820),法國國王查理十世之子。1816年,他娶了那不勒斯王弗朗索瓦的女兒瑪麗—卡羅琳娜;1820年,他被革命黨人暗殺。
「親愛的伯爵,」我對硬要我陪他下雙六棋的伯爵說,「我看伯爵夫人病情很嚴重,現在求醫還來得及;把奧里熱請來吧,勸勸夫人聽從大夫的話……」
孩子高興;他們倒是都朝我微笑,但那笑不是發自內心,而是被我的百般
②莎士比亞的同名悲劇的主人公。
「亨利埃特,」我對她說,「我們不要為幾句信口說的話爭吵。真的,我的心靈並沒有動搖,然而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官。那個女人又何嘗不知道我只愛您一個人。她在我的生活中是個次要角色,她心裏一清二楚,但是無可奈何。我有權離開她,如同離開一個青樓女子……」
瑪德萊娜返身朝我走來;我吻了吻她的手,而眼睛卻盯著伯爵夫人;伯爵夫人的臉刷地紅了。
我獃獃地站在那兒,不知所措,任她離去,只是凝望著她的背影,覺得她還是那麼高貴、沉穩、驕傲,但比以往更白皙,惟有額頭留下過度憂傷的一抹淡黃痕迹,而且低垂著,宛似一朵不勝雨打的百合花。
「這麼說,杜德萊侯爵夫人不在巴黎嘍?」他對我說。
①貝納多特(1763——1844),曾任拿破崙麾下法國元帥,后投奔俄皇亞歷山read.99csw.com大一世,於1818年成為瑞典國王,稱查理十四。據說這句話是他對路易十八講的。
「看來將軍總是憂心忡忡啊。」我看著德·莫爾索先生,又說道。
我,才可能繼續愛我,愛我這死氣沉沉、知思不報、又被痛苦折磨得僵化
「這種局面真叫人受不了。」我附耳對伯爵夫人說。
「她不在圖爾吧?」伯爵又問了一句。
「我去吧,」我說道,覺得這種冷遇實在叫人受不了。「要把馬牽出來,安頓好,非我不可。我的groom①乘希農的車來,給馬刷洗的事,由他去干好了。」
①典出《新約·馬太福音》第四章:耶穌經受誘惑。魔鬼將耶穌帶到一座高高的山上,讓他看塵世間的所有王國及其榮華富貴。
「是呀,幹什麼都得看時候嘛。」伯爵答道。
「那又如何……」
生嗎?我正在同死神搏鬥的時候,還能抵禦他的進犯嗎?今天,我走在兩
「我的朋友,」她對我說,「我服從上帝,因為這一切都是天意。」
「瑪德萊娜的身體好多了。」我說道。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親愛的神甫,」伯爵夫人有些心疼地說,「千萬別再上化學課了。去騎騎馬吧,雅克。」她又加了一句,同時帶著母親那種撫愛而聖潔的快|感,讓兒子親吻,並且把目光轉向我,彷彿要羞辱我的記憶似的。「去吧,親愛的,當心點兒。」
伯爵說話這工夫,伯爵夫人丟下我們,悄悄走開了。
③田野賽馬不準繞過障礙,必須沿直線抵達終點。一般指定一座鐘樓為終點。
「我母親經常犯病,而且疼得很厲害。」瑪德萊娜對我說。
「哦!」伯爵夫人說,「您還關心我的身體嗎?……」
「親愛的費利克斯,」伯爵說道,同時抓起我的手,熱情地緊緊握住,「請原諒德·莫爾索夫人吧,任性是女人的一種需要,因為她們比較懦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而我們具有堅定的性格,情緒就平穩。她很愛您,這我知道,可是……」
「她有子女嗎?」德·莫爾索夫人問道,她的聲音都變了。
壁爐上的花瓶換成了枝形大燭台,無疑是要剝奪我往花瓶里插花的樂趣;後來我發現花瓶放到她卧室里了。我的僕人趕到了,我出去吩咐他做幾件事;他給我帶來了幾件隨身衣物,得放到我的房間里。
「說呀,說呀,我的朋友,對我說說這些呀!」她走過去,坐到一張長椅上,滾滾淚下。「費利克斯,這麼說,貞操、聖潔的生活、母愛,都不是過錯了。哦!把這止痛膏塗在我的傷口上吧!再對我說一句使我重返天國的話,我曾想和您雙雙飛往那裡!用一瞥的目光、一句聖潔的話來為我祝福吧,我將原諒您,忘記這兩個月來我所遭受的痛苦。」
①以斯帖·斯唐諾普夫人(1776—l839),英國政治家威廉·皮特的侄女,以其古怪的行為著稱,在敘利亞居住了二十多年。
我還能作出反應呢?再看身邊的瑪德萊娜,她原先多麼俊秀,多麼活潑,
這句話對我猶如當頭一棒。她已經知道了我的風流韻事。是誰告訴她的呢?是她母親;後來她給我看了她母親的那封可惡的信!從前她的聲音那麼富有生氣,現在卻變得微弱冷漠了,聲調也變得獃滯混濁了,這揭示了一種深沉的痛苦,散發出一股說不出來的、惟獨折斷的花才有的氣息。猶如盧瓦爾河水泛濫,把大片良田永遠沖成沙地一樣,情變的風暴席捲她的心靈,把那綠茵茵的芳草地變成一片荒漠。我牽馬從角門進去,一聲吆喝,馬便馴服地卧在草坪上。這時,伯爵夫人已經緩步走過來,高聲說道:「好漂亮的牲口啊!」她叉著雙臂,顯然是不讓我吻她的手;我猜出了她的意圖。「我去告訴德·莫爾索先生。」說著,她便走了。
她轉身走了,最後一句話的聲調泄露了她的創傷有多嚴重。我急忙追出去,拉住她,說道:「您不愛我了嗎?」
整整那一周,尤其是頭幾天,無事不令我痛苦,我的心開始麻木,虛榮心受到傷害,靈魂也受到傷害,正因為原先是一切的中心,是大家關注和念念不忘的人物,是生活不可缺少的主角,是每個人得到光亮的火爐,現在便更加體會出空虛有多可怕。物品依然如故,但是賦予它們活力的精神,卻像熄滅了的火焰一樣。現在我才明白,愛情一旦飛逝,為什麼情人絕不能再相見。重睹舊地,想當年主宰一切,現在卻無足輕重!想當年閃耀著生活歡樂的異彩,而今惟有一片凄清和死寂!今昔對比,叫人實在不堪忍受。不久,我就開始痛悔自己對幸福懵然無知,在憂傷中蹉跎了青春歲月。我痛心到了極點,以致伯爵夫人似乎動了心。一天晚餐后,我們大家一道在河邊散步;我作了最後一次努力,想求得寬恕。我求雅克領妹妹往前走,然後撇下伯爵,把德·莫爾索夫人帶向平底船,對她說道:「亨利埃特,說句寬恕的話吧,求求啦,不然,我就投安德爾河!我錯了,是的,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難道我不能學狗忠於主人的崇高行為嗎?我像狗一樣回來了,也像狗一樣羞愧萬分;它做了壞事,但受到了懲罰,它仍然敬仰打它的手。您可以把我千刀萬剮,只求把您的心還給我……」
①英文:馬夫。
「groom也是從英國來的嗎?」伯爵夫人問道。
②據殺臘神話傳說,狄東是迦太基女王和建國者,曾與落難的特洛亞王埃涅阿斯相愛,后因諸神命令埃涅阿斯返回,她絕望地登上柴堆自焚。
「有兩個兒子。」我對她說。
我正在竭盡全力護佑孩子的時候,還能分出精神來對付德·莫爾索先
克臉龐消瘦,坐在平台上一動不動,只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露出點生機,而
了的人。
「在英國,同他們父親在一起。」
雅克演算完了,輕咳了幾聲。
說罷,她急沖衝進屋去了。我隨後進去,看見她卧在長沙發上,就像被震懾聖保羅①的那種聲音擊倒一樣。
個憂鬱的孩子中間,感到既孤獨又衰弱,產生了無法抑制的厭世情緒。雅
「她對我說過,那她就要自盡。」我答道,滿以為這種決心會使亨利埃特震驚,哪知她聽了卻微微一笑,那笑意的輕蔑比流露出的想法還要強烈。「我親愛的心靈的主宰,」我又說道,「您若是考慮到我是怎樣儘力抵制的,人家引誘我失足又耍了什麼樣的手段,也就會理解這種命里註定的……」
我滿臉通紅,答道:「不在巴黎。」
「不必,還是愛那個女人吧!亨利埃特不存在了,這話不是說著玩的,將來您會明白。」
去了色澤;她向我投來的目光無精打采,好像要向我訣別似的;她什麼菜
伯爵喋喋不休,我驚恐地聽著。這次見到伯爵夫人的時候,她那乾澀明亮的眼神、額頭的淡黃痕迹,令我驚詫不已;我拉著伯爵朝房子走去,同時裝作聽他聒聒訴苦,大談醫道,而心裏卻只想著亨利埃特,要仔細觀察她。我看見伯爵夫人在客廳里,她一邊教瑪德萊娜絨綉針法,一邊聽德·多米尼神甫給雅克上算術課。若是在過去,她見我一到,就會把手裡的事擱下,一心一意來陪我。今昔對比,我內心悲槍,但我對她的愛十分真摯深切,只好克制住感情;況且我也看到,她那絕色面容上淡黃色的痛苦印記,酷似義大利畫家塗在聖女像上的神聖之光。我渾身只覺得刮過一陣死亡的陰風。再者,往昔秋波流盼的水汪汪的眼睛,如今已經乾涸,她這火焰般目光落在我身上,使我不禁震顫;我這才看清憂傷給她帶來的變化,剛才在戶外卻沒有注意到。我上次來訪時,她額頭的皺紋極細,只是隱約可見,現在卻形成了道道深溝;雙鬢髮青,彷彿凹陷而灼|熱;眼圈發黑,深情的眉弓下的眼窩深陷;她受盡了折磨,宛似有了鑽心蟲而未熟先黃的果子,表皮開始呈現點點傷斑。至於我,雖說全部奢望就是向她心田傾注幸福的甜汁,可是,在她煥發精神read.99csw.com。汲取勇氣的清泉里,難道我沒有倒進去苦水嗎?我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眼裡噙著悔恨的淚水,對她說:「您對自己的健康狀況還滿意吧?」
「您真有福氣,」伯爵又說,「是的,您這傢伙真走運。嘿!我年輕時若能征服這樣一個女人,非樂瘋了不可……」
一時間,我們兩人都愕然,傾聽這話的聲音,猶如石子投入深潭的迴響。
「一片沙漠!」她辛酸地指著幽谷說。隨即又補充道,「多麼振振有詞,又道出多少微妙的差異?忠貞不渝的人可沒有這麼多的智慧。」
他夫人的冷淡態度,倒給他提供了唱反調的機會,他對我格外親熱。我算領教了一個丈夫的繫戀有多沉重。不要以為他們百般體貼纏人之日,就是他們心靈高尚的妻子給於別人一種彷彿從他們那裡竊取來的感情之時。其實不然!一旦這種愛情風吹雲散,他們就會變得面目可憎,令人難以容忍。這種愛情的首要條件——相互理解,倒像是一種手段了;它跟一切不再有結果印證的手段一樣,也顯得可惡而惱人。
「難道是我造成的嗎?」她問道。「親愛的孩子,」她又高聲說,故意拿出女人藉以報復的那種無情戲謔的語調,「您還不知道近代歷史嗎?英國和法國不是世代為敵嗎?瑪德萊娜就知道這一點,她知道茫茫大海把兩國隔開,那是一片寒冷的、波濤洶湧的大海。」
後來,瑪奈特告訴我,伯爵夫人情緒極為頹喪,對伯爵的煩擾也變得麻木了。這個男人慾放矢而無的,不免惴惴不安,猶如孩子看到被捉弄的蟲子不再動彈那樣。這時候,他需要跟人談談體己話,好比執刑者需要一個助手。
且因為瘦弱而顯得更大,像老人的一樣凹陷;他頭腦聰明早熟,身體羸弱,
「可憐的孩子,」她說,「您不始終是我的兒子嗎?」
③英文:要麼存在,要麼不存在。
「亨利埃特!」我狂呼了一聲,就像感到要斃命的人那樣。
「我弄不清什麼是貞德了,也拿不准我自己的貞德如何!」她答道。
飯後,伯爵夫人帶我上平台,到了那兒,她就高聲對我說:「怎麼,為了一個男人,連孩子都不要了,還有這樣的女人?丟掉財產、社交生活,這還可以想像,放棄永世之福,這也可能!然而子女!拋下子女!」
「是啊,有時候胃疼。我得了這種時髦病,倘若在巴黎,那還挺風光呢。」
而您,我的朋友,我的福星啊!——她在後面又寫道——您必定深深地愛
「哼!讓英國和英國所有女人都滅絕吧!我要向國王提出辭呈,求得您的寬恕,在這裏了卻一生。」
「他們都在哪兒?」
這句話含有辛辣的諷刺意味,使瑪德萊娜深感意外,她看看我,又看看她母親。我的目光則盯著客廳里陳設的灰綠兩色座椅,在數墊子上綉了多少玫瑰花。
①英文:藍色魔鬼。——法國浪漫主義詩人維尼的作品《斯泰洛》(1832)中的用語,表示「憂鬱症」。
就這樣,最後一次縱情之後,接踵而來的便是最後的搏鬥。她從來沒有呻|吟過,這次伯爵一進屋,她就呻|吟起來。我懇求她告訴我究竟哪兒難受,可她就是不講,徑自去睡了,倒叫我思前想後,痛悔不已。瑪德萊娜陪伴著母親,次日小姑娘告訴我,伯爵夫人夜裡嘔吐了,是白天過分激動引起的。如此說來,我原想為她獻身,反倒把她害了。
「試試看,」他停頓片刻,又說,「您問問德·莫爾索夫人。一個女人難免有些隱私,不肯告訴丈夫;也許她會向您談談她煩惱的原因。只要能使她幸福,我不惜一切代價,哪怕要減去我餘下壽命的一半,哪怕要我拿出半數家財。我活在世上不能沒有她。我在晚年老境中,倘若沒有這位天使朝夕相伴,那我就成了最不幸的人了!但願我能安寧地死去。您告訴她,我不會拖累她多久了。費利克斯,我可憐的朋友,我要離世了,這我心中有數。命該如此,但我對誰也沒有講,何苦事先就讓他們悲傷呢?我的朋友,一直是幽門的病!我終於找到了病因,是好動感情毀了我。的確,我們每動一次感情,都要傷胃……」
我肝腸寸斷,感到從未有過的傷心,我完全把這個女子當作生活的寄託,總想給她送去晨光明媚的清風,晚霞燦爛的希望。正當此時,我在愛麗舍一波旁宮的沙龍遇見一位極其高貴的夫人。她有王親一樣的身份,生於豪富之家,而那個家族自顯耀以來,沒有一樁門第不當的婚姻;她丈夫雖然年邁,卻是英國首屈一指的貴族院議員。這些給她容貌增色的優握條件,對她來說都是次要的,而她的風韻、舉止和才智,有一種難以描摹的神采,一見令人目眩,再見令人神迷。她是當時人們崇拜的偶像,是巴黎上流社會的王后,因為她成功的法寶,正如貝納多特講的:絲絨手套里藏著一隻鐵手。①英國人古怪的特性,這個不可逾越的驕傲的英吉利海峽,這條把他們和沒有介紹給他們的人隔開的聖喬治運河,想必您是了解的;人類好像他們腳下的螻蟻,只有得到他們首肯的人,他們才引為同類;其他人的語言,他們卻充耳不聞,儘管那些人嘴唇翕動,眼珠旋轉,但是一聲一瞥也達不到他們那裡;對他們來說,那些人彷彿根本不存在。英國人的形象有如他們的島國,那裡法律支配一切,每樣東西都是一個模式,講道德也像定時運轉的機器那樣準確無誤。一個英國女子關在家庭的金絲籠里,用的食槽、水槽,籠柱、食品都是珍奇之物,周圍閃閃發亮的鋼鐵堡壘,給她增添了不可抗拒的魅力。一國人民動不動就讓已婚女子面臨死亡與社交生活的抉擇,把她們的虛偽培養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對她們來說,恥辱與榮譽毫無間隔,要麼一無是處,要麼完美無缺,要麼一錢不值,要麼超群絕倫,也就是哈姆萊特②的座右銘:To be,or not to be.③英國女子本來就因為風尚而養成了傲慢的習氣,再有這樣非此即彼的選擇,就成了天下獨一無二的女人。她們也真可憐,既要竭力裝作恪守婦道,又隨時準備墮落,不得不將無休止的謊言隱藏在心中,而外表卻顯得無比賢惠,因為那個國家的人一切都注重外表。英國女子從而具有獨特美:對她們來說,生活只不過是感情的激發;她們特別誇大對自己的照拂,她們的愛情,猶如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那樣細膩;在那出名劇中,天才的莎士比亞傳神寫照,一筆勾勒出英國女子的形象。您在多少方面艷羡她們,什麼不了解,還用得著我來講嗎?那些雪白的美人魚,表面上莫測高深,其實很快就會被識透:她們認為性|愛即情愛,她們給尋歡作樂帶上一絲憂鬱,因為不會變換花樣;她們的心靈只有一個音符,她們的聲音只有一個音節;她們是愛的海洋,凡是沒有在其間游泳的人,永遠也不會理解感官的詩意,正像沒有見過大海的人,其心靈的豎琴便缺少幾根弦一樣。您明白我為什麼講這番話。我同杜德萊侯爵夫人的一段關係,註定成為轟動一時的艷聞。正當青春年少的人,感官對意志有巨大作用;而我卻始終強烈地抑制熾熱的感情,也多虧在葫蘆鍾堡長期忍受熬煎的聖女的光輝形象,我才經受住了引誘。這種不渝的忠心宛如一盞明燈,引起了阿拉貝爾·杜德萊夫人的注意。我的矜持的態度,更加燃旺了她的欲|火。她同許多英國女子一樣,專門追求光彩與奇特。英國人喜歡用辛辣的調料來刺|激胃口;同樣,杜德萊夫人需要胡椒、辣椒來為心靈的食物調味。英國女子必須事事端莊方正,處處規行矩步,生活的弦一直綳得很緊反而要鬆弛,因而她們特別熱衷於浪漫情調與難得之物。我評斷不了這種性格。我的態度越是輕蔑冷淡,杜德萊夫人就越是如饑似渴。這場較量引起了幾座沙龍的興趣。她引以為榮,認為這是她的初步成功,必須大獲全勝。唉read.99csw.com!她信口說我和德·莫爾索夫人的不堪人耳的話,若是有人告訴我,我也不至於失足了。
「只有那兒能培養出馬夫。」伯爵答道;見夫人憂傷,他倒快活起來了。
「可憐的小姑娘!」伯爵夫人說著,親了親她的額頭。
「我們大家都有blue devils①,」伯爵夫人答道,「這是英語吧?」
真是不祥之兆!面對這種情景,什麼樣的打擊我能感覺到,什麼樣的情意
「是的,這些女人還想作出更大的犧牲,她們情願奉獻一切……」
①典出基督教傳說:死人復活與最後審判發生在約沙法山谷。
溫煦的落日餘輝透過樹叢,灑在我的身上。她注視著我,彷彿對我們殘存的感情產生一種不可名狀的憐憫,重又追憶純潔的往事,神思不由自主地同我一道遊憩。往日的情景重新浮現,我們的目光從山谷移向園圃,從葫蘆鍾堡的窗戶移至弗拉佩斯勒堡,把我們的芬芳的花束、慾念的幻想撒在這沉思的路途上。這是她懷著基督心靈的天真,最後一次品味這快|感。這個場面對我們來說十分壯美,把我們投入同樣的憂傷中。她相信了我的話,只覺得飄然進入我所說的天國。
「親愛的聖女啊,」我又說,「我應當冷靜一點才好向您解釋:您勝利地盤旋在她上空,她是個凡塵女子,墮落的族系的後裔;而您卻是天國的女兒、令人愛慕的天使;她只得到了我的肉體,而您卻佔有了我的整顆心;她也知道這一點,心裏痛苦萬分,寧願和您對換位置,哪怕為此付出最大的犧牲。無奈這一切是不可變易的。靈魂屬於你,思想和純潔的愛情屬於你,青春和老年也屬於你;而情慾和瞬間的歡樂才屬於她;我的全部記憶屬於你,而徹底遺忘才屬於她。」
她從各個角度對人生進行深刻的考查,做出了精闢的評價;她的冷靜的思索,向我揭示了她對塵世的一切多麼厭倦。我們走到門前台階時,她放開我的手臂,最後說了這樣幾句話:「如果說天主讓我們感受幸福和追求幸福,那麼,他不應該關心一下在塵世惟有煩憂的清白人嗎?否則的話,不是上帝根本不存在,就是人生無非是一場惡作劇。」
請您注意,娜塔莉,男人拒絕女人追求的手段,不如你們逃避我們追求的手段多;我這樣講,並不是要為我的罪過開脫。男人採取粗暴的回敬態度,是風尚所不允許的。然而,你們若是採取同樣的態度,倒是對情人的誘惑;而且鑒於禮儀,你們還非如此不可。我們則相反,若是保持拘謹的態度,就顯得可笑了,男子的自命不凡規定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標準。我們讓你們壟斷了謙虛精神,讓你們獨享施與青睞的特權。倘若調換一下角色,男人就貽笑大方了。我雖然有愛情的防護,可是畢竟年輕,不可能對傲氣、忠誠與美貌的三重誘惑無動於衷。當阿拉貝爾夫人這舞會上的王后,將她受到的讚美投到我的足下時,當她窺測我的神色,以便了解她的打扮是否符合我的眼光時,當她發現她中了我的心意而歡喜得微微顫抖時,我就被她的深情打動了。況且,她所逗留的場所,是我無法規避的:社交界發出的一些邀請,我難以謝絕。她憑著自己的高貴身份,能夠出入所有沙龍;她還像要得到喜歡之物的女人那樣,施展巧妙的手腕,讓女主人安排她坐在我的身邊。於是,她附耳對我說:「若是能得到德·莫爾索夫人所享有的愛,我就會為您犧牲一切。」她笑吟吟地向我提出了無法再低的條件,保證守口如瓶,甚至請求我僅僅容忍她愛我。「我永遠做您的朋友,在您願意的時候,就做您的情婦。」有一天她對我說。這話可以使一個畏首畏尾的人心安理得地退卻,可以滿足一個年輕人的非分之想。最後,她打算乾脆利用我的忠厚稟性,買通了我的貼身僕人。有一天,她打扮得格外漂亮,確信挑起了我的慾念,晚會後便跑到我的房間來。這件事在英國反映強烈,英國貴族一片嘩然,真像天神看到最傑出的天使墮落一樣。杜德萊夫人從英國九霄彩雲中墜落下來,過起凡塵的生活,她要以自己的犧牲抹掉另一個女人,正是那個女人的賢德貞潔,導致了這轟動一時的醜聞。她就像魔鬼站在寺院屋頂上一樣,快意地指給我看她那熱情王國中最富饒的地方①。
「我看見他們這樣時,心裏高心,痛苦就緘默了;他們若是生病,我的痛苦也同樣緘默和隱去了。我的朋友,」她眼睛閃著母愛喜悅的光芒,又說道,「倘若說,我們傾注在其他方面的感情被辜負的話,那麼,在這方面感情得到回報、盡到責任並有顯著的成效,這些都足以彌補在其他方面遭到的失敗。將來,雅克會像您一樣,成為一個受到高等教育、德才兼備的人,他還會像您一樣,為家鄉爭光,而且在您的扶掖下,說不定能當上這地區的官長。到那時候,您必然身居高位了。自然,我要竭力使他忠於少年時的情誼。瑪德萊娜,我的掌上明珠,她已經有了一顆高尚的心靈,純潔得像阿爾卑斯山主峰上的皚皚積雪;她將成為忠貞、文雅和智慧的女子,有強烈的自尊心,無愧於勒農庫家族!從前痛苦萬狀的母親,現在十分快樂,沉浸在純潔而無限的幸福中;是的,現在我的生活很充實,很豐富。您看到了,上帝使我在正當情愛中嘗到了快樂,並把苦澀攙進我那危險傾向的感情中……」
明白,葫蘆鍾堡有多麼凄涼,德·莫爾索先生可以橫行無阻,稱王稱霸了。
在伯爵夫人看來,世界顛倒了,她的思想也混亂了。她被這非同凡響的行為震撼了,不免推測為了幸福,也許值得作出這種犧牲,她聽見自己的肉體在忿然抗爭,面對自己錯過的生活,一時呆若木雕。是的,一瞬間她產生了極大的懷疑;不過,她又立即解脫,恢復了偉大與聖潔,重新昂起頭來。
「很好,」神甫愉快地高聲說,「子爵先生跟我一樣清楚……」
「這般斑鳩式的嘆息,我可聽膩了。」她說道。
「您瞧,」伯爵夫人說,「我惦記馬不對,不再想它也有錯。」
「您給我造成的痛苦,超過了其他所有人給我造成痛苦的總和!現在,我的痛苦減輕了,對您的愛也減輕了。只有在英國,人們才說『從來不』、『永遠不』的話;我們這裏則講『始終一貫』。還是理智些吧,別再增加我的痛苦了。假如您心裏不好受的話,那麼您就想想,我還活在世上。」
靈中的一切都鬆弛了,甚至使我們緊密相連的關係也鬆弛了。因此,您該
「費利克斯,」他小聲對我說,但眼睛望著領兩個孩子朝古堡走去的妻子,「我不清楚德·莫爾索夫人有什麼心事,可是這一個半月來,她的性情完全變了。原先她多麼溫柔,多麼盡心儘力,現在卻總哭喪著臉,簡直叫人難以相信。」
儘管我有罪過,可我畢竟還有一顆心。這字字句句,好比刀子,冷酷地扎在我最怕疼的地方,彷彿她挑准了才下手的。精神上的痛苦不是絕對的,這要取決於各人心靈的敏感程度,而伯爵夫人已經艱難地走完了痛苦的歷程;正是由於這種緣故,最傑出的女子,過去越是熱心腸,恨起來就越是絕情。我定睛看著她,她卻低下了頭。我走進了新給我安排的卧室;房間很漂亮,是綠白兩色的。我在屋裡失聲痛哭。亨利埃特聽見哭聲,捧著一束花走了進來。
「是啊,眼下嘛,他們全都不錯,」伯爵答道,「惟獨我糟透了,親愛的費利克斯,真好比一座快要倒塌的古塔。」
「您怎麼啦?」我問道。
「費利克斯,您就好好愛那個女人吧,」她眼淚汪汪地說,「她將是我幸福的妹妹。我可以原諒她給我造成的痛苦,只要她給您,給您在這兒可能永遠得不到的東西,給您再也無法期待於我的東西。您做得對,我就從來沒有對您說過我愛您,我也從來沒有像天下有情人那樣愛過您。不過,她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又怎麼能愛別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