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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兩處訪問(1)

第二章 兩處訪問(1)

「不能奉陪了,」他的手已經抓著門鈕。
「其為麵粉也無異,」歐也納替她說了出來。
因瑪西阿家的關係,跟特·鮑賽昂太太是親戚,伯爵夫人因為要顯出主婦的高傲,表示她府上的賓客沒有一個無名小卒,而說得特別著重的兩句話,發生了奇妙的作用,伯爵立刻放下那融冷淡的矜持的神氣,招呼大學生道:
瑪克辛望望歐也納,又望望伯爵夫人,那態度分明是叫不識趣的生客走開。——「喂,親愛的,把這小子打發掉吧。」傲慢無禮的瑪克辛的眼神,等於這句簡單明了的話。伯爵夫人窺探瑪克李的臉色,唯命是聽的表情無意中泄漏了一個女人的全部心事。
他私下想:「這便是轎車中的人物!哼!竟要駿馬前驅,健仆后隨,揮金如流水,才能博得巴黎女子的青昧嗎?」奢侈的慾望象魔鬼般咬著他的心,攫取財富的狂熱煽動他的頭腦,黃金的饑渴使他喉干舌燥。他每季有一百三十法郎生活費;而父親,母親,兄弟,妹妹,姑母,統共每月花不到兩百法郎。他把自己的境況和理想中的目標很快的比較了一下,心裏愈加發慌了。
有幾個字母因為手指發抖而寫走了樣,她改了改,簽上一個 C字,那是她的姓名格蘭.特·蒲爾高涅的縮寫。然後她打鈴叫人。
「殺兩個都可以,」歐也納回答。
他思潮起伏,不知轉著多少念頭,上面的話只是一個簡單的提綱。他望著雨景,鎮靜了些,膽氣也恢復了些。他自忖雖然花掉了本月份僅存的十法郎,衣服鞋帽究竟保住了。一聽馬夫喊了聲:「對不住,開門哪!」他不由得大為得意。金鑲邊大紅制服的門丁,把大門拉得咕咕的直叫,拉斯蒂涅心滿意足,眼看車子穿過門洞,繞進院子,在階前玻璃棚下停住。』馬夫穿著大紅滾邊的藍大褂,放下踏腳。歐也納下車聽見游廊里一陣匿笑。三四名當差在那裡笑這輛惡俗的喜事車子。他們的笑聲提醒了大學生,因為眼前就有現成的車馬好比較。院中有一輛巴黎最華麗的轎車,套著兩匹精壯的牲口,耳邊插著薔薇花,咬著嚼子,馬夫頭髮補著粉,打著領帶,拉著韁繩,好象怕牲口逃走似的。唐打區的雷斯多太太府上,停著一個二十六歲男子的輕巧兩輪車,聖。日耳曼區又擺著一位爵爺的焰赫的儀仗,一副三萬法郎還辦不起來的車馬。
「哦,又是那些傻瓜造的謠言。幹麼特·阿瞿達先生要把葡萄牙一個最美的姓送給洛希斐特呢?洛希斐特家封爵還不過是昨天的事。」
子爵夫人聽了大學生這句野心勃勃的回答,不禁對他大為關切。這是南方青年第一次用心計。在特。雷斯多太大的藍客廳和特·鮑賽昂太太的粉紅客廳之間,他讀完了三年的巴黎法。這部法典雖則沒有人提過,卻構成一部高等社會判例,一朝學成面善於運用的話,無論什麼目的都可以達到。
歐也納冒出幾顆眼淚。他最近還在家中體昧到骨肉之愛,天倫之樂;他還沒有失掉青年人的信仰,而且在巴黎文明的戰場上還是第一天登台。真實的感情是極有感染力的:三個人都一聲不出,楞了一會。
大學生道:「太太,你和特·雷斯多先生有事,請接受我的敬意,允許我……」
「喂,親愛的,」伯爵對她說,「這位先生家裡的莊園就在夏朗德河上,離凡端伊不遠。他的伯祖還認得我的祖父呢。」
「住在聖·瑪梭區的一個老頭兒,象我這窮學生一樣一個月只有四十法郎的生活費,被大家取笑的可憐蟲,叫做高里奧老兒」
「這一位,」她把歐也納介紹給伯爵,「是特·拉斯蒂涅先生,因瑪西阿家的關係,跟特·鮑賽昂太太是親戚,我在她家上次的舞會裡認識的。」
「希望你,娜齊,」他咬著她耳朵,「把這小子打發掉。你梳妝衣敞開一下,他眼睛就紅得象一團火;他會對你談情說愛,連累你,臨了教我不得不打死他。」
歐也納私下想:「管他!既然花了錢,至少得利用一下!」便高聲回答:「鮑賽昂府。」
「哪一個鮑賽昂府?」
僕役能在一言半語之間批判主人或非難主人,拉斯蒂涅一邊暗暗佩服這種可怕的本領,一邊胸有成竹,推開當差走出來的門,想教那般豪仆看看他是認得府里的人物的,不料他莽莽撞撞走進一間擺油燈,酒架,烘乾浴巾的器具的屋子,屋子通到一條黑洞洞的走廊和一座暗梯。他聽到下人們在穿堂里匿笑,更慌了手腳。
這幾個宇,加上特·阿瞿達坐在車廂里如釋重負的神氣,對於爵夫人不啻閃電和雷擊。她回身進來,心驚肉跳。上流社會中最可怕的禍事就是這個。她走進卧室,坐下來拈超一張美麗的信紙,寫道:
一間小巧玲瓏的容室,只有灰和粉紅兩種顏色,陳設精美而沒有一點富貴氣。歐也納一進客室,葡萄牙人便向特·鮑賽昂太太說了聲「再會」,急急的搶著望門邊走。
「當然。」
「你瘋了嗎,瑪克辛?這些大學生可不是挺好的避雷針嗎? 當然我會教特·雷斯多對他頭痛的。」
「那小的一個,」子爵夫人望著特·朗日太太說,「不是嫁給一個姓名象德國人的銀行家,叫做特·紐沁根男爵嗎?她名字叫但斐納,頭髮淡黃,在歌劇院有個側面的包廂,也上喜劇院,常常高聲大笑引人家注意,是不是?」
「可是人家說貝爾德有二十萬法郎利息的陪嫁呢。」
① 泰勒朗(17S4一1838),法國著名外交家。
她很快的回來了。凡是要自由行動的https://read.99csw.com女子都不能不看準丈夫的性格,知道做到哪一步還不至於喪失丈夫的信任,也從來不在小事情上鬧彆扭。就跟這些女子一樣,伯爵夫人一聽文夫的聲音,知道這時候不能太太乎平在內容室耽下去。而這番挫折的確是從歐也納來的。因此伯爵夫人恨倔的對瑪克辛指著大學生。瑪克辛含譏帶諷向伯爵夫婦和歐也納說:
「那麼他該認得先祖了。當時先袒是伏維克號的艦長。」
「葛勒南街,」馬夫側了側腦袋,介面說。「你知道,還有特· 鮑賽昂伯爵和侯爵的府第,在聖·陶米尼葛街,」他一邊吊起踏腳,一邊補充。
「格拉拉,你想必知道,」公爵夫人放出狡獪的目光,「特·阿瞿達先生和洛希斐特小姐的婚約,明天就要由教堂公布了?」
『只要你在洛希斐特家吃飯而不是在英國使館,你非和我解釋清楚不可。我等著你。」
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她心裏正想著:「啊!他要娶洛希斐特小姐。可是他身子自由嗎?今晚上這件親事就得毀掉,否則我……噢!事情明天就解決了,急什麼!」
「好極了,大家都是熟人,」伯爵夫人心不在焉的回答。
公爵夫人聽了這段褻瀆宗教的議論,把臉一沉,很想把這種粗俗的談吐指斥一番,她對子爵夫人說:「這位先生才……」
歐也納用手掠了掠頭髮,躬著身子預備行禮,以為特·鮑賽昂太太這一下總該想到他了。不料她身子望前一撲,沖入迴廊,跑到窗前瞧特·阿瞿達先生上車;她側耳留神,只聽見跟班的小腸傳令給馬夫道:「上洛希斐特公館。」
公爵夫人傲慢的瞧了歐也納一眼,那種眼風能把一個人從頭到腳瞧盡,把他縮小,化為烏有。
歐也納陪著笑臉,說道:「太太,我急於要拜見你,是為了……」
走到大門口,一個馬夫趕著一輛出租馬車,大概才送了新婚夫婦回家,正想瞞著老闆找幾個外快;看見歐也納沒有雨傘,穿著黑衣服,白背心,又是白手套,上過油的靴子,便向他招招手。歐也納憋著一肚子無名火,只想望已經掉下去的窟窿里鑽,彷彿可以找到幸運的出路似的。他對馬夫點點頭,也不管袋裡只剩一法郎零兩個銅子,徑自上了車。車廂里零零落落散著橘花和扎花的銅絲,證明新郎新娘才離開不久。
公爵夫人說:「我想特·雷斯多太太是特·脫拉伊先生的女弟子吧。」
「你要想成功,」子爵夫人低聲囑咐他,「第一先不要這樣富於表情。」
「不會,太太。」
她笑道:「哦,表弟,要我怎樣幫忙呢?」
三年以來,于爵夫人和葡萄牙一個最有名最有錢的貴族,特。阿瞿達一賓多侯爵有來往。那種天真無邪的交情,對當事人真是興味濃厚,受不了第三者打擾。特·鮑賽昂子爵本人也以身作則,不管心裏如何,面上總尊重這蹊蹺的友誼。在他們訂交的初期,凡是下午兩點來拜訪子爵夫人的賓客,總碰到特·阿瞿達一賓多侯爵在座。特·鮑賽昂太太為了體統關係,不能閉門謝客,可是對一般的來窖十分冷淡,目不轉睛的老瞧著牆壁上面的嵌線,結果大家都懂得她在那裡受罪。直到巴黎城中知道了兩點至四點之間的訪問要打攪特·鮑賽昂太太,她才得到清靜。她上義大利劇院或者歌劇院,必定由特。鮑賽昂和特·阿瞿達一賓多兩位先生陷著;老於世故的特·鮑賽昂先生把太太和葡萄牙人安頓停當之後,就託故走開。最近特·阿瞿達先生要同洛希斐特家的一位小姐結婚了,整個上流社會中只剩特· 鮑賽昂太太一個人不曾知道。有幾個女朋友向她隱隱約約提過幾次;她只是打哈哈,以為朋友們妒忌她的幸福,想破壞。可是教堂的婚約公告①馬上就得頒布。這位葡萄牙美男子,那天特意來想對子爵夫人宣布婚事,卻始終不敢吐出一個負心宇兒。為什麼?因為天下的難事莫過於對一個女子下這麼一個哀的美敦。有些男人覺得在決鬥場上給人拿著劍直指胸脯倒還好受,不象一個哭哭啼啼了兩小時,再暈過去要人施救的女子難於應付。那時特。阿瞿達侯爵如坐針氈,一心要溜,打算回去寫信來告訴她;男女之間一刀兩斷的手續,書面總比口頭好辦。聽見當差通報歐也納·特·拉斯蒂涅先生來了,特。阿瞿達侯爵快樂得直跳。一個真有愛情的女人猜疑起來,比尋歡作樂,更換口味還要心思靈巧。一朝到了被遺棄的關頭,她對於一個姿勢的意義,能夠一猜就中,連馬在春天的空氣中嗅到刺|激愛情的氣息,也沒有那麼快。特·鮑賽昂太太一眼就覷破了那個不由自主的表情,微妙的,可是天真得可伯的表情。
「唉!是呀,我一竅不通,你要不幫忙,我會教所有的人跟我作對。我看,在巴黎極難碰到一個年輕,美貌,有錢,風雅,而又沒有主顧的女子;我需要這樣一位女子,把你們解釋得多麼巧妙的人生開導我;而到處都有一個脫拉伊先生。我這番來向你請教一個謎的謎底,求你告訴我,我所鬧的亂子究竟是甚麼性質。我在那邊提起了一個老頭兒……」 「特·朗日公爵夫人來了,」雅備進來通報,打斷了大學生的話,大學生做了一個大為氣惱的姿勢。
「太太,客廳里還有人等著。」
他突然停住,客廳的門開了。那位趕輕便馬車的先生忽然出現,光著頭,也不招呼伯爵夫人,只是不大放心的瞧瞧歐也納,跟瑪克辛握了握手,說了聲「你好九九藏書」,語氣的親熱弄得歐也納莫名其妙。內地青年完全不知道三角式的生活多麼有意思。
「那你大大的打攪她了,」特·鮑賽昂太太笑著說。
他跨上台階,心已經涼了一半。玻璃門迎著他打開了;那些當差都一本正經,象族過一頓痛打的騾子。他上次參加的跳舞會,是在樓下大廳內舉行的。在接到請柬和舞會之間,他來不及拜訪表姊,所以不曾進入特。鮑賽昂太太的上房,今天還是第一道瞻仰到那些精雅絕倫,別出心裁的布置;一個傑出的女子的心靈和生活習慣,都可以在布置上面看出來。有了特。雷斯多太太的客廳做比較,對鮑府的研究也就更有意思。下午四點半,子爵夫人可以見容了。再早五分鐘,她就不會招待表弟。完全不懂巴黎規矩的歐也納,走上一座金漆欄杆,大紅毯子,兩旁供滿鮮花的大樓梯,進入特。鮑賽昂太太的上房;至於她的小史,巴黎交際場中交頭接耳說得一天一個樣子的許多故事之中的一頁,他可完全不知道。
「我知道,」歐也納沉著臉回答。他把帽子望前座的墊子上一丟,想道:「今天大家都拿我打哈哈!嚇……這次胡鬧一下把我的錢弄光了。可是至少,我有了十足的貴族排場去拜訪我那所謂的表婉了。高老頭起碼花了我十法郎,這老混蛋!真的,我要把今天的倒楣事兒告訴特·鮑賽昂大太,說不定會引她發笑呢。這老東西同那漂亮女人的該死的關係,她一定知道。與其碰那無恥女人的釘子——恐怕還得花一大筆錢,——還不如去討好我表婉。子爵夫人的姓名已經有那樣的威力,她本人的權勢更可想而知。還是走上面的門路吧。一個人想打天堂的主意,就該看準上帝下手!」
「孩子!真的,你是個孩子,」她咽住了眼淚。「你才會真誠的愛,你!」
「回頭來吃飯吧,」伯爵夫人丟下歐也納和伯爵,跟著瑪克辛走進第一窖室,耽擱了半晌,以為伯爵可能打發歐也納走的。
「先生,你可以稱呼一聲高里奧先生吧!」
「你可以先走一步啊。」
「暖,你們談正經,我不打攪了;再見吧。」說完他走了。
「要是我知道你有容…」公爵夫人轉身望著歐也納,補上一句。
「啊,不錯!」她說完推門進去。
①義大利作曲家契瑪洛沙(1749一1801)的歌劇。—秘密結婚》中的唱詞。
「別走啊,瑪克辛!」伯爵嚷道。
「還有,他今天在那邊吃飯,婚約的條件已經談妥;你消息這樣不靈,好不奇怪!」
歐也納對主人夫婦深深的行了禮,雖然再三辭謝,還是被特。雷斯多先生一直送到穿堂。
「先生,容廳在這兒,」當差那種假裝的恭敬似乎多加了一點諷刺的意味。
伯爵夫人指著她的丈夫對大學生說:「這是特·雷斯多先生」
「那麼晚上見,」特·鮑賽昂太太回頭向侯爵望了一眼,「我們不是要上義大利劇院嗎?」
「對啦,」公爵夫人說。
一個男人一開始欺騙,必然會接二連三的扯謊。特·阿瞿達先生笑著說:「你非要我先走不可嗎?」
「雅備,」她咐吩當差,「你七點半上洛希斐特公館去見特· 阿瞿達侯爵。他在的話,把這條子交給他,不用等迴音;要是不在,原信帶回。」
「哦呀!你這個孩子,」子爵夫人嚷道,「特·雷斯多太太便是高里奧家的小姐啊。」
「可是,親愛的,洛希斐特小姐著實可愛呢。」
「你能為我殺人么?」
① 愛里才宮當時是路易十八的侄子特·斐里公爵的府第。蒙脫里伏將軍屬於王家禁衛軍,所以說「值班」。
拉斯蒂涅心裏恨死了這個青年。先是瑪克辛一頭燙得很好的金黃頭髮,使他覺得自己的頭髮多麼難看。其次,瑪克辛的靴子又講究又乾淨,不象他的沾了一層薄泥,雖然走路極其小心。最後,瑪克辛穿著一件緊貼腰肢的外氅,象一個美麗的女人;歐也納卻在下午兩點半已經穿上黑衣服了。從夏朗德州來的聰明的孩子,當然覺得這個高大細挑,淡眼睛,白皮膚的花|花|公|子,會引誘沒有父母的子弟傾家的人,靠了衣著佔著上風。特·雷斯多太太不等歐也納回答,梗飛鳥似的走進另外一間客廳,衣裾招展,象一隻蝴蝶。瑪克辛跟著她,憤火中燒的歐也納跟著瑪克辛和伯爵夫人。在大客廳中間,和壁爐架離開幾尺遠的地方,三個人又碰在一塊兒了。大學生明知要妨礙那討厭的瑪克辛,卻顧不得特·雷斯多太太會不會生氣,存心要跟這花花公于搗亂。他忽然記起在特·鮑賽昂太太的舞會裡見過這青年,猜到他同伯爵夫人的關係。他憑著那種不是闖禍便是成功的少年人的服氣,私忖道:「這是我的情敵,非打倒不可。」
「誰呀?」兩位太太同時問。
歐也納不知道在巴黎不論拜訪什麼人,必須先到主人的親友那裡,把丈夫的,妻子的,或兒女的歷史打聽明白,免得閻出笑話來,要象波蘭俗語所說的,把五頭牛套上你的車!就是說直要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拔出你的泥腳。在談話中出亂子,在法國還沒有名稱,大概因為謠言非常普遍,大家認為不會再發生冒失的事。在特·雷斯多家鬧了亂子以後,——主人也不給他時間把五頭牛套上車,——也只有歐也納才會莽莽撞撞闖進鮑賽昂家再去闖禍。所不同的是,他在前者家裡教特·雷斯多太太和特·脫拉伊先生髮窘,在這兒卻是替特·阿瞿達解了圍。
子爵夫人說:「這位是我的表弟歐也納·特·拉斯read.99csw•com蒂涅先生。你有沒有蒙脫里優將軍的消息?昨天賽里齊告訴我,大家都看不見他了,今天他到過府上沒有?」
「好吧!我只有二十二歲,應當忍受這個年紀上的苦難,何況我現在正在仟梅;哪裡還有比這兒更美麗的仟悔室呢?我們在教士前面仟悔的罪孽,就是在這兒犯的。」
年輕的伯爵望壁爐旁邊的長椅里倒下身子,拿起火鉗,把柴火亂攪一陣,動作那麼粗暴,那麼煩躁,把阿娜斯大齊那張好看的臉馬上變得難看了。她轉身向著歐也納,冷冷的帶著質問意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說:「幹麼你還不走?」那在有教養的人是會立刻當做逐窖令的。
「別說這個話,先生。哭訴是誰都不愛聽的,我們女人也何嘗愛聽。」
「她們不認父親!」歐也納重複了一句。
他終於到了海爾特街,向門上說要見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人家看他走過院子,大門外沒有車馬的聲音,便輕蔑的瞧了他一眼;他存著終有一朝揚眉吐氣的心,咬咬牙齒忍受了。院中停著一輛華麗的兩輪車,披掛齊整的馬在那兒跺腳。他看了揮金如土的奢華,暗示巴黎享樂生活的場面,已經自慚形穢,再加下人們的白眼,自然更難堪了。他馬上心緒惡劣。滿以為心竅大開、才思涌發的頭腦,忽然閉塞了,神志也不清了。當差進去通報,歐也納站在穿堂內一扇窗下,提著一隻腳,肘子擱在窗子的拉手上,茫然望著窗外的院子。他覺得等了很久;要不是他有南方人的固執脾氣,堅持下去會產生奇迹的那股勁兒,他早已跑掉了。
「值班嗎?①」特·鮑賽昂太太問。
「久仰久仰。」
歐也納性急慌忙退出來,撞在浴缸上,幸而帽子抓在手中,不曾掉在缸里。長廊盡頭亮著一盞小燈,那邊忽然開出一扇門,拉斯蒂涅聽見特。雷斯多太太和高老頭的聲音,還帶著一聲親吻。他跟著當差穿過飯廳,走進第一間客廳,發見一扇面臨院子的窗,便去站在那兒。他想看看清楚,這個高老頭是否真是他的高老頭。他心跳得厲害,又想起伏脫冷那番可怕的議論。當差還在第二容室門口等他,忽然裏面走出一個漂亮青年,不耐煩的說:
「為什麼你不能上義大利劇院呢?」子爵夫人笑著問。
拉斯蒂涅聽見他們倆一忽兒笑,一忽兒談話,一忽兒寂靜無聲,便在伯爵面前賣弄才華,或是恭維他,或是逗他高談闊論,有心拖延時間,好再見伯爵夫人,弄清她同高老頭的關係。歐也納怎麼都想不過來,這個愛上瑪克辛而能擺布丈夫的女子,怎麼會同老麵條商來往。他想摸清底細,拿到一點兒把柄去控制這個標準的巴黎女人。
這時高老頭從小扶梯的出口,靠近大門那邊出現了。他提起雨傘準備撐開,沒有注意大門開處,一個戴勳章的青年趕著一輛輕便馬車直衝進來。高老頭趕緊倒退一步,險些兒給撞翻。馬被雨傘的綢蓋嚇了一下,向階沿衝過去的時候,微微望斜刺里歪了一些。青年人怒氣沖沖的回過頭來,瞧了瞧高老頭,在他沒有出大門之前,對他點點頭;那種禮貌就象對付一個有時要去求教的債主,又象對付一個不得不表敬意,而一轉背就要為之臉紅的下流坯。高老頭親熱的答禮,好似很高興。這些小節目都在一眨眼之間過去了。歐也納全神貫注的瞧著,不覺得身邊還有旁人,忽然聽見伯爵夫人含喧帶怨的聲音:
①西俗凡教徒結婚前一個月,教堂必前後頒布三次公告,徵詢大眾對當事人之人品私德有無指摘。
「我就來,我就來,」她搶著回答。「我托瑪克辛的事,一下子就說完的。」
特。鮑賽昂太太微微一笑,笑得很凄涼:她已經感覺到在她周圍醞釀的惡運。
「剛才我看見從這兒出去一位先生,和我住在一所公寓里,而且是隔壁房間,高里奧老頭……」
特·鮑賽昂太太覺得表弟和公爵夫人都很好笑,也就老實不客氣笑了出來。
公爵夫人笑道:「暖,親愛的,真佩服你。幹麼你對那些人這樣留神呢?真要象特。雷斯多一樣愛得發瘋,才會跟阿娜斯大齊在麵粉里打滾。嘿!他可沒有學會生意經。他太太落在特· 脫拉伊手裡,早晚要倒媚的。」
特·鮑賽昂太太眼睛水汪汪的膘了他一下。偉大的心靈往往用這種眼光表示他們的感激和尊嚴。剛才公爵夫人用拍賣行估價員式的眼風打量歐也納,傷了他的心,現在特·鮑賽昂太太的眼神在他的傷口上塗了止痛的油膏。
「我也說不上。恢復我們久已疏遠的親戚關係,在我已經是大大的幸運了。你使我心慌意亂,簡直不知道我剛才說了些什麼。我在巴黎只認說你一個人。噢!我要向你請教,求你當我是個可憐的孩子,願意繞在你裙下,為你出生入死。」
這個放肆的男人——當然有他放肆的權利嘍——哼著一支義大利歌曲的花腔,望歐也納這邊的窗子走過來,為了端相生容,也為了眺望院子。
「哼!」他心裏想,「我跑來鬧了一個笑話,既不知道原因,也不知範圍;除此以外還得糟蹋我的衣服帽子。真應該乖乖的啃我的法律,一心一意做個嚴厲的法官。要體體面面的到交際場中混,先得辦起兩輪馬車,雪亮的靴子,必不可少的行頭,金鏈條,從早起就戴上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晚上又是黃手套,我夠得上這個資格嗎?混賬的高老頭,去你的吧!」
「喜歡得很,」歐也納臉色通紅,心慌意亂,迷迷糊糊的覺得 自己闖了禍。
「是的,先生。先read•99csw.com伯袒特。拉斯蒂涅騎士,娶的是瑪西阿家最後一位小姐。他們只生一個女兒,嫁給特·格拉朗蒲元帥,便是特·鮑賽昂太太的外祖父。我們一支是小房,先伯祖是海軍中將,因為盡忠王事,把什麼都丟了,就此家道中落。革命政府清算東印度公司的時候,競不承認我們股東的權利。」
「正是。」
「太太,我無意之間得罪了特·雷斯多太太。無意之間這四個宇便是我的罪名。」大學生靈機一動,發覺眼前兩位太太親切的談話藏著狠毒的諷刺,他接著說:「對那些故意傷害你們的人,你們會照常接見,說不定還怕他們;一個傷了人而不知傷到什麼程度的傢伙,你們當他是傻瓜,當他是什麼都不會利用的笨蛋,誰都瞧不起他。」
「特·鮑賽昂子爵,在……」
「可不是!這傢伙有兩個女兒,他都喜歡得要命,可是兩個女兒差不多已經不認他了。」.
伯爵在屋裡踱來踱去。
大學生說:「我完全不知道,太太,因此糊裡糊塗闖了進去,把他們岔開了。幸而我躁丈夫混得不壞,那位太太也還客氣,直到我說出我認識一個剛從他們后樓梯下去,在一條雨道底上跟伯爵夫人擁抱的人。」
「啊!是你,拉斯蒂涅先生,我很高興看到你,」她說話時那副神氣,聰明人看了馬上會服從的。
「可惜!不會唱歌在交際場中就少了一件本領。—Ca-a- ro, Ca-a—ro, Ca-a-a-a-ro, non dubita—rep」①,伯爵夫人唱著。
一所到老頭這個俏皮字兒,正在撥火的伯爵好似燙了手,把鉗子望火里一扔,起身子說:
歐也納深深鞠了一躬。
公爵夫人說出這些不樣的話,特·鮑賽昂太太既不咬嘴唇,也不臉紅,而是目光鎮靜,額角反倒開朗起來。
「怎麼?」她不耐煩的問。
歐也納接著說:「你們才想不到呢,我才博得了特·雷斯多伯爵的歡心,因為,」他又謙恭又狡獪的轉向公爵夫人,「不瞞你說,太太,我還不過是個可憐的大學生,又窮又孤獨……」
歐也納已經覺得很不自在,終於瞧見於爵夫人的時候,她情緒激動的語氣又攪亂了他的心。她說:
「暖,我就是要你說這一句呀,」他回答時那種媚眼,換了別的女人都會被他騙過的。
「喂!你好,親愛的,」她起身迎接公爵夫人,握著她的手,感情洋溢,便是對親婉妹也不過如此。公爵夫人也做出種種親熱的樣子。
「你會唱歌嗎?」她說著,走到鋼琴前面,佼勁接著所有的鍵子,從最低音的 do到最高音的 fa,啦啦啦的響成一片。
「爵爺還是再等一會吧,太太事情已經完了,」莫利斯退往穿堂時說。
「晤?」子爵夫人傲慢的目光教大學生打了一個寒噤。
瑪克辛大聲笑著出去了,伯爵夫人靠著窗口看他上車,拉起韁繩,揚起鞭子,直到大門關上了她才回來。
「又是誰在這兒呢?該死!表姊一定也有她的瑪克辛!」歐也納到這時才明白,巴黎難得碰到沒有主顧的女人,縱然流著血汗也征服不了那樣、個王后。
看見丈夫煩躁,伯爵夫人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狼狽不堪。她強作鎮靜,極力裝著自然的聲音說:「怎麼會認識一個我們最敬愛的……」她頓住了,瞧著鋼琴,彷彿心血來潮想起了付『么,說道:「你喜歡音樂嗎,先生?」
「如果你知道我家庭的處境,」他接著說,「你一定樂意做神話中的仙女,替孩子們打破難關。」
連瑪克辛·特·脫拉伊伯爵也不安的瞧了瞧歐也納,不象先前那麼目中無人了。一個姓氏的力量竟象魔術棒一樣,不但周圍的人為之改容,便是大學生自己也頭腦清醒,早先預備好的聰明機變都恢復過來了。巴黎上流社會的氣氛對他原是漆黑一團,如今他靈機一動,忽然看清楚了。什麼伏蓋公寓,什麼高老頭,早已給忘得乾乾淨淨。
特·鮑賽昂太太站起身子,叫他走回來,根本沒有注意歐也納。歐也納站在那兒,給華麗的排場場弄得迷迷糊溯,以為進了天方夜譚的世界;他面對著這個連瞧也不瞧他的太太,不知道怎麼辦。子爵.夫人舉起右手食指做了個美妙的動作,指著面前的地位要侯爵站過來。這姿態有股熱情的威勢,侯爵不得不放下門鈕走回來。歐也納望著他,心裏非常羡慕。
「這不是一對好朋基嗎?」拉斯蒂涅心裏想。「從此我可以有兩個保護人了;這兩位想必口味相仿,表婉關切我,這客人一定也會關切我的。」
「你真好,想到來看我,親愛的安多納德!」特·鮑賽昂太太說。
「對不起,先生,我剛才要寫個宇條,現在可以奉陪了。」
「還不止這一點呢,」歐也納低聲說。
「昨天他在愛里才宮。」
「對啦,他才到巴黎來,正在找一個女教師,教他懂得一點兒風雅。」
「我以為瑪西阿一族已經沒有人了,」特。雷斯多伯爵對歐也納說,
歐也納說出高老頭的名字,也等於揮動了一下魔術棒,同那一句「跟特·鮑賽昂太太是親戚』』的魔術棒,作用正相反。他好比走進一個收藏家的屋子,靠了有力的介紹才得進門,不料粗心大意撞了一下擺滿小雕像的古董櫥,把三四個不曾十分粘牢的頭撞翻了。他恨不得鑽入地下。特·雷斯多太太冷冷的板著臉,神情淡漠的眼睛故意躲開闖禍的大學生。
歐也納胯|下石級,發覺在下雨了。
這個打擊可太凶了,子爵夫人不禁臉色發白,笑著回答:
「我要是有錢,就可以坐read.99csw.com在車上,舒舒服服的思索了。」
「是嗎?」
大家知道公爵夫人熱戀特·蒙脫里伏先生,最近被遺棄了;、她聽了這句問話十分刺心,紅著臉回答:
「表婉……」歐也納才叫了一聲。
「先生,」當差出來說,「太太在上房裡忙得很,沒有給我迴音;請先生到客廳里去等一會,已經有容在那裡了。」
瑪克辛對特·雷斯多太太微微聳了聳肩膀,彷彿說:「倘使他跟這傢伙大談海軍,咱們可完啦。」阿娜斯大齊懂得這意思,拿出女人的看家本領,對他笑著說:
「我看見特·阿瞿達先生進了洛希斐特公館,便想到你是一個人在家了。」
「為了正經事!今晚英國大使館請客。」
第二天,拉斯蒂涅穿得非常漂亮,下午三點光景出發列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一路上痴心妄想,希望無窮。因為有這種希望,青年人的生活才那麼興奮,激動。他們不考慮阻礙與危險,到處只看見成功;單憑幻想,把自己的生活變做一首詩;計劃受到打擊,他們便傷心苦惱,其實那些計劃只不過是空中樓閣,漫無限制的野心。要不是他們無知,膽小,社會的秩序也沒法維持了。歐也納擔著一百二十分的心,提防街上的泥土,一邊走一邊盤算跟特·雷斯多太太說些什麼話,準備好他的聰明才智,想好一番敏捷的對答,端整了一套巧妙的措辭,象泰勒朗式①警辟的句子,以便遇到求愛的機會拿來應用,而能有求愛的機會就能建築他的前程。不幸大學生還是被泥土沾污了,只能在王宮市場叫人上鞋油,刷褲子。他把以防萬一的一枚銀幣找換時想道:
伯爵夫人趕緊做一個手勢打斷了歐也納:「以後你每次光臨我們總是挺歡迎的。」
歐也納懂得了這個「晤」。三小時以來他長了多少見識;一聽見這一聲,馬上警惕起來,紅著臉改口道:「太太。」他猶豫了一會又說:「請原諒,我真需要人家提拔,便是拉上一點兒遠親的關係也有用處。」
「暖!是啊,」子爵夫人接著說,「不承認她們的親爸爸,好爸爸。聽說他給了每個女兒五六十萬,讓她們攀一門好親事,舒舒服服的過日子。他自己只留下八千到一萬法郎的進款,以為女兒永遠是女兒,一朝嫁了人,他等於有了兩個家,可以受到敬重,奉承。哪知不到兩年,兩個女婿把他趕出他們的圈子,當他是個要不得的下流東西……」
「啊!原來是她的父親,」大學生做了個不勝厭惡的姿勢。
「以後這位先生來,再不許通報!」伯爵吩咐莫利斯。
「公爵夫人,」歐也納接著說,「我們想找門路,把所愛的對象摸清根底,不是挺自然的嗎?」(呸!他心裏想,這幾句話簡直象理髮匠說的。)
②喜事車子的馬夫通常穿一套特殊的禮服,還戴白手套。
「麵條商的女兒,」公爵夫人介面說,「她跟一個糕餅師的女兒同一天入宮覲見。你不記得嗎,格拉拉?王上笑開了,用技丁文說了句關於麵粉的妙語,說那些女子,怎麼說的,那些女子……」
「噢!」他甩了甩腦袋。
「哎,你究竟闊了什麼亂子呢,先生?」特·鮑賽昂太太轉過話頭說。「這可憐的孩子剛踏進社會,我們才說的話,他一句也不懂。親愛的安多納德,請你照應照應他。我們的事,明兒再談,明兒一切都正式揭曉,你要幫我忙也更有把握了。」
「你來,瑪克辛,我有事請教你。你們兩位儘管駕著伏維克號和報復號並排兒出海吧。」說罷她站超身子,向瑪克辛做了個俏皮的暗號,瑪克辛便跟著她望上房走去。這蹊蹺的一對剛走到門口,伯爵忽然打斷了跟歐也納的談話,很不高興的叫道:
「特·阿瞿達先生是大富翁,決不會存這種心思。」
他抓起子爵夫人的手親了一下,走了。
「先生上哪兒去呢?」車夫問。他已經脫下白手套。②
「阿娜斯大齊!」伯爵又叫起太太來了。
「令伯祖是不是在一七八九年前帶領報復號的?」
啊!這冒失鬼!他不知道這位瑪克辛。特·脫拉伊伯爵專門挑撥人家侮辱他,然後先下手為強,一槍把敵人打死。歐也納雖是打獵的能手,但靶子棚里二十二個本人,還不能打倒二十個。
「暖,瑪克辛,你走啦?」伯爵夫人也沒留意到樓下有車子進來。拉斯蒂涅轉過身子,瞧見她嬌滴滴的穿著件白開司棉外扣粉紅結的梳妝衣,頭上隨便挽著一個髻,正是巴黎婦女的晨裝。她身上發出一陣陣的香味,兩眼水汪汪的,大概才洗過澡;經過一番調理,她愈加嬌艷了。年輕人是把什麼都看在眼裡的,他們的精神是和女人的光彩融成一片的,好似植物在空氣中吸取養料一般。歐也納毋須接觸,已經感覺到這位太太的手鮮嫩無比;微微敞開的梳妝衣有時露出一點兒粉紅的胸脯,他的眼睛就在這上面打轉。伯爵夫人用不到鯨魚骨綁腰,一根帶子就表現出柔軟的腰膠;她的脖子教人疼愛,套著軟底鞋的腳非常好看。瑪克辛捧著她的手親吻,歐也納才瞧見了瑪克辛,伯爵夫人才瞧見了歐也納。
「阿娜斯大齊,你別走。你明明知道……」
一句話把歐也納問住了。初出茅廬的漂亮哥兒不知道有兩個鮑賽昂府,也不知道把他置之腦後的親戚有那麼多。
「噢!我要說的話想起來了,在你的舞會裡我認識了特。雷斯多太太,我剛才看了她來著。」
「我走了,莫利斯。告訴伯爵夫人,說我等了半個多鐘點。」
「算了吧,可憐的瑪克辛,」她對那青年說,「沒有法兒了,晚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