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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兩個女兒(2)

第五章 兩個女兒(2)

她停住了。
歐也納沒有回伏蓋公寓。他沒有那個決心不享受一下他的新居。隔天他半夜一點鐘離開但斐納,今兒是但斐納在清早兩點左右離開他回家。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中午等特·紐沁根太太來一塊兒用餐。青年人都是只顧自己快活的,歐也納差不多忘了高老頭。在新屋裡把精雅絕倫的東西一件一件使用過來,真是其樂無窮。再加特·紐沁根太太在場,更抬高了每樣東西的價值。四點光景,兩個情人記起了高老頭,想到他有心搬到這兒來享福。歐也納認為倘若老人病了,應當趕緊接過來。他離開但斐納奔回伏蓋家。高里奧和皮安訓兩人都不在飯桌上。
「是的,」歐也納說著,想起兩個女兒接二連三的打擊父親的心。
老人對他溫柔的笑了笑,兩隻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望著他,問:
「結果呢?」
八點半,醫生來了,認為雖然沒有什麼希望,也不至於馬上就死。他說還有好幾次反覆,才決定老人的生命和神志。
「唉!」他迸足了力氣說,「她很苦呀,我的孩子!自從出了鑽石的事,她一個子兒都沒有了。她為那個跳舞會定做了一件金線鋪繡衣衫,好看到極點。不料那下流的女裁縫不肯賒賬,結果老媽子墊了一千法郎定洋。可憐娜齊落到這步田地!我的心都碎了。老媽子看見雷斯多不相信娜齊,伯墊的錢沒有著落,串通了裁縫,要等一千法郎還清才肯送衣服來。舞會便是明天,衣衫已經做好,娜齊急得沒有法了。她想借我的餐具去抵押。雷斯多非要她上那個舞會去,教全巴黎瞧瞧那些鑽石,外邊說是她賣掉了。你想她能對那個惡鬼說:我欠著一千法郎,替我付一付吧。當然不能。我明白這個道理。但斐納明兒要打扮得天仙似的,娜齊當然不能比不上妹妹。並且她哭得淚人兒似的,可憐的孩子I昨天我拿不出一萬兩千法郎,已經慚愧死了,我要擠這條苦命來補救。過去我什麼都咬著牙齒忍受,但這一回沒有錢,真是撕破了我的心。嚇!我馬上打定主意,把我的錢重新調度一下,拼湊一下;銀搭扣和餐具賣了六百法郎,我的終身年金向高勃薩克押了四百法郎,一年為期。也行!我光吃麵包就得了!年輕的時候我就是這樣的,現在也還可以。至少我的娜齊能俠快活活的消磨一晚啦,能花校招展的去出鋒頭啦。一千法郎鈔票已經放在我床頭。想著頭底下藏著娜齊喜歡的東西,我心裏就暖和。現在她可以攆走可惡的維多阿了,哼!傭人不相信主人,還象話!明兒我就好啦,娜齊十點鐘要來的。我不願意她們以為我害了病。那她們要不去跳舞,來服侍我了。娜齊會擁抱我象擁抱她的孩子,她跟我親熱一下,我的病就沒有啦。再說,在藥鋪子里我不是也能花掉上千法郎嗎?我寧可繪包醫百病的娜齊的。至少我還能使她在苦難中得到點安慰,我存了終身年金的過失也能補救一下。她掉在窟窿里,我沒有能力救她出來。哦!我要再去做買賣,上奧特賽去買穀子。那邊的麥子比這兒賤三倍。麥子進口是禁止的;可是定法律的先生們並沒禁止用麥子做的東西進口哪,嚇,嚇!今兒早上我想出來了!做澱粉買賣還有很大的賺頭。」
「我要難看了。」
歐也納不久被但斐納邀了去。她露了頭角,好不得意。她一心要討這個社會喜歡,既然如願以償,也就急於拿她的成功獻在大學生腳下。
拉斯蒂涅道:「啊!這樣我才稱心哩。」
告別完了,她走到大客廳,以為只有大學生在那兒;一看見公爵夫人,不由得叫了一聲。
說到這兒她停住了。她把手遮著眼睛,抹了一下,用冷水浸過,然後挽著大學生的手臂,說道:「走吧!」
歐也納送但斐納回家,因為不放心高里奧,不肯陷她吃飯。他回到伏蓋公寓,看見高老頭起來了,正預備吃飯。皮安訓挑了個好仔細打量麵條商的座位,看他嗅著麵包辨別麵粉的模樣,發覺他的行動已經身不由主,便做了個凄慘的姿勢。
「好,」她握著他的手說。「這兒我能夠信託的大概只有你一個人。朋友,對一個女人能永久愛下去,就該愛下去。別隨便丟了她。」
這麼一想,她眼淚乾了,接著說:
九-九-藏-書「還有救嗎?」
「怎麼啦?」歐也納問。
「嗯,怎麼,你還沒有換衣服?」她問。
她難過得不行了,又停住了。這時一切都是痛苦,有些字眼簡直說不出口。
「暖,去啊,歐也納先生,你要惹太太生氣了,」丹蘭士一邊說一邊推他走。他可是被這個風雅的憐逆女兒嚇呆了。
「她嗎,」歐也納回答,「她預交了她父親的性命。」
「我要去服侍父親,守在他床頭。」
他緊緊握了握拉斯蒂涅的手,又懇切又傷感,意思催他快走。歐也納回到鮑賽昂府,繪帶進子爵夫人的卧房,房內是準備旅行的排場。他坐在壁爐旁邊,望苦那杉木匣子非常傷心。在他心中,特·鮑賽昂太太的身分不下於《依里阿特》史詩中的女神。
「能不能把他搬個地方?」
他們聽見哼了一聲,便回到高里奧屋裡。他似乎睡熟了;兩個情人定近去,聽見他說了聲:
「去吧!甭說啦,」她說著奔進內容室去拿項鏈。
「親愛的歐也納,別跟她提到我。」
「咱們明天便知分曉。」
她改變話題,說道:「歐也納,難道你不知道那個新聞嗎?明天,全巴黎都要到特·鮑賽昂太太家,洛希斐特同特·阿瞿達侯爵約好,一點消息不讓走漏;王上明兒要批准他們的婚約,你可憐的表姊還蒙在鼓裡。她不能取消舞會,可是侯爵不會到場了。到處都在談這件事。」
「不行。得留在這兒,不能有一點兒動作和精神上的刺|激………」
「阿娜斯大齊來過了嗎?」拉斯蒂涅問。
「大家取笑一個人受辱,暗地裡卻就在促成這種事!你不知道特·鮑賽昂太太要為之氣死嗎?」
「統統在這兒了。」
他們動身了。車子走了一程,歐也納一聲不出。
「啊!朋友,」子爵夫人進來把手放在拉斯蒂涅肩上。
皮安訓很樂意搬個位置,可以和老頭兒離得更近。
「哎!別瞞我啦。她又問你要什麼?」
晚上七點,丹蘭士送來一封但斐納的信。
不久他看見了兩姊妹,特·雷斯多太太和特。紐沁根太太。伯爵夫人戴著全部鑽石,氣概非凡,可是那些鑽石決不會使她好受,而且也是最後一次穿戴了。儘管愛情強烈,態度驕傲,她到底受不住丈夫的目光。這種場面更增加拉斯蒂涅的傷感。在姊妹倆的鑽石下面,他看到高老頭躺的破床。子爵夫人誤會了他的快恢不樂的表情,獨回手臂,說道:「去吧!我不願意你為我犧牲快樂。」
「沒有幹什麼。」
「是的。」
①作者假定特·鮑賽昂夫人的母家是蒲高涅王族。中世紀時與十五世紀時,蒲高涅族曾兩次君臨法國。
晚上在義大利劇院,他說話很小心,唯恐特·紐沁根太太驚慌。
然後他又推敲醫生的話,覺得高老頭也許並不象他想象的危險;總之他找出許多為兇手著想的理由,替但斐納開脫。先是她不知道父親的病情。即使她去看他,老人自己也要逼她回去參加跳舞會的。呆板的禮教只知道死抓公式,責備那些顯而易見的過失;其實家庭中各入的性格活動觀念,當時的情勢,都千變萬化,可能造成許多特殊情形,寬恕那些表面上的罪過。歐也納要騙自己,預備為了情婦而抹煞良心。兩天以來,他的生活大起變化。女人攪亂了他的心,壓倒了家庭,一切都為著女人犧牲了。拉斯蒂涅和但斐納是在乾柴烈火,使他們極盡綢繆的情形之下相遇的。歡情不但沒有消滅情慾,反而把充分培養的情慾挑撥得更旺。歐也納佔有了這個女人,才發覺過去對她不過是肉的追求,直到幸福到手的第二天方始對她有愛情。也許愛情只是對歡娛所表示的感激。她下流也罷,高尚也罷,他反正愛極了這個女人,為了他給她的快樂,也為了他得到的快樂,而但斐納的愛拉斯蒂涅,也象當太爾愛一個給他充饑療渴的天使一樣。①
「你怎麼啦?」她問。
「伯爵夫人嗎?是不是大個子,深色頭髮,眼睛很精神很好看,身腰軟軟的,一雙腳很有樣的那個?」
皮安訓上樓,歐也納下去吃飯。接著兩人輪流守夜,一個念醫書,一個寫信給母親姊妹。
大學生彎著身子握了表姊的手親吻。
「不壞。」
「他們連犯read.99csw.com罪也是沒有骨氣沒有血性的!伏脫冷偉大多哩。」
「請你替我上侯爵那兒送封信去。我叫當差帶路。我向他要還我的書信,希望他全部交給你。拿到之後你上樓到卧室去等我。他們會通知我的。」
特·朗日太太挽著特·鮑賽昂太太的手臂走到隔壁的客廳里,含著淚望著她,把她抱著,親她的面頰,說道:
不管他是睡著還是醒著,說那句話的口氣大大的感動了女兒,她走到破床前面親了親他的額角。他睜開眼來說:
「他什麼病呀?」歐也納問。
「我已經請醫院的主任醫師來過。」
「他還是快一點死的好。」這是醫生的最後一句話。
歐也納把高老頭交託給皮安訓,向特·紐沁根太太報告凶訊去了;他家庭觀念還很重,覺得一切娛樂這時都應該停止。
「一切由我負責,」歐也納說著心慌得厲害,唯恐出了亂子。
「你覺得娜齊怎麼樣?」她問。
「她們在受罪啊!」
①當太爾為神話中利提阿國王,因殺予饗神,被罰永久饑渴:俯飲河水,水即不見;仰取果實,高不可攀。
拉斯蒂涅目送特·鮑賽昂夫人坐上旅行的轎車,看她淚眼晶瑩同他作了最後一次告別。由此可見社會上地位最高的人,並不象那般趨奉群眾的人說的,能逃出感情的規律而沒有傷心痛苦的事。五點光景,歐也納冒著又冷又潮濕的天氣走回伏蓋公寓。他的教育受完了。
「我早打算請你今晚幫我最後一次忙。我想送你一件紀念品。琴時常想到你,覺得你心地好,高尚,年輕,誠實,那些品質在這個社會裡是少有的。希望你有時也想到我。」她向四下里瞧了一下,「哦,有了,這是我放手套購匣子。每次我上舞會或戲院之前拿手套購時候,總覺得自己很美,因為那時我是幸福的;我每次碰到這匣子,總對它有點兒溫情,它多少有我的一點兒氣息,有當年的整個鮑賽昂夫人在內。你收下吧。我等會叫人送到阿多阿街去。特·紐沁根太太今晚漂亮得很,你得好好的愛她。朋友,我們儘管從此分別了,你可以相信我遠遠的祝福你。你對我多好。我們下樓吧,我不願意人家以為我在哭。以後的日子長呢,一個人的時候,誰也不會來追究我的眼淚了。讓我再瞧一瞧這間屋子。」
「哦!是但斐納!」
「沒有救了。也許可以拖幾天,倘使能把反應限制在身體的末梢,譬如說,限制在大腿部分。明天晚上要是病象不停止,可憐蟲就完啦。他怎麼發病的,你知道沒有?一定精神上受了劇烈的打擊。」
她說,「好吧,等跳舞回來。我的好歐也納,乖乖的,別教訓我啦,來吧。」
清早四點,客廳的人漸漸稀少。不久音樂也停止了。大客廳中只剩特·朗日公爵夫人和拉斯蒂涅。特·鮑賽昂先生要去睡覺了,于爵夫人和他作別,他再三說:
她流著淚,仰著眼睛,一隻手發抖,一隻手舉著。她突然把匣子放在火上,看它燒起來。
①洛西尼歌劇《摩才》中最精彩的一幕。
特·鮑賽昂太太,以這樣英勇的精神忍受痛苦,拉斯蒂涅看了感情激動到極點。回到舞會,他同特·鮑賽昂太太在場子里繞了一轉。這位懇切的太太藉此表示她最後一番心意。
「你好,老丈。」
「要明兒晚上知道。他答應辦完了公就來。不幸這倒霉蛋今兒早上胡鬧了一次,他不肯說為什麼。他脾氣僵得象匹驢。我跟他說話,他裝不聽見,裝睡,給我一個不理不答;倘使睜著眼睛,就一味的哼哼。他早上出去了,在城裡亂跑,不知動了哪兒去。他把值錢的東西統統拿走了,做了些該死的交易,弄得精疲力盡!他女兒之中有一個來過這兒。」
「我聽見你父親痰都湧上來了,」他帶著氣惱的口吻回答。
高老頭等皮安訓定了,對歐也納說:「明兒她們好病痛快俠的樂一下了。她們要參加一個盛大的跳舞會。」
「別讓他勞神,」皮安訓把歐也納技到屋子的一角囑咐他。
「你不用急,」她聽了開頭幾句就回答,「父親身體很強壯。不過今兒早上我們給他受了些刺|激。我們的財產成了問題,你可知道這件倒楣事兒多麼嚴重?要不是你的愛情使我感覺麻木,我竟活不下去read.99csw.com了。愛情給了我生活的樂趣,現在我只怕失掉愛情。除此以外,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世界上我什麼都不愛了。你是我的一切。倘若我覺得有了錢快樂,那也是為了更能討你喜歡。說旬不怕害臊的話,我的愛情勝過我的孝心。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整個生命都在你身上。父親給了我一顆心,可是有了你,它才會跳。全世界責備我,我也不管!你是沒有權利恨我的,我為了不可抵抗的感情犯的罪,只要你能替我補贖就行了。你把我當做沒有良心的女兒嗎?噢,不是的。怎麼能不愛一個象我們那樣的好爸爸呢?可是我們可嘆的婚姻的必然的後果,我能瞞著他嗎?幹麼他當初不攔阻我們?不是應該由他來替我們著想嗎?今天我才知道他和我們一樣痛苦;可是有什麼辦法?安慰他嗎?安慰不了什麼。咬緊牙齒忍耐嗎?那比我們的責備和訴苦使他更難受。人生有些局面,簡直樣樣都是辛酸。」
②尼沃貝相傳為弗里莫女王,生有七於七女,以子女繁衍驕人,被狄阿納與阿波羅將七於七女殺盡。尼沃貝痛苦之極,化為石像。希臘雕塑中有十四座一組的雕像,統稱為尼沃貝及其予女。今人以尼沃貝象徵母性的痛苦。
「上諾曼地,躲到古撤爾鄉下去,去愛,去祈禱,直到上帝把我召回為止。」
子爵夫人想起歐也納等著,便招呼他:
她的好朋友特·朗日公爵夫人也來了,她站起身來迎接。拉斯蒂涅出發上洛希斐特公館,據說侯爵今晚就在那邊。他果然找到了阿瞿達,跟他一同回去,侯爵拿出一個匣子,說道:
「巴黎有的是謠言,說不定又是什麼捕風捉影的事。」
「歐也納先生!太太請你,」西爾維叫。
「除非奇迹才有辦法。腦溢血已經發作。現在贓著芥予膏藥;幸而他還有感覺,藥性已經起了作用。」
「又是我的父親,」她截往了他的話,「應該怎麼對待父親,不用你來 告訴我。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了。歐也納,甭說啦。你先穿扮了,我才聽你的話。丹蘭士在你家裡一切都準備好了;我的車套好在那兒,你坐著去,坐著回來。到跳舞會去的路上,再談父親的事。我們非要早點兒動身不可,如果困在車馬陣里,包管十一點才能進門。
特·鮑賽昂太太說:「安多納德,告辭了!但願你幸福。」她轉身對著大學生說:「至於你,你已經幸福了,你年輕,還能有信仰。沒想到我離開這個社會的時候,象那般幸運的死者,周圍還有些虜誠的真誠的心!」
但斐納笑道:「不會的,你不知道這一類婦女。可是全巴黎都要到她家裡去,我也要去,——托你的福!」
她挽著拉斯蒂涅的手臂走進一間打牌的客室,帶他坐在一張長沙發上,說道:
他一路穿衣一路想著最可怕最喪氣的念頭。他覺得社會好比一個大泥淖,一腳踩了進去,就陷到脖子。他想:
他看到人生的三個面目:服從,鬥爭,反抗;家庭,社會,伏脫冷。他決不定挑哪條路。服從嗎?受不了;反抗嗎?做不到;鬥爭嗎?沒有把握。他又想到自己的家,恬靜的生活,純潔的感情,過去在疼愛他的人中間消磨的日子。那些親愛的人按步就班照著日常生活的規律,在家庭中找到一種圓滿的,持續不斷的,沒有苦悶的幸福。他雖有這些高尚的念頭,可沒有勇氣向但斐納說出他純潔的信仰,不敢利用愛情強迫她走上道德的路。他才開始受到的教育已經見效,為了愛情,他已經自私了。他憑著他的聰明,識透了但斐納的心,覺得她為了參加跳舞會,不怕踩著父親的身體走過去;而他既沒有力量開導她,也沒有勇氣得罪她,更沒有骨氣離開她。
真正的感情表現得這麼坦白,歐也納聽著狠感動,一聲不出。固然巴黎婦女往往虛偽,非常虛榮,只顧自己,又輕浮又冷酷;可是一朝真正動了心,能比別的女子為愛情犧牲更多的感情,能擺脫一切的狹窄卑鄙,變得偉大,達到高超的境界。並且,等到有一般特彆強烈的感情把女人跟天性(例如父母與子女的感情)隔離了,有了距離之後,她批判天性的時候所表現的那種深刻和正確,也教歐也納暗暗吃諒。特·紐沁根太太看見歐也納不聲九_九_藏_書不響,覺得心中不快問道:
「可是太太,你的父親……
「親愛的,我不願意跟你冷冰冰的分手,我良心上受不了。你可以相信我,象相信你自己一樣。你今晚狠偉大,我自問還配得上你,還要向你證明這一點。過去我有些對不起你的地方,我沒有始終如一,親愛的,請你原諒。一切使你傷心的行為,我都向你道歉;我願意收回我說過的話。患難成知己,我不知道我們倆哪一個更痛苦。特·蒙脫里伏先生今晚沒有上這兒來,你明白沒有?格拉拉,到過這次舞會的人永遠忘不了你。我嗎,我在作最後的努力;萬一失敗,就進修道院!你又上哪兒呢,你?「
「在這個情形之下使她理屈,她永遠不會原諒我的,」他想。
「幹麼?你不相信他嗎?」
「還好,你彆扭心,我就要上街的。得啦,得啦,孩子們,你們儘管去快活吧。」
高老頭好似迷迷忽忽的睡著了,在拉斯蒂涅出去的時候忽然坐起來叫著:「告訴她,教她儘管去玩兒。」
歐也納把睡熟的老人望了一眼,回答說:「朋友,既然你能克制慾望,就走你平凡的路吧。我入了地獄,而且得留在地血。不管人家把上流社會說得怎麼壞,你相信就是!沒有一個諷刺作家能寫盡隱藏在金銀珠寶底下的醜惡。」
拉斯蒂涅道:「讓我來陪他一會。我盤問他,他會告訴我的。」
拉斯蒂涅走進鄰居的屋予,皮安訓和他說:「可憐的高老頭沒有救了。」
「你放心。」
「她怎麼樣?」
拉斯蒂涅愁眉苦臉的跑到但斐納前面。她頭也梳好了,鞍也穿好了,只等套上跳舞衣衫。可是最後的修整,象畫家收拾作品的最後幾筆,比用顏色打底子更費功夫。
「至少但斐納是孝順的!」他私下想。
歐也納穿了跳舞服裝回去,特·紐沁根太太問道:
拉斯蒂涅覺得這句話有點埋怨的意思,聲音很激動的回答:「太太,我是預備最後一個走的。」
「你在於什麼呀,朋友?才相愛,難道就對我冷淡了嗎?在肝膽相照的那些心腹話中,你表現的心靈太美了,我相信你是永久忠實的,感情的微妙,你了解太深刻了,正如你聽摩才的禱告①時說的:對某些人,這不過是音符,對另外一些人是無窮盡的音樂!別忘了我今晚等你一同赴特。鮑賽昂夫人的舞會。特·阿瞿達先生的婚約,今天早上在宮中籤了,可憐予爵夫人到二點才知道。全巴黎的婦女都要擁到她家裡去,好似群眾擠到葛蘭佛廣場去看執行死刑。你想,去瞧這位太太能否掩藏她的痛苦,能否視死如歸,不是太慘了嗎?朋友,倘使我從前去過她的家,今天我決計不去了;但她今後一定不再招待賓客,我過去所有的努力不是白費了嗎?我的情形和別人不同,況且我也是為你去的。我等你。要是兩小時內你還不在我身邊,我不知道是否能原諒你。」
「啊,喂,」畫家招呼他,「高老頭病倒了,皮安訓在樓上看護。老頭兒今天接見了他一個女兒,特·雷斯多喇嘛伯爵夫人,以後他出去了一趟,加重了病。看來咱們要損失一件美麗的古董下」
「我知道他一定在……」
「親愛的,何必隱居呢,在你這個年紀!還是同我們一塊兒住下吧;」
「技斯蒂涅先生,你來吧。」
她和拉斯蒂涅說:「我只怕你不來呢。」
「很好,你呢?」
「他們都在跳舞!他們都準時而到,偏偏死神不肯就來。—— 噓!朋友。」拉斯蒂涅想開口,被她攔住了。她說:「我永遠不再見巴黎,不再見人了。清早五點,我就動身,到諾曼地鄉下去躲起來。從下午三點起,我忙著種種準備,簽署文書,料理銀錢雜務;我沒有一個人能派到……」
拉斯蒂涅衝上樓梯。
「我在體昧你的話,我一向以為你愛我不及我愛你呢。」
「喂,歐也納先生!」
他奔進高老頭的屋子。老人躺在床上,皮安訓坐在旁邊。
拉斯蒂涅拿起筆來回答:
「除非我看錯,他完啦!他身上有些出奇的變化,恐怕馬上要腦溢血了。下半個股還好,上半部的線條統統望腦門那邊吊上去了。那古怪的眼神也顯得血漿已經進了腦子。你瞧他眼睛不是象布滿無數的微塵嗎?明兒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歐也納說:「皮九-九-藏-書安訓,咱們倆來照顧他吧。」
「先生,」寡婦說,「高里奧先生和你應該是二月十五搬出的,現在已經過期三天,今兒是十八了,你們得再付一個月。要是你肯擔保高老頭,只請你說一聲就行。」
「他瘋了,」歐也納望著老人想。
「得啦,你歇歇吧,別說話……」
「我猜到你的意思,格拉拉,」特·朗日太太說。「你要一去不回的走了;你未走之前,我有番話要跟你說,我們之間不能有一點兒誤會。」
接著他用青年人的慷慨激昂的辭令,說出特·雷斯多太太如何為了虛榮心下毒手,父親『如何為了愛她而鬧出這場危險的病,娜齊的金線舞衫付出了如何可怕的代價。但斐納聽著哭了。
「我以為她會親自來的呢。也好,免得她看見我病了操心,」 高老頭說。女兒不來,他倒好象很高興似的。
他好象要對歐也納說話,也許想打聽跳舞會和子爵夫人的情形,也許想透露他已經對婚姻失望,——以後他也的確失望;不料他眼中忽然亮起一道驕傲的光,拿出可嘆的勇氣來,把他最高尚的感情壓了下去。
「暖,你覺得怎麼樣?」她問。
「你想什麼呀?」
她微微一笑,竭力遮掩心中的快樂,免得談話越出體統。年輕而真誠的愛自有一些動人心魄的辭令,她從來沒有聽見過。再說幾旬,她就要忍不住了。
「我趁這時候去吃飯。千萬別讓他太興奮;咱們還有一線希望呢。」
「我等醫生來,要知道你父親還能活不能活。他快死了。我會把醫生的判決通知你,恐怕竟是死刑。你能不能赴舞會,到時你斟酌nB。請接受我無限的溫情。」
鮑賽、昂府四周被五百多輛車上的燈照得通明雪亮。大門兩旁備各站著一個氣吁吁的警察。這個名門貴婦栽了斤斗,無數上流社會的人都要來瞧她一瞧。特。紐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到朗時候,樓下一排大廳早已黑壓壓的擠滿了人。當中大公主和特·洛尚公爵的婚約被路易十四否決以後,宮廷里全班人馬曾經擁到公主府里;從此還沒有一件情場失意的悲劇象特。鮑賽昂夫人的那樣轟動過。那位天潢貴胄,蒲高涅王室的最後一個女兒,①可並沒有被痛苦壓倒。當初她為了點綴她愛情的勝利,曾經敷衍這一個虛榮淺薄的社會;現在到了最後一刻,她依舊高高在上,控制這個社會。每間客廳里都是巴黎最美的婦女,個個盛裝艷服,堆著笑臉。宮廷中最顯要的人物,各國的大使公使,部長,名流,接滿了十字勳章,系著五光十色的緩帶,爭先恐後擁在子爵夫人周圍。樂隊送出一句叉一句的音樂,在金碧輝煌的天頂下繚繞;可是在女后心目中,這個地方已經變成一片荒涼。鮑賽昂太太站在第一間客廳的門口,迎接那些自稱為她的朋友的人。全身穿著白衣服,頭上簡簡單單的盤著髮辮,沒有一點裝飾,她安閑靜穆,既沒有痛苦,也沒有高傲,也沒有假裝的快樂。沒有 一個人能看透她的心思。幾乎象一座尼沃貝②的石像。她對幾個熟朋友的笑容有時帶點兒嘲弄的意昧;但是在眾人跟里,她始終和平常一樣,同她被幸福的光輝照耀的時候一樣。這個態度叫一般最麻木的人也看了佩服,猶如古時的羅馬青年對一個含笑而死的斗獸士喝彩。上流社會似乎特意裝點得花團錦簇,來跟它的一個母后告別。
第二天,病人的症象,據皮安訓說,略有轉機;可是需要不斷治療,那也唯有兩個大學生才能勝任。老人骨瘦如柴的身上除了安放許多水蛭以外,又要用水罨,又要用熱水洗腳,種種的治療,不是兩個熱心而強壯的青年人休想對付得了。特·雷斯多太大沒有來,派了當差來拿錢。
「太太!」
「現在你說吧,父親怎麼啦?」
「坐到我這邊來,實習醫師,」歐也納招呼他。
「不行哪。你要真愛我,咱們馬上去看他。」
「老丈,你今兒早上幹了什麼,累成這個樣子躺在床上?」
「相信!倘使者頭兒昏迷了,死了,他的女兒們連一個子兒都不會給我的。他的破爛東西統共不值十法郎。今兒早上他把最後的餐具也賣掉了,不知為什麼。他臉色象青年人一樣。上帝原諒我,我只道他搽著腦脂,返老還童了呢。」
「是的,」高老頭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