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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2)

第六部分(2)

「夫人,」我對她說,「我非常莽撞地闖進了貴府,不過,您若是知道我從都蘭來,把布朗東夫人的一封急信捎給您,就不會怪罪我了。我擔心您已啟程去蘭開夏郡,既然您還待在巴黎,那我就等候您的吩咐,等候您賞臉接見我的時間。」
位,我會有什麼下場呢?我相當愛您,因而為您的未來深思過,我真的非常愛您。您這愁客騎士的神態,總是深深地吸引我,我曾以為憂鬱的人必然忠貞不渝,卻不知道您入世之初,就害死了天下最美麗、最貞潔的女子。告訴您,我考慮了您下一步該怎麼辦,我是認真考慮過了。親愛的朋友,
既不擔心什麼杜德萊夫人,也不在乎什麼德·莫爾索夫人,在您所謂憂鬱的煩惱時刻,在您像雨水一樣令人開心的時刻,她會毫不介意,完全充當您所要求的慈善修女的傑出角色。至於愛啦,為一句話而顫慄啦,善於等待,給予並接受幸福啦,感受愛情的風風雨雨啦,附和您所愛的女人的小小虛榮心啦,親愛的伯爵,這些您就不要勉為其難了。在同年輕女子打交道的問題上,您一絲不苟地聽從了您的善良天使給您的忠告;您完全避開了她們,結果一點也不了解她們。德·莫爾索夫人一開頭就把您置於高瞻遠矚的地位,她做得對;否則,所有女人就會同您作對,使您一事無成。
親愛的娜塔莉,憶起這些往事,我迴腸九轉,因此輟筆了一陣工夫。現在,我應當向您敘述這個不幸事件之後的情況,這倒不用很多筆墨了。一個人的生活若是只有行為和起居,那三言兩語就講完了;然而,這生活著是在靈魂的崇高領域中度過的,那就很難加以描述。亨利埃特的信在我的眼前燃起了一線希望。在這場大海難中,我望見一個可以登靠的島嶼。生活在葫蘆鍾堡,在瑪德萊娜的身邊,把我的一生奉獻給她,這種命運倒能滿足擾亂我心的所有念頭;不過,那得弄清瑪德萊娜的真實思想。我應當向伯爵道別,於是去葫蘆鍾堡,在平台上遇見了他。我們一道散步,走了很久。他向我談起伯爵夫人,開頭還能認識妻子之死的巨大損失,以及給他內心生活造成的全部創傷。然而,發出第一聲痛苦的喊叫之後,他就拋開現在,瞻念起未來。他怕自己的女兒,說她缺乏她母親的溫柔。瑪德萊娜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剛毅氣質,又有她母親那種嫻雅的品性,這種堅強性格令這個老人畏懼;他早已習慣於亨利埃特的溫柔,預感到女兒具有寧折不彎的意志。不過,嘆惋之餘,他聊以自|慰的是,他確信不久就要去見他妻子了:近來喪事忙亂和傷心悲痛,使他的病情加重,使他的舊痛複發了。父親和成了家庭主婦的女兒之間,正醞釀著權力之爭,因此,他的風燭殘年要在凄苦的境況中度過。他跟妻子可以處處對抗,在女兒面前就得事事退讓。再說,兒子要遠走高飛,女兒要嫁人;他會有一個什麼樣的女婿呢?儘管他說死期將至,但他還是感到自己要孤苦伶仃、沒人同情地度過漫長歲月。就在他大談自己,並以他妻子的名義要求我的友誼的時候,他在我眼裡完成了一個流亡者的形象,這是當代最令人肅然起敬的形象之一。他貌似身體衰弱,精神委頓,其實生命力非常頑強,這恰恰是他生活簡樸,專務農事的緣故。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他依然在世。我們沿著平台漫步,瑪德萊娜看得見,可就是不下來;她幾次走到台階而又回屋去,以便表明她對我的鄙夷。有一次,我看見她來到台階上,便趁機請求伯爵上去,借口說伯爵夫人要我轉達遺願,我有話要對瑪德萊娜講;只好採取這種辦法見她了。伯爵去找她,而後把我們倆留在平台上。
①老侯爵一死,夏爾就要賣掉旺德奈斯的采邑,費利克斯反對,便到法院起訴。參見「私人生活場景」中巴爾扎克的《人世之初》、《三十歲的女人》等。
「親愛的瑪德萊娜,」我對她說,「不錯,我必須跟您談談。您母親要針對生活的某些事件,而不是針對我發怨氣的時候,不正是在這裏聽我勸解的嗎?我知道您的想法,不過,您沒有了解事實,還是不要急於譴責我,好嗎?您知道我的生活和幸福同這裏緊密相連,卻要以冷淡的態度把我趕走;本來我們情同手足,而您母親的去世,又用一條痛苦的紐帶加強了這種友誼。親愛的瑪德萊娜,我可以立時為您獻出生命,不企望任何報答,甚至不讓您知道,我們是多麼愛那些在生活中保護過我們的女人的孩子。有一項計劃,您敬愛的母親醞釀了七年,而您卻全然不知;這項計劃無疑會改變您的感情,但我不願意仰賴這種好處。我只懇求您一件事,就是不要剝奪我到這個平台上來呼吸空氣的權利,並讓我等待時光改變您對社會生活的種種看法。此刻,我會小心謹慎,不去衝撞您,也理解您因為痛苦而難於明辨事理,何況我也同樣因痛苦而喪失了正確判斷當前境況的能力。我只求您保持中立,對我不要感情用事;此刻護信我們的聖女,也會贊同我的謹九-九-藏-書慎態度。儘管您表示厭惡我,而我卻太愛您了,因而不願意去同伯爵談一項他準會熱烈贊同的計劃。由您自己選擇吧,今後不要忘記,您在世上最了解的人莫過於我,而任何男子心中的感情也不會如此誠摯……」
我的孩子一提到您的名字,我心中就熱血沸騰,臉也頓時漲紅了;我多麼喜歡這種情心蕩漾的感覺,因此總故意設法讓瑪德萊娜提起您。怎麼對您講呢?您的筆跡也有魅力,我看您的信,就像人們欣賞一幅肖像畫。如果說從那第一天起,不知是什麼個數的決定,您就取得了對我的支配權,那麼我的朋友,您要知道,當我窺見了您的靈魂之後,這種權力就變得無限大了。發現您是那麼純潔,那麼誠摯,具有那麼優秀的品質,堪當大任,而且他受磨難,我真是欣喜萬分。您既是男子漢,又是孩子,既靦腆,又果敢!得知我們的感情由同樣的痛苦所認可時,我是多麼高興啊!自從我們互訴衷情的那天傍晚之後,失去您,我也就活不成了;因此,我出於私心,才把您留在我的身邊。德·拉貝爾熱先生看透了我的心思,確信您的離去會導致我的死亡,他深為感動,又斷定兩個孩子和伯爵都少不了我,也就沒有命令我把您拒之門外,而我則向他保證在行為和思想上保持純潔。
「思想是不由自主的,」他對我說,「但它可以在痛苦中保持純潔。」
費利克斯,我最心愛的朋友,現在我要向你敞開心扉了,這樣做主要不是為了向您表白我多麼愛您,而是為了向您揭示您給我造成的創傷有多麼深重,從而使您明白您負有多大責任。旅途勞頓,搏鬥中屢屢受傷,我終於精疲力竭而倒下,幸而我作為女人已死去,惟獨作為母親還活著。親愛的,您就要看到,您是如何成為我痛苦的主要原因的。如果說後來我反倒樂於接受您的打擊,那麼今天,我卻死於您給我的最後一次傷害;不過,感到被自己所愛的人毀掉,則有極大的快|感。不久,我就要被病痛折磨得心衰力竭,因此,趁著這最後的清醒時刻,我要懇求您在我孩子身邊替代那顆被您奪走的心。假如我愛您還不夠深的話,我就會不由分說,把這負擔強加給您;然而我寧願看到您主動承當,表明您既真誠痛悔,又以此繼續您的愛情。愛情在我們身上,不是經常伴隨著思考與畏懼,悔悟與贖罪嗎?我清楚,我們始終相愛。您的過錯並不那麼嚴重,倒是它在我內心的反響太強烈了。我不是對您說過我好嫉妒,而且嫉妒得要死嗎?這不,我就要死了。然而可以慰藉的是,我們恪守了人間法規。教會派來一個使者,以最純潔的聲音告訴我,對那些遵奉天意,犧牲了自然感情的人,上帝是寬容的。親愛的,我要讓您了解全部情況,連我的一個想法也不漏掉。我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向上帝傾訴的話,您也應當知道;上帝是天國的君主,而您是我心靈的君主。我畢生只參加過一次舞會,就是為德·昂古萊姆公爵舉行的那次舞會。雖然我結了婚,可是直到那時候,我仍然天真無知;正是這種無知使少女的靈魂跟天使一樣美。不錯,我做了母親,然而我根本沒有嘗到愛情所許可的歡樂。我怎麼會一直處於這種狀態呢?我茫然不解,也不知道在什麼法則的作用下,剎那間我身上的一切都變了。如今您還記得您的那些吻嗎?那些響主宰了我的生命,銘刻在我的靈魂里;您的熱血喚醒了我的熱血,您的青春感奮了我的青春,您的慾念闖入了我的心扉。當我十分高傲地站起身時,我有一種無以言傳的感覺,如同孩子的眼睛與光交融,嘴唇接受生活之吻時,他們還不能用言語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是的,這恰如迴響的聲音,射入黑暗中的光,給予宇宙的始動,至少跟這幾種事物同樣迅疾,而且美好得多,因為這是靈魂的生命啊!於是,我恍然解悟,原來世上還存在我所不了解的東西,存在一種比理念更美好的力量,那就是相親相愛所具有的全部思想、全部力量和整個前景。我覺
您答應過我要指引他通過人世的暗礁。至於瑪德萊娜,將來她要出嫁,但願有朝一日您能得到她的歡心!她完全是我的化身,但比我堅強,具有我所缺乏的意志,具有從事政治而要經歷風雨的男子的伴侶所必備的毅力,而且,她還非常機靈,目光敏銳。如果你們倆的命運能夠結合起來,她的一生會比她母親幸福。這樣,您就取得了繼續我在葫蘆鍾堡的事業的權利,就可以消除尚未完全補贖的過錯,儘管這些過錯已得到天上人間的原諒,因為他是寬宏大量的,一定會寬恕我。您瞧,我總是這麼自私;不過,這不恰好證明這是專一的愛情嗎?我希望您在我的親人身上體現出對我的愛。我不能屬於您,但把我的思想和責任給您留下!假如您過分愛我而難於從命,假如您不願意娶瑪德萊娜,那麼至少您要讓德·莫爾索先生盡量幸福些,使我的靈魂得以安息。永別了,我心愛的孩子,這是頭腦清醒的、依然充滿生命九-九-藏-書力的訣別,是一顆得到你施與的快樂的靈魂所作的訣別;這種快樂是那麼巨大,因而,對由此引起的災難,你無需產生絲毫內疚。我使用訣別一詞時,還想著您愛我;我為盡妻母之責而死,來到了安息地,轉念至此我不寒而慄,也不無遺憾之感!上帝會明察,我是否遵循了他的神聖法則。我固然經常搖擺不定,但是我始終沒有跌倒;況且,包圍我的誘惑力之大,正是為我的過失辯解的最有力的理由。上帝會看到我戰戰兢兢好像真的墮落了似的。再道一聲永別,如同昨天我訣別我們美麗的幽谷。我就要在這幽谷中長眠,您會常來看看,對吧?亨利埃特
鮮花的芳香、曼妙的白雲、安德爾河、天空,一切都對我講一種我從前不懂的語言,向我的靈魂傳遞一點您給予我感官的動力。如果說您忘記了那些可怕的吻的話,我卻始終未能把它們從我的記憶中抹掉:這正是我的死因!是的,後來我每次見到您,就感到那被您響過的地方火辣辣的;只要看到您,甚至僅僅預感您要來到,我從頭到腳就激動不已。無論是時間還是我的堅強意志,都控制不了這種勢不可當的情慾。我情不自禁地揣摩:那種歡樂該是什麼樣的?我們交換的眼色、您在我手上印下的恭恭敬敬的吻、您的被我挽著的手臂、您的溫柔的聲音,總之,最細微的接觸也猛烈地搖撼我的心,以致我的眼睛幾乎總要模糊起來,耳畔也響起感官騷動的囂聲。啊!假如在我加倍冷淡的時刻,您一把緊緊地摟住我,我就會幸福得死去。有時我真盼望您對我施行暴力,但禱告又馬上驅走了這種邪念。
得自己只是半個母親了。這一霹靂擊在我的心上,並點燃了我還未了解的、在我心中沉睡的慾念。我頓時領會,我姨母響我的額頭時,高聲說:可憐的亨利埃特!究竟是什麼意思了。回到了葫蘆鍾堡,春天、初發的嫩葉。
德·莫爾索夫人致費利克斯·旺德奈斯子爵的信
①義大利詩人塔索(1544—1595)的敘事詩《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阿爾米德是伊斯蘭教的魔女,迷住了十字軍將士,法國騎士雷諾。
致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先生的信
瑪德萊娜一直垂著眼帘聽我講,這時擺擺手,打斷了我的話,激動得聲音微微顫抖地說:
娜塔莉·德·瑪奈維爾
親愛的伯爵,您曾從可憐的德·莫爾索夫人手中收到一封信,據您講,那封信對您為人處世不無幫助,對您的飛黃騰達起了很大作用。請允許我幫助您完成您的教育吧。求求您,擺脫一種惡習,不要效法寡婦的行徑:她們把亡夫掛在嘴邊上,動輒向第二個丈夫擺一擺亡失的美德。親愛的伯爵,我是個法國女子,希望嫁給任何一個我所愛的男人,絕不會嫁給德·莫爾索夫人。您知道我對您是多麼關切。我以應有的專心看完了您的敘述之後,認為您拿德·莫爾索夫人的美德去與杜德萊夫人對照,使她十分反感,您又用英國那種熱戀方式去壓德·莫爾索夫人。害得她痛苦不堪。我自然是可憐的人兒,別無長處,只會取悅于您,可您對我也有失分寸;您要讓我明白,我既不像亨利埃特,也不像阿拉貝爾那樣愛您。我有自知之明,並不隱諱自己的短處,但是何苦如此嚴酷地讓我感覺到這一點呢?您可知道我對誰產生了憐憫?對您將來愛上的第四個女人。她將不得不同三個人抗爭。因此,我要提醒您預防您的記憶的危險作用,這既是為您的利益,也是為她的利益著想。愛您是一件光榮而艱苦的事情,必須具備不可悉數的天主教徒的品質,或者英國國教徒的品質;我放棄這種榮耀,實在
不想同幽靈搏鬥。葫蘆鍾堡那位聖女的美德,會使最自信的女人相形見絀,心灰意冷;而您那位大無畏的女丈夫,也會使最大胆追求幸福的人自愧不如,退避三舍。一個女人不管怎樣盡心儘力,也不能使您得到她期望給您的快樂。無論是感官還是心靈,都永遠戰勝不了您的記憶。您記得我們經常騎馬。由於您那聖潔的亨利埃特之死,太陽也冷卻了;我未能使它溫暖如初,您在我身邊定然要打象戰。我的朋友——因為,您永遠是我的朋友,千萬注意,不要再這樣推心置腹,把您的失意和盤托出,這會使愛戀之心泄氣,會迫使一個女子懷疑自己。親愛的伯爵,愛情是依賴信任而存在的。一位女子開口之前,心裏總嘀咕,會不會有一位聖潔的亨利埃特更善言談,或者上馬之前,心裏總尋思,會不會有一位阿拉貝爾那樣的女子騎術更精,那麼請相信,這個女子舌頭准要打顫,腿准要哆嗦。您使我產生了願望,也想從您這兒得到一些迷人的花束,可是您又不扎制了。由此看來,有許多事情您不敢再做了,有許多思想和歡樂,對您來說也一去不復返了。您要明白,任何女子也不願意和那位您念念不忘的死者在您的心中並存。您求我以基督的慈悲心腸愛您;不瞞您說,我出於慈悲心腸,可以做許許多多的事情,可以做一切,惟獨愛情不九-九-藏-書行。有時您既令人煩惱,又自尋煩惱。您把自己的傷懷稱為憂鬱症,倒也不錯;您的確叫人受不了,害得愛您的女子憂心如焚。在我們二人之間,我頻頻碰到那位聖女的墳墓:我思之再三,我深知自己,不願像她那樣死去。連杜德萊夫人那樣出類拔萃的女子都被您鬧得厭煩了,何況我呢,我沒有她那樣狂熱的慾念,只怕心情冷卻得比她還要快。既然您只能和逝去的女子同享愛情的幸福,那就取消我們之間的愛情,保持朋友關係吧,我希望如此。究竟怎麼回事啊,親愛的伯爵?起初您就有了一位令人艷羡的女子,一位十全十美的情婦,她籌劃您的前程,使您得到了貴族院議員的稱號,她如痴如狂地愛您,只要求您忠誠不渝;可是您卻使她憂傷致死;真不知道還有比這更傷天害理的事。那些無比熱忱而又十分不幸的年輕人,空懷大志,在巴黎街頭倘佯,他們哪個不願意規規矩矩地追求十年,以便得到您享受的一半完幸呢?而您當初卻不以為然。一個人能得到這樣的愛情,還有什麼可企求的呢?可憐的女人!她吃足了苦頭,而您只講了幾句感慨的話,就以為無愧於死者了。自不待言,我對您的一片情意,也只能得到這種報答。多謝了,親愛的伯爵,無論是墳墓之內還是墳墓之外的情敵,我都不想要。一個人犯了這類良心罪,至少不應當講出來。我是女流,是夏娃的女兒,曾經向您提出一個冒失的請求,而您作為男子,就要估量您的答覆的後果。當時您應當欺騙我,過後我會感激您的。難道您從來不了解幸運的男人的美德嗎?當他們向我們發誓他們從來沒有愛過,這次是初戀的時候,難道您不認為他們是多麼寬宏大量嗎?您的計劃是行不通的。身兼二美,既是德·莫爾索夫人又是杜德萊夫人,唉,我的朋友,這豈不是叫水火相容嗎?難道您不了解女人嗎?女人就是女人,她們有長處,也必有短處。您過早地遇見了杜德萊夫人,因此不能正確地評價她;在我看來,您的虛榮心受到傷害,就講她的壞話,進行報復;但是對德·莫爾索夫人,您又理解得太晚了,您怪這一位不能成為那一位,便懲罰了人家;而我呢,既不是這一位,也不是那一
死,方能了結這場不為人知的悲劇。從我母親把您同杜德萊夫的關係告訴我之日起,到您又來此地為止,歷時兩個月,我生活在激憤、嫉妒和狂怒之中。我想去巴黎,渴望殺人,盼著那個女人不得好死,對孩子們的親昵也無動於衷了。在那之前,我一直在祈禱中尋求安慰,這回祈禱對我的靈魂也不起作用了。嫉妒打開了一個大豁口,死神便乘虛而入。然而我表面上仍然顯得很平靜。這一時期的鬥爭,只有天主和我知道。等我明白,您對我的愛毫不遜於我對您的愛,背叛我的是您的本能,並不是您的思想時,我就想活下去……可惜太晚了。上帝已經把我置於他的庇護之下,無疑他是憐憫我,因為我對己對天都十分坦誠,又常常被痛苦引到聖殿的門前。我心愛的,天主對我已作出判決。德·莫爾索先生必將寬恕我;可是您呢,您會寬大為懷嗎?您會傾聽此刻從我的墓穴里發出的聲音嗎?您會彌補我倆共同造成的不幸嗎?也許您比我罪責要小些。您清楚我想求您做什麼。請您守護德·莫爾索先生,就像慈善的修女守護病人那樣,聽聽他的訴說,愛他;誰也不會愛他了。您要像我那樣,置身於他和子女之間。您不會長期擔負這項使命的:雅克不久就要離家去巴黎,上他外祖父那裡,
她十分莊重地向我施了一禮,便頭也不回地朝葫蘆鍾堡走去,那神態既冷漠又嚴酷無情,記得她母親在世時,只有一天有過那種冷漠的神態,但不像她那麼無情。雖說遲了一些,這位目光敏銳的少女還是看透了母親的心事;她無意中成了同謀,心中自然懊悔,也許因此就更加仇視她認為害人不淺的這個男人了。事已至此,天懸地隔。瑪德萊娜恨我,無意弄清我究竟是這場不幸的根源還是受害者;假如我和她母親幸福如意的話,那麼,她可能同樣憎恨我們兩人。我的幸福華麗的大廈,就這樣整個傾覆了。恐怕惟有我了解這位默默無聞的非凡女子的全部生活,惟有我洞悉她感情的秘密,惟有我踏遍了她靈魂的整個區域。無論她的父母還是丈夫和孩子,誰也不理解她。真是咄咄怪事!我挖掘這堆灰燼,並在您的面前把它攤開,我們都能從中找到一點我們最寶貴的東西。多少家庭也有自己的亨利埃特!多少高尚的人,沒有遇見一位探測他們心靈深度和廣度的聰明的歷史學家就離開了人世啊!這就是不折不扣的人生:母親不了解子女,子女也不了解母親;夫婦、情侶、兄弟之間,莫不如此!何曾料到有朝一日,父親的屍骨未寒,我就得跟夏爾·德·旺德奈斯打官司①?而我為這位長兄的晉陞出過多少力!天哪!最簡單的歷史蘊含多少教誨啊!當瑪德萊娜消失在台階上的門裡之後,我心痛欲碎,回來辭別房東,啟程去九*九*藏*書巴黎。我沿著安德爾河右岸,走的正是我第一次來這座幽谷時經過的路。我凄愴地穿過了風景秀麗的呂昂橋村。這時我很富有,政治生活也一帆風順,已不是1814年的那個疲憊不堪的徒步行客了。那個時期,我的心靈充滿了慾望,而今我卻熱淚盈眶;從前,我的生活有待充實,而今我卻感到生活一片荒漠。我還很年輕,僅僅二十九歲,可是心靈卻凋殘了。幾年的時光,這裏的景物就失去了當初的瑰麗,我也厭惡了生活。現在您會理解,當我回頭望見瑪德萊娜站在平台上時,我的心情是何等激動。
她點了點頭,我便返身出去。從這天起,我只在社交場合遇見過她,見面時相互友好地打個招呼,或者相互挖苦兩句。我對她說蘭開夏郡的女人是無法慰藉的,她則回敬說法國女人的胃病是失意絕望引起的。承蒙她的關照,我有了個死敵,就是她當成寶貝的德·瑪賽。於是,我就說她嫁給了老少兩代人。就這樣,我算倒霉到底了。於是,我實施寄居薩榭古堡時所擬定的計劃,潛心研究科學、文學和政治。查理十世登基后,免去了我在先王身邊擔任的職務,讓我進入外交界。從此以後,我決心再不眷顧任何女人,不管她有多漂亮,多聰穎,多痴情。這一招倒真靈:我精神上獲得了難以置信的平靜,工作中精力旺盛,我明白了女人從我們生活中毀掉的一切,她們還以為講幾句甜言蜜語就能補償那些東西呢。然而,我的全部決心都付諸東流,何以至此,您是一清二楚的。親愛的娜塔莉,我就像對自己講述一樣,毫無保留地、不加修飾地向您敘述了我的經歷,敘述了與您毫不相干的感情,說不定刺傷了您那嫉妒而敏感的心靈的某個部位。不過我確信,有些情況也許會激怒一個平庸的女人,卻能成為您愛我的又一條理由。傑出的女性對待受苦而患病的靈魂,能扮演高尚的角色,猶如修女給人包紮傷口,猶如母親原諒孩子。並不是只有藝術家和偉大的詩人感到痛苦:為祖國,為民族的未來而生活的人們,在開拓他們思想感情的領域時,往往陷入極其孤苦的境地。他們需要身邊有人對他們體現出純潔忠誠的愛;請相信,他們完全了解這種愛的偉大與價值。明天我就會清楚,我是否錯愛了您。
1835年10月于巴黎
我陷入了沉思:被最後的火焰照亮的這一生,原來如此幽深莫測。我自私的疑雲消散了。看來,她的痛苦不亞於我,甚至超過了我,因為她以死殉情了。她還以為別人對她的朋友都會非常好,哪知被愛情蒙上了眼睛,沒有覺察出她女兒對我的敵意。她最後一次表現出來的深情,叫我好不傷心。可憐的亨利埃特,她還想把葫蘆鍾堡和她女兒給我啊!
我縮短差距,沉湎於不著邊際的希望之中。哦,天哪!費利克斯,我以實相告,免得您過分悔恨,也許還為了讓您知道,我並不是麻木不仁的,我們在愛情上所經受的痛苦都同樣悲慘,阿拉貝爾絲毫也不比我強。我也是那種墮落的女子中的一個,是男人特別喜歡的那種女人。有一陣子,我內心鬥爭格外激烈,一連幾夜哭泣,以致頭髮脫落了。我給您的頭髮,正是那時脫落的。您還記得德·莫爾索先生害的那場病吧。您當時表現出的高尚心靈,非但沒有使我變得高尚,反而使我自慚形穢。唉!從那天起,我就期望以身相許,好報答您那種無私的精神;不過,這種糊塗念頭時間很短。就在您拒絕參加的那次彌撒時,我跪在天主的腳下作了懺悔。雅克的那場病和瑪德萊娜身體的不適,在我看來都是天主的警告,天主極力要把迷途的羔羊拉回去。接著,您對那個英國女人的十分自然的愛情,向我揭示了我本人不知道的秘密。我沒有想到愛您到了如此程度,連瑪德萊娜也被排除了。我的生活猶如急風暴雨,時刻處於激動亢奮的狀態。我要儘力克制感情,又只能求救于宗教。這一切釀成了要奪去我的性命的疾病。最後這次巨大的打擊,終於使危機爆發了;但我始終保持緘默,認為惟有一
「我若是往那方面一想,」我回答他說,「一切就完了。您把我從我自身中解救出來吧,讓他留在我的身邊,又讓我保持貞潔吧!」那位善良的老人雖說非常嚴厲,但是他見我如此真誠,就採取了寬客的態度。他對我說:「您把女兒許配給他,就可以像愛兒子那樣愛他了。」為了不失去您,我勇敢地接受了一種痛苦的生活;看到我們倆套在同一副枷鎖里,我是懷著愛忍受痛苦的。天主啊!我恪守了中立,忠於自己的丈夫,沒有讓您往自己的王國邁進一步,費利克斯。我的熾烈的戀情反過來作用於我的膽識,我把德·莫爾索先生對我的折磨視為抵罪,驕傲地忍受著,以責罰我罪惡的感情。以往,我好發點牢騷,自從您待在我的身邊之後,我又有了一些快活的情緒,連德·莫爾索先生也覺察出來了。若沒有您給予我的這種力量,我早就被我對您講過的內心生活壓垮了。您在我的過錯方面固然有很大責任,但在九九藏書我盡職方面也起了很大作用。對我的子女也是如此。我覺得剝奪了他們的某種東西,總是擔心為他們做得不夠。從此,我的生活成了一種無休無止的、但又為我喜歡的痛苦。感到自己做母親差了些,做賢惠妻子差了些,心裏便時時悔恨,食是怕沒盡到天職,就愈要做得過分。我把瑪德萊娜隔在您我中間,以免自己失足;我打算將來把她許配給您,就是在您我中間築起防線。可是這防線卻不堪一擊!什麼也不能阻止您在我身上引起的顫慄。您在不在我眼前,都具有同樣力量。我愛瑪德萊娜甚於愛雅克,因為瑪德萊娜將許配給您。然而,我把您讓給我女兒,不是沒經過鬥爭的,我心想,我遇見您時,才二十八歲,而您也差不多二十二歲了;
我不勝悲傷,難以自己,連此行的目的都不考慮了;心裏完全沒有杜德萊夫人的影子,以致走進了她的庭院自己還不知道。一旦做了蠢事,就得硬著頭皮做到底。我在她那裡已經養成了夫妻生活的習慣,上樓時想到斷絕關係會帶來的種種煩惱,不禁憂心忡忡。我一身旅行服裝,由管家引進客廳,只見杜德萊夫人衣著華麗,身邊圍著五個人;您若是深入地了解了她的性格和作風,就會想像得出我有多麼沮喪。英國德高望重的老政治家之一,杜德萊勛爵,此刻正站在壁爐旁,他的樣子一本正經,十分傲慢,態度冷淡,臉上顯露一種他可能在議會中常有的嘲諷神氣。他聽見傳報我的姓名,便微微一笑。阿拉貝爾的兩個孩子在母親身邊,他倆酷似老勛爵的一個私生子,坐在侯爵夫人旁邊的雙人沙發上的德·瑪賽。阿拉貝爾一見是我,便換了一副盛氣凌人的神態,眼睛盯著我的旅行帽,好像隨時都要問我到她府上有何貴幹。她打量我的那種表情,簡直是把我看成被引見給她的鄉紳。至於我們的親密關係、那永恆的愛情、失去我的愛便尋短見的種種誓言、阿爾米德①的幻術,統統像夢境一般消逝了,就彷彿我從來沒有握過她的手,我是個陌路人,她根本不認識我。儘管我出入外交場合,開始習慣保持冷靜的態度,我還是很驚訝,換了別人也會如此。德·瑪賽望著自己的靴子微笑,他那凝視靴子的樣子特別做作。我當即拿定了主意。若是敗在任何別的女人手裡,我也許會心甘情願;但是,看到這個要以身殉情、曾嘲笑現已死去的情敵的女英雄傲然挺立,我不由得怒火中燒,決心以無禮對不遜。她知道布朗東夫人的悲劇,向她提起這件事,就好比在她心頭紮上一刀,儘管這個武器扎進去時可能要變鈍。
我看您應和一個項狄夫人①式的女人結婚:她根本不懂愛,不懂激|情,
「先生,我也了解您的全部想法,但我決不會改變對您的感情。我寧願投安德爾河,也不會同您結合。我不想同您談我自己。如果說我母親的名字對您還有一點影響的話,那麼我正是以她的名義請求您,只要我在葫蘆鍾堡待一天,您就不要再來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見到您就心煩,這種情緒恐怕永遠也克服不了。」
①英國小說家勞倫斯·斯特恩(1713—1768)的九卷本小說《項狄傳》中的人物。
您要想從頭學起,學會對我們說我們愛聽的話,學會崇高得恰到好處,學會順著我們的性子,喜愛我們的世俗卑瑣之點,現在恐怕為時已晚。我們並不像您以為的那麼愚蠢:我們愛一個男子,決不會把他置於一切之上。
動搖我們優越感的信念,就是動搖我們的愛情。奉承我們,就是奉承您自己。如果您想在上流社會裡同女人周旋,那您就得小心翼翼地隱藏起您對我說的這些情況。她們不喜歡把自己的愛情之花栽在岩石上,也不喜歡浪費自己的溫情去安撫一顆受傷的心。弄得不好,所有女人都會發現您的心已經乾涸,您將為此苦惱一輩子。像我這樣坦率地直言相告,像我這樣好心地離開您,既不懷怨恨,還向您奉獻友誼,在她們當中寥寥無幾,而今天這樣做的,正是自稱是您忠實朋友的。
娜塔莉,現在您已經了解這位高尚的亨利埃特。那天我護送她的遺體,平生第一次邁進了墓地。從那個終生慘痛的日子起,陽光不再那麼溫暖,也不再那麼明亮,夜晚更加黑暗,動作不再那麼敏捷,思想也更加沉重了。有些人去世,我們只是把他們埋葬在土裡;另一些我們特別珍愛的人,卻裝殮在我們心中;對他們的回憶,天天與我們心髒的跳動交織在一起,對他們的思念也如同我們呼吸一般;按照適用於愛情的轉生學說的美妙法則,他們就附在我們身上。一顆靈魂融入了我的靈魂。我每做一件好事,每說一句動聽的話,那都是她在行動,她在講話。我身上所能有的一切善性,全來自這座墓穴,正如空氣中飄溢的芳香是百合花散發的一樣。玩世不恭、惡習、我身上一切受您譴責的東西,全來自我本身。現在,當我久久凝視大地,而後又抬起蒙上一層雲蜀的眼睛仰望天空時,當我聽您講話,接受您的體貼而緘口不語時,您就不要再問我:您在想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