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部分(2)

第五部分(2)

「噢!女人真可憐,」伯爵夫人高聲說,聲調既同情又恐懼。「她要去哪兒呢?」
①英文:走吧!走吧!
她心裏清楚,晚禱之前,是不可能推心置腹地談一談的;她還擔心伯爵要下棋。她本可以等丈夫就寢后,和我待在這花香襲人的平台上;不過,也許她害怕佇立在這透過柔媚月光的樹蔭下,害怕沿著平台欄杆漫步,飽覽流經草場的安德爾河。一座穹頂陰森而靜穆的大教堂,能夠誘發人們祈禱的願望;同樣,一片葉叢披著皎潔的月光,飄溢著沁人心脾的芳香,震顫著春的低微聲息,也能撥動人們的心弦,削弱人們的意志。田野風光,能平息老年人的熱忱,卻能喚起年輕人的激|情;這一點我們深有體會!鍾敲了兩下,晚禱時間到了;伯爵夫人不禁渾身一抖。
①阿梅代(Amedee)的最後一個音,與英語中「親愛的」的音相似。
「或者飛走了。」我打斷她的話,說道。
剛才犬吠時,杜德萊夫人就知道我在車上。她大概以為是由於天氣不好,我才乘車來同她幽會。當馬車駛到侯爵夫人佇立的地點時,她勒馬往路邊一躍,顯示出她特有的精湛騎術,真叫亨利埃特讚嘆不已,彷彿看見了奇迹。阿拉貝爾故意撒嬌,用英文叫我,而且只說我名字的最後一個音;這種稱呼從她嘴唇里發出來,就像仙女聲音一樣婉轉動聽。她知道叫一聲「My Dee」①,就只有我一人聽得明白。
①英文:三明治。
「我好久沒有乘車游遊了,」她見夜色很美,終於說道,「先生,請您吩咐套車吧,好讓我去兜一圈。」
「假如能這樣等待情人,又不至於犯罪,該有多快活呀!」亨利埃特說道。
她使出了全身解數,而且看到她剛一施展狐魅妖法,我的眼裡就燃起欲|火,她就更加肆無忌憚了。她大獲全勝,不惜毀掉自己,斷送未來,一心一意崇尚愛情;我何樂而不為,把這女人的偉大行為看得比天主教的花言巧語強百倍呢!
「親愛的,」伯爵竟然這樣推理,他答道,「您這話就意味女人若是沒孩子,就會喪失婦道,拋掉自己的丈夫了。」
「這個女人也只剩下殘肢斷臂了,」她驚恐地說,「而此刻您又把殘肢斷臂帶走了。天主保佑!我應該受難,是天主給我勇氣經受磨難。不錯,我還是非常愛您;我險些失足,是那位英國女郎為我照亮了一個深淵。」
②耶利米,是《舊約》中的四大先知之一,做過猶太王約西亞的先知,其事迹見《舊約·耶利米書》。
「今天星期幾?」我未免過分著急地問道。
「瞧吧,」伯爵說道,他見妻子愛孩子,總不免嫉妒,「就是為了他們,才不管我了。親愛的費利克斯,做丈夫的總是低一等;就連最賢惠的女人,也總有辦法滿足她損害夫妻之情的需要。」
她冷冷地拋出這句話,那神情分明是說:「換了我,非死不可!」這句話包含的全部諷刺意味,只有了解她的人才能想像得出來。
當我們駛人葫蘆鍾堡林蔭路的時候,阿拉貝爾的狗歡跳著迎馬車跑來。
「終究是屬於你的!」我對她說,「我愛你,就像從前姨母愛你那樣。」
「我留下。」我吻了吻她的眼睛,說道。
「難道您從未感受到,某種照顧反倒成了侮辱嗎?」她說道,臉上洋溢著殉難者驕傲的神色。
「親愛的,你要愛她,」我熱切地對她說,「她是愛你的,而且真心實意,不是戲弄人。」
「她趕在我們前頭了,」伯爵夫人高聲說。停了一下,她又說道:「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美人兒。多麼纖細的手指,多麼苗條的身材!她膚色比百合還要潔白,她的眼睛像鑽石一樣明亮!她的騎術也太棒了,想必她喜歡顯示自己的力量,既活躍又浮躁;還有,我覺得她有點過分藐視習俗:無法無天的女人,幾乎都是反覆無常的。愛出風頭、性情好動的人,都是沒有常性的。依我看,愛情更需要沉穩,我把它想像成一個煙波浩森、深不可測的湖泊,湖面上也會狂風大作,但十分罕見,而且局限在不可逾越的範圍內,兩個人就生活在湖中一個鮮花盛開的島嶼上,遠離塵世,不受榮華富貴的侵擾。不過,愛情應當打上個性的烙印,也許我的看法不對。如果說自然萬物還要隨著氣候變幻而改變形態,那麼,為什麼人的感情就不能如此呢?毫無疑問,眾人的感情都得遵循一般規律,僅僅在表達方式上有所差別而已。人人都有自己的方式。侯爵夫人是個精明強幹的女人,她超越了種種差異,以男人的魄力行動;她能把情人劫出監牢,能殺死獄卒、警衛和劊子手。有些女人則不同,她們只會全心全意地愛,危難臨頭,也只是屈膝下跪,祈求上帝,束手待斃。這兩種女人,您喜歡哪一種呢,這就是問題的核心。自不待言,侯爵夫人愛您,她為您作出了那麼多犧牲!或許,等您不再愛她時,她還始終愛您呢!」
這時,我們登上了馬車,車夫請示去哪兒。
大家又下樓來到平台。洋槐樹還在開花,飄來陣陣香氣。伯爵夫人挽著我的右臂,緊緊按在她的心口,以此來表述她痛苦的思緒;不過,從她表述的方式來看,這是她喜愛的痛苦。她當然希望同我單獨待在一起;然而,她沒有一般女人那種心計,想不出什麼妙法支開孩子和丈夫。因此,我們只聊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這工夫,她一直絞盡腦汁,設法安排一段時間,以便向我傾訴衷腸。
伯爵夫人點頭同意了。於是,我們在門廳的拱頂下停留了將近半小時。客棧里的人都十分驚訝,猜不透到了夜間十一點,為什麼德·莫爾索夫人還羈留在路上。她是去圖爾呢,還是從哪兒返回呢?不久,暴雨停歇,化為圖爾人所說的毛毛雨,但月光還是能照亮被高空的疾風驅逐的雲氣。車夫駕車出了客棧,要往回趕,倒叫我喜出望外。
「也好,」我答道,「讓她走吧!她不會有一絲遺憾。」
「去同她講和吧,」亨利埃特含笑說道,臉上沒有流露一絲傷感的神色。「告訴她,她實在誤解了我的意圖;我無非是要向她揭示落到她手裡的寶物的全部價值;我心裏對她只有美好的感情,絕沒有惱怒,也沒有蔑視。您就向她解釋一下,我是她的姐姐,而不是她的情敵。」
雅克有些不情願。
「親愛的天使,請允許我重複您有一天講過的話:您是如何知道這些事情的?」
「先生,」她答道,「如果您知道妻子是出於對上帝的愛才愛您,或者她是為了保持貞潔之名而守婦道,您就滿意了嗎?」
「這麼說,她愛自己勝過愛你啰?」她問道,「這麼說,她愛你不如愛你身外的某種東西啦?怎麼能把我們自身的東西,看得比博得你們的寵愛還重要呢?凡是女人,不管她是多麼了不起的道學家,也無法同男人相提並論。踐踏我們吧,殺害我們吧,決不要讓我們妨礙你們的生活。該死的是我們,該活得偉大而自豪的,則是你們。你們對我們以匕首相見,而我們對你們則報以愛情與寬恕。有些小飛蟲依靠陽光生存,難道太陽關心它們嗎?它們能活多久算多久,而陽光一旦隱沒,它們就要死去……」
「在馬車套好之前,我們還來得及走幾步棋,」伯爵說著,把我拉到客廳。「等一會兒您就陪我妻子出去轉轉,我得去睡覺。」
亨利埃特的眼裡閃著晶瑩的淚花。
「恰恰相反,先生,您真把我嚇壞了。您的想法可九-九-藏-書傷透了我的心,」她聲音低沉地說,同時負罪地看了我一眼。「假如女人的貞操不在於為孩子和丈夫犧牲自己,那麼,貞操又是什麼呢?」
您可以想見,這兩位女人是多麼迅疾地相互審視了一下。英國女郎認出了自己的情敵,顯出英國女人的那種高傲神態;她以英國人慣有的鄙夷的目光瞥了我們一眼,然後像離弦的箭一般沒人歐石南叢中。
①達·芬奇所作的人物畫《漂亮的鐵匠女人》的髮型:頭髮中間分開,梳到兩鬢,額頭戴著金制或銀制的細鏈。這種髮型在法國復辟時期很流行。
「在荒原。」
我盡量回憶這些迷人心勝的絮語,以便向您逼真地描繪這個女人,印證我對您說過的話,從而讓您了解事情結局的全部底細。這些甜言蜜語您知道了,可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為它們譜寫的樂曲!荒唐得簡直像我們做的最離奇古怪的夢。作品時而像我扎制的花束:優美與力量結合,柔媚與纏綿,同火山爆發一般的狂熱恰成對照;在我們縱情歡樂的音樂會上,時而奏起最美妙的漸進曲;接著又是蛇相互纏繞一樣的嬉戲,還有妙趣橫生的綿綿情話;總而言之,在肉體的歡樂中,添加了精神所能有的全部詩意。她企圖用電擊雷崩一般的愛,摧毀亨利埃特的純潔而沉靜的靈魂留在我心中的印象。德·莫爾索夫人看清了侯爵夫人,侯爵夫人也看清了德·莫爾索夫人:她們彼此都作出了準確的評價。阿拉貝爾的強大攻勢向我表明,她對自己的情敵既非常懼怕,又暗暗欽佩。早晨,我發現她眼裡噙著淚花,而且一夜未合眼。
①據《聖經》傳說,猶太人始祖亞伯拉罕的妻子撒拉不生育,使女夏甲同亞伯拉罕生了以實瑪利。后女主人撒拉生了一子,便將夏甲母子逐出。母子倆在沙漠里將渴死時,夏甲大哭;於是一位天使顯現,把他們領到了泉水邊。見《舊約·創世記》第二十一章。
「我一定活下去!」她對我說道,「您也改好吧。」
「死!」我驚恐地說道,同時看著她,重又見到她眼睛明亮,噴出火焰;這種眼神,要想讓沒有見過心愛的人患這種可怕病症的那些人明白,就只能拿她的眼珠同擦亮的銀球相比。「死!亨利埃特,我命令你活下去。從前,你要求我發過誓,今天,我要求你發個誓:向我起誓,你讓奧里熱檢查一下身體,完全聽他的吩咐……」
「我的天使,」當我被她弄得神魂顛倒,只求歡樂,而把一切置於腦後的時候,她對我說,「我也用道德檢查一遍自己!我反躬自問:愛你是否有罪,是否違犯了天條;結果我認為,我的行為再符合教規、再合乎情理不過了。如果不是為了指示我們愛那些美貌超群的人,上帝為什麼創造出他們呢?不愛你才是罪過呢,難道你不是天使嗎?那個女人把你同其他男人混為一談,就是辱沒了你;上帝把你置於一切之上,道德準則對你根本不適用。愛你,不就是靠攏上帝嗎?能怪一個可憐的女人渴求神聖之物嗎?你這寬廣而明亮的胸懷,多麼像天宇,我遨遊其間,迷途不返,正如小飛蟲撲到節日燭火上自焚一樣!還能懲罰它們的過失嗎?況且,這能算過失嗎?這難道不是對光明極大的崇拜嗎?如果把摟抱愛人脖頸的行為稱為墮落的話,那麼,他們也是因為太虔誠而墮落的。我由於懦弱而愛你,那個女人卻由於堅強而待在她的天主教堂里。不要皺眉頭!你以為我恨她嗎?不對,小寶貝!我非常讚賞她的道德經;正是這種道德經規勸她讓你保住了自由之身,從而給我機會征服你,並且永遠守住你;你永遠是我的,對不對?」
「正是他,夫人。」伯爵夫人應聲答道,同時藉著明亮的月光,打量這個神奇的女人,只見她神色焦灼,伸直了的長發鬈古怪地披散在兩鬢。
我讓她挎上胳膊,一起緩步走出院落,彷彿在體味我們窘困的步伐,就這樣一直走到護著外圍籬一隅的那片小樹林。
「她走了,您要永遠失去她了。」亨利埃特對我說。
「快回葫蘆鍾堡!」伯爵夫人喊道,她覺得那銳利的一瞥就像砍到心頭的一斧。
「還是您體貼我呀,親愛的費利克斯!」他答道,顯然是誤解了我的意圖,「我妻子可從來不安慰我,也許她那人大刻板了。」
「果真如此的話,」我對她說,「那也應當明白,我身上所有高尚的品質都來自於您。難道您忘了,我是您造就的呀?」
「父親叫您哪,去吧,孩子。」母親說著,推他過去。
這一聲許諾倒嚇了她一跳,她掙脫我的雙臂,靠到一棵樹上。過了片刻,她急匆匆往回走,一路頭也沒有回。我跟在後面,聽見她哭泣和祈禱。到了草坪,我拉起她的手,恭恭敬敬地吻了吻。我的溫順態度出乎她的意料,也確實感動了她。
她渾身一抖,猛地緊緊握住我的手。
「雅克,過來!」伯爵說道。
「若是還能聽見您喃喃地說:『可憐的寶貝!可憐的寶貝!』我甘願獻出我的生命。」我附耳對她說。
「我比您還要痛苦。」我趁著這位姐姐說了一句女性擅長的奚落話,對她這樣說。
有一段時間,伯爵夫人對我態度冷淡,不理不睬,令我心如刀絞。我決定離去。傍晚,我向聚在平台上的一家人告別。大家把我送至草場,見我的馬前蹄亂刨,都遠遠躲開了。我拉住韁繩,這時她走過來。
這一眼就抹掉了阿拉貝爾的挖苦話所造成的印象。正如我向您描述的,我受這兩種不可調和的戀情擺布,輪番感受它們的影響。我同時愛上一個天使和一個惡魔;兩個女子都同樣花容月貌,一個具備全部美德,一個包藏所有罪惡;我們因為憎恨自身的瑕疵而戕害美德,也出於私心而向罪惡挑戰。我沿著林蔭路走去,不時地回首,只見德·莫爾索夫人靠在一棵樹上,身邊的孩子揮著手帕;我心中墓地一陣自豪,覺得自己主宰了兩個絕色女子的命運,以截然不同的身份成為這兩位超凡女子的光榮,認為自己激起了她們的一片痴情。哪個失去我也要殞命。請相信,我這瞬間的自鳴得意,受到了雙重的懲罰!不知道我著了什麼魔,要在阿拉貝爾身邊等待時機,期望一旦亨利埃特陷入絕境,或者一旦伯爵去世,她就會投向我,因為她始終愛我:她的狠心、她的眼淚、她的內疚、她的基督徒式的隱忍,無不是感情的令人信服的流露;無論在她心中還是在我心中,這種感情都不可磨滅。在景色幽美的林蔭路上一邊漫步,一邊這樣異想天開,我儼然是個五十歲的人,全然忘記了自己才二十五歲。經過一閃念,從三十歲便進入六十歲,恐怕青年男子比女子更容易些吧?儘管我一口氣就吹走了這些邪念,可是老實說,它們仍在糾纏我!也許它們的原則在杜伊勒里宮,在國王華麗的書房裡。誰抵擋得了路易十八腐蝕童貞的思想;他說人到了成年才有真正的情慾,因為,只有當人感到力不從心,每次行樂都彷彿是賭徒的最後一個賭注的時候,情慾才是甜美而狂熱的。我走到林蔭路的盡頭,回身一望,只見隻身孤影,亨利埃特還站在那兒!我又沿原路回去,向她最後一次道別;我眼裡噙著悔罪的淚水,但向她隱瞞了流淚的原因。真誠的眼淚,不知不覺獻給了那些永遠逝去的美好愛情,那些童貞的激|情,那些不再復生的生命之花;因為,男子後來進入成read.99csw.com年,就不再給予,只想接受了,他在情人身上愛的是他自己;然而在年輕的時候,他是在內心深處愛他情人;到後來,我們要把我們的愛好,也許還把我們的惡習傳染給愛我們的女子;然而人世之初,愛我們的女子會迫使我們接受她的美德與廉恥心;她嫣然一笑就能使我們從善,她以身作則教我們忠誠。沒有自己的亨利埃特的人,多麼不幸啊!沒有結識過某個杜德萊夫人的人,又是多麼不幸啊!如果他們結了婚,前者也許會被自己的情婦拋棄,而後者也難保住自己的妻子。然而,能找到一身兼此二美的人,該有多麼幸運啊!娜塔莉,您所愛的男子該有多麼幸福啊!
她巧鼓舌簧,說服我回葫蘆鍾堡去。一個沉醉在幸福之中的男人,哪能識破這種機關:我就要陷入尷尬的境地。如果我不肯去葫蘆鍾堡,那就表明我斷定杜德萊夫人勝過亨利埃特。阿拉貝爾就要把我帶回巴黎。然而若是去那兒,這不等於侮辱德·莫爾索夫人嗎?結果十拿九穩,我非回到阿拉貝爾的懷抱不可。哪個女人寬恕過這種褻瀆愛情的罪過呢?除非是自天而降的天使,哪怕是走向天堂的一個靈魂純潔的女子也做不到。一個熱戀中的女子,寧肯看著自己的情人痛苦得要死,也不願意見他另有新歡,幸福美滿。她愛得越深,就會越感到傷心。從這兩方面考慮我的處境,我一旦離開葫蘆鍾堡,去石榴園,顯然對我的露水姻緣有利,給我的理想愛情以致命打擊。這一切,侯爵夫人早已深思熟慮。後來她向我供認不諱。假如德·莫爾索夫人沒有在荒原上遇見她,她也打算到葫蘆鍾堡周圍盤桓,以期破壞我的名聲。
「你們選擇今天夜晚的時候,並沒有考慮什麼禽蛋商販吧,」她口氣略微譏諷地問,「杜德萊夫人在圖爾呢。不要說謊了,她就在附近等您呢。什麼今天星期幾,什麼禽蛋商販!什麼大車!」她又說道。「從前我們出去的時候,您可曾有過這類顧慮嗎?」
「亨利埃特不存在了,」她答道,「不要再讓她復活吧,她太苛求,太任性了。現在,您有了一位性情溫和的朋友,而且多虧上帝授意您講的那番話,她堅定了貞潔的信念。這些我們以後再談吧。我們還是按時去禱告吧。今天輪到我念經文了。」
「你瘋了嗎,my dee?我可以裝扮成僕人,從巴黎到羅馬去,也可以為你做最荒唐的事情。然而,我怎麼能在路上同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講話呢?她一見面,就要從三大部分向我說教了。我可以跟農民講話,我若是餓了,也可以求一個工人讓我分吃他的麵包,然後給他幾畿尼①,做什麼都不失體面。然而,要像英國綠林大盜那樣,攔劫一輛馬車,這可不符合我的為人之道。可憐的孩子,難道你只會愛,不會生活嗎?再說,我的天使,我還沒有完全橡你!我不喜歡道德經。不過,為了討你歡心,我能儘力去做。行了,住口吧,我會儘力而為的!我要努力成為一個佈道士。用不了多久,耶利米②跟我一比,就只能是個小丑了。我保證今後同你親昵的時候,一定引用《聖經》上的經文。」
「不要生我的氣,」她用那副金嗓子對我說,「親愛的,這是對我的懲罰。您在這兒得到的愛,今後再也得不到了,」她用手捂著心口說,「這點我何嘗沒有向您承認過呢?杜德萊夫人拯救了我。讓她佔有污穢吧,我並不羡慕她。讓我得到光榮的天使之愛吧!自從您到來之後,我好像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馳騁了一番,也仔細衡量了生活。讓靈魂升得更高,您就會撕裂它。您升得越高,遇到的好心就越少;您不是在深谷受熬煎了,而是到高空受罪,猶如胸口中了野蠻牧人一箭的鷹在天空盤旋。現在我明白了,天與地是互不相容的。是的,誰要想進入天國,惟有求助於上帝。必須斬斷我們靈魂與塵世的一切聯繫。要愛友如愛子,而且為他們而並非為自己。自我是不幸與煩惱的根源。我的心將比鷹飛得還要高;那兒有一種絕不會欺騙我的愛。至於塵世的生活,只崇尚感官的私慾,而輕視寓於我們身上的天使的靈性,把我們的人格貶得一錢不值。情慾產生的歡樂無異於狂風暴雨,會引起惶恐不安,以致摧斷人的心弦。我走到了海邊,只見驚濤駭浪;我站得很近,看得真切;浪濤捲起的水霧常常籠罩住我,波浪衝到我的腳下並不總是粉碎。我感到波浪粗魯的摟抱,心都涼了,只好退居高地,以免被茫茫大海埋葬。在我看來,您和所有傷過我心的人,都是我的貞潔的衛士。我的生活有種種憂煩,幸而與我的力量旗鼓相當,因此我的生活保持了清白,既無艷情淫慾,也無迷人的休憩,時刻準備奉獻給上帝。我們的戀情曾是喪失理智的嘗試,兩個天真的孩子極力滿足自己的心,滿足人和上帝……異想天開,費利克斯!哦!」她停頓了一下,又說,「那個女人叫您什麼呢?」
「夫人講得對,」我在一旁開了口,激動的聲音震動了這兩個人的心,我把自己永遠喪失的希望投進去,並以無與倫比的痛苦絕響來平復這兩顆心,制止這場爭吵,猶如獅子一聲長嘯,鳥獸都斂聲屏息一樣。「是的,理性賦予我們的最值得讚美的長處,就是能夠把我們的德行同人聯繫起來:我們造就他們的幸福,而且這樣做既不是由於某種打算,也不是基於某種義務,而出於執著由衷的感情。」
「我決不去!」我嚷道。
「犧—牲—自—己!」伯爵接上說,那一字一頓,就像棍子一下下戳到受害者的心口。「好吧,說說看,您為孩子犧牲了什麼?您為我又犧牲了什麼?犧牲誰?犧牲什麼?回答呀!您回答得出來嗎?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您想說什麼?」
「阿梅代,」我答道,「費利克斯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他永遠只屬於您。」
「那位夫人的身體十分健康。」阿拉貝爾下馬時對我說道。
聽了這話,我覺得自己的一生已經最後確定了。頃刻間,我竟決定乾脆同杜德萊夫人結婚,以便結束這種痛苦的鬥爭。我經受不住這樣反覆的打擊,靈性快要消磨殆盡,宛若果花的細膩情感也要再衰三竭。我悻悻的一言不發,這又刺傷了伯爵夫人的心;我還沒有認識她的高尚品格。
①拉丁文:完結了!(漢譯:成了。)據《新約·約翰福音》第十九章記載,耶穌說了這句話,便低下頭,將靈魂交付上帝。
「是的。」
我們太熟悉彼此說話的聲調了,無論怎樣變化無窮,也掩飾不住我們感情的細微波動。亨利埃特已經完全明白了。
「我錯了,」她趁伯爵出去要一杯桔花茶、屋裡只有我們倆時,悄聲細語地對我說,「我對您的態度大錯特錯了:本來我應當款待您才是,卻故意把您推進痛苦絕望的境地。親愛的,您的心地真善良,而這隻有我才能衡量出來。是的,我清楚,有的善心是熾熱的愛激發起來的。男人的善心有好幾種表現方式;他們的善心是出於蔑視,出於衝動,出於私利,出於懶散的性格,等等。而您呢,我的朋友,您剛才的表現是純粹的善良。」
她又挽起我的手臂,默默地趕上雅克和瑪德萊娜。她領著兩個孩子從園圃返回葫蘆鍾堡,把我撇給了伯爵。伯爵向我談起他鄰居的政治態度。
「那麼,我想看見你們倆在一起的時候,你為什麼跑掉?」
read.99csw.com「看我一眼,」我對她說,「還用原來的目光看我一眼!以身相委的那個女人,」我感到心靈被她投來的一瞥照得通亮,便高聲說道,「她所獻出的生命與心靈,遠不如我這會兒得到的。亨利埃特,你是我最愛的人,是我惟一愛的人。」
「我們去吧,我要見見她。」她說道。
「有這句話,一個女人就是幸福的了,」她答道,這時伯爵正巧回來。「我感覺好些了,」她說著,站了起來,「我要出去透透氣。」
「亨利埃特還存在,」我對她說,「她還一直愛著我呢;您傷害我,顯然是想搗碎我的心;不過,我仍然能夠成為幸福的人。」
她把我帶進卧室,只見錦衾雕床,邀人尋歡作樂。
「她在等您嗎?」她追問道。
我的僕人先前聽見了吩咐車夫的話,料想我們要順著梯坪返回,就牽著備好的馬守候在林蔭路上。阿拉貝爾的狗嗅到了我的馬的氣味,而它的主人難免要產生好奇心,於是跟著它穿過她藏身的樹林。
伯爵夫人仍舊愛撫孩子,並不答理。
「我們回去吧,」我對他說,「晚上露水大,您沒戴帽子,會著涼的。」
「是的。」
「伯爵夫人不想進去避一避嗎?」車夫指著巴朗的最大客棧問道。
「難道您要對抗上帝的寬仁嗎?」她打斷我的話,絕望地喊道,因為未被我理解而氣惱。
若是過去,伯爵夫人絕不會把我丟給她丈夫,現在我卻要找借口去會她。她同兩個孩子在一起,正向雅克講解雙六棋規則。
「嗬!大人心上的貴人玉|體安康,說一句也惹大人不悅嗎?據說,法國女人恨起情人來,連他們的狗都不放過;而我們英國女人呢,把他們當作主子老爺,凡是老爺愛的,我們都愛,凡是老爺恨的,我們都恨,因為我們完全是為他們生活的。請允許我像您一樣愛她吧。不過,親愛的寶貝,」她說著,用兩隻被雨淋濕的手臂摟住我,「假如你負心背棄我,那我既不會站著,也不會卧著,既不會乘坐僕役扈隨的馬車在查理曼荒原上遊玩,也不會在任何國度的任何地方的荒原上遊玩,既不會睡在自己的床上,也不會去我父輩的家中!我呀,不會活在世上了。我生在蘭開夏郡,那裡的女子往往為愛情而死。認識了你,而又讓別人把你奪走!我也不許任何強力把你奪走,哪怕是死神,因為,要死我就跟你一道死。」
伯爵夫人霍地站起身,把瑪德萊娜領到門前台階上。
我走到伯爵夫人跟前,只見她臉色蒼白,面容憔悴,猶如患了嚴重失眠症的人,這時我猛然有所領悟;仍然年輕而慷慨的心靈,能夠依靠嗅覺而不是觸覺體味出,這些行為在常人眼裡無足輕重,以高尚心靈的尺度來衡量則是有罪的。我當即明白我們已相去萬里,正如一個孩子玩耍採花,下到深淵,突然惶恐不安地發現,人類大地可望而不可即,他再也爬不上去,只感到黑夜裡孤孤單單,聽著野獸的嗥叫。我和伯爵夫人的心中訇然作響,彷彿是Consummatum est!①這句話的回聲。每逢耶穌受難日,救世主升天之日,教堂里就響徹這種凄厲的聲音;把宗教當作初戀的年輕人見了那慘不忍睹的場面,都不禁膽戰心驚。亨利埃特的心靈曾受戀情的折磨,她的幻想一下子全部破滅了。原先,她對肉|欲的歡樂敬而遠之,從來沒有沉迷在那溫柔鄉里,難道今天請出了幸福愛情的快|感,不再正視我了嗎?六年來,她眼睛的光輝一直照耀我的生活,現在卻移開了。我們的眼睛放射的光芒,源於我們的心靈,併為心靈指路,使兩顆心靈息息相通,或合而為一,或再分為二,宛如兩個相互信賴、無所不談的女子在一起嬉戲,難道她明白了這一點嗎?我悔不該帶著一張由歡樂的羽翅塗滿粉彩的面孔,來到這個與溫柔撫愛無緣的家中。頭天晚上,亨利埃特也許在等待我,假如我讓杜德萊夫人獨自離去,返回葫蘆鍾堡,也許……總之,也許德·莫爾索夫人不會這麼狠心地提議做我姐姐了。她毅然決然地進入了這種角色,絕不再脫離,她以誇張虛飾的大度,極力顯示她的殷勤。午餐時,她對我百般體貼,就像照顧一個她憐憫的病人,令我汗顏無地。
「您愛我還不夠深,不能像那個可惡的夫人一樣,事事都盲目服從我……」
「去石榴園,那是聖西爾附近的一幢小別墅。」
「照我吩咐的路線走。」伯爵夫人口氣溫柔地對他吆喝了一句。
「永遠?」
「您一早就出去散步,」伯爵對我說。「胃口一定好得很,尤其是您的胃一點毛病也沒有。」
「您這是濫用主人的權利。」她回到客廳,對伯爵說道。
「只怕我愛得太熾烈,反要把自己給毀了,」她答道,「我把一切都奉獻出來了,而那個女人比我機靈得多,她身上有某種你大概渴望的東西。如果你更喜歡她,那你就別再考慮我了:我絕不會拿自己的痛苦、悔恨和煩惱來打擾你;不會的,我要遠遠離開你,獨自死去,就像一株植物失去了它賴以生存的陽光一樣。」
「他們是奉命才愛我的。」這個老人又說道,有時他還真有自知之明。
「怎麼?」她高傲地答道;女人聽到別人的感覺比她們強烈,就會採取這種高傲的口吻。
我驚愕地看著她,對她那嚴厲態度很不習慣。若是在過去,她一定會設法使我免遭伯爵的虐待;從前,她喜歡看到我因為愛她而分擔她的痛苦,堅忍地承受那些痛苦。
她居然沒有落淚!這一席話,字字句句無不滲透著辛酸的人生哲理,也從而掀掉了覆蓋在她心靈和痛苦上的最後一層罩幕,向我表明,她有多少層關係同我緊緊相連,我又砍斷了多少堅固的鎖鏈。我們都進入了亢奮狀態,竟沒有覺察驟雨滂沱而下。
「她孤單單一個人走了。」亨利埃特又說道,那聲調向我表明,女人認為她們在愛情上是一致的,永遠也不會相互遺棄。
「亨利埃特很不情願死去,」她凄然一笑,說道,「不過,」她又說,「她要做一個謙卑的基督教徒,一個自豪的母親,做一個貞德的信念曾經動搖過,而今更加堅定的女子,並將為此在第一次努力中死去。我怎麼對您講呢?嗯,這麼說吧,我的生活,無論是在大事上還是小事上,都要名實相符。我的溫情的根須本來應當扎在母親心裏,儘管我執著地要在上面找到能鑽進去的縫隙,可是她那顆心卻對我閉合著。我是個女孩,是在三個男孩夭折之後出世的;我力圖代替他們享受父母之愛,結果徒勞;我根本醫治不好家庭喪子后傲氣所受的創傷。陰霾的童年過後,我認識了可敬可愛的姨母,但死神又很快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了。德·莫爾索先生,是我以身相許的人,他卻一直打擊我,從不間斷,而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行為,這個可憐的人!他的愛既幼稚又自私,就像孩子對父母的愛一樣。他給我製造煩惱,卻不明了其中的奧秘,因而始終得到原諒!我的孩子,這兩個寶貝,他們所有的病痛都和我的肉體相連,他們所有的品質都和我的靈魂相契,他們純潔無邪的快樂都和我的天性相關。我養育了這樣兩個孩子,豈不表明母親的胸懷蘊藏著多大的力量和毅力?啊!對,我的孩子就是我的操行!要知道,我受了他們多少罪,又為他們受了多少苦,儘管這不是他們的心愿。對我來說,當了母親,就是買到永遠受苦的權利。當夏甲①在https://read.99csw.com沙漠中呼號的時候,一位天使就為這個深受寵愛的婢女點出一眼清泉。然而我呢,您也曾想帶我去尋那清泉(您還記得嗎?),可是,泉水流到葫蘆鍾堡周圍時,向我傾瀉的卻是苦水。是的,您給我造成了前所未聞的痛苦。僅僅從痛苦中體會到愛的人,一定會得到上帝的寬恕。不過,如果說我經受的最劇烈的痛苦是您造成的,那也許是我罪有應得!上帝是不會失去公道的。哦,對呀,費利克斯,偷偷吻人家額頭一下,這種舉動也許就含有罪孽成分!傍晚出去散步時,只顧一個人走,把丈夫和孩子拋在後面,好獨自沉浸在與他們無關的回憶和浮想中,並且在獨步之際,靈魂同另一顆靈魂結合起來,為此也許應當付出極大的代價!內心世界一旦收縮,變得非常狹小,結果只能容下人家的親吻擁抱,也許這就是天大的罪孽!一個女人低頭由丈夫親吻頭髮,好保持一副坦然的額頭,這也有罪!把自己的未來建築在別人死亡的基礎上有罪;想像一幅寧和的母愛圖:俊美的孩子傍晚同受全家愛戴的父親遊戲,幸福的母親在一旁深情地看著,這樣想像也有罪。是的,我犯了罪,犯了滔天大罪!我喜歡接受教會的懲罰,這些懲罰遠不足以贖清我的罪孽,而神甫又心慈手軟。上帝無疑自有安排,它假借我為之犯錯誤的人之手進行報復。我以絲髮相贈,不就是以身相許嗎?為什麼我愛穿白衣裙呢?還不是要更好地扮演您的百合花;您到這裏第一次望見我的時候,我不正是穿的白衣裙嗎?唉!我對自己孩子的愛減弱了,因為任何熾烈的感情,都是從骨肉家庭的感情中竊奪來的。您明白了吧,費利克斯?任何痛苦都有其因果的含義。打擊吧,比德·莫爾索先生和我的孩子更狠地打擊我吧。這個女人是上帝發怒的工具,我要毫無怨恨地接近她,沖她微笑,否則我就不配做基督教徒、不配做妻子和母親,我應當愛她。果真如您說的這樣,多虧了我的保護,您的心靈才免遭外界的侵蝕,沒有凋零,那個英國女人是不應該恨我的。一個女人應當愛自己情人的母親,而我就是您的母親。我想在您心中佔據什麼位置呢?就是德·旺德奈斯夫人空出的位置。哦!對了,您總是抱怨我的態度冷淡!是的,我不過是您的母親呀。請原諒,您到的那天,我不由自主地對您說了些無情的話,按說母親得知有人這樣愛自己的兒子,應當感到欣喜才對。」她把頭偎在我的胸脯上,再三重複說:「原諒我吧!原諒我吧!」我這時聽到的是陌生的音調。既不是她那充滿歡快調子的少女聲音,也不是她那帶有專橫尾音的少婦的聲音,更不是悲傷的母親的嘆息之聲,而是由於新的痛苦而初次發出的凄厲的聲音。「至於您,費利克斯,」她激動地又說道,「您是個不會作惡的朋友。啊!您在我心中的分量沒有喪失一絲一毫,您千萬不要責備自己,也不要有一點點負疚之感。我要求您為了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未來,犧牲掉無窮的歡樂,這不是自私到了極點嗎?那必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歡樂,既然一個女人為了領略它,竟能拋下子女,放棄地位,斷送永世的幸福。有多少回,我覺得您勝過我!您偉大而高尚,我渺小而有罪!好,這就是我要說的話。我對於您,只能是一盞高懸的燈,它閃著冷光,但永不熄滅。費利克斯,我愛我為自己選擇的兄弟,只是您不要讓我一個人愛,您也要愛我!姐姐的愛,既不會有煩惱的將來,也不會有艱難的時刻。您沒有必要欺騙這顆寬容的心,她將以您的美好生活為生活,永遠為您的痛苦而悲傷,為您的歡樂而高興;她愛那些使您幸福的女人,也憎惡背棄您的人。我還沒有一個可以這樣愛的兄弟。您要有偉大的志向,棄絕自尊心,用溫柔而聖潔的感情來了結我們一直非常曖昧的、充滿風風雨雨的關係。我這樣還可以生活下去。我要首先做出表率,去同杜德萊夫人握手。」
「當然全是我的過錯。」
「不要騙我,是不是在那棵核桃樹下?」
「您的心真好,費利克斯,」伯爵說道。他頗為優雅地摟住妻子的腰,溫柔地把她摟過來,對她說:「親愛的,原諒一個可憐的病人吧,他無疑是想得到更多的愛,儘管他不配。」
「你怎麼啦?」我問道。
車夫掉轉馬頭,要走希農大道;那條道比薩榭鄉路好走些。當馬車重新在荒原上行駛時,我們聽見阿拉貝爾的馬在狂奔,狗在飛跑。她同馬和狗在灌木叢的另一面,擦著樹叢邊緣飛馳。
「是的。」
「好吧,什麼要求我都答應。」她立刻答道,顯然受嫉妒心理的慫恿,一時越過了她始終保持的距離。
於是,馬車駛向查理曼荒原,路上又下起雨來。到了荒原的中途,我聽見阿拉貝爾的愛犬的吠聲;突然,一片小橡樹林下竄出一匹馬,只見它一縱,越過小路,躍過長溝,人們認為荒原可耕便各自佔地,這些溝是用來標明地界的。杜德萊夫人隨即停在荒原上,要觀看馬車駛過。
於是,我朝杜德萊夫人跑去,想了解她現在是什麼情緒。「她若是發了火,離開我更好!」我心中暗道,「那我乾脆就回葫蘆鍾堡。」狗把我帶到一棵橡樹下;侯爵夫人邊衝過來,邊朝我喊:Away!Away!①我萬般無奈,只好一直跟她到聖西爾,到達時已是午夜了。
「你瞧,我可是寬宏大量的,」她邊抹眼淚邊說,「回到她身邊去吧,我要你愛我是心甘情願的,而不是礙於我的愛情力量。如果你再回來,我才相信你愛我也像我愛你一樣,可我總覺得這是不可能的。」
「千萬別去哪兒,夫人,星期六晚上,一路上全是去圖爾的禽蛋商販,我們要同他們的大車相遇的。」
「有些人的胸襟是非常大度的。」伯爵夫人說著,把頭倚在丈夫的肩頭上;伯爵還以為這話是沖他講的。這一誤解引起伯爵夫人一陣無名的戰慄;她的梳子失落,頭髮散開,臉色刷地白了。她丈夫正扶著她,感到她要癱倒,大叫了一聲,就像抱女兒似的,把她抱到了客廳的長沙發上。我們都圍了上去。亨利埃特一直把手放在我的手中,像是告訴我:剛才那一幕,看似平平常常,實際上可怕極了,因為她的心都碎了;而這其中的秘密,惟有我們兩人知道。
「走林蔭路,上希農大道,再從查理曼荒原和薩榭鄉路返回。」
「我們沿著林蔭道單獨走走吧。」她對我說。
她逼得我又發了一通永不變心的誓言,併為此欣喜若狂。其實,對一個清晨就抹淚的女人,又能說些什麼呢?說一句無情的話,我覺得是無恥的。既然夜裡沒有抵住人家的誘惑,次日還不得撒謊嗎?況且,《民法》有明文規定,在男女私情上有說假話的義務。
一隻又濕又燙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悄無聲息地按著。
她念了一段經文,祈求天主幫助她抵禦生活的種種磨難;她那聲調不獨令我一人吃驚;她彷彿運用了第二視覺的天賦,預見了她要經受一次感情上的可怕衝擊,那是因為我忘記了同阿拉貝爾的約定,一時言語笨拙造成的。
伯爵夫人聽了這句話,嘴唇上並沒有浮現一位姐姐該有的狡黠的微笑,這進一步使我明白自己的處境有多麼可笑。白天待在葫蘆鍾堡,晚間又去聖西爾,這根本行不通。阿拉貝爾胸有成竹,深知我會顧全顏面,而德·莫爾索夫人又心靈高尚。在這漫長的https://read.99csw.com白晝,我感到要成為長期渴慕的一位女子的朋友,該有多難啊。這樣一個轉變過程,由歲月準備則水到渠成,對於年輕人卻是一場病痛。我慚愧,我詛咒尋歡作樂,真希望德·莫爾索夫人要我奉獻生命。我不可能肆意詆毀她的情敵,而她也絕口不提;況且,講阿拉貝爾的壞話,是一種卑鄙的行為,只能使直至靈魂角落都是冰清玉潔的亨利埃特鄙視我。經過五年親密無間的相處,現在我們卻不知道說什麼好,說出來的話也根本不反映我們的思想,我們相互隱匿各自的絞痛,而從前,痛苦一直做我們的忠實媒介。亨利埃特心中愁苦莫名,卻裝出高興的樣子,這既為了她,也為了我。雖然她口口聲聲自稱是我姐姐,雖然她是女人,可她卻找不出話題,大部分時間只跟我默然相對,氣氛很尷尬。她佯稱只有自己是那位英國夫人的受害者,這更加劇了我內心的痛苦。
「或者飛走了,」她重複說,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態,連最堅決要使用她所授予的特殊權利的男子,也要被惹火。「為了說服一個男子相信宗教與愛情勢如水火,便給他吃塗著貞操的麵包片,你認為這樣做的女人還配當女人嗎?難道我是一個褻瀆宗教的人嗎?要麼委身,要麼守身;既當節婦烈女,又當道學家,這可是苦上加苦了,也不符合任何國家的法規。你在這裏可以飽餐美味的Sandwiches①,這是你的女僕阿拉貝爾親手製作的;她的全部道德經,就是想像出任何男子沒有領略過的、受天使啟迪而通曉的愛撫。」
「這表明我來到葫蘆鍾堡,就把一切置於腦後了。」我老老實實地說。
「星期六。」
「婚姻就是這樣,親愛的,」伯爵說道,「您這樣起身走開,豈不是認為我在胡說八道嗎?」他叫嚷著,同時抓住兒子的手,追到台階上,停在妻子身邊,並狂怒地瞪了她幾眼。
「照我吩咐的走吧。」伯爵夫人看著車夫,又說道。
「親愛的伯爵,如果一個女子仍然地、不由自主地產生了為社會所譴責的感情,那您應當承認,這種感情越是不可抗拒,她卻能夠加以克制,為自己的孩子、丈夫做出犧牲,也就越顯得賢惠貞潔。當然,這種邏輯並不適用於我,因為我不幸提供了一個反面的例子;對您也不適用,因為您永遠也攤不上這種事。」
還有什麼比一個英國女人的俏皮話更能消磨人的意志,我不得而知。戲謔中又加上嚴肅的雄辯、裝模作樣的自信神態;而英國人正是以這種神態來掩飾他們充滿成見、愚蠢透頂的生活。法國女人的俏皮話好比一種花邊,用來美化她們提供的歡樂或挑起的爭吵;這是一種精神裝飾品,同她們的衣著一樣優雅。英國女人的俏皮話卻是一種強酸,灑到誰的身上,誰就會被腐蝕,變成一副白光光的骨架子。一個英國才女的舌頭如同一隻老虎的舌頭:老虎邊撕肉邊戲耍,直到剩下骨頭為止。真是魔鬼的威力無比的武器,它冷笑著說:不過如此?這冷嘲熱諷隨意在人心上劃開傷口,並在裏面留下致命的毒液。這天夜裡,阿拉貝爾像蘇丹王一樣,要炫耀自己的權威;蘇丹王要顯示自己的靈敏,不是以剝無辜者的皮取樂嗎!
「在荒原。」
「夜間十一點到十二點。」
等到房間里只有我們倆時,她對我說:「知道你喜歡這一類教徒式的談話,我非常高興。我的一座莊園上有一位代理本堂神甫,他善於傳經佈道,無與倫比,連我們的農民都聽得懂,他講的經文簡直太對聽眾的口味了。明天我就給我父親寫封信,請我父親用郵船把那位老先生給我派來。你就會在巴黎見到他,只要聽他講一次,肯定不想再聽別人講了。況且他十分健朗,他的道德說教決不會使你情緒波動,傷心落淚,那是和風細雨的,宛如一股清泉,潺潺流淌,把你帶入甜美的夢鄉。你若是願意,每天晚上可以一邊消食,一邊滿足你聽人講道的嗜好。我的寶貝,英國的道德經比都蘭的道德經高明,就像我們的刀剪、銀器和馬匹都比你們的好一樣。你一定要賞臉聽這神甫講道,答應我好嗎?我不過是個女流,我心愛的,我懂得愛,如果你願意,也可以為你去死;可是,我壓根兒就沒有在伊頓公學、牛津大學、愛丁堡大學讀過書,我既不是博士,也不是尊敬的牧師;因此,我不能為你準備一套道德經,實在一竅不通,真要試試,也肯定笨拙到家了。對你的興趣愛好,我不會橫加指責;即使你有更加低級的情趣,我也要盡量適應;因為,我希望你能在我身邊得到所有你喜歡的東西,諸如男女情歡、宴飲之樂、聽道之趣,以及玉液瓊漿、教徒美德。你要我今天晚上就穿上苦行僧衣嗎?那個女人真有福分,竟用道德說教來侍候你!法國女人是在哪所大學獲得學位的呀?我實在可憐!只能以身相許,做你的奴隸……」
「在哪兒?」
我們每次下棋,他都大叫大嚷,這次也不例外。伯爵夫人不論是從她自己卧室,還是從瑪德萊娜的卧室,都能聽見丈夫的聲音。
「幾點鐘?」
我出於情人的虛榮心,要向這個驕傲的女人揭示亨利埃特的崇高品格。就在不通法語的貼身女僕給她梳頭的工夫,我力圖通過簡單的生活事例,向她描繪德·莫爾索夫人,反覆說明伯爵夫人在感情危機中產生的偉大思想,而一般女人處於她的境地,就會變得渺小而醜惡。阿拉貝爾看似漫不經心,其實一句也沒有漏掉。
「你開開恩好嗎,蘇丹王?只有我看出了你的全部價值!她會耕種土地,對吧?我嘛,把這種手藝讓給佃農去掌握,我更喜歡耕種你的心。」
①英國舊金幣,一畿尼等於二十一先令。
她憶起我所暗指的那一時刻,不禁垂下眼瞼;她的目光從底下溜向我,一個女子看到對方喜愛她的最細微的心聲,勝過另一所愛的最甜美的情趣,就會有那種喜悅的目光。於是,就像每次受到這種虐待一樣,我自覺被理解,也就原諒了她。伯爵輸了,他聲稱身體疲倦,至此罷手。我們等馬車的工夫,便圍著草坪散步。等伯爵一離開,我就樂不可支,喜形於色;伯爵夫人不免驚奇,眼神疑惑地打量我。
「先生,」伯爵夫人回答,同時她在梳著漂亮的鐵匠女人髮型①的瑪德萊娜頭上撫摩了幾下,「對可憐的女人別這麼不公正;對她們來說,生活並不總是那麼輕鬆的,也許一位母親的操行,就體現在孩子身上!」
「您的話里刺兒真多,我不準您對德·莫爾索夫人開一句這樣的玩笑。」
「別了,我的朋友,」她停下腳步說道,同時雙臂摟住我的脖子,頭貼在我的胸脯上。「永別了,我們再也見不到面了。天主賦予我觀看未來的可悲本事。您還記得吧?那天您突然回來,樣子是那麼年輕英俊,我感到一陣恐懼,那時我就瞧見您轉過臉去,正像今天您要離開葫蘆鍾堡,去石榴園一樣。是的,昨天夜裡,我再一次向我們的命運瞥了一眼。我的朋友,此刻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了。我對您也說不了幾句話了,因為同您講話的已不是我的整體。我身上有的東西已經死去。看來,您要從我孩子身邊把他們的母親奪走了,那您就替代他們的母親吧!您是辦得到的!雅克和瑪德萊娜都喜歡您,就好像您對他們一直嚴加管教似的。」
「我親愛的亨利埃特,您怎麼啦?」
「每種痛苦都有教益,我在多少方面受了折磨,所以知識也就廣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