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節

第三節

"應該說……說……一千二百法郎,因為再割一茬,又能賣三四百法郎。那麼,您……您……算算……一年一……一千二百法郎……四十年下來……再加……加上利……利息……總共……多少,您知……知道。"
歐葉妮聽到樓梯被她父親踩得顫顫巍巍,嚇得趕緊溜進花園。她已經感到心虛和不安了。我們遇到高興的事,往往——也許不無道理——以為自己的心思一定都暴露在臉上,讓人一眼就看透。歐葉妮感到的正是這種發自內心的羞臊,唯恐被人識破。可憐她終於發覺父親家裡的寒酸,跟堂弟的瀟洒委實不般配,覺得很不是滋味。她強烈地感到一種需要,非為堂弟做點什麼不可。做什麼呢?她不知道。她天真而坦誠,聽憑純潔的天性縱橫馳騁,不提防自己的印象和感情有所越規。一見堂弟,他那外表就早已在她的心中喚醒了女性的天性,而且她畢竟已經二十三歲,正是智力和慾望達到高峰的年齡,而女性的自然傾向一旦冒頭便益發不可收拾。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父親就心裏發毛,感到自己的命運操縱在他的手裡,有些心事瞞著他實在於心有愧。她急匆匆地往前走著,奇怪空氣比往常更新鮮,陽光比平時更活潑,她從中吸取一種精神的溫暖,一種新的生氣。正當她挖空心思想用什麼計策弄到薄餅的時候,大高個娜農和格朗台鬥起嘴來,這是少有的事,像冬天聽到燕了呢喃一樣難得。老頭兒提著一串鑰匙來秤出一天消費所需的食物。
"侄兒,我想您需要的東西房間里都備齊了,"格朗台太太說;"不過,缺少什麼,儘管吩咐娜農。"
"小姐,"她向窗外喊道,"你不是要吃薄餅嗎?"
"克呂旭先生,您看一棵白楊樹佔多大的地盤,"格朗台說。"讓!"他朝一個工人喊道,"拿……拿……你的尺子……
"真要這樣,那堂弟也不該來得這麼突然啊!"公證人答腔。
"說不定您已經提醒她堂兄弟注意了吧?"
"那真是求之不得,我的兵大爺!你沒有在帝國軍隊里當過水兵吧?"
格朗台太太睡下時,無牽無掛。她聽到壁板中間的門那邊,愛錢如命的老頭在自己的房內來回踱步。同所有膽小的女人一樣,她早已摸熟老爺的脾氣。就像海鷗能預知雷電,她從蛛絲馬跡中也預感到格朗台內心正翻騰著狂風暴雨,用她的話來說,她只有裝死。格朗台望著裏面釘上鐵皮的工作室的門,想道:"我的老弟怎麼會有這種怪念頭?把孩子留給我管!真是一筆好遺產!我可沒有一百法郎供他花銷。對於這輕薄的浪子來說,一百法郎頂什麼用?他端著夾鼻鏡片看我的晴雨表時的那種架勢,像要放火把它燒掉似的。"
"我倒也有什麼說什麼……"
娜農獃獃站著,望望夏爾,無法把他的許諾當真。
"太太,以後您就總跟歐葉妮挨著坐,您不必多費口舌,他自己就會比較……"
"娜農,我想蛋清會弄壞這種皮子的。況且,你得跟他直說,你不知道怎麼給摩洛哥皮子上油,對,這準是摩洛哥皮子。這樣,他就會自己上街買鞋油。聽說有人往鞋油里攙糖,打出來的皮子更亮呢。"
"一丁點兒都沒剩,老爺。"
"老爺,"等主人關好水果房的門,第二次回到廚房時,娜農問,"您不打算一星期做一、兩次罐悶肉,款待款待您的……"
歐葉妮聽著,不知道她已面監生平最莊嚴的時刻,公證人馬上要讓她的你親宣布一項與她有關的決定。格朗台到達盧瓦河畔他的肥美的草場時,三十名工人正在填平白楊留下的樹坑。
"還得烤爐用的木柴呢,"得寸進尺的娜農說。
神父扶著俏麗的太太,走得好不輕快,搶前幾步趕到這一隊人的前面。
"這不說明什麼,"德·格拉珊先生說,"那傢伙向來愛跑跑顛顛。"
"很舒服,親愛的伯父。"
"我來給你帶路,"他說。
在安茹,俗話所說的醬是指塗麵包的東西,從大路貨的黃油到最講究的桃醬,統你"醬";凡小時候舔掉麵包上的塗料之後,把麵包剩下不吃的人都明白這句話的份量。
"明擺著,"庭長粗聲大氣說道,"巴黎的格朗台打發兒子來索繆,絕對抱有結親的打算……"
"把這件漂亮的寶貝送給我?"她邊走邊嘀咕。"這位少爺在說夢話了。明天見。"
"願意什麼,神父先生?您的意思是要教我壞?我清清白白活到三十九歲,謝天謝地,總不能時至今日還不愛惜自己的名聲吧,哪怕送我一個莫卧兒大帝國我也不能自輕自賤呀!你我都已這把年紀,說話得知道分寸。您雖說是個出家人,其實有一肚九_九_藏_書子齷齪的壞主意。呸!您這些東西倒像《福布拉》①里的貨色。"
"您這麼想?"
"是的。"
"那就吃醬唄,"娜農說。
"父親為什麼打發我上這樣的鬼地方來?"他想道。到了樓上,他看到三扇漆成赭紅色的房門,沒有門框,直接嵌在布滿塵埃的牆中,門上有用螺絲釘固定的鐵條,露在外面,鐵條兩端呈火舌形,跟長長的鎖眼兩頭的花紋一樣。正對著樓梯的那扇房門,顯然是堵死的,門內是廚房上面的那個房間,只能從格朗台的卧室進去,這是他的工作室,室內只有一個臨院子的窗戶採光,窗外有粗大的鐵櫥把守。誰也不準進去,格朗台太太也不行。老頭兒願意像煉丹師守護丹爐似地獨自在室內操勞,那裡一定很巧妙地開鑿了幾處暗櫃,藏著田契、房契,掛著稱金幣的天平;清償債務,開發收據和計算盈虧,都是更深夜靜時在這裏做的。所以,生意場上的人們見格朗台總是有備無患,便想象他准有鬼神供他差遣。當娜農的鼾聲震動樓板,當護院的狼狗哈欠連連,當格朗台太太母女已經熟睡,老箍桶匠便到這裏來撫摸、把玩他的黃金;他把金子捂在懷裡,裝進桶里,箍嚴扣實。房內四壁厚實,護窗板也密不通風。他一人掌管這間密室的鑰匙。據說他來這裏查閱的圖表上,都標明果木的數目,他計算產量準確到不超出一株樹苗、一小捆樹杈的誤差。歐葉妮的房門同這扇堵死的門對著。樓梯道的盡頭是老兩口的套間,佔了整個前樓。格朗台太太有一個房間與歐葉妮的房間相通,中間隔一扇玻璃門。格朗台與太太的各自的房間,由板壁隔斷,而他的神秘的工作室和卧室之間則隔著一道厚牆。格朗台老爹把侄兒安排在三樓一間房頂很高的閣樓里,恰好在他的卧室上面,這樣,侄兒在房內走動,他可以聽得清清楚楚。歐葉妮和母親走到樓道當中,接吻互道晚安;她們又跟夏爾說了幾句,就各自回房睡覺去了。歐葉妮嘴上說得平平淡淡,心裏一定很熱乎。
②法國作家拉克洛(一七四一-一八○三)的書信體小說。
想到那份痛苦的遺囑將會造成什麼後果,格朗台此刻心亂如麻,或許比他的弟弟寫遺囑時更激動。
"聖母瑪麗亞!我的堂弟多文雅啊,"歐葉妮祈禱時忽然想道;那天晚上她沒有做完祈禱。
"您穿這個睡覺?"她問。
"昨天的麵包還有剩的嗎?"他問娜農。
"首先,他已經答應後天來我們家吃飯了。"
一聽這話,大家都起身告別,各人根據各自的身份,行告別禮。老公證人到門下取他自己帶來的燈籠,點亮之後,提出先送德·格拉珊一家回府。德·格拉珊太太沒有預料中途會出事,這麼早就散了,家裡的傭人還沒有來接。
"少見!"主人說,"靴子比穿的人還值錢,你覺得這事兒少見?"
"該睡覺了。至於讓你風塵僕僕到這兒來的那些事情,現在太晚了,先不說吧。明天找個合適的時間再談。我們這兒八點鐘吃早飯。中午,吃點水果和麵包,喝杯白葡萄酒;五點鐘開晚飯,跟巴黎人一樣。這就是一日三餐的程序。你要是想去城裡走走,或到周圍轉轉,儘管自便。我的事情多,別怪我沒有空陪你。你也許到處能聽到人們說我有錢:格朗台先生這樣,格朗台先生那樣。我讓他們說去,閑話損傷不了我的信譽。但是,我實際沒有錢,我這把年紀還像小夥計一樣苦幹,全部家當不過是一副蹩腳的刨子和一雙幹活兒的手。你不久也許會親身體會到,掙一個銅板得流多少汗。娜農,拿蠟燭來。"
用什麼擦呀?還用您調了蛋清的鞋油嗎?"
"放兩塊,我就免了。"
"你把我的侄兒當產婦嗎?把這暖床爐拿走,娜農!"
"我不光想到您的侄兒,也沒有為您的狗少費心,更不見得比您還費心。瞧,這不是嗎?我要八塊糖,您才給我六塊。"
四……四邊量……量。"
"聖母呀!這給教堂鋪在祭壇上才合適呢。親愛的小少爺,您把這件睡衣捐給教堂吧,您的靈魂會得救的,不然,您的靈魂就沒教了。噢!您穿上多體面,我去叫小姐來看看。"
三百……乘……乘……三十……二……就是說……它們吃……吃掉我……五……五百堆乾草;再加上兩邊的,總共一千五;中間幾排又是一千五。就算……算一千堆乾草吧。"
"明天見,娜農。"
"是的,太太。"
"得了,既然你疼他,就給他爐子吧,"格朗台說著,推了推娜農的肩膀,"不過,小心著火。"說罷,守財奴嘟嘟囔囔下樓去了。夏爾在行李堆中發獃。他望望牆上的壁紙,黃底子上面一簇簇小花,是農村小吃店裡用的那種;望望石灰石的、有凹槽的壁爐架,僅外表就令人心寒;望望漆過清漆的草坐墊木椅,看上九*九*藏*書去彷彿不止四隻角;望望沒有門的床頭櫃,裏面簡直容得下一個輕騎兵;望望粗布條編織的腳毯,放在一張有帳頂的床前,帳幔搖搖欲墜,上面蛀洞累累。他掃視了這一切之後,繃著臉對娜農說:"唉!乖乖,我當真是在格朗台先生的府上嗎?他當真做過索繆市長,是巴黎的格朗台先生的哥哥?"
歐葉妮過去戴上她那頂縫上粉紅色綢帶的草帽;父女倆便沿著曲曲折折的街道向下城走去,一直走到廣場。
"娜農,做些薄餅吧。"
"我們不打擾了,格朗台,"銀行家說,"您跟令侄一定有話要說,我們祝你們晚安。明天再見。"
"可是,先生,被單潮著呢,況且這位少爺真比姑娘還嬌嫩。"
娜農看到一件綠底金花、圖案古樸的綢睡衣,驚訝得合不攏嘴。
"給你鑰匙,替我從這隻箱子里把我的睡衣找出來。"
"謝謝,神父先生。我有兒子侍候呢,"她冷冷地回答。
"娜農,我的好娜農,給我的堂弟調些鮮奶油吧,讓他就著喝咖啡。"
等客廳里只剩下四個骨肉親人時,格朗台先生對他侄兒說:
"行了,娜農,別大聲嚷嚷!我要睡覺了,明天再整理東西。要是你喜歡這件睡衣,要是你的靈魂一定能得救,我這人篤信基督,助人為樂,走的時候一定把這件睡衣留給你,派什麼用場由你自便。"
"不,"格朗台答道,"他們不吃麵包,也不吃醬,他們都像等著出嫁的黃花閨女。"
"唉,小姐,那得昨天調,"娜農直著嗓門笑道。"現在是做不成奶油的。你那位堂弟真標緻,真標緻,地地道道的小白臉兒。你沒有見他穿著那件金絲的綢睡衣的模樣多俏呢。我見到了。他的內衣用那麼細的布料,跟神父先生的白祭袍一樣。"
"完全不用。您給我們做罐悶雞湯吧,佃戶們不會讓你閑著的。我待會兒就去告訴高諾瓦葉,給我打幾隻烏鴉來。這種野味燉湯,再好不過了。"
"得了,娜農,"格朗台聽到女兒的聲音,說:"給你。"他打開糧食櫃,給她盛了一勺麵粉,又添補了幾兩已經切成小塊的黃油。
"不,神父,我說的是《危險的關係》②。"
"所以,"她接著說,"哪怕有一億家私,我和阿道爾夫都不會願意付出這種代價去換的……"
"行啊。"
接著,她打開對著樓梯的房門,探出頭去聽聽家裡的動靜。"他還沒有起床,"她想道,這時聽到娜農在咳嗽,在走來走去打掃客廳,生火,拴狗,還在牲門棚里對牲口說話。歐葉妮趕緊下樓,去找娜農,見她正在擠牛奶。
"好,"克呂旭幫朋友計算:"一千堆這樣的乾草大約值六百法郎。"
夏爾從娜農手中接過一支點著的白蠟燭,那是安茹的產品,在店裡放久了,顏色發黃,跟蠟油做的差不多,所以,根本沒有想到家裡會有白蠟燭的格朗台,發現不了這是一件奢侈品。
"這麼早二位去哪兒啊?"克呂旭公證人遇到格朗台,問道。
"不說了,神父先生。那個小夥子很快就會發現歐葉妮有多傻,而且長得也不水靈。您仔細端詳過她沒有?今天晚上,她的臉色蠟黃。"
"誰給我木柴、麵粉和黃油啊?"娜農以格朗台內務大臣的身份說道。她有時在歐葉妮和她母親的心目中是很了不起的。"總不能去偷他的東西來款待你的堂弟吧?你去問他要黃油、麵粉、木柴,他是你父親,會給的。瞧,他下樓檢查伙食來了……"
"對了,先生,"箍桶匠話里有刺地答道。
"那麼您看過《福布拉》了?"
②菲迪亞斯(公元前四九○-四三○年):希臘雕塑家,此處指其雕塑的宙斯像;古羅馬稱宙斯為朱庇特。
"你們在聊天哪?"格朗台說,一面把信照原來的摺疊線疊好,放進坎肩口袋。他謙卑而膽怯地望望侄兒,以此掩飾內心的激動和盤算。"烤烤火,暖和過來了吧?"他對侄兒說。
①色|情|小|說,描寫十八世紀淫佚風氣。
"你們到家了,太太,"公證人說。
格朗台沒有走與大門相通的那扇門,而是鄭重其事地走客廳與廚房之間的過道。樓梯那邊的過道有一扇鑲著橢圓形玻璃的門,擋住了順著過道往裡鑽的冷氣。但是,在冬天,雖然客廳的門上都釘了保暖的布墊,寒風刮來依然凜冽砭骨,客廳里很難保持適宜的溫度。娜農去閂上大門,關好客廳,從牲畜棚里放出狼狗,那狗的吠聲像得了咽喉炎一樣沙啞,兇猛至極,只認得娜農一人。它和娜農都來自田野,彼此倒很相投。當夏爾看到樓九九藏書梯間發黃的四壁布滿煙薰的痕迹,扶手上蛀洞斑斑,樓梯被他的伯父踩得晃晃悠悠,他的美夢終於破滅。他簡直以為自己走進了雞籠,不禁帶著凝問,回頭望望伯母和堂姐。她們走慣了這座樓梯,猜不到他驚訝的原因,還以為他表示友好,於是親切地朝他笑笑,越發把他氣懵了。
儘管糖價下跌,在老箍桶匠的心目中,糖始終是最金貴的殖民地產品,仍要六法郎一磅。帝政時期節約用糖的義務已經成為他最不可動搖的習慣。女人都有辦法達到自己的目的,連最笨的女人也會計上心來。娜農拋開糖的問題,爭取做成薄餅。
"好!管夠,給你,"老財迷傷心地說道,"不過你得做一個果子餡餅,晚飯也用烤爐做,省得生兩個爐子。"
"我的相貌配不上他。"歐葉妮就是這麼想的,這種自卑的念頭,引起無盡的痛苦。可憐的姑娘對自己太不公平;可是謙虛,或者不如說懼怕,不正是愛情的最初徵兆之一嗎?歐葉妮是那種體質強健的孩子,跟小市民家的孩子一樣,美得有些俗氣;但是她的外形雖然像米洛的維納斯①,可是,使女性純潔清靈的基督徒的情操,自有雋永的意味,賦予歐葉妮一種古希臘雕塑家所認識不到的高雅氣質。她的頭很大,像菲迪亞斯②雕刻的朱庇特的前額,雖有男子氣概,但仍清秀,灰色的眼睛里蘊含著她全部貞潔的生活,從而射出炯炯的光芒。圓臉蛋的線條曾經清新稚嫩,出天花的那時,被弄得粗糙許多,幸虧老天保佑,沒有留下瘢痕,只破壞了皮膚表面的一層絨毛,皮膚仍很柔軟細膩,母親純潔的一吻會在臉上留下片刻即消的紅印。她的鼻子大了些,但同朱紅的嘴唇倒也相配,唇上一道道細紋顯示出無限的深情和善意。脖子圓潤完美。飽滿的胸部遮得嚴嚴的,既惹人注目,又引人想入非非;古板的裝束,多少削減了應有的嫵媚,但是,在鑒賞家看來,這種苗條身材的刻板挺拔,也應算作一種風韻。所以,高大結實的歐葉妮不具備一般人所喜歡的那種漂亮;但是她是美的,而且這種美不難看出,只有藝術家才會對之傾心。想要在塵世尋找一個像聖處|女那樣貞潔典型,想要從天然的女性身上發現拉斐爾揣摩到的那種不卑不亢的眼神和那些端莊的線條,雖然往往出自構思的巧合,但是只有基督徒的清心寡欲的生活才能保持或培養出這樣的典型。熱衷於尋求這種難以求得的模特兒的畫家,會突然在歐葉妮的臉上發現連她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內在的高貴氣質:安詳的額頭下,有一個深情的世界;她的眼睛,甚至眨眼的動作,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神聖的靈氣。她的五官,她的臉部的輪廓,從沒有因為大喜過望的表情而走形,而鬆弛,宛如平靜的湖面在天水相接的遠方呈現的線條,柔和清晰。安詳而紅潤的臉龐,像迎光開放的花朵,周邊特別明亮,使人心曠神怡,並讓你感到它映照出一股精神的魅力,你不能不凝眸注視。歐葉妮還只在人生的岸邊,那裡幼稚的幻夢像花朵盛開,摘一朵雛菊占卜愛情時,心裏特別痛快,這是經歷過世故之後無法再有的心情。她還不知道什麼是愛情,只對著鏡子心裏想道:"我太丑,他看不上我的。"
"就讓克呂旭先生扶你一把吧,"德·格拉珊先生接言道。
我給兩個孩子攤張薄餅。"
"您來嗎,克呂旭?"格朗台對公證人說。"您是我的朋友,我要讓您看看,在肥沃的土地上種白楊有多麼愚蠢……"
"您敢說您不是想給我出壞主意?這還不明擺著嗎?要是那個小夥子,用您的話說,人不錯,這我同意,要是他追求我,他當然不會想到自己的堂姐。在巴黎,我知道,有些好心的母親,為了兒女的幸福和財產,確實不惜這樣賣弄自己的色相。可是咱們是在內地,神父先生。"
"我來這裏幹什麼?父親不是傻子,打發我來必有目的。"夏爾睡下后,思忖道,"噓!正經事,明天想,這是哪個希臘笨蛋說的話?"
"你真笨,娜農!它們跟大家一樣,還不是有什麼吃什麼。咱們就不吃死人嗎?什麼叫遺產?"格朗台老爹沒有什麼要吩咐的了,掏出懷錶,看到早飯前還有半小時可以活動,便拿起帽子,吻了一下女兒,說:"你想到盧瓦河邊我的草地上去散散步嗎?我要上那兒辦點事兒。"
"啊!娜農,你反了?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呢。你腦子出什麼毛病吧?你是東家嗎?糖,我只給六塊。"
"啊!這部書正經多了,"神父笑道。"可是您把我說得跟當今的青年人一樣居心不良!我不過是想……"
"去看看,"老頭兒回答說:他心中有數,克呂旭也決不清早散步。
遇到格朗台出門看看什麼,克呂旭公證人憑經驗知道必有好處可得,便跟了上來。
在少女們純潔而單調的生活中,必有一個美妙的時刻,陽光會鋪滿她們的心田,花朵會向她們訴說種種想法,九九藏書心的跳動會把熱烈的生機傳遞到她們的腦海,將意念化作一種隱約的慾望;那是憂喜兼備的境界,憂而無邪,甜美快樂!孩子們見到周圍的世界,就開始微笑;少女在大自然中發現朦朧的感情,也像孩子一樣,開始微笑。如果說光明是人生初戀的對象,戀愛不就是心靈的光明嗎?歐葉妮也總算到了能看清塵世萬物的時候了。內地姑娘起得早,她天剛亮就起床,做禱告,梳妝打扮;從今以後打扮具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她先把栗殼色的頭髮梳平,然後仔仔細細地把粗大的辮子盤在頭頂,不讓零星的短髮滑出辮子,整個髮式力求對稱,襯托出一臉的嬌羞和坦誠,頭飾的簡樸同面部輪廓的單純相得益彰。她用清水洗了幾遍手,清水使她的皮膚又粗又紅,她望著自己滾圓的胳膊,心裏納悶,不知道堂弟怎麼能把手保養得那麼白|嫩,指甲修剪得那麼漂亮。她穿上新襪和最好看的鞋子。她把束胸從上到下用帶子收緊,每個扣眼都不跳過。總之,她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顯示出優點,第一次知道能穿上一件剪裁新穎的衣裳,使她更引人注目,該有多好。打扮完畢,她聽到教堂鐘響,奇怪怎麼只敲了七下。皆因為想要有足夠的時間好好打扮,她竟然起身太早。她不會把一個髮捲弄上十來次,也不懂得研究髮捲的效果;她只好老老實實地合抱著手臂,坐在窗前,凝視院子、小花園和花園上面的高高的平台。固然,那裡景色凄涼,場地狹窄,但不乏神秘的美,那是偏僻的處所或荒蕪的野外所特有的。廚房附近有口井,圍有井欄,滑輪由一根彎彎的鐵條支撐著,一脈藤蔓纏繞在鐵條上;時已深秋,枝葉已變紅、枯萎、發黃。藤蔓從那裡蜿蜒地攀附到牆上,沿著房屋,一直伸展到柴棚,棚下木柴堆放得十分整齊,賽如藏書家書架上的書籍。院子里鋪的石板由於少有人走動,再加上年深月久堆積的青苔和野草,顯得發黑。厚實的外牆披著一層綠衣,上面有波紋狀的褐色線條。院子盡頭,八級台階東歪西倒地通到花園的門口,高大的植物遮掩了幽徑,像十字軍時代寡婦埋葬騎士的古墓,埋沒在荒草之中。在一片石砌的台基上有一排朽爛的木柵,一半已經傾圮,但上面仍纏繞著攀緣的藤蘿,糾結在一起。柵門兩旁,各有一株瘦小的蘋果樹,伸出多節的枝椏。三條平行的小徑鋪有細沙,它們之間隔著幾塊花壇,周圍種了黃楊,以防止泥土流失。花園的盡頭,平台的下面,幾株菩提覆蓋一片綠蔭。綠蔭的一頭有幾棵楊梅,另一頭是一株粗壯的核桃樹,樹枝一直伸展到箍桶匠藏金的密室的窗前。秋高氣爽,盧瓦河畔秋季常見的艷陽,開始融化夜間罩在院子和花園的樹木、牆垣以及一切如畫的景物之上的秋霜。歐葉妮從那些一向平淡無奇的景物中,忽然發現了全新的魅力,千百種思想混混沌沌地湧上她的心頭,並且隨著窗外陽光的擴展而增多,她終於感到有一種朦朧的、無以名狀的快|感,包圍了她的精神世界,像一團雲,裹住了她的身軀。她的思緒同這奇特景象的種種細節全都合拍,而且心中的和諧與自然的和諧融匯貫通。當陽光照到一面牆上時,牆縫裡茂密的鳳尾草像花鴿胸前的羽毛,色澤多變,這在歐葉妮的眼中,簡直是天國的光明,照亮了她的前程。她從此愛看這面牆,愛看牆上慘淡的野花,藍色的鈴鐺花和枯萎的小草,因為那一切都與一件愉快的往事糾結在一起,與童年的回憶密不可分。在這回聲響亮的院子里,每一片落葉發出的聲音,都像是給這少女暗自發出的疑問,作出回答;她可以整天靠在窗前,不覺時光的流逝。接著心頭湧起亂糟糟的騷動。她突然站起來,走到鏡子前面,像誠實的作者推敲自己的作品,吹毛求疵地挑自己的毛病,不客氣地責罵自己。
"老爺,聽說烏鴉吃死人,是真的嗎?"
"為了我的侄兒,你想叫我傾家蕩產嗎?"
"四八三十二,一棵白楊糟塌三十二尺土地,"格朗台對克呂旭說,"我在這一排種了三百棵白楊,對不對?那好……
"請您賞臉,讓我扶您走吧,"克呂旭神父對德·格拉珊太太說。
"德·格拉珊,親愛的,我請他來吃飯了,請那個小夥子。你再去邀請拉索尼埃夫婦,德·奧杜瓦夫婦,當然,還有漂亮的奧杜瓦小姐;但願她那天打份得象樣些!她的母親好吃醋,總把她弄成醜八怪!"說著,她停下腳步,對克呂旭叔侄說,"也請諸位屆時光臨。"
"啊!要是您願意的話……"
"太太,我可沒說什麼一億家私。倘有這樣大的誘惑,恐怕你我都無力抵擋。我只是想,一個正經的女人,無傷大雅地調調情也未嘗不可,這也是交際場上女人的任務……"
"每一邊八尺,C工人量過之後,說。
"您這把年紀,喝咖啡不放糖!我掏錢給您買幾塊吧。"
三位克呂旭同三位格拉珊道別之後,轉身回家,一路上他們施展內地人擅長的分析才能,對今晚發生的事從各方面細細研究。那件事改變了克呂旭派和格拉珊派各自的立場。支配這些勾心鬥角專家的了read.99csw.com不起的理智,使他們認識到有必要暫時結盟,共同對敵。他們不是應該彼此配合,阻止歐葉妮愛上堂弟,不讓夏爾想到堂姐嗎?他們要不斷地用含沙射影的壞話、花言巧語的誣衊、表面恭維的詆毀和假裝天真的誹謗來包圍那個巴黎人,讓他上當。他招架得住這樣密集的招數嗎?
"不必了,親愛的伯母,我想,東西我都帶齊的。希望您和我的堂姐一夜平安。"
"那倒可以吃了,"女傭拿起皮靴,湊近鼻尖,一聞,"哎喲!跟太太的科隆香水一樣香。這真是少見。"
"沒錯,先生,您是在一個多麼文雅、多麼和氣、多麼善良的老爺家裡。要我幫您解開行李嗎?"
"得了吧!總共……共……只有六萬法郎。那好,"老葡萄園主不結巴了,"兩千棵四十年的白楊還賣不到五萬法郎。這就虧了。我發現了這個漏洞,"格朗台趾高氣揚地說。"讓,你把樹坑都填平,只留下在盧瓦河邊的那一排不填,把我買來的白楊樹苗栽在那裡。河邊的樹木靠政府出錢施肥澆水,"說著,朝克呂旭那邊一笑,鼻子上的肉瘤跟著輕微地一動,等於作了一個挖苦透頂的冷笑。
"你就睡在這一間,侄兒,"格朗台一邊打開房門一邊對夏爾說道。"你若要出門,先得叫娜農,否則,對不起!狗會不聲不響地吃掉你的。睡個好覺。晚安。啊!啊!娘兒們已經給你生上火了。"正說著,大高個娜農端著一隻暖床爐走了進來。"瞧,說到娘兒們,這就來了一個!"格朗台先生說。
"太太們跟我在一起是不會招惹是非的,"神父說。
格朗台從一隻安茹地方的居民用來做麵包的平底籃里,拿出一隻撒滿乾麵的大圓麵包,正要動手切,娜農說道:"咱們今天有五口人,老爺。"
"知道,"格朗台回答說,"這隻麵包足有六磅重,准吃不了。況且,巴黎的年輕人,你等著瞧吧,他們根本不吃麵包。"
"算它有六萬法郎吧,"公證人說。
"那好,侄兒,你要是累了,就讓娜農帶你上樓睡去。聖母啊,那可不是什麼花團錦簇的客房!種葡萄的人窮得叮噹響,你可不要見怪。捐稅把我們刮空了!"
"這事跟你不相干,少管閑事。"
"這麼說,盧瓦河邊您的那幾片草地給您掙的六萬法郎算不上什麼了?"克呂迪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問道。"您還不走運嗎?……您砍樹的那會兒,南特正需要白木,賣到三十法郎一棵!"
"明擺著,白楊只該種在荒脊的地方,"給格朗台的盤算嚇得目瞪口呆的克呂旭隨口應付道。
"哎!女人們呢?"伯父已經忘記自己的侄兒要住在他家。這時,歐葉妮和格朗台太太回到客廳。"樓上都收拾好了嗎?"
"噢!……"娜農問,"帝國水兵是啥東西?鹹的還是淡的?水上游的?"
"收拾好了,父親。"
"太太,難道我們不該彼此親切熱情嗎?……對不起,我要擤擤鼻子,——我不騙您,太太,他拿起夾鼻鏡片朝您看的那副模樣,比看我的時候要討好得多;這我諒解,他愛美勝於敬老……"
"我真會得到那件金睡衣嗎?"娜農入睡時彷彿已披上了祭壇的錦圍,她生平頭一回夢見了花朵,夢見了綾羅綢緞,正如歐葉妮有生以來第一次夢見愛情。
老頭兒恢復了平靜,問她們。
"那個小夥子真是不錯,太太,您說呢?"他抓緊了她的胳膊說。"葡萄割完,筐就沒用。您該跟格朗台小姐說聲再見了,歐葉妮早晚嫁給那個巴黎人。除非堂弟早就愛上了什麼巴黎女子,否則令郎阿道爾夫眼前遇到的情敵太不好對付啊……"
他斤斤計較地訂好幾道家常菜之後,關上伙食庫,正要朝水果房走去,娜農攔住說:"老爺,給我一些麵粉、黃油吧。
"不,不,"歐葉妮連聲否認。
①米洛的維納斯,即斷臂的維納斯,發現於米洛島,是現存的古代愛神塑像中最健美、優雅的藝術珍品,現藏法國盧弗宮。
"那我得去肉鋪。"
"哎!"娜農嚷出聲來,說道,"您不必多說。"格朗台瞅了一眼忠實的內務大臣,那目光幾乎像父親看女兒一樣充滿慈愛。"小姐,"廚娘喊道,"咱們有薄餅吃了。"格朗台老爹捧著水果,在廚房桌子上放了大約夠裝一盆的。"您瞧,老爺,"娜農說:"侄少爺的靴子多漂亮。多好的皮子,還香噴噴呢。
"那麼,侄少爺喝咖啡放不放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