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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第二節

"娜農怎麼還不進來,"歐葉妮說。
"沒有,老實說,我存心不賣。現在酒價固然不錯,放上兩年,還會更好。您知道,地主們都發誓要推行按質議價。今年,比利時人占不了咱們的便宜了。他們這回不買,嘿!下回還得來買。"
"不必拘束,"格朗台進來,說道:"就跟您平時過節一樣,庭長先生。"
"準是你們家的親戚,"庭長說。
他獻上一大束索繆城裡少有的鮮花,然後,捏住女繼承人的臂肘,在她的脖子兩邊各親一下,那樣的巴結使歐葉妮羞臊不堪。庭長像一顆生鏽的大鐵釘,以為這就叫求愛。
"您好,格朗台,"他說著,向葡萄園主伸過手去,而且端起架子,他一向用這種架子來顯示比克呂旭叔侄優越。"小姐,"他招呼過格朗台太太之後,又對歐葉妮說,"您總是又美麗又嫻靜,我確實想不出還能祝您得到什麼美德。"說罷,他從聽差的手裡接過一隻小禮盒,送給歐葉妮,盒子里裝著一株好望角的石南花,新近才由人帶到歐洲來,希罕至極。
"你們的葡萄都收完了嗎?"德·蓬豐庭長問格朗台。
"四十七,"老神你大聲叫道:"德·格拉珊太太記分呀,這不是您的號嗎?"
歐軒妮初次受到一種陌生感情的觸動,她像一般少女一樣,忽然萌生一種想法,於是也離開客廳,幫母親和娜農鋪床去了。倘若這時遇到一位高明的懺悔師,她一定會供認自己既沒有想到母親,也沒有想到娜農,她只是坐立不安地要去看看為堂弟準備的卧室,她要為堂弟張羅張羅,放幾樣東西進去,免得有所遺漏,盡量考慮周到,使那間卧室既漂亮又乾淨。歐葉妮認為只有自己才懂得堂弟的思想和愛好。果然,她非常及時地向以為一切都安排妥當的母親和娜農證明:一切都得重新弄過。她提醒娜農去拿點炭火,用暖床爐來暖暖被褥;她親自給舊桌子鋪上桌布,還囑咐娜農每天一早要換洗。她說服母親,務必把壁爐里的火升旺;她自作主張,叫娜農去搬一大堆木柴上來,堆放在走廊里,不必告訴父親。她還跑下樓去,到客廳的角櫃里拿出一隻古漆盤子,那是已故的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遺物,盤子里還有一隻六角水晶杯,一把鎏金剝蝕的小羹匙和一個刻著愛神形象的玻璃古壺。歐葉妮得意洋洋地把這套器皿放在卧室的壁爐架上。她在這一會兒湧上心頭的主意之多,超過她出世以來有過的全部主意的總和。
①按法律,放棄繼承者不負前人的債務責任。
德·格拉珊太太是那種矮小、活潑的女人;她圓頭圓臉,白里泛紅,多虧內地那種修道院式的飲食起居和恪守婦道的生活習慣,雖然已四十上下,倒還保養得不顯老。這種女人就像暮春時節遲開的玫瑰,花瓣間有一股說不出的涼氣,香味也很淡薄。她的穿戴相當講究,款式都是從巴黎弄來的,索繆城裡的時裝拿她當標準,她還常在家裡舉行晚會。他的丈夫在帝國禁衛軍中當過軍需官,在奧斯特利茨戰役中受了重傷,退伍回家;他對格朗台雖然很看重,但是他始終保持著豪爽的軍人本色。
"不是,外地來的。"
乖巧的賭客們重又各就各們,卻沒有繼續抓彩。
"有什麼辦法,先生,"神父說?"我們總是等孩子一斷奶,就送他們到花花世界去見見世面。"
"先生,"阿道爾夫終於裝作很隨便的樣子,對夏爾說,"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我;在紐沁根男爵家的一次舞會上,我曾有幸跟您見過面……"
"先生是從京城來的吧?"德·格拉珊太太問。
"咱們玩咱們的,"格朗台太太提高嗓門,親切地說道。
"可是,"捧著一束鮮花的克呂旭神父回答說,"跟令愛在一起,我的侄子覺得天天在過節呢。"
"是的,先生,"她說。
她說,"快買去。"
"既然今天是歐葉妮的生日,你們都玩摸彩的遊戲吧,"格朗台老爹說,"讓兩個孩子也參加。"老箍桶匠從不參加任何賭局,他指的是自己的女兒和阿道爾夫。"來,娜農,擺桌子。"
"我的一點小意思,讓阿道爾夫獻給你吧。"
"對,可是咱們得齊心,"格朗台的語氣,讓庭長打了個寒噤。
"哥哥,我們天各一方已將近二十三年。最後一次見面是你來賀我新婚,然後我們高高興興地分手。當然,我那時不會想到,有朝一日要靠你來獨立支撐家業,為了它的興旺,你曾拍手稱快。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不在人世。以我的地位,我不願蒙受破產的羞辱,苟且偷生。我曾在深淵的邊緣掙扎到最後,希望還能挽回狂瀾。我的經紀人和我的公證人洛甘同時破產,把我的後路徹底斷絕,使我身無分文。我的痛苦是虧空了四百萬,卻只有清償四分之一的能力。庫存的酒正赴上市價下跌,因為今年你們的收成既多又好。三天之後,巴黎將人人咒罵:"格朗台先生原來是個騙子!"我一生清白,卻要死於聲名狼藉。我害了親生的兒子,玷污了他的性氏,又颳走了他母親的那份財產。至今他還蒙在鼓裡,我疼愛這孩子。我們分手時依依不捨。幸虧他並不知道九*九*藏*書這是訣別,我傾注了一生中最後的熱淚。將來他會詛咒我嗎?哥哥,我的哥哥,兒女的咒罵是最可怕的;他們可以求得我們寬恕,我們卻無法挽回他們的詛咒。格朗台,你是我的哥哥,你應該庇護我:你要設法不讓夏爾對著我的墳墓吐出惡毒的咒語!哥哥,即使我當真用鮮血和眼淚書寫這封絕筆信,我在這封信中也不會注入更多的痛苦;因為我縱然痛哭,縱然流血,縱然死去,也不會比現在更難受。可是我現在心如刀割卻欲哭無淚,看著死亡臨頭。夏爾只有靠你來做他的父親了!他在母親方面沒有一個親人,你知道為什麼。當初我為什麼不屈從社會的偏見呢?我為什麼要屈從愛情呢?我為什麼要娶一個貴族的私生女作妻子呢?夏爾無家可歸了。我們苦命的兒啊!兒啊!聽我說,格朗台,我不是為我自己來哀求你,況且你的家產也許不足以應付三百萬法郎的抵押;但是,我要為我的兒子向你哀告!你知道,我的哥哥,我合上雙手求天保佑的時候,想到了你。格朗台在臨死之前,把兒子託付給你。總之,想到你將成為他的父親,我對著槍口也就不感到痛苦了。夏爾很愛我,我對他也很仁慈,從來不為難他,他不會詛員咒我的。而且,你看著吧,他脾氣溫順,像他母親,他不會讓你傷心的。可憐的孩子!他享慣奢華的福氣,完全不知道你我小時候缺吃少穿的窮日子有多麼難熬……如今他不僅破產,還成了孤兒。是的,他的朋友都會避開他,而他的羞辱是我造成的。啊!我恨不能一拳把他打上天去,把他送到他母親的身邊。我瘋了!言歸正傳:我命苦,他也命苦。我把他送到你身邊,由你找個適當的機會,把我的死訊和他面臨的命運告訴他。做他的父親吧,做他的慈父吧,不要突然戒絕他的悠閑生活,這樣你會要他命的,我跪著求他放棄他母親的遺產,不要以債權人的身份來與我對立。不過我這種哀求純屬多餘;他要面子,他一定知道不該同我的債權人站在一起。勸他在有效時期內放棄繼承我的遺產①讓他知道我給他造成了何等困難的處境;他若對我還有往日的孝心,那你就以我的名義告訴他,他的前途並非完全無望。你我當初都是靠勞動脫離苦境的,只要肯干,他也可以掙回給我敗光的家業;要是他肯聽從為父的忠言,為了他我真恨不能從墳墓里爬出來跟他說說,他該遠走高飛,到印度去!哥哥,夏爾這孩子正直勇敢;你給他一批貨,他寧可死也決不會不還你借給他的本錢;你供他一些本錢吧,格朗台!否則你會受良心責備的!啊!要是我的孩子得不到你的幫助和你的愛憐,我就會永遠求上帝懲罰你的狠心。要是我有辦法搶救出一些財產,我本應該在他母親的財產中留一筆錢給他,但是我上月的支出已經用盡了我的全部餘款。孩子的前途吉凶未卜,我真不想死啊;我多願意握著你的手,親耳聽到你的神聖的允諾,來溫暖我的胸懷,但是來不及了。正當夏爾在趕路的時候,我不得不清算帳目,我要以我奉為經商之本的信譽,證明在我的破產過程中,既無差錯又無私弊。這不是為了夏爾嗎?永別了,哥哥。願你為接受我託付給你的監護權,善待我的遺孤而得到上帝賜予的福佑,我相信你會接受的。在我們早晚都會去、而現在我已經身臨其境的陰世,將永遠會有一個聲音為你祈禱。維克多-安日-紀堯姆·格朗台。"
公證人坐在一邊,神情泰然地望著神父,心想:"德·格拉珊一家白費勁。我的財產,加上我老兄的財產和侄兒的財產,合在一起有百十來萬。格拉珊總共還不到這數的一半。他們也有女兒要出嫁,他們愛送什麼禮就送吧。格朗台的獨生女兒和她受下的禮物早晚都會落到我們的手裡。"
"你的父親可是什麼都看在眼裡的,"格朗台太太搖頭嘆道。
"咱們也去看盾,"德·格拉珊先生說。"這樣敲門像是來者不善。"
"可是,先生,您有貴客呀。"
他小小翼翼地摘下燭台上的每一根杈枝,給燈座安上托盤,又從娜農手裡接過一支卷在紙頭裡的新蠟燭,把它插|進燭座洞里,插妥之後,點亮蠟燭,然後坐到妻子的身旁,把三位來客、女兒和兩支蠟燭挨個兒地看過來。克呂旭神父矮小肥胖,混身是肉,戴著平塌塌的茶色假髮套,模樣好比在賭錢的老太婆,他把穿著一雙銀搭扣的結實皮鞋的腳向前一伸,問道:"格拉珊家沒人來嗎?"
"聽格朗台先生說話的口氣,我覺得他心裏不痛快。萬一發覺咱們在議論他的私事,他準會不高興的。"
"他會暗中談生意嗎!"克呂旭心想。
"他的侄兒連一杯糖水都喝不上,合適嗎?再說,他也未必會注意到。"
"我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財主的獨女對她說。"我哪兒也沒有見到那樣漂亮的東西。"
"去啊,娜農,既然今天是我的生日!"
"好,由你干去,詭計多端的鬼婆娘!"庭長心想,"一朝你有官司落到我的手裡,你也罷,你丈夫也罷,你們決沒有好結果。"
"那你父親呢?怎麼跟他交待?"
這時格朗台回來了。大高個娜農沒有跟著進來。她的腳步聲和腳夫的腳步聲在樓梯上咚咚地響著。跟在格朗台後面的,是剛才引起人們那麼好奇、而且觸動大家活躍想象力的不速之客。他的到來,像一隻蝸牛跌進蜂窩,又像一隻孔雀闖進農家幽暗的雞塒。九_九_藏_書
娜農第一次聽到小姐說笑話,不禁哈哈大笑,照她的吩咐去了。正當歐葉妮和她的母親竭力把格朗台指定給侄兒住的那間卧室收拾得儘可能漂亮的時候,夏爾已成為德·格拉珊太太大獻殷勤的目標,她百般挑逗夏爾。
"在巴黎的時候,您還很年輕吧?"夏爾問阿道爾夫。
格朗台把蠟燭放到座鐘跟前,他要是覺得哪句笑話有意思,就會三番五次地說個夠。他接過公證人的話頭,說:"今天托歐葉妮的福,咱們也來個燈火齊明吧。"
德·格拉珊先生剛影影綽綽瞅見一個年輕男子,後面跟著驛站的腳夫,提著兩個大行李箱和拖著幾個鋪蓋走進大門,這時格朗台就已經突然轉身,對太太說:"你們玩你們的,格朗台太太,我來招呼客人。"說罷,他便從外面拉上客廳的門。
"媽媽,"她說,"堂弟准受不了蠟油的氣味。咱們去買白蠟燭吧……"說罷,她像小鳥一樣跑去,從她的錢包里掏出一枚五法郎的金幣,這是她這個月的零花錢。"娜農,給你,"
"你父親會怎麼說?"格朗台太太看到女兒手裡拿著格朗台從弗洛瓦豐莊園帶回家的一隻糖缸,那是塞弗爾古窖燒制的細瓷器,嚇得連忙厲聲反對:"況且,哪兒有糖啊?你真是瘋了。"
"我那位寶貝侄兒真是笨透了,"神父望著庭長,心裏這樣想道。只見庭長亂蓬蓬的頭髮,把發紫麵皮的相貌弄得更加難看了。"他就不會想出點討俏的花招嗎?"
"格朗台太太,咱們打牌玩吧,"德·格拉珊太太說。
老呂旭神父假裝沒有注意夏爾和德·格拉珊太太在說私房話,其實他早猜出他們談話的內容。
"這個女人不錯,"夏爾一面同嬌聲嬌氣的德·格拉珊太太對答應酬,一面心中這樣想道。
"來的是年輕人吧?"克呂如神父問。
抓鬮的速度放得很慢,不久索性不玩了。大高個娜農進入客廳,大聲說道:"太太,待會兒給我被褥,好讓我給客人鋪床。"
"您真有膽子,先生,"她說,"居然丟下京城裡的吃喝玩樂,到索繆來過冬。不過,要是您不覺得我產太可怕的話,這裏倒也還有可以消遣娛樂的地方。"
"只能是巴黎來的。"公證人掏出一隻兩指厚、形狀像荷蘭戰艦的老懷錶,看了一眼,說:"敢情!現在九點鐘。該死的!交通局的驛車倒從不晚點。"
"啊!這話說的,神父大人,您這算什麼意思?"德·格拉珊先生問。
"我們來幫你擺,娜農小姐,"德·格拉珊太太興高采烈地說。她為博得歐葉妮的歡心而得意極了。
"您就算想給女兒打一把金剪子,您完全得起的,"神父說。
"坐到壁爐跟前烤烤火吧,"格朗台對他說。
"還沒有來,"格朗台說。
神父吻了一下歐葉妮的手。克呂旭公證人則老實不客氣,親了親姑娘兩邊的腮幫,說:"真是歲月催人!年年十二個月。"
公證人和庭長聽到這句評語,也湊趣說了幾句有點刁鑽捉狹的俏皮話。只是神父心懷叵測地看看他們,捏了一撮鼻煙,又把煙壺讓了讓在座的各位,說了句概括人家思想的話:"誰能比格拉珊太太更稱職地在這位先生面前給索繆城爭光呢?"
"是的,"德·格拉珊先生答道。"他帶來的行李至少有三百公斤。"
啊,這個老壞蛋!"德·格拉珊太太想道,"莫非他已猜到了我的心思?"
"你地里的收成都賣出去了嗎?"
"不玩了,不玩了,"格拉珊太太說著,坐到夏爾的身邊。
娜農猶豫了,她知道主人的脾氣。
德·格拉珊先生把骰子放到太太的紙板上。德·格拉珊太太被一連串陰暗的預感纏住了心,一會兒盯著巴黎來的堂兄弟,一會兒又打量歐葉妮,竟忘了摸彩。年輕的獨生女兒不時瞟瞟堂弟,銀行家太太從她的目光中不難看出一種"升調",一種越來越驚奇的表情。
"可是,父親,客人也許需要什麼呢,"歐葉妮說。
"這位先生是您的公子嗎?"他問德·格拉珊太太。
賭桌上的人面面相覷。
"先生,我這話對您,對您的太太,對索繆城以及對這位先生都是一片好意,"狄猾的老人說到最後,轉身望望夏爾。
"記得,先生,我記得,"夏爾答道;他意外地發覺自己已成為大家注意的目標。
在這間只點了兩支錯燭的灰色的舊客廳里,一家人居然歡聲不斷;娜農績麻的紡車吱吱呀呀,像是在給笑聲伴奏,可是只有歐葉妮和她母親的笑才是由衷的;打著小算盤的的,關注著大利益;年輕的姑娘在友好表示的重圍中,不知道那些奉承、恭維都只是個圈套,她其實像被人下了高價賭注的射擊目標,跟槍口下的小鳥沒有什麼區別。凡此種種,使這一幕活劇更顯得可悲可笑。這原是時時處處都在搬演的活劇,只是在這裏演得最露骨罷了。格朗台利用兩家人的假殷勤謀取巨利,他的形象統制全劇,並點明主旨。他不就是現代人所信奉https://read.99csw•com的唯一的上帝——法力無邊的金錢——的獨一無二的體現嗎?人生的溫情在這裏只居於次要地位,只撥動了娜農、歐葉妮和她母親三個人的純潔的心弦。況且,她們多麼天真,多麼無知!歐葉妮和她母親根本不知道格朗台有多大的家底兒,她們判斷事物只憑自己一些少得可憐的觀念,既不看重金錢,也不看輕金錢,她們手頭沒有錢,也習慣了。她們的情感,雖然無形中受到損害,卻仍很活躍;她們生存的這點奧秘使他們在這一群唯利是圖的人中間形成古怪的例外。人的處境多麼可怕呀!沒有一種快樂不來自無知。格朗台太太中了十六個銅板的大彩,在這間客廳里還沒有人享有過這樣的好運氣,娜農看到太太把這一大筆彩金裝進口袋,不禁笑了,正在這時,大門口忽然響起門錘敲擊聲,砰的一聲嚇得女太太們從椅子上跳起來。
格朗台又回到庭長跟前,問道:
"您冷了吧,先生,"格朗台太太說,"您是從……"
"格朗台,格朗台!"他的妻子感到有些害怕,追上去喊道。
八點半,兩張牌擺好了。漂亮的德·格拉珊太太總算把兒子安排到歐葉妮的旁邊。這一幕的登場人物外表平平淡普,其實都一心在想錢。各人手裡拿著標有號碼的花紙板和藍色玻璃骰子,彷彿都在聽老公證人說笑話——他每抽一個號總要開句把玩笑,——其實都在想格朗台的幾百萬家當。老箍桶匠洋洋自得地看看德格拉珊太太帽子上的粉紅色羽毛和款式新穎的衣著,看看銀行家威武的面孔,又看看阿道爾夫,看看庭長、神父和公證人,心中不禁想道:"他們都是看中我的錢才來的,為了我們女兒,他們來這裏受罪,咳!我的女兒才不會嫁給他們這號人呢。他們不過是我用來釣大魚的鐵勾!"
"他自己有嘴,"葡萄園主厲聲答道。
"你哪點不如他們?他們跟你一樣,也是上帝創造的。"
"我想會來的,"格朗台太太說。
"我看,太太哎,你要獨霸這位先生了!"又肥又大的銀行家笑著說道。
"哪能這樣敲呀?"娜農說。"想把門砸爛嗎?"
"是索繆城裡的人么?"德·格拉珊太太問她的丈夫。
夏爾·格朗台先生,二十二歲的漂亮青年,這時恰與土裡土氣的內地人形成古怪的對比。他的貴族氣派引起了他們的反感,這倒也罷了,他們還要對他的舉止言誤研究一番,以便取笑。這一點,需要作些說明。二十二歲的青年人還稚氣未脫,不免有些孩子氣。也許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會像夏爾·格朗台那樣不知深淺。幾天前,他的父親要他到索繆的伯父那裡去住幾個月。巴黎的格朗台先生那時可能想到的歐葉妮。夏爾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內地,他的想法是要到內地來顯示顯示時髦青年的"帥"氣,以自己的闊綽讓縣城裡的人自漸形穢,從而在當地首開風氣,引進巴黎生活中的新意。歸根到底一句話,他要在索繆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時間刷指甲,在衣著方面有意極端講究。其實有些漂亮的小夥子有時還存心不修邊幅好顯得更瀟洒。所以夏爾帶來了巴黎最漂亮的獵裝,最漂亮的獵槍,最漂亮的長刀,最漂亮賓刀鞘;也帶來了一件件做工精緻至極的背心:灰的、白的、金殼蟲色的,金光閃閃的,鑲水鑽的,雲紋緞的,疊襟的,叉領的,直領的,翻領的,從上到下有扣的,全副金紐扣的;還帶來了當時風行的各種硬領和領帶,名牌布伊松的兩套服裝和面料極其細軟的內衣,以及公子哥兒使用的各種小東西,其中包括一個玲瓏剔透小文具盒。那是女人中最可愛的女人——至少他認為如此——,一位名叫安奈特的闊太太送給他的。她現在正陪著丈夫在蘇格蘭旅遊,煩悶不堪,為了消除某些嫌疑,目前不得不犧牲個人的幸福,好在他隨身攜帶了非常漂亮的信箋,可以每隔半個月就給她寫一封信。總而言之,巴黎浮華生活的全套行頭,他儘可能都帶全了;從開始決鬥用的馬鞭到結束決鬥用的刻工精細的手槍,凡一個遊手好閒的青年在上流社會混日子所必備的各色器具,他應有盡有。父親囑咐他獨自出門,節儉為要,所以他就包了一輛轎式驛車,還慶幸那輛特地定做的輕巧舒適的轎車不致在這次旅行中弄壞,因為他是準備用它明年六月到巴登溫泉去與自己的心上人,高貴的安奈特太太相會的。夏爾計劃在伯父家會見上百名客人,到伯文的森林去圍獵,在伯父家過上莊園主的生活;他到索繆城打聽格朗台,只是為了打聽去費洛瓦豐怎麼走,沒有想到伯父就住在城裡;等他知道伯父就住在城裡,他想當然地認為仍父家必定是堂皇的樓房。初次到伯父家,總得體面些才行,不論住在索繆或弗洛瓦豐,衣著方面必須般配,所以他的旅行裝束力求漂亮、講究,用當時人們形容一件東西或一個人美得無可挑剔的口頭禪來說,叫最可人疼了。在圖爾,他叫理髮師把他那一頭美麗的栗殼色的頭髮重新燙過;他還換了一件襯衣,系一條黑緞領帶,再配上圓邊硬領,把他那張笑眯眯的白凈臉蛋襯托得更討人喜歡。一件只扣上一半紐扣的旅行外套裹住細腰,露出裏面一件高領羊絨背心,羊絨背心裏面還有一件白背心,懷錶隨便地塞在衣袋裡,短短的金錶鏈固定在一個扣眼上。灰褲子的扣子開在褲腰兩邊,邊縫用黑絲線綉出圖案,更顯出款式的漂亮。他風度翩翩地揮動著手杖,刻花的金手柄絲毫沒有減弱灰色手套的新穎風采。他那頂鴨舌帽更是雅緻上乘。只有巴黎人,只有上流社會的https://read.99csw.com巴黎人才能打扮得這樣繁縟而不貽笑大方,使種種無聊的服飾和點綴搭配得很協調,再加上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氣派,真有一股腰裡掖著手槍,懷裡擁著美人,自懷百發百中的絕技的青年人的帥勁兒。現在,你若想真正了解索繆人和巴黎青年彼此間的詫異,完全看清這風度翩翩的不速之客,在這灰溜溜的客廳里,在構成家庭場景的這些人中間,投射何等強烈的光芒,那你就想象一下克呂旭叔侄的模樣吧。他們三人都吸鼻煙,早已悄在乎鼻涕邋遢,不在乎襯衣前襟上斑斑點的黑色煙漬,領口皺皺巴巴,褶襇發黃顯臟;軟綿綿的領帶繫上不久就歪歪扭扭得像根繩子。他們有數不清的內衣,每件襯衣一年只需換洗兩次,其餘時間都在柜子里壓著,任憑歲月留下發舊發灰的印跡。在他們的身上邋遢和衰老相得益彰。他們的面孔跟穿舊的衣裳一樣憔悴,跟他們的褥子一樣皺皺巴巴,顯得困頓而麻木,像存心扮鬼臉似地醜陋不堪。其餘的人也都不講究衣著,都不成套,缺少新鮮感。外省人的打扮都差不多,他們無意中都不再在乎衣著;穿衣戴帽,他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只會打一雙手套多少錢之類的小算盤。這倒跟克呂如叔侄的不修邊幅很協調。格拉珊派和克呂旭派都討厭時裝,只在這一點上,他們的見解才完全一致。巴黎客人端起夾鼻鏡片,打量客廳里古怪的陳設,端詳樓板梁木架的花色,護牆板的調子,換句話說,打量護牆板上數量多得足以標點《日用大全》和《箴言報》的蒼蠅屎,這時牌桌上的賭客也立即抬頭好奇地打量他,那表情好似在看一隻長頸鹿。對於時髦人物並不陌生的德·格拉珊父子也跟牌桌上的人們一起表示驚訝,或許是因為受到眾人情緒的感染,或許是以此表示贊同眾人的反應,他們對周圍的同鄉使了幾下嘲弄的眼爭,彷彿說:":巴黎人就是這樣的。"大家盡可以細細端詳夏爾,不必害怕得罪主人。格朗台早已拿走牌桌上唯一的一支蠟燭,到一邊去專心讀信,顧不上招呼客人,更顧不上他們的興緻所在。歐葉妮從未見過衣著和人品這樣完美的男子,以為堂兄弟是從眾天使隊里跌進塵世的仙人。她聞到堂弟鬈曲秀美、油光鋥亮的頭髮里散發出一陣陣幽香,心裏十分高興。她恨不能去摸摸那副漂亮精緻的皮手套。她羡慕夏爾的小手,夏爾的皮色,夏爾細膩而清秀的五官。如果說,上面的描述大致概括了這瀟洒倜儻的青年給她留下的印象,那麼,一見之下,她心頭自然會產生一陣陣迴腸盪氣的激動,就像毛頭小夥子在英國生產的紀念品上看到威斯托爾筆下品貌卓絕的仕女形象,經過芬登刀法熟嫻的版畫複製,生怕往羊皮封面上吹一口氣就會把那些天仙般的形象吹走似的。歐葉妮到底沒有見過世面,整天忙於替父親縫襪子、補衣裳,在這些油膩的破爛堆里過日子,冷清的街上一小時難得見到一個行人。夏爾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是如今正在蘇格蘭旅遊的那位闊太太親手綉制的。為完成這件漂亮的作品,心上人花費了多少小時的心血?她為了愛情,也懷著愛心,一針一線細細綉成。歐葉妮望著堂弟,看他是否真捨得使用。夏爾的態度,一舉一動,拿夾鼻鏡片的姿勢,以及對歐葉妮剛才喜歡得不得了的那隻針線盒故意流露出不屑一顧的鄙薄神情中看出,顯然他認為那隻盒子是件不值錢的、俗不可耐的東西,總之,凡引起克呂旭和格拉珊們極度反感的一切,她都覺得十分中看,乃至於上床之後,她仍遐想著三親六故中竟有這麼一隻引動人心的金鳳凰,高興得久久難以入眼。
"是哪個混賬東西!"格朗台嚷道。
這場面只有那位生客感到意外,其餘的人早已看慣老頭兒的霸道。然而,生客聽到母女倆同老頭兒的兩次對答,坐不住了,他起身背對著壁爐,翹起一隻腳烤鞋底兒,並對歐葉妮說:"堂姐,多謝了,我在圖爾吃過晚飯了。"他又望著格朗台說:"我什麼都不需要,也一點不累。"
格朗台老爹不理會大家,或者說得確切些,他聚精會神看信的情狀,逃不過公證人和庭長的眼睛,他們從老頭兒臉部細微的表情中,設法揣摩信的內容,偏偏這時燭光把他的面孔照得格外分明。葡萄種植園主很難保持住平日不動聲色的外貌。況且人人都可以設想,他在讀下面這封信時能克制到什麼程度:
這是阿道爾夫從巴黎帶回來的,還是他親自挑選的呢,"德·格拉珊太太咬耳朵對她說。
"媽媽,娜農會買糖的,她反正要去買白蠟燭。"
格拉珊太太親親熱熱的吻了吻歐葉妮,握著她的手,說:
"看來我在索繆準會紅得發紫的,"夏爾一面解開上衣紐扣,一面想道。他把手插|進背心口袋,模仿錢特雷塑造的拜倫爵士雕像的姿勢,仰著頭站著。
"我早知道他就是堂兄弟,"德·格拉珊太太一面想著,一面向巴黎客人拋去一串媚眼。
一個身材高大的金髮青年,走到歐葉妮的跟前,親了親她的腮幫,獻上一隻鍍金針錢盒;雖然盒面紋章考究,還刻上了哥特體的兩個字母,代表歐葉妮·格朗台的姓名,看起來做工精緻,其實是件十足的膺品。這青年面色蒼白、模樣嬌弱,舉止相當文雅,外表靦腆;他去巴黎學法律,最近除了膳宿之外,居然花掉上萬法郎。歐葉妮打開針線盒,感到驚喜萬分,那是一種讓女孩子臉紅、高興得止不住混身哆嗦的快樂。她扭頭望望父親,像是問父親,能不能收下這份厚禮。格朗台先生說了句:"收下吧,女兒!"那語調簡直可以讓一個演員頓時成為名角。克呂旭叔侄三人看到守財奴的獨女用這read.99csw.com樣快活、這樣興奮的目光盯住阿道爾夫·德·格拉珊,好像得到無價之寶一樣,不禁目瞪口呆。德·格拉珊先生給格朗台抓了一撮煙,自己也捏了些許塞進鼻孔,抖了抖落在藍色上衣扣眼邊榮譽團勳章綬帶上的煙末,然後抬起眼皮瞅了一眼克呂旭叔侄,那表情彷彿說:"瞧我這一手!"格拉珊太太朝藍花瓶里克呂旭叔侄帶來的鮮花好一番打量,好像在尋找那三位還帶來什麼禮物似的,那表情跟喜歡取笑的女人有意裝糊塗一樣。在這種微妙的情況下,克呂旭神父拋下圍坐在爐火前的眾人,徑自和格朗台走到客廳的那一頭,離格拉珊夫婦最遠的窗子邊,湊到守財奴的耳朵前說:"那幾位簡直把錢往窗外扔。""那有什麼,反正扔進我的地窖,"葡萄園主回答說。
格朗台太太和小姐起身迎客。庭長趁屋裡沒有燈火,悄悄對歐葉妮說:"請允許我,小姐,在您生日的今天,祝您年年快樂,歲歲健康!"
"婆婆媽媽!"正在看信的老葡萄園主抬起眼皮,打斷太太的話,"讓他先喘喘氣吧!"
年輕的客人在就坐前先向大家文質彬彬地鞠了一躬。男士們也都欠身還禮,女士們則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大禮。
這時,一聲門錘宣告德·格拉珊一家三口駕到;格朗台太太同克呂旭神父剛開了頭的話題,只好中斷。
她向夏爾丟過去一個地道的內地式的媚眼。在內地,婦女們習慣於過分的持重,過分的嚴謹,反而使她們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種僧侶所獨有的貧得無厭的神情,因為在僧侶們看來,凡娛樂都類似偷盜或罪過。夏爾在這間客廳里感到很不自在。他設想伯父住在寬敞的莊園里,過著豪華的生活,這客廳離他的想象委實太遠。待他仔細觀察過德·格拉珊太太之後,他總算看出一點巴黎女子的形跡。德·格拉珊太太的話里有一種邀請的意味,他便客氣地同她接上話茬,自然而然攀談起來。談著談著格拉珊太太便壓低了聲音,讓聲音同她談話的機密性協調一致。她和夏爾都有同樣的需要,都想說說知心話。所以,在調情閑扯和正經說笑了一會兒之後,能幹的內地太太趁別人熱衷於談論當前索繆人最關心的酒市行情之際,相信別人不會聽到她的悄悄話,便對夏爾說道:"先生,倘若您肯賞光,屈尊光臨舍間,我的先生和我將不勝榮幸。索繆城裡只有在舍間才遇得到商界巨頭和貴族子弟。商界和貴族圈子我們都有份,他們也只願意在我們家碰頭,因為玩得稱心。我不客氣地說一句:外子在商界和貴族圈子裡都受到敬重。所以,我們一定能讓您在索繆小住期間消煩解悶的。要是您整天窩在格朗台先生家裡,哎唷,您會煩成什麼樣兒呀!您的那位伯父鑽在錢眼裡,只惦記他的葡萄秧,您的伯母篤信天主,此外就糊塗得什麼事兒都弄不清,再說您的堂姐是個小傻丫頭,沒受過教育,平庸得很,也沒有什麼陪嫁,整天在家縫補破衣襤衫。"
"他們會來嗎?"老公證人扮了個鬼臉,問道。他那張布滿麻坑的臉像一把漏勺。
"我給她的東西比金剪子還金貴,"格朗台說。
"都收完了!"葡萄園主說著,站起來,在客廳踱步,而且像他說"都收完了"那句話一樣,得意地挺了挺胸。從跟廚房相通的過道那邊的門望過去,他瞅見娜農坐在爐灶旁,點了一支蠟燭,準備績麻,有意不來打擾主人們過節。"娜家,"他踱到過道里說道,"請你把灶火、蠟燭熄滅,到我們這裏來好嗎?天曉得!客廳里有的是地方,還怕擠不下嗎?"
夏爾——巴黎格朗台先生兒子就叫這個名字——聽到有人問話,便拈起那片用一條金鏈掛在領子上的鏡片,往右眼前一夾,看看桌上的東西,又看看桌子周圍的人,還用極不易被人察覺的目光,朝德·格拉珊太太那邊照了一眼;待他看清一切之後,回答說:"是的,太太。"他又對格朗台太太說:"你們在玩抓鬮吧,伯母,請你們繼續玩吧,那麼好玩的遊戲,不玩太掃興了。"
"今天人都到齊了,夠開兩桌呢……"
神父表情詭秘地瞅她一眼。
"你們不玩了?"格朗台仍在看信,問道。
德·格拉珊太太大有深意的望望神父,像是質問他究竟什麼意思。神父接著說:"只有到內地來,才能見到像德·格拉珊太太那樣三十好幾的女子,兒子都快從大學法律系畢業了,仍然像花兒一樣地嬌嫩。夫人,當年那些青年男女在舞地上站到椅子上去看您跳舞的情景,我至今還歷歷在目,"神父扭身對他的女對手說,"您紅極一時的感況彷彿就在昨天……""
娜農從兩支蠟燭中拿走一支,前去開門;格朗台陪她一起去。
"這樣敲門的,准不是索繆人,"公證人說。
"小姐,"阿道爾夫對坐在他身旁的歐葉妮說,"那人一定是您的堂弟。我在紐沁根先生家的舞會上見過,很漂亮的年輕人……"阿道爾夫沒有往下說,他的母親踩了他一腳,大聲地要他拿出兩個銅板下注。"還不閉嘴,大傻瓜!"她又湊到他的耳朵邊悄聲說。
格朗台太太忙起身跟娜農走了。格拉珊太太悄聲說:"咱們把錢收起來,不玩了。"各人於是收回放在破掉一隻角的舊碟子里的兩個當賭注的銅板,一起走到壁爐前談了一會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