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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兩個女兒(1)

第五章 兩個女兒(1)

「但斐納!你是一個……」
老人絕望之極,叫道:「那麼咱們賣命也不成嗎?只要有人救你,娜齊,我肯為他擠命,為他殺人放火。我願意象伏脫冷一樣進苦投監!我……」他忽然停住,彷彿被雷劈了一樣。他扯著頭髮又道:「什麼都光了!我要知道到哪兒親偷就好啦。不過要尋到一個能偷的地方也不容易。搶銀行吧,又要人手又要時間。唉,我應該死了,只有死了。不中用了,再不能說是父親了!不能了。她來向我要,她有急用!而我,該死的東西,竟然分文沒有。啊!你把錢存了終身年金,你這者混蛋,你忘了女兒嗎?難道你不愛她們了嗎?死吧,象野狗一樣的死吧!對啦,我比狗還不如,一條狗也不至於干出這種事來!哎喲!我的腦袋燒起來啦。」
「不能簽呀,」高老頭叫著。「永遠不能簽這個宇。嚇!雷斯多先生,你不能使女人快活,她自己去找;你自己不慚愧,倒反要賈罰她?……哼,小心點兒!還有我呢,我要到處去等他。娜齊,你放心。啊,他還台不得他的後代!好吧,好吧。讓我掐死他的兒于,哎喲!夫打的!那是我的外孫呀。那麼這樣吧,我能夠看到小娃娃,我把他藏在鄉下,你放心,我會照顧他的。我可以逼這個魔鬼投降,對他說:咱們來擠一擠吧!你要兒子,就得還我女兒財產,讓她自由。」
「怎麼!」高老頭道。「那是我末日到了。真叫做禍不單行,可憐我怎麼受得了呢!」
歐也納道:「孩子!」
第二天,高里奧和拉斯蒂涅只等運輸行派人來,就好離開公寓、不料中午時分,聖·日內維新街上忽然來了一輛車,停在優蓋家門口。特·紐沁根太太下來,打聽父親是否還在公寓。西爾維回答說是,她便急急上樓。歐也納正在自己屋裡,他的鄰居卻沒有知道。吃中飯的時候,他托高者頭代搬行李,約定四點鐘在阿多阿街相會。老人出去找搬快,歐也納匆匆到學校去應了卯,又回來和伏蓋太太算賬,不願意把這件事去累高老頭,恐怕他固執,要代付歐也納的賬。房東太太不在家。歐也納上樓瞧瞧有沒有志了東西,發覺這個念頭轉得不差,因為在抽斗內找出那張當初給伏脫冷的不寫抬頭人的借據,還是清償那天隨手扔下的。因為沒有火,正想把借據撕掉,他忽然聽出但斐納的口音,便不願意再有聲響,馬上停下來聽,以為但斐納不會再有什麼秘密要隱瞞他的了。剛聽了幾個字,他覺得父女之間的談話出入重大,不能不留神聽下去。
「娜齊!你把父親逼死了!」
伯爵夫人說:「我猜著了。那是為了特·拉斯蒂涅先生。唉!可憐的但斐納,得了吧。瞧瞧我到了什麼田地。」 「親愛的,特·拉斯蒂涅先生不會教情婦破產。」
「孩子們,你們這樣下去,我要死了,」老人說著,象中了一顆子彈似的望床上倒下。「她們逼死我了!」他對自己說。
「我心中對你只有愛,沒有責備。」
「不,還是讓我來吧;我會對付他。他還愛我呢!唉!好吧,我要利用這一點影響,教他馬上放一部分資金在不動產上面。說不定我能教他用紐沁根太太的名義,在亞爾薩斯買些田,他是看重本鄉的。不過明兒你得查一查他的賬目跟業務。但爾維先生完全不懂生意一道。哦,不,不要明天,我不願意惹動肝火。特·鮑賽昂太太的跳舞會就在後天,我要調養得精神飽滿,格外好看,替親愛的歐也納掙點兒面子!來,咱們去瞧瞧他的屋子。」
「不,不,你鬆手,」伯爵夫人掙脫父親的手臂,不讓他擁抱。 「她對我比我丈夫還狠心。大家還要說她大賢大德呢!」
「你好,娜齊。你覺得我在這兒奇怪嗎?我是跟父親天天見面的,我。」
早上一點,拉斯蒂涅還在特·紐沁根太太家,她戀戀不捨的和他告別,暗示未來的歡樂的告別。她很傷感的說:
高老頭喝道:「別說了,娜齊!」
「說吧,屋子裡沒有人,」高老頭聲音異樣的回答。
「要是你來這兒,你就知道了。」
「在你家裡嗎,但斐納?」特。雷斯多太太問她的妹妹。
伯爵夫人停了一忽兒說道:「他瞧著我說:——阿娜斯大齊,我可以一筆勾銷,和你照舊同居;我們有孩子。我不打死脫拉伊,因為不一定能打中;用別的方法消滅他又要觸犯刑章。在你懷抱里打他吧,教孩子們怎麼見人? 為了使孩子們,孩子們的父親,跟我,一個都不傷,我有兩個條件。你先回答我:孩子中間有沒有我的?——我回答說有。他問:——哪一個?——歐納斯德,最大的。——好,他說,現在你得起誓,從今以後服從我一件事。 (我便超了誓。)多咱我要求你,你就得在你產業的賣契上簽字。」
她笑道:「啊!今晚是我變做孩子了。」
「太太在寢室里,」丹蘭士進來報告,嚇了他一跳。
「對啦,我真該死,忘了簽字!我剛才不舒服,娜齊,別恨我啊。你事情完了,馬上派人來說一聲。不,還是我自己來吧。哦,不!我不能來,我不能看見你丈夫,我會當場打死他的。他休想搶你的財產,還有我呢。快去吧,孩子,想法教瑪克辛安分此」
高老頭道:「啊!這樣我心裏才好過一些。可是哪兒去找一萬兩千法郎呢?也許我可以代替人家服兵役。」
「明兒跟你細談。」
老頭兒叫道:「我的上帝,我什麼地方觸犯了你,女兒才會落在這個read•99csw•com混蛋手裡,由他擺布?孩子,原諒我吧!」
「是的,她專門裝腔,可憐父親就相信她那一套。」
」不,父親,沒有什麼法律能對付這個人的。丟開他的花言巧語,聽聽他骨子裡的話吧!——要你就完事大吉,一個子兒都沒有,因為我不能丟了你而另外找個同黨;要你就讓我幹下去,把事情弄成功。——這還不明白嗎?他還需要我呢。我的為人他是放心的,知道我不會要他的財產,只想保住我自己的一份。我為了避免破產,不得不跟他作這種不清白的,盜竊式的勾結。他收買我的良心,代價是聽憑我同歐也納自由來往。——我允許你胡來,你得讓我犯罪,教那些可憐蟲傾家蕩產!——這話還說得不明白嗎?你知道他所謂的企業是怎麼回事?他買進空地,教一些傀儡去蓋屋子。他們一方面跟許多營造廠訂分期付款的合同,一方面把屋子低價賣給我丈夫。然後他們向營造廠宣告破產,賴掉未付的款子。紐沁根銀號這塊牌子把可憐的營造商騙上了。這一點我是懂得的,我也懂得。為預防有朝一日要證明他已經付過大宗款子,紐沁根把巨額的證券送到了阿姆斯特丹,拿被裡,維也納。咱們怎麼能搶回來呢?」
「原諒我吧!」
「因此,父親,我挪用了別人的東西,籌到了款子,」伯爵夫人哭著說。
「可憐的娜齊,」但斐納扶著姊姊坐下,說,「你講吧!你瞧,世界上只有我們倆始終愛著你,一切原諒你。瞧見沒有,骨肉的感情才是最可靠的。」她給伯爵夫人噢了鹽,醒過來了。
但斐納橫在壁爐旁邊一張雙人沙發上,氣色鮮艷,精神飽滿;羅績被體的模樣令人想到印度那些美麗的植物,花還沒有謝,果子已經結了。
「我不會忘掉的,我!」
「你相信他的胡扯嗎?」高老頭叫道。「他這是做戲!我生意上碰到過德國人,幾乎每個都規矩,老實,天真;可是一朝裝著老實樣兒跟你耍手段,耍無賴的時候,他們比別人更凶。你丈夫哄你。他覺得給你逼得無路可走了,便裝死;他要假借你的名義,因為比他自己出面更自由。他想利用這一點規避生意上的風波。他又壞又刁,真不是東西。不行,不行!看到你兩手空空我是不願意進墳墓的。我還懂得些生意經。他說把資金放在某些企業上,好吧,那麼他的款子一定有證券,借票,合同等等做憑據!叫他拿出來跟你算賬!咱們會挑最好的投機事業去做,要冒險也讓咱們自己來。咱們要拿到追認文書,寫明但斐納·高里奧,特·紐沁根男爵的妻子,產業自主。他把我們當傻瓜嗎,這傢伙?他以為我知道你沒有了財產,沒有了飯吃,能夠忍受到兩天嗎?唉!我一天,一夜,兩小時都受不了!你要真落到那個田地,我還能活嗎?暖,怎麼,我忙上四十年,背著麵粉袋,冒著大風大雨,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樣樣為了你們,為我的兩個天使——我只要看到你們,所有的辛苦,所有的重擔都輕鬆了;而今日之下,我的財產,我的一輩子都變成一陣煙!真是氣死我了!憑著天上地下所有的神靈起誓,咱們非弄個明白不可,非把賬目,銀箱,企業,統統清查不可!要不是有憑有據,知道你的財產分文不缺,我還能睡覺嗎?還能躺下去嗎?還能吃東西嗎?謝謝上帝,幸虧婚書上寫明你是財產獨立的;幸虧有但爾維先生做你的代理人,他是一個規矩人。請上帝作證!你非到老都有你那一百萬家私不可,非有你每年五萬法郎的收入不可,要不然我就在巴黎鬧他一個滿城風雨,嘿!嘿!法院要不公正,我向國會請願。知道你在銀錢方面太平無事,才會減輕我的一切病痛,才能排遣我的悲傷。錢是性命。有了錢就有了一切。他對我們胡扯些什麼,這亞爾薩斯死胖子?但斐納,對這隻胖豬,一個子兒都不能讓,他從前拿鎖鏈縛著你,磨得你這麼苦。現在他要你幫忙了吧,好!咱們來袖他一頓,叫他老實一點。天哪,我滿頭是火,腦殼裡有些東西燒起來了。怎麼,我的但斐納躺在草墊上!噢!我的斐斐納!——該死!我的手套呢?哎,走吧,我要去把什麼都看個清楚,賬簿,營業,銀箱,信札,而且當場立刻!宣要知道你財產沒有了危險,經我親眼看過了,我才放心。」
「父親!事情還沒完呢,」阿娜斯大齊咬著老人的耳朵,嚇得他直跳起來。「鑽石沒有賣到十萬法郎。瑪克辛給告上了。我們還缺一萬二。他答應我以後安分守己,不再賭錢。你知道,除了他的愛情,我在世界上一無所有;我又付了那麼高的代價,失掉這愛情,我只能死了。我為他犧牲了財產,榮譽,良心,孩子。唉!你至少想想辦法,別讓瑪克辛坐牢,丟臉;我們得支持他,讓他在社會上混出一個局面來。現在他不但要負我幸福的責任,還要負不名一文的孩子們的責任。他進了聖。貝拉伊,①一切都完啦。」
娜齊卻是望外跑了。
特·紐沁根太太接著說:「得啦,娜齊,我原諒你,你倒了楣。可是我不象你這麼做人。你對我說這種話,正當我想拿出勇氣幫助你的時候,甚至想走進丈夫的屋子求他,那是我從來不肯做的,哪怕為了我自己或者為了……這個總該對得起你九年以來對我的陰損吧?」
伯爵夫人含著淚招呼拉斯蒂涅:「先生,我一時急昏了頭,冤枉了人,你對我真象兄https://read.99csw.com弟一樣么?」她向他伸出手來。
「昨天他叫我到他屋子去。——他說,阿娜斯大齊……(我一聽聲音就猜著了),你的鑽石在哪兒?——在我屋裡啊。——不,他瞅著我說,在這兒,在我的柜子上。——他把手帕矇著的匣子給我看,說道:你知道從哪兒來的吧?——我雙膝跪下……哭著問他要我怎麼死。」
「你的長期存款哪兒去了?」
但斐納說:「別理她,父親,她瘋了。」
歐也納把這封短簡念了兩遍,想道:「特·鮑賽昂太太明明表示不歡迎特·紐沁根男爵。」
「真的嗎?」
「你不覺得嗎,」歐也納問,「特·鮑賽昂太太暗示她不預備在舞會裡見到特·紐沁根男爵?」
特·雷斯多太太看到了妹妹,局促不安。
「你怎麼啦,父親?」
但斐納道:「是的,我陷入泥坑,或許也是你的過失。我們出嫁的時候都沒有頭腦!社會,買賣,男人,品格,我們懂了哪一樣?做父親的應該代我們考慮。親愛的父親,我不埋怨你,原諒我說出那樣的話。一切都是我的錯。得了,爸爸,別哭啦,」她親著老人的額角。
高老頭道:「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他的?我要這個人的命!」
「親愛的父親!得小心哪。倘若你想借這件事出氣,顯出過分跟他作對的意思,我就完啦。他是知道你的,認為我擔心財產,完全是出於你的授意。我敢打賭,他不但現在死抓我的財產,而且還要抓下去。這流氓會拿了所有的資金,丟下我們溜之大吉的,他也知道我不肯因為要追究他而丟我自己的臉。他又狠又沒有骨頭。我把一切都想透了。逼他太甚,我是要破產的。」
「啊!父親!不能,不能。」兩個女兒圍著他喊。
他嚎陶大哭。歐也納嚇壞了,抓起當初給伏脫冷的借據,上面的印花本來超過原來借款的數目;他改了數字,繕成一張一萬二的借據,寫上高里奧的抬頭,拿著走過去。
伯爵夫人接著說:「她!那麼冷冰冰的,好看?」
「唉,」高老頭回答,「你現在叫我更難受了。」
「可憐的娜齊,是我錯了,來,擁抱我吧。…..,』
他不等她問下去就回答:「太太,我一定付清,決不聲張。」
「倒是你(好寶貝!她湊上耳朵叫了一聲。丹蘭士在更衣室里,咱們得小心些!),倒是你給了我這個幸福!是的,我管這個叫做幸福。從你那兒得來的,當然不光是自尊心的滿足。沒有人肯介紹我進那個社會。也許你覺得我渺小,虛榮,輕薄,象一個巴黎女子;可是你知道,朋友,我準備為你犧牲一切;我所以格外想踏進聖·日耳曼區,還是因為你在那個社會裡。」
「但願不是,你可不能不防她一著,」他擒起眼睛,彷彿把不敢明說的話告訴了上帝。
高老頭說:「問這個幹嗎!反正一萬二已經花掉了。」
歐也納回到伏蓋家,想到明天一定能搬走,又回昧著剛才的幸福,便象許多青年一樣,一路上做了許多美夢。
但斐納說:「你這種念頭只有上帝報答你,我們粉身碎骨也補報不了!不是么,娜齊?」
一輛李在聖·日內維新街停下,樓梯上傳來特·雷斯拿太太的聲音。「我父親在家嗎?」她問西爾維。
老人說:「你這是給我當頭一棒。上帝饒恕你,孩子!你不知道我多愛你,你知道了就不會脫口而出,說這樣的話了,況且事情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教你這時候趕到這兒來?咱們不是等會就在阿多阿街相會嗎?」
「噢!爸爸,使不得,使不得,」姊妹倆攔著他,不讓他把腦袋望牆上撞。
晌午,正當郵差走到先賢詞區域的時候,歐也納收到一封封套很精緻的信,火漆上印著鮑賽昂家的紋章。信內附一份給特.紐沁根夫婦的請帖;一個月以前預告的盛大的舞會快舉行了。另外有個字條給歐也納:
①當時拘留債務人的監獄,一八二七年起改為政治犯的監獄。
父親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就會好的。覺得有些東西壓在我腦門上,大概是頭痛。可憐的娜齊,將來怎麼辦呢?」
「我原諒她,」老人睜開限來說,「她的處境太可怕了,頭腦再冷靜的人也受不住。你安慰安慰娜齊吧,對她好好的,你得答應我,答應你快死的父親,」他緊緊握著但斐納的手說。
「哎,你瞧,咱們又見面了,」她很感動的說。
「你好,父親,」伯爵夫人進來叫。「喲!你在這裏,但斐納。」
伯爵夫人向她走近一步,叫道:「但斐納!」
「唉!可是他告訴我生意的情形。據說他拿我們兩人的資本一齊放進了才開頭的企業,為了那個企業,必得放出大宗款子在外邊。倘若我強迫他還我陪嫁,他就要宣告清理;要是我肯等一年,他以名譽擔保能還我幾倍或者三倍的財產,因為他把我的錢經營了地產,等那筆買賣結束了,我就可以支配我的全部產業。親愛的父親,他說得很真誠,我聽著害怕了。他求我原諒他過去的行為,願意讓我自由,答應我愛怎辦就怎辦,只要讓他用我的名義全權管理那些事業。為證明他的誠意,他說確定我產權的文件,我隨時可以托但爾維先生檢查。總之他自己縛手縛腳的交給我了。他要求再當兩年家,求我除了他規定購數目以外,絕對不花錢。他對我證明,他所能辦到的只是保全面子,他已經打發了他的舞|女,不得不盡量暗中搏節,才能支持到投九*九*藏*書機事業結束,而不至於動搖信用。我跟他鬧,裝做完全不信,一步一步的逼他,好多知道些事情;他給我看賬簿,最後他哭了,我從來沒看見一個男人落到那副模樣。他急壞了,說要自殺,瘋瘋癲癲的教我看了可憐。」
但斐納回答娜齊:「只有象你這樣的妹妹才會跟著別人造我謠言,你這種話已經沒有人相信了。你是野獸。」
這一下倒是替歐也納解了圍,他本想倒在床上裝睡了。
「別挑錯兒啦,但斐納,」伯爵夫人的聲音差不多要哭出來。 「我苦極了,我完了,可憐的父親!哦!這一次真完了!」
這時伯爵夫人回進屋子,跪倒在父親腳下,叫道:
特。紐沁根太太回答:「哼,我寧可人家說我欠特。瑪賽先生的錢,不願意承認特·脫拉伊先生花了我二十多萬。」
「讓我高興一下,你向她陪個不是吧,她比你更倒媚是不是?」
娜齊低下頭去,但斐納抱著她,溫柔的親吻,把她摟在胸口,說道:
歐也納看著呆住了。
「唉!父親,大禍臨頭,頃刻之間還作得了什麼主!我急壞了!你的代理人把早晚要發覺的倒媚事兒,提早發覺了。你生意上的老經驗馬上用得著;我跑來找你,好比一個人淹在水裡,哪怕一根樹枝也抓著不放的了。但爾維先生看到紐沁根種種刁難,便拿起訴恐嚇他,說法院立刻會批准分產的要求。紐沁根今天早上到我屋裡來,問我是不是要同他兩個一齊破產。我回答說,這些事我完全不懂,我只曉得有我的一份產業,應當由我掌管,一切交涉都該問我的訴訟代理人,我自己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不能談。你不是吩咐我這樣說的嗎?」
「再說,可憐的父親,即使代替人家服兵役也不過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娜齊回答。
「我沒有這筆錢呀,娜齊。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真是世界末日到了。哦呀,世界要坍了,一定的。你們去吧,逃命去吧!呃!我還有銀搭扣,六套銀的刀叉,我當年第一批買的,最後,我只有一千兩百的終身年金……」
高老頭嚷道:「你們都是天使,你們使我重見光明,你們的聲音使我活過來了。你們再擁抱一下吧。暖,娜齊,這張借據能救了你嗎?」
「我真害怕,真迷信;不怕你笑話,我只覺得心驚膽戰,唯恐我消受不了這個福氣,要碰到什麼飛來橫禍。」
高老頭撲上去拉住娜齊,把手掩著她的嘴。
他跪在但斐納面前,湊著她耳朵說:
「喲,是的,我志了,」可憐的父親把手在褲子上抹了一陣, 「我不知道你們會來,我正要搬家。」
「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麼來著,」歐也納說著,坐在她身旁,拿起她的手親吻。
高老頭忽然不響,話到了喉嚨說不出了。娜齊又道:
歐也納被這場劇烈的吵架弄得失魂落魄,一動不動楞在那裡。但斐納急急忙忙替父親解開背心。娜齊毫不在意,她的聲音,目光,姿勢,都帶著探問的意味,叫了聲歐也納:
「你的錢來了,太太,」他把票據遞給她。「我正在睡覺,被你們的談話驚醒了,我才知道我欠著高里奧先生這筆錢。這兒是張票據,你可以拿去周轉,我到期準定還清。」
高老頭有氣無力的說;「你們兩個小天使,于么直要患難臨頭才肯和好呢?」
高老頭回答說:「對!」
姊妹倆聽著不出聲了。這句凄慘的話表示父親的感情無能為力,到了痛苦絕望的地步,象一個人臨終的痰厥,也象一顆石子丟進深淵,顯出它的深度。天下還有什麼自私自利的人,能夠聽了無動於衷呢?
他趕緊上但斐納家,很高興能給她這種快樂,說不定還會得到酬報呢。特·紐沁根太太正在洗澡。拉斯蒂涅在內容室等。一個想情人想了兩年的急色兒,等在那裡當然極不耐煩。這等情緒,年輕人也不會碰到第二次。男人對於他所愛的第一個十足地道的女子,就是說符合巴黎社會的條件的,光彩耀目的女子,永遠覺得天下無雙。巴黎的愛情和旁的愛情沒有一點兒相同。每個人為了體統關係,在所謂毫無利害作用的感情上所標榜的門面話,男男女女是沒有一個人相信的。在這兒,女人不但應當滿足男人的心靈和肉體,而且還有更大的義務,要滿足人生無數的虛榮。巴黎的愛情尤其需要吹捧,無恥,浪費,哄騙,擺闊。在路易十四的宮廷中,所有的婦女都羡慕拉·華梨哀小姐,因為她的熱情使那位名君忘了他的袖飾值到六千法郎一對,把它撕破了來汲引特·凡爾蒙陶阿公爵。①以此為例,我們對別人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你得年輕,有錢,有頭銜,要是可能,金錢名位越顯赫越好;你在偶像面前上的香越多,假定你能有一個偶像的話,她越寵你。愛情是一種宗教,信奉這個宗教比信奉旁的宗教代價高得多;並且很快就會消失,信仰過去的時候象一個頑皮的孩子,還得到處闖些禍。感情這種奢侈唯有閣樓上的窮小子才有;除了這種奢侈,真正的愛還剩下什麼呢?倘若巴黎社會那些嚴格的法規有什麼例外,那隻能在孤獨生活中,在不受人情世故支配的心靈中找到。這些心靈彷彿是靠近明凈的,瞬息即逝而不絕如縷的泉水過活的;他們守著綠蔭,樂於傾聽另一世界的語言,他們覺得這是身內身外到處都能聽到的;他們一邊怨四濁世的枷鎖,一邊耐心等待自己的超升。拉斯蒂涅卻象多數青年一樣,預先體驗到權勢的滋味,打算有了全副武九_九_藏_書裝再躍登人生的戰場,他已經染上社會的狂熱,也許覺得有操縱社會的力量,但既不明白這種野心的目的,也不知道實現野心的方法。要是沒有純潔和神聖的愛情充實一個人的生命,那麼,對權勢的渴望也能促成美妙的事業,——只要能擺脫一切個人的利害,以國家的光榮為目標。可是大學生還沒有達到瞻望人生而加以批判的程度。在內地長大的兒童往往有些清新集永的念頭,象綠蔭一般蔭庇他們的青春,至此為止拉斯蒂涅還對那些念頭有所留戀。他老是躊躇不決,不敢放膽在巴黎下海。儘管好奇心很強,他骨子裡仍忘不了一個真正的鄉紳在古堡中的幸福生活。雖然如此,他隔夜逗留在新屋子裡的時候,最後一些顧慮已經消滅。前一個時期他已經靠著出身到處沾光,如今又添上一個物質優裕的條件,使他把內地人的殼完全脫掉了,悄悄的爬到一個地位,看到一個美妙的前程。因此,在這間可以說一半是他的內容室中懶洋洋的等著但斐納,歐也納覺得自己和去年初到巴黎時大不相同,回顧之下,他自問是否換了一個人。
男爵夫人冷冷的回答:「你誣衊我,我只對你說老實話。」
伯爵夫人受著熱情的鼓勵,又道:「為了救瑪克辛的命,也為了救我的幸福,我跑去找你們認識的那個人,跟魔鬼一樣狠心的高勃薩克,拿雷斯多看得了不起的,家傳的鑽石,他的,我的,一齊賣了?賣了!懂不懂?瑪克辛得救了!我完啦。雷斯多全知道了。」
特·鮑賽昂子爵夫人。」
「哎喲,你說這個話!」高老頭叫起來。「皇天在上,哼!只要我活著,我一定把那個害你們的人,用文火來慢慢的烤,把他割做一片一片,象……」』
特·雷斯多太太說:「瘋了!瘋了!你呢?」
父親的表情痛苦得象瘋子和野人,但斐納嚇壞了,說道:
「只有那個時候是我們的好日子,」但斐納說。「在閣樓麵粉袋上打滾的日子到哪裡去了?」
「唉!我丈夫全知道了。父親,你記得上回瑪克辛那張借票嗎?那不是他的第一批債。我已經替他還過不少。正月初,我看他愁眉苦臉,對我什麼都不說;可是愛人的心事最容易看透,一點兒小事就夠了,何況還有預感。他那時格外多情,格外溫柔,我總是一次比一次快樂。可憐的瑪克辛!他後來告訴我,原來他暗中和我訣別,想自殺。我拚命逼他,苦苦央求,在他前面跪了兩小時,他才說出欠了十萬法郎!哦!爸爸,十萬法郎!我瘋了。你拿不出這筆錢,我又什麼都花光了……」
但斐納感動了,把頭靠在姊妹的脖子上,她也哭了。
「你覺得怎麼啦?」拉斯蒂涅問老人。
「臨了他要我做的事比死還難受。天!但願做女人的永遠不會聽到那樣的話!」
「娜齊,我的小娜齊,把—』切都志了吧,」但斐納抱著她叫。
歐也納幫著高里奧睡下。老人抓著但斐納的手睡熟的時候,她預備走了,對歐也納說:
「但願如此。喂,爸爸,你能不能給個背書?」
「由你說吧,」但斐納紅著臉回答。「可是你怎麼對我呢?你不認我妹妹,我希望要走動的人家,你都給我斷絕門路,一有機會就教我過不去。我,有沒有象你這樣把可憐的父親一千又一千的騙去,把他榨乾了,逼他落到這個田地?瞧吧,這是你的成績,姊姊。我卻是儘可能的來看父親,並沒把他攆出門外,等到要用著他的時候再來舐他的手。他為我花掉一萬二,事先我完全不知道。我沒有亂花錢,你是知道的。並且即使爸爸送東西給我,我從來沒有向他耍過。」
「怎麼啦,娜齊?」高老頭叫起來。「說給我們聽吧,孩子。哎喲,她臉色不對了。但斐納,快,快去扶住她,小乖乖,你對她好一點,我更喜歡你。」
「我要死啦,」高老頭道。「來,你們倆都走過來。我冷啊。」 他撥著炭火。「什麼事,娜齊?快快說出來。你要我的命了………」
①拉·華梨哀為路易十四的情婦,特·凡爾蒙陶阿公爵是他們的私生子。
「唉!你們撕破了我的心。我要死了,孩子們!腦子裡好象有團火在燒。你們該和和氣氣,相親相愛。你們要我命了。但斐納,娜齊,得了吧,你們倆都有是都有不是。喂,但但爾,」他含著一包眼淚望著男爵夫人,「她要一萬兩千法郎,咱們來張羅吧。你們別這樣的瞪眼呀。」
歐也納聽見高老頭沉重的膝蓋聲,大概是跪在地下了。
「她愛你的,娜齊,」高老頭說,「我們剛才談到你,她說你真美,她自己不過是漂亮罷了。」
「她是為了借票的背書回來的,」歐也納湊在但斐納的耳邊說。
伯爵夫人拿了票據,一動不動;她臉色發白,渾身哆嗦,氣憤到極點,叫道:
「我想睡覺,」他回答。
特·紐沁根太太念著請帖,做了一個快樂的手勢。虛榮心滿足了,她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歐也納,把手臂勾著他的脖子,發狂似的把他拉過來。
「我要殺他,」高老頭冷冷的說。「可恨他欠我兩條命,而他只有一條;以後他又怎麼說呢?」高老頭望著阿娜斯大齊問。
「你也別哭啦,我的小但斐納。把你的眼睛給我,讓我親一親,抹掉你的眼淚。好吧!我去找那大頭鬼,把他一團糟的事理出個頭緒來。」
特。紐沁根太太說:「可憐的娜齊一向暴躁,她心是好的。」
「唉!是的,父親,」她倒在椅子里哭了。「我一向不願意對你說,免read.99csw.com得你因為把我嫁了這種人而傷心!他的良心,他的私生活,他的精神,他的肉體,都是搭配好的!簡直可怕,我又恨他又瞧不起他。你想,下流的紐沁根對我說了那番話,我還能敬重他嗎?在生意上千得出那種勾當鮑人是沒有一點兒顧慮的;因為我看透了他的心思,我才害伯。他明明白白答應我,他,我的丈夫,答應我自由,你懂得是什麼意思?就是說我要在他倒楣的時候肯讓他利用,肯出頭頂替,他可以讓我自由。」
「但斐納,我什麼都能原諒你,上帝可以作證!可是這一手哪!嚇,你明知道他先生在屋裡!你競這樣卑鄙,借他來報仇,讓我把自己的秘密,生活,孩子的底細,我的恥辱,名譽,統統交在他手裡!去吧,我不認得你這個人,我恨你,我要好好的收拾你……」她氣得說不上話,喉嚨都幹了。
「我想,先生,彌一定很高興代我向特.紐沁根太大致意。我特意寄上體要求的請柬,我很樂意認識特。雷斯多太大的妹妹。替我陪這個美人兒來吧,希望你別讓她把你的全部感情佔了去,你該回敬我的著實不少哩。
但斐納聽出姊姊的口音,說道:「啊!父親,沒有人和你提到阿娜斯大齊嗎?彷彿她家裡也出了事呢。」
但斐納大吃一驚,說道:「你怎麼啦?」
「孩子們,孩子們,別說了,要不我死在你們前面了。」
「先生——」
「從頭至尾都得告訴我啊。好,去睡吧,明兒咱們開始過快樂生活了。」
娜齊道:「吸晴!父親,你今天碰過了什麼東西?」
「今晚在義大利劇院等你。到時你告訴我父親的情形。明兒你得搬家了,先生。讓我瞧瞧你的屋子吧。」她一進去便叫起來:「喲!要命!你比父親使得還要壞。歐也納,你心地太好了。我更要愛你。可是孩子,倘使你想掙一份家業,就不能把一萬兩千法郎隨便望窗外扔。特·脫拉伊先生是個賭棍,姊姊不願意看清這一點。一萬二!他會到輸一座金山或者贏一座金山的地方去張羅的。」
「暖,他是我的兒子啊,是咱們大家的孩子,是你的兄弟,你的救星啊,」高老頭叫著。「來擁抱他,娜齊!瞧,我擁抱他呢,」 他說著拚命抱著歐也納。「噢!我的孩子!我不但要做你的父親,還要代替你所有的家屬。我恨不得變做上帝,把世界丟在你腳下。來,娜齊,來親他!他不是個凡人,是個天使,真正的天使。」
高老頭叫道:「可是還有法律哪!還有葛蘭佛廣場給這等女婿預備著呢;要沒有劊子手,我就親自動手,割下他的腦袋。」
「難道他是個騙子嗎?」
「是的,你的父親!唉,我是一個真正的父親。這流氓貴族不來傷害我女兒也還罷了。天打的!我不知道我的氣多大。我象老虎一樣,恨不得把這兩個男人吃掉。哦呀!孩子們,你們過的這種生活!我急瘋了。我兩眼一翻,你們還得了!做父親的應該和女兒活得一樣長久。上帝啊,你把世界弄得多糟!人家還說你聖父有個聖子呢。你正應當保護我們,不要在兒女身上受苦。親愛的小天使,怎麼!直要你們遭了難我才能見到你們么?你們只拿眼淚給我看。暖,是的,你們是愛我的,我知道。來吧,到這兒來哭訴吧,我的心大得很,什麼都容得下。是的,你們儘管戳破我的心,撕做幾片,還是一片片父親的心。我恨不得代你們受苦。啊!你們小時候多麼幸福!……」
「我的父親!」
「是啊,」男爵夫人把信還給歐也納。「那些太太就有這种放肆的天才。可是管他,我要去的。我姊姊也要去,她正在打點一套漂亮的服裝。」她又放低了聲音說:「告訴你,歐也納,因為外邊有閑話,她特意要去露露面。你不知道關於她的謠言嗎?今兒早上紐沁根告訴我,昨天俱樂部里公開談著她的事,天哪!女人的名譽,家庭的名譽,真是太脆弱了!姊姊受到侮辱,我也跟著丟了臉。聽說特·脫拉伊先生簽在外邊的借票有十萬法郎,都到了期,要被人控告了。姊姊迫不得已把她的鑽石賣給一個猶太人,那些美麗的鑽石你一定看見她戴過,還是她婆婆傳下來的呢。總而言之,這兩天大家只談論這件事兒。難怪阿娜斯大齊要定做一件金銀線織錦緞的衣衫,到鮑府去出鋒頭,戴著她的鑽石給人看。我不願意被她比下去。她老是想壓倒我,從來沒有對我好過;我幫過她多少忙,她沒有錢的時候總給她通融。好啦,別管閉事了,今天我要痛痛快快的樂一下。」
「你比我幸福,特。瑪賽先生有錢,你肚裏明白。你老是象黃金一樣吝嗇。再會吧,我沒有姊妹,也沒有……」
父親說:「孩子們,我的孩子們,你們擁抱呀!你們是一對好天使呀!」
「賣掉了,只留下那筆小數目做生活費。我替但斐納布置一個屋子,需要一萬二。」
「啊!父親,」她道,「怎麼老天爺沒有叫你早想到替我追究產業,弄得我現在破產!我可以說話么?」
「是的,」高老頭說,「我沒有辦法,除非去偷。可是我會去偷的呀,娜齊!會去偷的呀!」
他很高興受這一下抱怨,把女兒的怒氣轉移到自己身上。他坐下說:
「從哪時起的?」
「謝謝你,但斐納,想不到在我危急的關頭你會這樣;不錯,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高老頭等拉斯蒂涅走道房門的時候問道:「喂,怎麼呢?」
「那麼外邊的話都是真的了?」但斐納問。
老人暈過去了,但斐納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