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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1)

第六部分(1)

「費利克斯,」她對我說,「我可能有對不住您的地方,我常常使您期待一些快樂,而我自己卻在那種快樂面前退卻了,這樣就可能給您造成了一些痛苦。不過,在彌留之際能同大家消怨解仇,這難道不全仗了做妻為母的勇氣嗎?那麼,您也寬恕我吧;過去您經常譴責我,而您的不公正的態度反倒使我高興!」
我開始感到這副枷鎖的沉重,身心都開始疲憊,終於領悟到真正感情所賦予愛情的聖潔底蘊,並且追憶在葫蘆鍾堡的日子;儘管相隔遙遠,我還能聞到那裡玫瑰的芳香,還能感受那裡平台的溫暖,聽見那裡黃鶯的歌聲;就在急流水勢減小,我望見碎石河床的可怕時刻,我又受到一次打擊;直到現在,這種打擊還震撼著我的生活,因為它時刻都能產生迴音。這天,我正在國王的書房裡工作,國王要到四點鐘才離去。該德·勒農庫公爵當值,國王見他進來,便詢問伯爵夫人的情況。我猛然抬起頭,未免不打自招。國王對我的反應很不滿,瞪了我一眼,這種眼神後面往往緊接著就是幾句他十分擅長的刻薄話。
「請問,德·莫爾索夫人怎麼樣?」我問道。
「堅強點兒,先生!」他說著,舉目望天。
①指死亡,法國作家博敘埃在《詩詞》中談到死亡時,多次講:「不知何物,任何語言中都沒有它的名稱。」
①圖爾附近的一個小鎮,當地有一座建於12世紀的修道院。
②見《朗熱公爵夫人》。
「親愛的瑪德萊娜,」我低聲對她說,「您對我有什麼不滿呢?在臨終的人面前,大家都應當和解,為什麼還這麼冷淡呢?」
她擺了擺手,讓人把房門關上。伯爵接受她的請求坐下來,皮羅托神甫和我依然站著。伯爵夫人由瑪奈特扶著站起來,跪到伯爵的面前,頭枕在他的膝上,並要這樣待著,使伯爵深為詫異。等瑪奈特退出去之後,她又抬起頭來。
⑥夏爾·德·旺德奈斯是德·哀格勒蒙夫人的情夫。見《三十歲的女人》。
我走進葫蘆鍾堡的院落時,又受到一次新的打擊。我看見雅克、瑪德萊娜和德·多米尼神甫一齊跪在一個木十字架下。這個十字架立在一塊地角,建造柵欄時圍在院內,伯爵夫婦誰也不想將它拆除。我跳下車,涕淚交流,朝他們走去,看到兩個孩子和這位嚴肅的神甫祈求上帝的場面,我的心都碎了。老馴馬師光著頭,站在幾步遠的地方。
①典出《新約》,耶穌被捕之前,曾在橄欖山講道,這裏指莫爾索夫人的宗教觀念受到肉|欲的挑戰。
皮羅托神甫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垂危的女人一見這個手勢,立即垂下頭,她感到一陣眩暈,招手示意,讓本堂神甫、她的孩子和僕人都進來。接著,她莊嚴地向我指了指頹喪的伯爵和剛進來的兩個孩子。這位父親,惟獨我倆知道他患有神經錯亂症,現在成了這對嬌弱子女的監護人,她看著,心裏怎能不默默祈求,而這些無言的祈求猶如聖火,降落在我的心頭。在接受臨終塗油禮之前,她請求僕人們寬恕,說她有時對他們態度粗暴了;她還懇求他們為她祈禱,並把他們一一託付給伯爵;她堂堂正正地承認,近來幾個月,她發過一些有違基督教精神的怨言,可能引起了他們的反感,她曾把孩子從身邊趕開,還產生過一些不正當的感情。不過她說,她違忤天意的過失,應歸咎於她那不堪忍受的病痛。最後,她當著眾人的面,由衷地感謝皮羅托神甫,正是這位神甫向她指明塵世空幻的玄機。等她不再講話了,大家便開始祈禱。接著,薩榭的本堂神甫交給她臨終聖體。過了一會兒,她的呼吸急促起來,眼睛開始模糊,隨即又睜得大大的,最後瞥了我一下,就在大家的注視下溘然而逝,說不定還聽見了我們的一片嗚咽聲。這時也巧,我們聽見兩隻黃鶯輪流鳴叫,一聲接著一聲,多次重複著單調的音符,純凈而幽微,彷彿是多情的呼喚。當她咽了最後一口氣時,吐出她痛苦的一生最後一絲痛苦時,我覺得自己挨了一擊,全身各部分機能都受了傷。伯爵和我,以及兩位神甫和本堂神甫,我們一齊守靈,待了一整夜;燭光下,死者躺在靈床上,她飽受了人生之苦,如今總算安息了。有生以來,這是我頭一次目睹死亡。整整一夜,我目不轉睛,一直凝視著亨利埃特,沉迷於她那經歷狂風暴雨之後寧靜純潔的表情,沉迷於她那雪白的面孔;那張面孔,在我看來仍然具有無限深情,但是再也不會回答我的愛了。在這寂靜和寒冷中,它是多麼莊嚴!它表現出多少豐富的思想!它在長眠不醒中顯得多麼美麗,在靜止不動中又多麼威嚴:全部過去依然存在,而未來卻已起始。啊!不論她是活著還是死去,我都一樣地愛她。清晨,伯爵去睡了,三位神甫睏乏不堪,也都打起盹來;這種時刻非常難熬,守過夜的人都有體驗。我這才得以在沒有目擊者的情況下,懷著她一向不許我表達的全部情愛,吻了吻她的額頭。
①作者的意思是,不僅僅靠說jaime——(我愛)來表達愛情。
③耶穌降生在馬槽。
「噢!這就是死亡,我可憐的費利克斯,」她對我說,「您不喜歡死亡!醜惡的死亡,任何人都憎惡,連最無畏的情人也憎惡。我非常清楚,愛情到此為止。杜德萊夫人怕您見她變了模樣會吃驚,決不肯再見您。唉!費利克斯,為什麼我渴望見您呀?您終於來了,我卻以可怕的景象報答您的忠誠;從前,德·朗塞伯爵①看到這種場面,就進了苦修會當修士;我曾希望在您的記憶里,始終美麗,始終崇高,宛似一朵永不凋謝的百合花;然而,我打破了您的幻想。真正的愛情是不計較什麼的。您不要逃避我,請留下來吧。今天早晨,奧里熱先生認為我好多了;我會活下去的,會在您的目光下復活的。等我恢復點體力,能進點食,我還會變得美麗的。我剛剛三十五歲,還能有美好的歲月。幸福能使人年輕,我渴望嘗到幸福。我有過甜美的打算,我們把他們丟在葫蘆鍾堡,我們雙雙去義大利。」
第三天,在秋天一個涼爽的早晨,我們陪伴伯爵夫人去她的歸宿之地。老馴馬師、馬蒂諾兄弟倆和瑪奈特的丈夫抬著靈柩。我們順著下坡的路,記得我重新見到她的那天,正是從這條路歡欣雀躍地往上飛奔的。我們穿過了安德爾河谷,來到薩榭的小小公墓。這個簡陋的鄉村墓地位於教堂後面,坐落在小山崗上。伯爵夫人出於基督教徒的謙恭,曾經說過,她希望死後葬在那兒,墓前插一個普通的黑色木十字架,就像一個窮苦的農婦那樣。走到山谷中段時,我望見小鎮教堂和墓地,不覺渾身一陣戰慄。唉!在我們的生活中,人人都有一個各各他①,這時我們的心被長矛刺中,感到頭上的玫瑰花冠換成了荊冠,便把自己的三十三個春秋丟在那裡:這個山崗應當是我贖罪之地。我們的後面跟著一大群人,他們都趕來表達整個山谷的哀悼,她在這裏默默地埋下了大量善行。據她的心腹瑪奈特說,她為了救濟窮人,用光了自己的積蓄不算,還縮減自己的服飾開銷。於是,赤身露體的孩子穿上了衣服,嬰兒有了衣著用品,母親得到資助,一袋袋過冬小麥從磨坊主手中買下送給殘廢老人,一個貧困戶在急需時得到一頭奶牛,總而言之,這全是一位基督教徒、一位母親,一位領主夫人的善行;此外,她還及時贈送嫁妝,使有情人終成眷屬,替中了簽必須應徵當兵的青年付錢找替身,這又是多情女子感人至深的捐獻。她常說:別人的幸福,就是再也得不到幸福的人們的安慰。這三天晚上,大家都談論這些事情,因此有那麼多人送殯。我和雅克、兩位神甫跟在靈柩後面。按照習俗,瑪德萊娜和伯爵都沒有來,他們單獨留在葫蘆鍾堡。瑪奈特卻執意要來。
接著是撕肝裂膽的擁抱:母親一個個擁抱孩子,孩子又輪流擁抱母親。德·莫爾索先生虔敬地吻了妻子的額頭。伯爵夫人看見我,不由得臉紅了。
奧里熱先生緊緊握住我伸過去的手,他幾乎是以尊敬的姿勢主動同我握手。
「伯爵夫人請您等一下再進去。」他對我說。
「雅克,」我高聲說,「你也一樣?」
①德·朗塞伯爵(1626—1700),年輕時生活放蕩,後來見他的密友德·蒙巴宗公爵夫人去世,十分悲痛,遂進入苦修會。
「她說對啦!他真來了。德·莫爾索夫人高聲說:『費利克斯,費利克斯,他來啦!』我的朋友,」伯爵用恐怖失態的目光看著我,又對我說,「死神在這兒呢,它已經摧殘了我,何不把我這副老骨頭攫走呢……」
在病人作臨終懺悔的那段時間,我們都離開了卧室,來到了客廳。我坐到瑪德萊娜身邊。她礙於眾人,不便無禮地躲開我;不過,她學她母親的樣兒,目不及人,沉默不語,對我更是不屑一顧。
「我們在這裏為她祈禱,」他又說,「因為,原先她那麼聖潔,那麼安命,那麼死而無怨;幾天來,她對死亡卻產生一種秘而不宣的恐懼,她向生命力旺盛的人投去的目光,第一次帶有陰鬱羡慕的感情|色彩。她頭腦昏亂,我看主要不是由於懼怕死亡,而是由於她內心迷惘,由於她的青春之花凋謝之後發酵了。是的,邪魔在同天堂爭奪這顆美好的心靈。夫人在橄欖山①上接受挑戰,她淚如雨下,哭白玫瑰的殞落,因為她頭上戴的耶弗他婚禮花冠的白玫瑰一瓣一瓣飄落了。②等一等,先不要露面,您會帶去朝廷的燦爛光彩,會讓她在您的臉上重新看到上流社會歡宴的神氣,因而會使她更加抱怨。可憐這種軟弱吧,連上帝都寬恕他那托生為人的兒子的軟弱。況且,沒有對手,輕而易舉地取勝,這又算什麼本領呢?她的懺悔師和我是一對老人,形銷骨立,不會傷害她的視覺,請允許我們當中的一個先去見她,讓她對出乎意料的會面有個精神準備,免得感情過分激動;皮羅托神甫是不准她激動的。不過,世間萬物有無數的因果關係,只有信徒才能看得到read•99csw.com;您到這裏來,也許是受天上的一顆星辰指引。那些星辰照耀著精神世界,既能把人引向墳墓,也能把人引向馬槽③……」
②英文:時尚。
當送殯的行列走下磨坊的車道時,泣涕唏噓聲響成一片,聽來就像這座幽谷在痛悼她的靈魂。教堂內外擠滿了人。宗教儀式結束,我們來到墓地,她就要在十字架旁邊下葬。我聽見石礫、沙土落在棺木上的聲響,再也支持不住了,身子搖晃起來,於是請求馬蒂諾兄弟倆扶著我。他倆把我這半死不活的人送到薩榭古堡,古堡主人客氣地留我住下,我接受了。不瞞您說,我並不想回葫蘆鍾堡,也不願意再去弗拉佩斯勒堡,因為從那兒能望見亨利埃特的舊居。住在薩榭古堡,就等於守在她身邊。我一連住了幾天,那間房子的窗戶正對著我向您提過的那個僻靜的山谷。那是一片開闊的皺褶地,四周聳立著兩百年的橡樹。下大雨時,谷底水流湍急。眼前的景色,正適於我進行嚴肅認真的思考。在守靈之夜的次日,我已經發覺我在葫蘆鍾堡多麼不合適。亨利埃特一死,伯爵十分沉痛,不過,他對這不幸事件早有所料,心裏已拿定主意,表現出一種近乎漠然的態度。這情況我已經多次注意到。譬如,當伯爵夫人跪在地上,交給我這封我一直未敢啟開的信時,當她談論她對我的感情時,出乎我的意料,這個陰鬱的人並沒有向我投來令人震驚的目光。他知道亨利埃特心地高潔又過分敏感,因此才講出那番話來。自私自利的人,自然缺乏感情。這兩個人的靈魂同他們的肉體一樣,都沒有緊密結合起來。他們從來不曾有過增進感情的這種經常不斷的交流,也從來沒有相互訴說各自的苦樂。這些苦樂正是牢固的紐帶,聯結我們的每根神經,緊緊系在我們的靈魂深處,同時也愛撫著認同這種種關係的靈魂,因此,一當它們斷裂,我們就會感到痛苦萬分。瑪德萊娜的敵視態度,把我拒於葫蘆鍾堡之外。這位少女心腸很硬,不肯看在死去的母親面上捐棄仇怨。況且,我在他們父女中間會很尷尬:伯爵又要跟我嘮叨他自己,而女主人則難以掩飾她對我的厭惡情緒。今非昔比,從前,那裡的鮮花都那麼嫵媚,台階那麼富有感情,那裡的陽台、石井欄、欄杆、平台、樹叢和景物,都因我的種種回憶而充滿詩意;從前,那裡一切都愛我,而今卻被人仇視,我實在受不了這種對比。因此,一開始我就打定了主意。唉!一位男子心中前所未有的熾烈愛情,竟然是這樣一種結局。在局外人看來,我的行為應當受到譴責,但我的良心卻是坦然的。青年時代最美好的感情和最大的悲劇,就是這樣結束的。如同我從圖爾去葫蘆鍾堡一樣,我們幾乎所有人都在韶華之年啟程,個個意氣風發,簡直要擁有世界,心中渴望著愛情;然而,當我們的財富投進了熔爐,當我們投身到人世的角逐紛爭之中,一切都不知不覺變得渺小了,我們在大量灰燼里,只找到少許真金。這就是人生!這就是人生的真實面目:壯志凌雲,世路狹窄。我久久地反躬自省,思忖在我的所有鮮花被一鐮割斷之後,我應當怎麼辦。我決心致力於政治與科學,胸懷抱負,不畏崎嶇艱難的小路,從我的生活中排除女人,做一個冷靜的、無情無欲的政治家,永遠忠於我曾愛過的那位聖女。我的神思飛得很遠很遠,眼睛卻盯著這幅精美的掛毯:一排排橡樹呈金黃色,冠頂肅穆凝重,根部似青銅鑄的一般。我尋思亨利埃特的貞潔是不是愚昧無知,對她的死我是不是負有罪責。我思緒翻騰,痛悔不已。都蘭秋季的天空宛如迷人的笑臉。就在晚秋的一天宜人的中午,我終於讀了她的信。按照她臨終的囑咐,我要等她去世之後才能拆讀。您能判斷出我讀信時的感受嗎?
我掃了一眼,只見僕人進進出出,十分忙碌,一個個都悲痛得失魂落魄,又無疑對瑪奈特向他們傳達的指示感到驚異。
①安格爾(1780—1867),法國畫家。
「幾天來,伯爵夫人只肯在規定的時間見她的孩子。——先生,」他沉吟一下,又說道,「也許您要等幾個小時,才能見到德·莫爾索夫人,她完全變樣兒了!不過,這次會面,最好讓她有個思想準備,要不然,您可能又要給她增添痛苦……至於死,那倒是上天的恩典。」
德朗德先生去找瑪奈特。皮羅托神甫把我帶到花園裡。
我偶然聽到的這些情況,在這種種不幸的大合奏中,正以悲哀的音調組成葬禮的主旋律,組成即將逝去的愛情的呼號。我被這些情況震撼了,不禁高聲說:
①拉丁文:聖母馬利亞。——《聖母經》的第一句。
「不會的,這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我答道。
我緊緊握住這位聖徒的手,他的眼神和聲音只能撫慰,而不會加劇別人的傷痛。
她的身子很輕,特別燙人;我抱她的時候,感到她渾身滾燙。德朗德先生走進來,看到房間的布置,不免驚奇,但是見我在場,心裏也就明白了。
我以無限感激的心情,緊緊握住這位神甫的手;這時,伯爵從屋裡探出頭髮全白的腦袋,隨即朝我衝過來,顯然感到非常意外。
①希臘文禱詞:主啊,可憐我們吧!
啊!娜塔莉,這種可怕的呼聲,是沒有享受到人生快樂的肉體產生的追求,從遠處傳來令人膽寒,但在老神甫和我的耳中卻錚錚作響:這種激越的聲調,既表達了一生的搏鬥,又體現了錯過真正愛情的苦惱。伯爵夫人煩躁地站起身來,就像孩子想要玩具一樣。可憐的懺悔師看到自己的懺悔者如此舉動,便猛然跪下,雙手合十,禱告起來。
他的話語熱忱,富有說服力,宛如雨露酒在我的心田。他說半年來,奧里熱先生的診治不見效果,伯爵夫人的病痛日益加重;整整兩個月,大夫每天傍晚都來葫蘆鍾堡,因為伯爵夫人曾說過:「救我一命吧!」有一天,老醫生嘆道:「然而,若治身病,先得治心病啊!」
「我好像聽見了我母親此刻講的話。」她答道,那神態就像安格爾①畫的《上帝之母》②。那幅畫上的聖母已經很痛苦,兒子即將喪生,她還準備保護人世。
「火速去吧,勛爵。」他微笑著答道,字字都含譏誚,顯然他為了炫耀才智而沒有斥責我。
「她就要到達彼岸。」皮羅托神甫說道。
「隨著病情的加重,這位無比溫柔的女子說話尖酸起來,」德·多米尼神甫又對我說,「她呼籲大地把她留下,而不是呼籲上帝把她領走;繼而,她又因抱怨天意而後悔。這種情緒變化撕裂她的心,使肉體與靈魂的搏鬥變得更加可怕。肉體時常佔上風!『你們把我拖累得好苦啊!』有一天她對瑪德萊娜和雅克說,同時把他們從床邊推開。然而這陣子,在我的感召下,她又回到天主身邊,她對瑪德萊娜小姐說了天使般的話:『別人的幸福,也能成為再也得不到幸福的人的快樂。』她的聲音那樣凄切,我感到眼圈濕潤了。她跌倒了,這不假;然而,她每失足一次,總能站起來,往天堂飛升。」
「布朗什,布朗什,」老人高聲說,突然淚如泉湧,落在他妻子的頭上,「你難道要我難過死嗎?」他用一種罕見的力量把她扶起來拉向自己,聖潔地吻了吻她的額頭,並且一直這樣扶著她,又說道:「難道我就不需要請求你寬恕嗎?我不是常常發脾氣嗎?你這不是誇大了像孩子一樣的不安嗎?」
「您,總談您!」
「曾經有過一次,您也是這樣抱我的。」她睜開眼睛對我說。
瑪德萊娜的目光一直盯著母親,隨著她一起呼吸,氣息像她一樣輕微;我們都恐懼地傾聽這最後維繫著生命的呼吸,生怕她一用力就要停止。這少女好比聖殿門前的天使,既企足而待,又沉靜自若,既堅強不屈,又卑恭馴順。這時,鎮上響起三鍾經聲,溫煦的氣流送來陣陣鐘鳴;這鐘鳴向我們宣告,這個女子已經補贖了作為女性的全部過失,此刻,全體基督教徒都在復誦天使對她說的話。這天傍晚,我們覺得Ave Meria①聲就像上天的祝福。預兆如此明確,大限已到,我們不禁淚如泉湧。薄暮時分,萬籟和鳴,微風習習,枝葉沙沙作響,鳥兒歸巢前發出最後的啾啁,蟲聲唧唧,流水潺潺,雨蛙哀鳴,整個田野都在向這朵最美的幽谷百合訣別,向她的淳樸的田園生活訣別。這宗教的詩與大自然的詩融為一體,完美地譜成了一首送別由,以致我們的嗚咽也一陣緊似一陣了。我們深深地陷入瞻仰與凝思中,彷彿要把這情景永遠銘刻在心上,因此,雖然房門敞著,我們卻沒有發現僕人已跪了一地,正虔誠地祈禱著。這些可憐的人凡事總是抱著希望,還以為女主人能保住性命;然而,預兆是如此明顯,使他們內心傷痛不已。皮羅托神甫打了個手勢,老馴馬師便出去請薩榭的本堂神甫。大夫站在病榻旁邊,拉著病人毫無生氣的手,平靜得像科學的化身,他已向懺悔師示意,這次睡眠是這個被召回的天使沒有痛苦地度過的最後時刻。該給她做臨終傅禮了。九點鐘光景,她慢慢醒來,用驚訝而溫柔的目光看著我們;於是,我重又看到我們崇拜的人在她美好日子時的芳容。
「可憐的費利克利,」伯爵對我說,「她執意不準寫信告訴您,她知道您是多麼愛她!」
「可憐的夫人!可憐的夫人!現在她總算幸福了。」我聽見瑪奈特在嗚咽中,好幾次重複這句話。
「夫人睡了。」瑪奈特前來對我們說,她看到伯爵夫人不再痛苦,臉上就露出喜色。在這種可怕的時刻,雖然人人都清楚不可避免的結局,但是他們出於真摯的感情,完全不顧常理,一心渴求小小的寬慰。一分鐘猶如一個世紀,大家都希望過得舒暢些,都希望病人在玫瑰叢中安歇,都希望替病人受罪,都希望病人在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咽氣。
「是的,活下去!」她說著,把我拉起來,偎依在我的身上,「靠現實生活,而不是靠謊言。我的https://read.99csw•com生活完全是一場騙局;幾天來,我曆數了這種種的欺騙行徑!我還沒有享受過生活,從來沒有到荒野去尋覓一個男子,怎麼能死呢?」她住了口,彷彿在傾聽,隔著牆聞出什麼氣味。「費利克斯!收葡萄的女工要吃晚飯了,而我,我呢,」她操著孩子的聲調說,「我是女主人,卻在挨餓。愛情上也是如此,她們多幸福啊!」
我回到垂危病人的榻前。這時太陽西沉,把阿澤城堡的屋頂瓦檐映得黃澄澄的。周圍一片寂靜純潔。柔和的餘輝照著病榻,亨利埃特沐浴在鴉片的煙霧中。此刻她的身體似乎不復存在,惟有靈魂呈現在臉上,這張臉像暴雨過後的晴空一樣明凈。布朗什和亨利埃特,一位女子的這兩張玉潔冰清的面孔,重又顯得格外美麗,因為我的記憶、我的思想、我的想像都一齊協助大自然,使每個變了樣的部分都恢復正常,只見得勝的靈魂在她臉上一陣陣放光,那光波同她呼吸的節奏協調一致了。兩位神甫坐在病榻旁邊。伯爵頹然地站著,他看清了死神的戰旗在這個親愛的人上方飄揚。我坐在長沙發上,正是她剛才坐過的位置。我們四個人相互看了看,眼睛都噙著淚水,流露出對這位美麗的天使的敬佩與惋惜。理性的光芒,宣示天主又回到他的最秀麗的聖體龕中。德·多米尼神甫和我以目代口,交換共同的想法。是的,天使在看護著亨利埃特!是的,他們的利劍在這高貴的頭上閃閃發光;這額頭又恢復了美德的莊嚴神態;從前,正因為有這種神態,它才像一顆同周圍精靈懇談的看得見的靈魂。她面部的線條平靜純潔了,在守護她的上品天神的無形香煙線繞中,她身上一切都擴大,變得崇高了。肉體痛苦時呈現的青色,已經變成了全白色,變成了垂死之人的黯淡而冰冷的蒼白色。雅克和瑪德萊娜走進來;瑪德萊娜崇拜的舉動,使我們大家不寒而慄,只見她撲到病榻前,雙手合十,驚嘆一聲:「啊!這才是我的母親!」雅克嘴角掛著微笑,他已確信會追尋母親而去。
我雖然有悲痛的思想準備,卻也無力承受她這深情厚意,因為這概括了我的全部幸福的回憶;我思忖道:「這片荒野,乾旱得像一具枯骨,在灰暗的天空下,只挺立著一簇花;從前我遊玩時觀賞這簇花,總是不寒而慄,它正是這凄慘時刻的寫照!」這座小古堡從前多麼興旺,多麼紅火,現在卻死氣沉沉!一切都在哭泣,一切都表明絕望與荒廢。路徑只平整了一半,剛動手的活計又撂下,僱工們站在那兒望著古堡。雖然是收葡萄的時節,卻聽不到一點喧聲笑語;葡萄園一片寂靜,彷彿沒有人。我們信步走著,就像由於痛苦而無心閑談的人一樣,只是聽著伯爵講話;我們當中惟有他的嘴閑不住。他先是出於對妻子的不自覺的愛,講了一些帶感情的話,接著又犯了老毛病,抱怨起伯爵夫人來:他妻子從來不知道愛惜身體,也不聽他的好言勸告;是他頭一個發現她患了這種病的徵兆;因為他在自己身上仔細觀察過,而且戰勝了這種疾病;他並沒有尋醫求葯,而是飲食有方,避免情緒激動,病就自然好了。本來他也能把伯爵夫人的病治好,無奈做丈夫的負不起這樣的責任,尤其是他痛心地看到,無論什麼事,人家都無視他的經驗。儘管他一再阻攔,伯爵夫人還是請奧里熱來診治。奧里熱從前給他治病就極其差勁,這次非把伯爵夫人治死不可。這種病如果是憂慮過度引起的,那麼首先病倒的應當是他。其實,他妻子有什麼可傷心的呢?伯爵夫人生活得很幸福,她沒有一點煩惱,也沒有一點不順心的事!多虧他經營有方,他們才財源茂盛,盡如人意;他讓德·莫爾索夫人主持葫蘆鍾堡;他的子女受到了良好教育,身體健康,再也不用父母提心弔膽了。伯爵夫人的病從何而起呢?他獨自爭辯著,沉痛的話里摻雜著毫無道理的責難。繼而,他又回憶起這位高尚女子的可貴之處,乾涸已久的眼睛里流出了幾滴淚。
④可能指德·貝呂納公爵的女兒,她由於嫉妒,於1824年服毒自殺。
「等您趕到,恐怕她就不在人世了,」他答道,「她臨終的狀態真可怕,完全是營養不足致死。6月份,她派人叫我的時候,病已嚴重,任何醫道都無能為力了。她的癥狀十分可怕,想必德·莫爾索先生向您描述過,他不是自以為有過那種感覺么。伯爵夫人並不是因為痛苦而偶然失調,那樣好辦,經過醫生診治,身體反而會更健康;也不是病症初起,經過調養就能恢復正常,這兩種情況都不是。她的病已經作成,到了醫術無能為力的程度:憂鬱成疾,無法醫治,就像匕首造成的致命傷。她的病是某個器官衰竭造成的;這種器官的功能同心臟一樣,是維繫生命所不可缺少的。憂傷像匕首一樣厲害。千萬不要搞錯了!德·莫爾索夫人要死於旁人不知的心病。」
「哎呀,」她撒嬌地把額頭送到我的唇邊。「可是,沒有您,我覺得它死氣沉沉……沒你。」她又說,同時用滾熱的嘴唇擦了擦我的耳朵,吐進去這兩個字,猶如兩聲嘆息。
公爵事主心重,思女情薄,沒有請假,他登上御輦伴駕走了。幸好杜德萊夫人出去了,我留下一張字條,說我去辦一件王差,沒有向她告別就出發了。到了貝爾尼的十字路口,我遇見從維里埃爾返回的國王。他接過一束鮮花,又隨手丟在腳下,帶著嘲笑的神情,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分明對我說:「你在政治上要想成器,那就回來!不要去跟死人絮叨!」公爵向我揮了揮手,表示他很傷心。八匹駿馬拉著兩輛華麗的四輪馬車,在身著黃軍服的校衛扈從下,在「國王萬歲!」的歡呼聲中,風馳電掣般駛過去,揚起滾滾塵土。我覺得君臣的馬車是從德·莫爾索夫人的身上壓過去的,他們就像大自然那樣,對我們的災難無動於衷。儘管公爵是個傑出人物,可是待國王安寢之後,他肯定又要陪先生①打惠斯特牌。至於公爵夫人,早就給她女兒第一次打擊,因為正是她,也只有她,把杜德萊夫人的事告訴了女兒。
直到這裏,還僅僅是感情上的對比,其實對待事物也是如此。在法國,鋪張揚厲是一個人風格的標誌,是一個人的思想和情調的體現;鋪張揚厲能描繪出一個人的性格,能使情人間的無微不至的體貼具有寶貴的價值,同時使我們周圍洋溢著以心愛之人為主的氣氛。英國人的鋪張揚厲也是機械性的!它的細膩的講究確曾迷惑過我。杜德萊夫人不費一點心思,排場是別人安排的,是花錢買來的。葫蘆鍾堡的那些關心撫慰,在阿拉貝爾看來是僕役的事情,僕役各有專職。挑選最好的僕人是總管的事情,就像選擇馬匹一樣。這個女人對下人毫無感情,哪怕他們中間最得力的人死了,她也不會傷心,花點錢就可以雇一個同樣機靈的人來補缺。我從來沒有發現她為別人的不幸流一滴眼淚;她表現出來的自私那麼天真,簡直叫人忍俊不禁。高貴的夫人的紅呢服裹著一副鐵石心腸。到了晚上,無情無義的英國女郎變成了秀色可餐的埃及舞|女,她在地毯上翩翩起舞,搖動她身上所有熱戀的響鈴,促使一個青年男子立刻同她重新和好。因此,我是逐漸才發現,我的種子白白撒在凝灰岩上,根本不可能有收穫。德·莫爾索夫人在那次照面中,一眼就洞察了杜德萊夫人的這種性情,我還記得她的預言。什麼事情亨利埃特都看得很准,我覺得阿拉貝爾的愛情變得無法忍受了。後來我還注意到,會騎馬的女人,大部分都缺乏溫情。同希臘神話中的女戰士一樣,她們缺少一個乳|房①,她們的心有的地方變硬,但我說不清是哪一處。
「您打算怎麼辦?」我問大夫。
德朗德先生坐下來,號了號病人的脈,又霍地站起來,走到神甫跟前,低聲說了兩句話,便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
①希臘神話中描述,這些女戰士都格平一個乳|房,以免妨礙射箭和使用長矛。
「沒有,」他說著,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自從她病重之後,德·莫爾索先生就不再折磨她了。我去也沒用了,有阿澤的德朗德先生就夠了;什麼葯也不管用,病人要忍受劇烈的痛苦。她那樣富有。年輕、漂亮,臨終卻骨瘦如柴,餓得面容蒼老,最後竟然活活餓死!四十天來,她的胃彷彿閉合了,不管做什麼給她吃,她都吐出來。」
「亨利埃特,您不愛我們可愛的山谷了嗎?」我反問道,以便給我剛才那突然的動作找個理由。
他認為大家都同樣悲痛,便表示同情,殊不知他這話宛似穿心之箭,有毒的箭頭刺傷了我。我飛身上車,許以酬賞,好讓驛車及時趕到。
「親愛的費利克斯,」她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說道,「留在這兒吧。您應當觀看我一生的最後一幕場景,這一幕並不是最輕鬆的,但是與您有密切關係。」
「母親,你太美了,不會去世的,你能恢復健康,能活下去。」瑪德萊娜高聲說。
⑤菲訥版《人間喜劇》曾註明這個惡棍是馬克西姆·德·特拉伊,這裏提到的是未完成的《阿爾西的議員》中的故事。
「出了什麼事了?」伯爵問道,他看見這亂鬨哄的場面就慌了神,既是由於他對這場可怕病災的恐懼,也是由於他的不擾自驚的性格。
①田園小說《達夫尼斯與赫洛亞》中的主人公。作者朗古斯是希臘作家,大約生活在公元2世紀下半葉至3世紀上半葉。
儘管我心急如焚,可是我覺得這段路只走了幾分鐘,因為無限辛酸、萬般感慨,一齊湧上心田,也就不覺路長了。她憂傷致死,而她孩子的體格卻很健康!她是因我而喪命的啊!我的良心提出嚴厲的指控,這控訴要在此生乃至身後迴響。人間的正義是多麼軟弱無力啊!明顯的犯罪行為才會受到懲罰。一舉將人殺死,趁人睡覺而突然襲擊,把人打入長眠之中,或者打個措手不及,使人沒有臨終的痛苦,這樣寬宏大量的殺人兇手為什麼要read.99csw.com處死,要受人唾罵呢?而將苦汁一滴一滴注入人的心靈,逐漸毀壞人的身體,這樣的殺人兇手為什麼能生活幸福,受人尊敬呢?多少兇手逍遙法外!對文明罪惡是多麼寬容!對誅心的謀殺不聞不問!不知道哪來的復讎之手驟然拉開了遮蓋社會的彩色幕布。於是,我看見了好幾位您我都熟識的受害者:就在我動身的前幾天,德·鮑賽昂夫人到諾曼底去奄奄待斃①!德·朗熱公爵夫人已經身敗名裂②!布朗東夫人③來到都蘭,在杜德萊夫人住過兩周的陋室中殞命,而且您知道,她是被殺害的!多麼悲慘的結局啊!在我們的時代,這類事件不勝枚舉。誰不認識那位被嫉妒戰敗、服毒自殺的可憐的青年女子④呢?也許德·莫爾索夫人也為嫉妒所害吧。那位花容月貌的嬋娟,宛如一朵被牛虻叮咬的鮮花,婚後兩年便玉隕香消,做了她的羞恥心與無知的犧牲品,做了一個惡棍的犧牲品⑤;那個惡棍與龍克羅爾、蒙特里沃、德·瑪賽狼狽為奸,他得到他們的一臂之力,也為他們的政治計劃效勞。誰聽了這個女子臨終情景的描述,不感到心驚肉跳呢?她對任何哀求也不動心,在光明磊落地償清了丈夫的債務之後,決不肯再見她的丈夫。德·哀格勒蒙夫人不是也走到墳墓邊上了嗎?若是沒有我兄長的照拂,她還能活在世上嗎?⑥社會與科學都是這類罪惡的同謀,沒有任何刑事法庭審理這些罪行,就好像任何人都不會死於憂傷、絕望、愛情、隱秘的不幸,不會死於徒勞培育的、不斷栽植而又被連根拔掉的希望。新醫學就有解釋這一切的妙詞:胃炎、心包炎、以及名稱只能附耳相告的數不清的婦女病,它們就是人死人殮的證書;送殯的人流下的虛偽眼淚,很快就被公證人的手拭乾。難道在這種不幸的深處,還有我們尚未認識的法則嗎?正像百萬富翁鯨吞千百個小型企業那樣,難道百歲老人也要無情地以死屍鋪地,吸干周圍的營養才能神清體健嗎?難道存在一種有毒的強壯生命,專門啖食嫻雅溫柔的人嗎?天哪!難道我與虎狼同類嗎?悔恨用灼|熱的手指揪我的心。車駛人葫蘆鍾堡的林蔭路時,我已淚流滿面。正值10月,早晨空氣濕重;路兩側的楊樹枯葉紛紛飄落,那還是亨利埃特指揮栽植的。記得從前,她就是在這條林蔭路上揮動手帕,彷彿在呼喚我!她還活著嗎?我低垂的額頭還能感受到她那雪白的雙手嗎?剎那間,我償付了阿拉貝爾給我的全部歡樂,深感這些歡樂要價太高!我發誓永遠不再見她,我恨透了英國。儘管杜德萊夫人是英國女性的變種,我還是把所有英國女子都打入另冊。
「這株被折斷的美麗的百合花,您認為還能在天堂重新開放嗎?」
回到巴黎,阿拉貝爾和我更加如膠似漆;不知不覺中,我們很快就都違反了我用以約束自己的禮儀常規;倘若我一直恪守,上流社會往往會寬諒杜德萊夫人所處的曖昧地位。上流社會人物都喜歡窺透表面關係,然後一旦了解內中秘密,便認為這種關係是正常的了。不得不出入交際場的情侶,企圖推倒沙龍規則樹起的屏障,不肯一絲不苟地遵守習尚所規定的全部禮儀,總是大大失策。問題不在於別人,主要在於他們自己。保持距離,表面上恭恭敬敬,逢場作戲,諱莫如深,幸福愛情的這一整套戰略,使我們的有閑生活繁忙起來,不斷刺|激我們的慾望,並保證我們的心不因習以為常而鬆懈。然而,初戀的主要特點是毫無節制,採伐自己的森林沒有規劃,而是把樹木全部砍光;這也是青年人的通病。阿拉貝爾可不接受這些市民意識,過去是為了討我歡心,她才對其屈從;她想在全巴黎敗壞我的名譽,以便把我變成她的Sposo①,猶如劊子手事先就標明受刑的人,以便據為己有。因此,她不滿足於這種艷情關係,認為別人沒有抓住證據,只能遮著扇子小聲議論,於是使出了妖媚的手段,把我拴在她的住所里。她幹了一件冒失事,公開暴露這種關係,卻又樂不可支,我見了怎能不相信她的愛情?我一旦耽迷在不正當結合的溫柔鄉里,發現自己的生活同亨利埃特的思想和囑咐截然相反,心中不禁痛苦萬分,便在一種瘋狂狀態中打發日子,就像一個預感大限已到的肺病患者,忌諱別人詢問他呼吸的聲音。我有一塊心病,只要反省起來,就感到疼痛;一種報復心理使我產生種種念頭,可我又不敢仔細掂量。我給亨利埃特寫信,描述了這種精神病症,也給她造成無限的苦痛。「付出這麼多的寶貴東西,但願您至少得到了幸福!」在我收到的惟一複信中,她這樣寫道。親愛的娜塔莉,幸福是絕對的,不允許對比。最初的狂戀過後,我自然要比較這兩位女子,她們的差異我還沒有探究過。的確,任何巨大的激|情都會沉重地壓抑我們的性格,挫鈍其稜角,填平構成我們優缺點的那些習慣的溝溝坎坎;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兩個情人相處既久,各自的精神面貌的特徵又會重新顯露出來;於是,他們開始相互評價,感到了性格對熱戀的反作用,彼此也就產生了抵晤,這正是離異的前奏。淺薄的人就是以此為依據,指責人心朝三暮四。我進入了這個階段。我不再像以往那麼迷戀,可以說開始剖析我的樂趣。我進行的審查也許是無意的,但卻損害了杜德萊夫人。
②可能指《路易十八的心愿》那幅油畫,安格爾作於1824年。
「kyrie eleison!①」可憐的神甫說著,合攏手掌,眼望上空,誦起連禱文。
我不禁毛骨悚然:這種狂熱的愛撫超過了兩位神甫介紹的可怕情況。這時候,我的第一陣驚嚇過去了,雖然我還能運用自己的理智但是意志還不夠堅強,克制不住這種場面下內心的激動,我只是聽著,一聲不答,更確切地說,我嘴角掛著凝固不動的微笑,頻頻點頭來作答,以免拂她的意,就像母親對待孩子那樣。她的容顏凋殘使我驚詫之後,我又發現昔日那樣超塵脫俗、令人敬佩的女子,如今神態、聲調、舉止、眼神及思想,都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無知、幼稚可愛、好動的本性,以及對自己不感興趣或與己無關的事滿不在乎的態度,總之,具有孩子所有的弱點,需要人保護。人臨終時全都如此嗎?難道他們剝掉了社會的全部偽裝,就像兒童尚未披上那些偽裝嗎?或許是伯爵夫人來到永生的岸邊,除了愛情不再接受人類的任何情感,像赫洛亞①那樣表達愛情的甜美純真嗎?
瑪德萊娜前來告訴我,她母親在等著我。皮羅托神甫跟在我身後,神態嚴肅的少女則走在父親身邊,她說伯爵夫人不勝人多勞神,希望單獨見我。這一時刻的莊嚴氣氛使我感到內熱外冷;在生活的重大關頭,這種感覺往往能把我們摧垮。有些人彷彿是上帝確認的使徒,賦予他們以溫和、純樸、耐性與寬容的精神。皮羅托神甫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把我拉到一旁,對我說道:
「您的友誼對我毫無用處,我將隨我母親而去!」他答道,同時瞥了我一眼,目光團痛苦而惶恐不安。
①義大利文:合法丈夫。正確寫法應為Sposo。
「這是病人的一種怪念頭,」神甫答道,「伯爵夫人不願意像現在這副模樣接待子爵先生,說是要打扮一下,何必違拗她呢?」
首先,我發現她不夠穎慧。在穎慧方面,法國女子顯得卓犖冠群,最富有魅力了。持這種看法的人,曾經浪跡四海,對各國愛的方式是有過體驗的。一位法國女郎有了戀情,就像變了一個人;原先著意賣弄的風情,現在卻用來裝飾她的愛情;原先她的虛榮心那麼危險,現在卻遏制住了,只是一心一意地愛。情人的利益、仇恨。友誼,她都當成自己的事情;情人若是經商,她就研究法典,弄清信貸的程序,探究吸引銀行資金的辦法,一夜之間就變得跟生意人一樣精明強幹;原先那麼冒失,揮霍無度,現在決不出一個錯,決不浪費一枚金幣;她既當母親、管家,又當醫生,無論擔任哪種角色,都披上幸福的美妙色彩,連最細微之處也顯露出無限的愛;她博採各國女子的特長,以其智慧融會貫通;須知有了法國智慧這一種子,一切都活躍,一切都可能,一切都正當,一切都豐富多彩,從而打破了僅僅依靠惟一動詞的第一時態①來表達感情的單調性。法國女子的愛始終如一,無論什麼時候,在公共場合還是獨自一人,從不懈怠或厭倦。在公共場合,她選擇的音調,只能在您一人耳中迴響,甚至她沉默不語也在傳情,眼睛低垂也能看到您;如果礙於環境,她不便講話,也不便顧盼,她就在沙路上用足劃出一種意思;她獨自一人的時候,甚至睡夢中還在表達戀情,總而言之,她要世界服從她的愛情。一位英國女子則相反,要她的愛情服從世界;由於所受教育的熏陶,她總保持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我向您描述過這種英國式的極端自私的儀態;她的心扉隨開隨合,像一台英國機器那樣容易。她擁有一副難以窺透的面具,要戴要摘,滿不在乎;在無人之處,她像義大利女郎一樣感情熱烈,一有人來,她立即變得一本正經,臉色冷峻。她那張臉綳得鐵緊,說話的聲調十分平靜,離開小客廳時是一副英國女子所特有的洒脫舉止,連她最愛的男子見了這情景,也要懷疑起自己的支配力。在這種時候,虛偽達到了冷漠的程度,把一切都置於腦後了。毫無疑問,一個女子能把愛情當作衣服一樣扔掉,就會讓人相信她也能換情人。看到一個女人對待愛情就像綉一塊檯布似的,停停綉綉,綉綉停停,情人的自尊心就會受到傷害,心裏要掀起多大的狂濤巨浪啊!這類女人自持力太強,不可能完全屬於您;她們把外界的影響看得太重,不可能完全受我們的支配。法國女人能投去一瞥,安慰耐心等待的人,還能以巧妙的諺語暗示對不速之客的不滿;而在同樣情況下,英國女子則金人緘口,無異於擺布人的心靈,捉弄人的頭腦https://read.99csw.com。這類女人到處都擺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好像對她們大多數來說,fashio②是至高無上的,甚至一直擴展到他們的情慾中。誇大羞恥心,也必定誇大愛情,英國女人就是如此!她們一切都講究形式,可是在她們身上,對形式的愛好並沒有產生藝術感。不管英國女子怎麼講,比起她們理智而斤斤計較的愛情來,法國女子的心靈要高尚百倍;這種種差異,在新教和天主教中就能得到解釋。新教懷疑。檢驗並扼殺信仰,因而導致藝術與愛情的死亡。凡是在上流社會主宰的地方,上流社會人物就應當聽命;然而,熱戀中的情侶忍受不了,馬上就會逃避。杜德萊夫人根本離不開上流社會,她十分熟悉英國式的轉變,我發現她這一點,自尊心受到多大傷害,您是能夠理解的。其實,那不是上流社會強加給她的犧牲,不是的,她本身就自然而然表現為兩種敵對的形態。她愛的時候,會愛得如醉如痴,勝過任何國家的任何女子,甚至賽過蘇丹後宮的全部嬪妃;可是,這種夢幻的場景一旦落下幕布,那就連記憶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再送過去一瞥一笑,她就根本不予理睬了。她既不是你的情婦,也不是女僕,而像一個女大使,言談舉止不得不十分圓滑講究,沉靜得令人急不可耐,禮數周到得使人有受辱之感;她把愛情貶低為一種需要,而不是通過激|情將它提高到理想境界。她既沒有流露出擔心與遺憾的神情,也沒有流露出渴望的意念;然而,時候一到,她的感情又像突然點著的火一樣,騰騰升起,彷彿無視她的矜持。這兩個女人,我應當相信哪一個呢?我看出亨利埃特和阿拉貝爾有天壤之別,真感到萬箭穿心。亨利埃特若是離開我一會兒,彷彿囑託空氣來向我談論她;她走開時,飄動的裙子在向我示意,而回來時,裙子的窸窣聲又歡快地傳人我的耳畔。她舒展眼瞼、目光低垂的神態,表現出無限的深情。她的聲音,那悅耳的樂聲,始終是一種撫愛;她的話語表達一種持之以恆的思想。她自始至終像她本人,絕不把她的心靈分成兩個空間:一邊充滿烈火,另一邊塞滿寒冰。總而言之,德·莫爾索夫人珍惜她的智慧與思想之花,用以表達她的思想;她以聰明睿智來取悅我和她的子女。反之,阿拉貝爾的才智並不用來美化生活,也決不用來為我謀福,而是僅僅依賴上流社會,為了上流社會而存在。她純粹以嘲弄為能事,喜歡折磨和傷害人,但不是為了愉悅我,而是要滿足一種興趣。換了德·莫爾索夫人,就會避人耳目,把她的幸福藏匿起來。阿拉貝爾則要向全巴黎炫耀她的幸福;她一面攜我在布洛涅樹林中招搖,一面又故作姿態,保持體統。風騷與端莊,多情與冷淡的混雜,無時無刻不傷害我那既貞潔又痴情的心靈。我哪有忽冷忽熱的變化本領,情緒不免受到影響。當我的心因愛情而悸動時,她卻重又擺出一副正經的面孔。我若是抱怨幾句,哪怕極其委婉,她也唇槍舌劍,鋒芒逼人,將虛誇的愛情和我試圖向您描述的英國式的謔語,一齊胡亂投向我。只要和我發生齟齬,她就處心積慮地傷害我的心,力挫我的銳氣,像揉麵糰一樣擺布我。我若是指出任何事情都要掌握分寸,她就反唇相譏,把我的看法誇大到可笑的程度。當我責備她的態度時,她就問我是不是要她在全巴黎人面前,在義大利歌劇院里擁抱我;我深知她渴望引起別人的議論,見她說得那樣認真,還確實怕她說到做到,履行諾言。儘管她的熱戀也是真心的,可是在她身上,我從來沒有感到亨利埃特的那種篤誠、聖潔和深沉:她像一片沙地,永不饜足。德·莫爾索夫人總是那樣放心,從一句話的聲調或一瞥的眼神里,就能體察我的心靈。侯爵夫人則不然,向她丟一個眼色,握一下手,說一句溫柔的話,她向來安之若素。更有甚者,昨日的情分,今天分文不值;愛情的任何表露,都不能給她新奇之感;她渴望放縱、轟動,渴望出風頭;在這一方面,她理想中的壯美當然無法實現,因此,她對愛情的追求更加狂熱。然而,她在奇思異想中,考慮的也不是我,而是她自己。德·莫爾索夫人的那封信,是一盞始終照耀著我的生活的明燈,它表明最賢惠的女子如何聽命於法蘭西女神,始終警覺,始終理解我的步步高升。這封信肯定會使您明白,亨利埃特多麼關注我的物質利益,我的政治關係,以及我精神上的進步,她以多大熱情在可能的方面參与我的生活。在所有這些問題上,杜德萊夫人故作謹慎,彷彿是個泛泛之交的人;她從來不過問我的事務、我的財產、我的公務、我生活上的困難,也從不過問我的仇怨友情。她為自己可以揮金如土,但對人並不慷慨,把利益和愛情分得未免太清。然而,為使我避免一件煩惱的事情,亨利埃特會想出她甚至不肯為自己考慮的辦法。人不管地位多高,多麼富有,也可能遭難,這在歷史上屢見不鮮!我若是落到那種境地,會去找亨利埃特商議;但是,我即使被押進監牢,也不會向杜德萊夫人吐露一字。
「您離開的時候,她還是一朵花,」神甫答道,「然而,這次您再見到她時,她已經在痛苦的烈火中燃盡凈化了,純潔得像埋在灰燼里的鑽石。是的,這顆傑出的靈魂,天使之星,將移出雲翳,更加燦爛奪目,飛向光明的王國。」
我痛苦得神經都遲鈍了。我越往前走,這一場面的每個細節就越擴延張大。我突然從平台下面的小門出去,跳上那隻平底船,坐下來,獨自躲在那兒冥思苦索。我力圖擺脫自己賴以生存的力量;這個罪不亞於韃靼人懲罰通姦男女的酷刑:他們把罪人的一個肢體夾在木樁里,並留下一把力,罪人若不想活活餓死,就得自己用刀砍斷夾住的肢體:我的靈魂也受到這種懲戒,要割掉最美好的那一半。我的生活也虛度了!我在絕望中,產生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忽而我要同她一塊兒死,忽而我想去拉邁伊雷鎮①,同剛到那裡的苦修士一起隱居。我的雙眼模糊,看不清周圍的事物。我凝望著亨利埃特在裏面受病痛折磨的卧室的窗戶,彷彿又看到了照亮窗戶的燈光,如同我的靈魂和她結合的那天夜晚一樣。我不是本該專心辦事,為她保存自己,只過著她給我創造的簡樸生活嗎?她不是命令我成為一個偉人,規避低下可恥的情慾嗎?哪知我同所有男人一樣尋歡作樂。貞潔不是一種高尚的品格嗎?而我卻沒有保持。猛然間,我厭惡起阿拉貝爾所籌劃的愛情。我抬起頹喪的腦袋,思忖今後我從哪兒得到光明和希望,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義,突然聽到空氣微微震動的聲響,回身朝平台一望,只見瑪德萊娜在上面獨自漫步。於是,我抬級而上,朝平台走去,想問問這個可愛的姑娘,她在十字架下看見我的時候,為什麼態度那麼冷淡。這時,她已經坐到石椅上。她瞥見我走到半路,便裝作沒有看見我,起身離去;她匆忙的神態表明,她不願意和我單獨在一起。她憎恨我,想躲避害了她母親的兇手。我順著台階回到葫蘆鍾堡時,看見瑪德萊娜像尊雕像,紋絲不動地佇立著,傾聽我的腳步聲。雅克坐在石級上,還是剛才我們一道散步時令我深為詫異的那副漠然神態;那時我就產生了一些想法,不過只存在心裏,待日後再從容回味,深深探究。我注意到年輕人身上罩上了死亡的陰影,甚至對悲傷的事也無動於衷了。我想探詢一下這顆晦暗的靈魂。瑪德萊娜是把自己的想法保存在心裏,還是慫恿雅克也仇恨我呢?
我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可憐的懺悔師見我一直沉默不語,感到非常驚愕。我看得見,聽得清,走得動,但彷彿是在騰雲駕霧,心裏總是嘀咕:「發生什麼事情了?她現在是什麼樣子,為什麼人人都倍加小心?」這種思慮產生的疑懼很不明確,因而就更為可怕:這裏面包容了全部痛苦。我們走到卧室門口,懺悔師不安地打開房門。我看見亨利埃特穿著白色衣裙,坐在壁爐前的小長沙發上。壁爐架上的兩個花瓶插滿了鮮花,窗前的獨腳小圓桌上也擺了鮮花;房間轉瞬恢復了原狀,臨時擺設一新。我從皮羅托神甫愕然的表情上猜出,這位生命垂危的女子已將病榻周圍的醫藥器皿全部搬掉。在臨終前的高熱中,她掙扎著使出最後的氣力,把凌亂的房間布置好,以便體面地接見她此刻最愛的人。在飾巾的團團花邊下面,她那瘦削的臉龐就像剛剛綻開的玉蘭花,泛著青白色,猶如黃色畫布上用粉筆勾勒的心愛之人的頭部輪廓。不過,要感受禿鷲的利爪抓進我的心裏有多深,就得想像素描上已畫完的那雙凹陷然而充滿生命的眼睛,在一張毫無生氣的臉上閃著異樣的光芒。不斷戰勝痛苦而獲得的那種安詳莊嚴的神態,在她身上已不復存在。面部惟有額頭依然飽滿勻稱,顯示出大胆挑釁的慾望與克制住的咄咄逼人之態。儘管臉龐狹窄蠟黃,但是內火卻流泄閃耀,如同褥暑天氣時田野上灼|熱的氣流。她的太陽穴塌陷,兩腮凹進去,一張臉只有皮包骨,發白的嘴唇浮現的微笑,有幾分死神冷笑的意味。前襟雙疊的衣裙顯出她秀美的上身現在有多麼枯瘦。她臉上的神情足以表明,她知道自己容顏消損,心中痛苦萬分。她不再是我那俏麗曼妙的亨利埃特,也不再是崇高聖潔的德·莫爾索夫人,而是博敘埃所說的某種無名的東西①,它在同冥冥搏鬥;它在飢餓和落空了的欲忘的推動下,為求生而同死神作戰。我走過去,坐到她的身邊,拉起她的手吻了吻,只感到她的手滾燙,枯瘦如柴。她看出我竭力掩飾的痛苦與驚異,毫無血色的嘴辱在貪婪的牙齒上繃緊,試圖強作笑容;通常,我們的這種微笑,既可以掩飾報復的嘲諷、歡樂的期待,也可以掩飾心靈的陶醉、失望的狂怒。
「你知道,」我想搭話,便對雅克說道,「我是你最忠誠的兄弟。」
「縱然我有罪,在您母親寬恕我的時候,您還譴責我。」read•99csw.com
「親愛的費利克斯,」她說道,「恐怕這是我惟一的一次惹您傷心了!不過,我這可憐的人迷了心竅,可能對您講了一些話,請您忘掉吧。」她把手伸給我,我接住吻了吻,她懷著貞潔的感情粲然一笑,說道:「還像以往那樣,好嗎,費利克斯?……」
「德朗德先生吩咐把花拿走了,他說花對夫人的神經刺|激太大。」瑪奈特對我說。
瑪奈特去找瑪德萊娜,我們看見瑪德萊娜走進她母親的卧室,過了一會兒又出來了。隨後,雅克、他父親、兩位神甫和我,我們五個人沿著樓前的草坪默默走去,繞過了主樓。我時而眺望蒙巴宗,時而觀賞阿澤,只見山谷染成黃色,一片哀傷的氣氛;同以往一樣,山谷的景色總是與我的心情相契。突然,我發現可愛的小姑娘在尋覓並採擷秋天的鮮花,一定是要扎制花束。這種模仿我從前以花束表白愛情的行為,意味深長,我想到這點,不禁心如刀絞,痛苦難言,身子站立不穩,眼睛也模糊了;走在身邊的兩位神甫將我扶到平台的石井欄邊。我在那兒呆了半晌,彷彿精疲力竭,但是還沒有完全昏厥。
「親愛的女兒,我能活下去,但只是附在你的身上活下去。」她含笑答道。
德·多米尼神甫看著我,彷彿向我重複:「我不是說過,這顆星還會升上天空,光燦奪目嗎?」
亨利埃特雙臂摟住我的脖子,熱烈擁抱我,她一面緊緊摟著我,一面說:「您再也不能從我手裡逃掉了9我要得到愛,我也要像杜德萊夫人那樣愛得發狂,我還要學英語,以便用英語講好:my dee。」她對我點點頭,從前當她表示要走開一下馬上回來就是這樣點頭的。「我們一起用晚餐,」她對我說,「我這就去吩咐瑪奈特……」她一陣眩暈,停下腳步;我把她抱到床上,讓她和衣而卧。
①各各他即髑髏地,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地方。耶穌被釘死之前,頭戴荊冠,身著紫袍,時年三十三歲。
伯爵見妻子的臉色轉白,便抱起她,親自送到床上,我們都圍了上去。
他咳嗽起來,走開幾步,繼而又回來,把他的帶血的手帕在我眼前晃了晃。
她的聲調流露出來的仇恨,像科西嘉人的仇恨一樣深思熟慮,又像沒有研究過人生的人所作的判決一樣毫不留情,這種人絕不肯寬恕違反感情法則的過錯。周圍鴉雀無聲,一小時過去了。皮羅托神甫聽完德·莫爾索伯爵夫人的全面懺悔,走了出來,我們大家又進去了;這工夫,亨利埃特已讓人給她穿上可能當作壽衣的長衫,這種念頭,正是那些相互引為姊妹的心靈高尚之人所易產生的。我們進去時,她正坐著,因為贖了罪,有了希望而顯得更美麗。我看見壁爐里的黑色灰燼:我的信件剛才被燒掉;聽她的懺悔師說,直到臨死她才肯作出這種犧牲。她像從前那樣沖我們微笑,眼裡閃著淚花,表明她已大徹大悟,望見了極樂世界的歡樂。
旅途匆匆,猶如一場夢,而且是破產的賭徒的夢。我沒有收到一點音信,心裏痛苦萬分。難道懺悔師竟如此嚴峻無情,禁止我進入葫蘆鍾堡嗎?我暗自責怪瑪德萊娜、雅克、德·多米尼神甫,責怪所有人,甚至包括德·莫爾索先生。過了圖爾城,穿過救世主橋,駛上楊樹屏護的蓬舍大路。想當初,我尋覓那位素不相識的女子的時候,就曾觀賞了這一路風光。剛踏上救世主橋頭,我同奧里熱先生不期而遇。他猜出我是去葫蘆鍾堡,我也猜出他是從那裡返回,於是我們各自停車,從車上下來;我要打聽情況,他也正想告訴我。
「旁人不知!」我說,「她的孩子沒生病吧?」
「我想請假,陛下能思准嗎?」我眼含淚水請求道,也不顧他那眼看要爆發的怒火。
①法國國王的兄弟在宮中被稱為「先生」,此處指路易十八的弟弟,後來繼承王位的查理十世。
這麼說來,她那些譫語是花引起的,並不是發自她的內心。大地的情種,授粉的歡樂,植物的愛戀,都以其芳香把她熏醉,並把她對幸福愛情的憧憬喚醒;無疑自青年起,那種憧憬就在她身上沉睡了。
②典出《舊約·士師記》第十一章。基列人耶弗他是一位勇士,他為戰勝亞捫人,曾向耶和華許願:當他戰勝歸來時,他將把迎接他的第一個人獻給神,誰知第一個跳出來迎他的,竟是他的獨養女兒。女兒只好終生不嫁,但求父親允許她山兩個月,哀哭自己終身為處|女。這裏的意思是莫爾索夫人為自己守住貞操而失去幸福哀哭。
「死真痛苦啊,先生。」她說話的聲音都變了。
①見《被遺棄的女人》。
「怎麼樣,先生?」我問德·多米尼神甫,同時吻了吻雅克和瑪德萊娜的額頭;他們倆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停止祈禱。神甫站起身,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靠在上面,對他說道:「她還活著嗎?」他悲傷地輕輕點了點頭。「告訴我呀,求求您,看在天主受難的分兒上!你們為什麼在這個十字架下祈禱?為什麼待在這裏,而不守在她的身邊?早晨這樣涼,孩子為什麼待在戶外?全告訴我吧,免得我因為不了解情況,做出錯事來。」
「來吧,費利克斯先生,」瑪奈特對我說,「去看看夫人,她像天使一樣美。」
「您明白嗎?」他問道。
「陛下,我可憐的女兒奄奄一息了。」公爵答道。
「我作為您的妻子,儘管行為是忠誠的,」她用異樣的聲音對伯爵說,「但是,先生,有時我也沒有盡到責任。剛才我祈求上帝賜給我力量,就是為了請求您寬恕我的過錯。我對家庭以外的一位朋友的體貼關心,超過了對您應有的感情。您可能比較過這兩種關心,比較過用到他身上和用到您身上的心思,因而對我很惱火。我的確產生過一種熾烈的友誼,」她小聲說道,「而且任何人,甚至當事人也不完全了解,雖說從世俗的觀念來看,我保持了貞操,雖說我是您的無可指責的妻子,但是,我頭腦里經常有意無意地閃過一些念頭,此刻我擔心,當時我太迎合那些念頭了。然而,我始終深情地愛您,始終是您柔順的妻子,烏雲從藍天下掠過,並不會玷污它的純凈,因此您可以看到,我是仰起純潔的額頭懇求您祝福的。只要您對您的布朗什,對您孩子的母親說句溫存的話,並寬恕她所有的過錯,她就會毫無悔恨地離開人世;要知道,她是在得到人人都服從的天國法庭的赦免之後,才原諒自己的。」
我的眼睛濕潤了,把頭轉向窗口,裝出賞花的樣子。皮羅托神甫急忙走過來,腦袋探向那瓶花,附耳對我說:「千萬不要流淚!」
「不讓她臨終大遭罪,」他對我說,「誰會相信她的精力還能如此旺盛?想想這些日子她是如何度過的,我們真不明白她怎麼還活著。算來有四十二天了,伯爵夫人不吃,不喝,也不睡覺。」
我鼓起勇氣,朝主樓走去,但是,走到橫貫一樓的連接草坪與台階的長過廳門口時,卻被皮羅托神甫叫住了。
「還像過去那樣,費利克斯,您能使我恢復健康的,」她說,「我的山谷對我的身體也會有裨益。您給我的食物,我怎麼能不吃呢?您多麼會護理病人啊!再說,您年富力強,在您的身邊,就能受到生命力的感染。我的朋友,要向我證明我不會死,不會枉活一世而死去!他們認為我的最大痛苦是乾渴。哦!對,我非常渴,我的朋友。安德爾河水,我看了就難受,可是,我的心卻焦渴如焚。我渴求的是你,」她用滾燙的手抓住我的手,把我拉過去,附耳對我說:「我奄奄一息,是因為看不到你!你不是要我活下去嗎?我要活,我也要騎馬!巴黎、慶宴盛會、人生歡樂,我全要領略。」
「讓大夫去處理吧,」神甫對我說,「他讓瑪奈特做幫手,要用鴉片薰霧法給夫人治療。對了,她的話您都聽到了,」他對我說,「萬一她說這些荒唐話時心裏很清楚!……」
「先生,您要知道,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阻止這次會面。只有如此,這位聖女的靈魂才能得救。我考慮的僅僅是她,而不是您。現在,您就要去看天使本應禁止同您見面的人,要知道,我會插在你們中間,以便保護她而對付您,也許還對付她本人!她現在很脆弱,您要特別謹慎,我並不是以教士的身份,而是以一個普通朋友的身份替她向您求情;您不知道有這樣一個朋友,他要使您避免悔恨。我們親愛的病人將完全死於饑渴。從今天早晨起,她就異常焦躁,這是可怕的死亡的先兆。我並不隱諱,她是多麼留戀人世,她的肉體反抗的呼號,在我的心中漸漸止息,但也仍然刺痛這顆心中柔和的回聲。不過,德·多米尼先生和我,我們接受了這項宗教使命,不讓這個高貴的家庭看到這種精神危機的情景;家裡人已認不出這顆朝夕照耀他們的星辰了。丈夫、孩子和僕人都問:『她在哪兒?』她完全變了。她見到您,又要發怨言了。請您擺脫世俗之見,忘掉虛榮心,在她身邊要做上天的使者,不要做塵世的助手。但願這位聖女臨終之時精神上不再迷惘困惑,不要脫口說出絕望的話……」
「也許是吧,」伯爵夫人又說,「不過,我的朋友,臨死之人難免軟弱,請您寬容些,讓我安心吧。等您到了這種時刻,您會想到我是懷著祝福您的心情離開您的。這個信物包含著深厚的情誼,您允許我把它留給我們的朋友嗎?」她指著壁爐上的一封信說,「現在他是我的義子了,僅此而已。親愛的伯爵,心靈也有它的遺囑:我臨終的遺願,就是要求親愛的費利克斯完成幾項神聖的使命。我並不認為自己過高地估計了他,您要是允許我留給他一些囑託,那就證明我也沒有過高地估計您。我終究是個女人,」她柔媚而凄楚地垂下頭,說道,『哦請您寬恕之後,又請求您開恩。——您看看這封信吧,」她把那封神秘的信遞給我,對我說道,「不過要等我死後再看。」
看來,他們每個人都有一種致命的隱痛。正如此後我看到的,這對兄妹總是相互躲避。亨利埃特一病不起,葫蘆鍾堡的一切衰微破敗了。
③見《石榴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