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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1)

第十五章(1)

"我想,說到這裏你已經接觸到問題的關鍵了,"K說。"正是這一點。你到底告訴了我,我相信我能夠清楚地了解這種事情了。巴納巴斯年紀太輕,擔當不了這樣的差事。他告訴你的這些事情,在表面上沒有一點是值得認真看待的。他在城堡里既然嚇得神志不清,他自然就失去了觀察事物的能力,你逼著他把看到的情形說給你聽,你聽到的也就只是亂七八糟編造出來的東西。這並不使我奇怪。害怕官方是你們這裏的人生來的脾性,它通過各種方式和各個方面影響了你們的全部生活,你們自己又盡量加強這種影響。不過,基本上我也並不反對敬畏官方;假使官方是好的,那又為什麼不應該受到別人的敬畏呢?只是不該突然派一個像巴納巴斯這樣毫無經驗的小夥子到城堡里去,他從來也沒有跑出村外一步,你卻指望從他嘴裏探聽到一切真實可靠的情報,把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作為解釋的根據,又把自己的一生幸福寄托在這樣的根據上。再沒有比這種事情更錯誤的了。我承認我自己恰恰也是這樣讓他引上了錯誤的道路,我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然後又忍受失望的苦痛,這兩者都不過是根據他說的話,換句話說,也都是沒有根據的。"奧爾珈不吱聲。"我要說服你別再相信你的弟弟是很不容易的,"K繼續說道,"因為我知道你是多麼愛他,對他的期望又那麼大。但是我必須說服你,哪怕只是為了你對他的愛和期望。我要指出的是,總有什麼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阻礙了你,使你看不清巴納巴斯究竟得到了人家多大的恩賜--我不想說他的成就。人家准許他上辦公室去,你也許喜歡說接待室,好吧,就算是接待室吧,那一定還有通到接待室後面去的門,假使一個人有勇氣的話,那些壁壘是能夠通過的。比如拿我來說吧,這間接待室就絕對走不進去,至少在目前走不進去。我不知道跟巴納巴斯說話的那個人是誰,或許是全部人員中最低級的錄事,但即使是最低級的,你也可以通過他同他的上司發|生|關|系,假使這一點也辦不到,他至少能告訴你他上司的名字,假使他連這一點也辦不到,他也能告訴你誰能知道他上司的名字。那個所謂克拉姆的人,也許跟真的克拉姆毫無共同之處,兩個人的面貌也可能並不相似,只有在巴納巴斯的眼中看來才會相似,那是因為他害怕得連眼睛也看不清楚了,這個克拉姆可能是一個最低級的官員,甚至根本不是一個官員,但他總還是在辦公桌上辦公的,他總還是翻閱那本大書的,他總還是在給錄事低聲口授什麼,當他的眼光偶爾落在巴納巴斯的身上時,他總還是有所思索的,即使這些也都不是真實的,他和他的動作都是無關緊要的,但把他安置在那兒至少是有一定的用意的。這一切都說明,在那兒並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有著一些可以給巴納巴斯利用的機會的,至少有那麼一兩件事物他可以利用;如果巴納巴斯除了懷疑、焦灼和失望以外一無所得,那是他自己的過錯。這隻是從事情的最不利方面來解釋,事實卻絕不會那麼不利。因為我們實實在在收到了兩封信,當然,我並不把這些信看得多麼重要,但是比巴納巴斯所說的卻重要一些。就算這些信是毫無價值的陳年舊信,是從一大堆同樣毫無價值的舊信里隨手撿出來的,並不比市集上鸚鵡表演銜牌算命時叼出來的書信高明多少;就算完全是這樣吧,這兩封信還是跟我的命運有關係。這兩封信對我顯然是有意義的,儘管並不一定有利,因為根據村長夫婦的證實,它們是克拉姆親筆寫的,村長還確認,這種信意義重大,儘管確實是私人的和非公開的,可是仍然很重要。""村長是這樣說的嗎?"奧爾珈問道。"是的,他是這樣說的,"K回答她。"我一定得把這件事告訴巴納巴斯,"奧爾林連忙說道,"這會給他一個很大的鼓勵。""但是他並不需要鼓勵,"K說,"你鼓勵他,就等於說他做得對,他就會按照目前這樣繼續幹下去,然而,這正是他于不出任何名堂來的原因。要是一個人的眼睛縛上了繃帶,不管你怎樣鼓勵他,叫他透過繃帶往外瞧,他決不會看見什麼東西。只有把繃帶拿掉了以後,他才看得見。巴納巴斯需要的是幫助,而不是鼓勵。只要想一想,在城堡這樣一個龐大的統治機構有著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我來到這兒以前,我還以為我對這種統治機構的性質是有所認識的,我這種想法多麼幼稚!--在城堡里,唔,全都是權威人物,他們的對方是巴納巴斯,只有巴納巴斯一個人,只有他一個人可憐巴巴地蜷縮在一間辦公室的又黑又冷落的角落裡消磨一生,對他來說,這就是夠光榮的啦。""K,你別以為我們把巴納巴斯面臨的困難估計低了,"奧爾珈說,"我們對權威當局懷著足夠的敬意,你自己也這樣說過的。""但這是一種不恰當的敬意,"K說,"你們的敬意不該用在這種地方,這種敬意反而褻讀了對方。巴納巴斯獲得了進入辦公室的特權,但是他在辦公室里什麼事情也不做,白白浪費了時間,回來后還要輕視和貶抑那些自己剛才還在他們面前發抖的人,或者就是心灰意懶,連信也擱下不肯送了,交給他的使命也不去執行了,難道這樣濫用特權你能說是出於敬意嗎?這跟敬意差得遠哩。可我還要說一句責怪的話,奧爾珈,我也應該九九藏書責怪你,我不能寬恕你。儘管你以為你對當局是相當尊敬的,可是你卻把這麼一個年輕、懦弱和孤單的巴納巴斯送到城堡里去,至少你沒有勸他別上那兒去。"
"你的譴責,"奧爾珈說,"也是我開頭自己所作的譴責。其實並不是我叫他到城堡里去的,我沒有叫他去,那是他自己去的,但是我應該盡量設法不讓他去。用強迫的辦法,用巧妙的辦法,用說服的辦法。我應該攔住他不讓他去,可是如果今天要我再下決心的話,如果現在我對巴納巴斯和我們全家所處的窘迫境地,也像當時那樣感到痛心的話,如果巴納巴斯儘管明明知道擺在他面前的責任和危險,還是含著微笑離開我到城堡去的話,那麼,雖然在這中間已經發生了這許多事情,我還是不會把他拉回來的,而且我相信,要是你處在我的地位,你也不會拉他回來的。你不知道我們的處境有多麼困難,這就是為什麼你對我們大家,特別是對巴納巴斯不公平的原因。那時候我們抱的希望比現在大,不過也並不是很大,而我們的處境卻是很苦的,現在也還是這樣。弗麗達一點也沒有給你談起我們的情況嗎?""只是隱隱約約地談了一些,"K說,"沒有說到什麼具體的事情,可是一提起你的名字她就生氣。""旅館的老闆娘也沒有告訴你什麼事情嗎?""沒有,沒有談起什麼。""旁人都沒有談起嗎?""一個人也沒有。""當然啰,誰能告訴你什麼事情呢?關於我們的事情,人人都曉得一點,有的是他們打聽到的事實,有的不過是誇大其詞的傳聞罷了,大部分是編造出來的,他們毫無必要地猜測我們的事情,但是又沒有一個人真的願意說出來,大家不好意思把這些事情說出來。他們不說是很對的。K,甚至在你的面前也很難說出來;你聽了這些事以後,你可能就會離開我們--你不會嗎?--再也不跟我們來往了,哪怕這些事對你似乎並沒有多大關係。這樣,我們就會失去你,而我可以坦白地說,現在對我來說,你幾乎比巴納巴斯在城堡里乾的差事還更重要。可是,儘管這一下午的話已經談得我昏頭昏腦,可我還得把事情告訴你,要不然你就看不透我們的處境,而使我感到最苦痛的是,你會繼續虧待巴納巴斯。我們之間要達到完全的一致也就不可能了,你既不能幫我們的忙,我們也不可能再給你幫什麼忙。可是我還得問你一個問題:你真的要聽嗎?""你問這幹嗎?"K說,"假使必要的話,我是很願意聽的,可你為什麼這樣巴巴地問我?""這是因為迷信,"奧爾珈說,"像你這樣天真,幾乎跟巴納巴斯一樣的天真,你會卷人到我們的旋渦里來的。""快點告訴我吧,"K說,"我並不害怕。像你這樣婆婆媽媽大驚小怪的樣子,倒真是要把事情越搞越糟啦。"
奧爾珈看到K臉上帶著驚訝的神氣,一動不動站在那裡,不由得對他笑了起來,接著又把他拉到火爐旁邊那張高背長椅那兒,能有這樣的機會跟他在一起促膝談心,她似乎感到由衷的快活,但這是一種不帶絲毫嫉妒的心滿意足的快活。正因為她沒有絲毫嫉妒,因此對K也沒有任何企求,這對K來說都是無害的,所以他很高興地望著她那對藍眼睛,這對眼睛既不媚人,也不嚇唬人,而是質樸,坦率。似乎弗麗達和老闆娘的警告,並沒有使他對那些事情抱更多的懷疑,而是變得更善於觀察和鑒別了。奧爾珈說剛才他稱道阿瑪麗亞的心眼兒好,她感到很驚奇,這時,他跟她一起笑了出來,因為阿瑪麗亞儘管在各方面有不少好的品質,可是心眼好卻說不上。於是K解釋說,他這句贊語實在是指奧爾珈說的,只是因為阿瑪麗亞那麼專橫,她不僅把別人在她面前說的話都扯到自己身上去,而且還要迫使別人不論說什麼都把她包括進去。"這可是真的,"奧爾珈說,她變得一本正經起來,"這比你想的還真實。阿瑪麗亞年紀比我小,也比巴納巴斯小,可是她的話,是決定我們一家是禍是福的至高無上的命令,當然,我們一家不管是禍是福,她擔負的責任也比任何人都重。"K心裏想,這是誇大其詞,例如阿瑪麗亞剛剛說過,她從來不關心她哥哥的事情,他的事情奧爾珈倒都知道。"教我怎麼說清楚呢?"奧爾珈說。"阿瑪麗亞說不關心巴納巴斯,也不關心我,她除了兩個老人以外實在誰也不關心,她只是日日夜夜照料老人;剛才她又去問他們需要什麼,上廚房去給他們煮吃的東西了。為了他們,她連自己身子不舒服也不顧了。因為從晌午起她就覺得不舒服,一直躺在這張高背長椅上。可是雖然她不關心我們,我們仍舊依靠她,就好像她是我們的大姐姐似的,要是她對我們的事情提出什麼勸告的話,我們一定會接受,只是她從不肯這樣做罷了,她跟我們很不相同。你見識過很多人,又是從外鄉來的,你是否也認為她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她給我的印象似乎是個很不快活的人,"K說,"照你說,你們都尊重阿瑪麗亞,可是就說巴納巴斯吧,阿瑪麗亞明明不贊成他當城堡的使者,甚至還譏諷他,他還是接受了這個差事,這又怎麼能說你們尊重她的勸九-九-藏-書告呢?""要是他還能幹別的活兒,他馬上會辭掉這個差事的,因為他自己並不滿意這份差事。""他不是一個熟練的皮鞋匠嗎?"K問道。"當然,他是一個熟練的鞋匠,"奧爾珈說,"他在空閑的時候,就常給勃倫斯威克幹活,而且只要他喜歡,他可以找到日夜忙不完的活兒,還可以掙到不少的錢。""唔,"K說,"那他可以在使者和鞋匠中間選擇一個啊。""選擇一個?"奧爾珈吃驚地問。"你以為他當城堡使者是為了錢嗎?""他可能是為了錢,"K說,"你不是說他自己也並不滿意這份差事嗎?""他是不滿意,可那是為了其他種種原因,"奧爾珈說,"不過這是給城堡當差呀,不論怎樣,這總算是城堡里的差事,至少人家會這麼想。""啊!"K說。"難道你對這一點也有懷疑嗎?""曖,"奧爾珈說,"我並不真的懷疑,巴納巴斯確實是到城堡的那些機關里去的,侍從也把他當作自己人接待,他也可以遠遠地見到各種官員,也會把相當重要的信件委託他傳送,甚至還叫他傳遞口信,這種情況畢竟是很多的,因此,像他這樣年紀的一個小夥子已經有這樣的成就,我們應該感到驕傲。"K點點頭表示同意,他已經不再想到回家了。"他自己也有制服嗎?"他問道。"你是說那件外套吧?"奧爾珈說。"他沒有制服,那件外套是早在他當使者以前阿瑪麗亞給他做的。可是你現在倒是觸到痛處了。他早就應該有一套--不是制服,因為城堡里制服不多--部里發的衣服,他們也答應過發給他一套的,但是城堡辦這一類事總是拖拖拉拉的,最糟的是你永遠不知道拖拉的原因到底是什麼;這可以理解為這件事情正在考慮之中,但也可以理解為這件事還沒有進行,比方說,巴納巴斯還在試用階段,從總的看來,也可以理解為整個事情已經確定了,那就是由於某種原因,他們已經撤銷了這個諾言,巴納巴斯得不到那套衣服了。你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要過了很久才能弄清楚。我們這兒有這樣一句話,也許你已經聽人說過了,那就是:官方的決定就像大姑娘一樣羞答答。""這倒是一句很確切的評語,"K說,他把這句話看得比奧爾珈還認真,"一句很確切的評語,官方的決定,可能還有其他一些特點也是跟大姑娘相似的。""也許是吧,"奧爾珈說,"可是就這套官方的衣服來說,這是巴納巴斯一個最大的苦惱,既然我們大家都同甘共苦,所以也是我的最大的苦惱。我們都問自己為什麼他得不到官方的衣服,可是都說不出一個道理來。整個事情並不這麼簡單。例如,官員們顯然不|穿官方發的衣服,就我們這兒所知道的以及根據巴納巴斯告訴我們的來說,官員們來往都穿便服,當然是很講究的便服。唔,你見過克拉姆。巴納巴斯自然不是一個官員,連最低一級的也算不上,他也決不至於僭越地夢想當一個官員。可是聽巴納巴斯說,高級侍從也不|穿官方的衣服,當然,人們從來沒有在村子里看見過他們,也許有人認為這是一種自我安慰,可這種自|慰是靠不住的,難道巴納巴斯也可以算是高級侍從嗎?他不是;任憑你怎樣偏袒他,你也沒法說他是,單憑他常常在村子里,甚至還住在鄉下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不是高級侍從了,因為高級侍從甚至比一些官員都難以接近,也許他們是不大接見人的,也許他們比許多官員的級別還要高,這是有證據的,因為他們活兒幹得很少,巴納巴斯常說,望著這些在迴廊上緩步走著的身材高大、身分高貴的人可真了不起,巴納巴斯總是遠遠地躲開他們。唔,他可能是一個低級侍從,可是,這些人總有一套官方發的衣服,至少在他們下鄉來的時候總穿著官方的衣服,精確地說,那並不是正式制服,這種衣服有許多不同的式樣,可是不管怎麼樣,人們一看他們的衣服就知道他們是城堡里來的侍從,你在赫倫霍夫旅館里就看見過一些這樣的侍從。這種衣服最突出的一點是剪裁得特別合身,一個莊稼漢或者手藝匠是沒法穿的。唔,這樣的衣服他們就沒有發給巴納巴斯,這不僅僅是可恥或者丟臉的事情--這一點你還是能夠想得開的,--而且是因為事實上每逢我們情緒沮喪的時刻--我和巴納巴斯就常常有這種時刻,--我們就會懷疑一切。這時我們就禁不住要問,巴納巴斯真的是在干城堡的差使嗎?不錯,他是出入辦公室的,但這果真是城堡的辦公室嗎?如果城堡里果真有辦公室,那麼容許巴納巴斯進去的,是不是那些辦公室呢?
"有一些房間他能進去,但那只是整個機關的一部分,因為有一道道壁壘擋著,壁壘後面還有更多的房間。他們又並不是真的不准他通過那道壁壘,只是在碰見上司時,他們就會喝退他,這樣他也就不知道怎樣才能通過這些壁壘了。再說,在那兒人人都被人監視著,至少我們是這樣想的。而且,如果沒有什麼任務要他去執行而冒冒失失闖進去,那麼,即使他闖了進去,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你不應該想像這些壁壘是一條明確的分界線;巴read•99csw.com納巴斯總是給我這樣的印象。甚至在那些容許他進去的房間門口也有壁壘,因此你就可以知道有些壁壘他是可以通過的,這些壁壘跟那些他沒有通過的是一模一樣的,由此看來,一個人似乎不該去猜測在那最終的層層壁壘後面的辦公室跟他已經見過的不同。我們只是在心情沮喪的時刻才會這樣猜測。但是我們的懷疑並沒有到此為止,我們無法約束我們的懷疑。巴納巴斯見過官員,巴納巴斯傳遞過信件。但是那些官員是誰,那些信件又是什麼?現在,他說,他指定給克拉姆送信,克拉姆親自向他作指示。唔,這可能是一個莫大的恩寵,連高級侍從都沒有得到這樣的恩寵,簡直教人無法相信,簡直嚇人。你只要想一想,直接派給克拉姆,而且跟他面對面地說話!可是,情況果真是這樣嗎?呢,假設真的是這樣,那麼,為什麼巴納巴斯要懷疑人們說他就是克拉姆的那位官員,到底是不是真的克拉姆呢?""奧爾珈,"K說,"你準是在開玩笑了;你對克拉姆的面貌怎麼也懷疑起來了呢,誰都知道他是個什麼樣子,就連我也看見過他。""當然不是開玩笑!K,"奧爾珈說,"我這一點兒也不是開玩笑,我說的完全是正經話。我把這一切告訴你,並不單是為了要在感情上寬慰我自己而增加你的負擔,這是因為你既然問起巴納巴斯,阿瑪麗亞就叫我把他的事情告訴你,也是因為我覺得,讓你多了解一些情況,也許對你是有用處的。我這樣做同時是為巴納巴斯著想,這樣你就不會在他的身上寄託太多的希望,也就不會有失望的痛苦,而你的失望,也會使他痛苦。他很敏感,比如,昨天晚上他就因為你對他不滿而一夜沒有睡著。他特別注意你說的那句話,你說你有了他那樣一個使者前途就不妙。他就是為了這句話一夜沒有睡著。我相信你不知道他有多麼難受,因為城堡的使者必須嚴格控制自己。他簡直沒有一刻輕鬆的時候,甚至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雖然在你自己看來,你並沒有對他提出什麼苛求,因為你對使者的職權有你自己的一貫看法,你是根據這種看法提出要求的。但是在城堡里,他們對使者的職權卻有不同的規定,跟你的看法是無法取得一致的,即使說巴納巴斯應該全心全意地做好這份工作吧--不幸,似乎他也常常想這樣做的。人們會承認這一點,也不會提出任何異議,要不是存在著巴納巴斯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個信使這個問題的話,當然,不管怎樣,當著你的面,他可不能對這個問題表示任何懷疑,要是這樣,那就不啻是損害他自己的存在,嚴重地觸犯他深信自己一直在俗守的法律,他的這種懷疑甚至對我也不是直截爽快地說出來的,我得甜言蜜語哄他,騙他,愛撫他,他才有所流露,而且還不承認他的懷疑真是懷疑。他有些像阿瑪麗亞的性格。我敢說他準是沒有把什麼事情都告訴我,哪怕我是他惟一的知己。可是我們倆常常談起克拉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你知道弗麗達不喜歡我,她從來就不讓我瞧他一眼,可是儘管這樣,他的模樣在村子里大家都是很熟悉的,有些人看見過他,人人都聽到過他,從見過的幾次印象和一些傳聞以及各種歪曲的因素,構成了一幅基本上是真實的克拉姆的形象。可這也不過只是基本上真實罷了。至於細節,大家就莫衷一是了,也許同克拉姆的真面目還不怎麼像。因為人家說,他到村子里來的時候是一副樣子,離開村子的時候又是一副樣子;他喝過啤酒以後跟喝啤酒以前不一樣,他醒著的時候跟睡著的時候也不一樣,他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又跟他對人們說話的時候不一樣,而且--這一點教人最無法理解--當他在城堡里的時候,他幾乎又成了另外一個人。甚至在村子里,人們對他的描述也都大不相同,大家對他的長短、大小、舉止風度和鬍子式樣都各有各的說法;幸而其中有一點卻是大家一致的,就是他始終穿著同一套衣服,一套有著長長的燕尾的黑色晨禮服。各種不同的說法當然不是什麼魔術的變幻,這是很容易解釋的;這取決於當時觀察者的心情如何,取決於他激動的程度如何,取決於他在謁見克拉姆時所抱的希望或失望的種種不同的程度如何,況且,一般說來,他見到克拉姆的時間也不過一兩秒鐘而已。我告訴你的這一切,正是巴納巴斯常常告訴我的,總的說來,對一個與此並無切身利害關係的人來說,這種解釋也就很充分了。可是對我們來說,這是不夠的;巴納巴斯對著他說話的那個人是否真的是克拉姆,這對巴納巴斯可是件生死攸關的事。""對我也是如此。"K說,他們在高背長椅上彼此挨得更近了。
奧爾珈說的這一切教人喪氣的話當然影響了K,但是發現別人至少在表面上也和自己處於十分相同的境地,在他看來卻是極大的慰藉,他可以同他們聯合起來,可以在很多方面同他們接近,這跟弗麗達的情況不同,可以跟她接近的方面並不多。固然,他逐漸放棄了所有打算通過巴納巴斯獲得成功的希望,但是巴納巴斯在城堡里的處境越糟,他覺得巴納巴斯在村子里就會跟自己結合得越緊密;他從來也沒有想到他會在村子里聯合巴納巴斯和他的姐妹一同去進行這樣一場絕望的鬥爭。自然,情況解釋得還遠遠不夠全面,可能也會得出相反的結果,一個人不應該被奧爾珈這種無可懷疑的天真所左右,就把巴納巴斯的正直誤認為真的。"各種有關克拉姆模樣的描繪,巴納巴斯都聽熟了,"奧爾珈繼續說道,"他收集了許多說法read.99csw•com,還進行了比較,也許收集得太多了,他甚至有一次在村子里從車窗外看見了克拉姆,或者是他相信他看到的就是他,因此他作了充分的準備,打算下次好好地認識一下克拉姆,可是--你怎麼解釋這一點?--當他在城堡里走進辦公室,他們給他指出那就是克拉姆的那個官員時,他又不認識了,後來有好久在他的想像中總以為這不是他常見的克拉姆。但是假使你問巴納巴斯,這個克拉姆跟平常大家所描摹的克拉姆到底有什麼不同,他又答不上來,或者他也會試著告訴你,給你描述城堡里的那個官員,但是他所描述的跟我們平常所聽到的克拉姆恰恰又是一模一樣的。那麼,巴納巴斯,我對他說,幹嗎你要懷疑那不是克拉姆呢?幹嗎要自尋煩惱呢?於是他又顯然是痛苦地開始琢磨起城堡里的那位官員的特點來,但是他似乎只是追憶而不是描述那些特點,再說,他所回憶的也都是一些雞毛蒜皮--比如,一種特殊的點頭的姿態,或是一件沒有扣上的背心,--你簡直沒法認真對待。據我看來,克拉姆接見巴納巴斯的方式倒是比較重要的。這是巴納巴斯常常形容給我聽的,他甚至還描畫了那間房間的樣子。通常容許他進去的是一間很大的房間,但是那不是克拉姆的辦公室,甚至也不是任何一位官員的辦公室。一張長書桌把這間屋子隔成了兩個房間,書桌的兩端靠著兩邊的牆壁;書桌這一邊的一間狹小得幾乎兩個人都很難擦肩而過,這是給官員們使用的,另一邊的那間很寬敞,那是一些當事人,觀察者,侍從和使者們等候的地方。書桌上並排地放著一本本翻開的大書,官員們站在書桌旁邊,大半都是在翻閱那些書。他們並不盯著一本書看,可是他們又並不交換書本,而是交換站的地方,看他們那樣你擠我搡地交換地方的情景,巴納巴斯總是覺得非常驚訝,因為那兒簡直沒有轉身的餘地。緊挨著書桌放著一張張矮桌子,錄事們就坐在矮桌子旁邊,在官員需要筆錄的時候,他們就根據口授寫下來。巴納巴斯對這種工作方式一向感到很驚奇。官員們從不明確地發布命令,也不高聲口授指示,你幾乎說不上這位官員到底是否在口授什麼東西,因為他似乎就像原先那樣在繼續看著書本,只不過在看書的時候低聲說著什麼話,而錄事們卻聽得清這種悄聲低語。有時聲音實在太低了,錄事坐在自己的坐位上怎樣也聽不清,那時他就得跳起來,聽清了口授的內容以後,又馬上坐下去寫下來,然後又跳起來聽,再坐下去寫,就這樣跳起坐下忙個不停。這是多麼奇怪的工作!簡直教人無法理解。當然,巴納巴斯看這一類事情有的是時間,因為在克拉姆偶爾召見他的時候,他總得常常在這間大房間里先站上好幾個鐘頭或好幾天。而且,即使克拉姆看見了他,他也向克拉姆作了一個立正的敬禮,但是這也並沒有多大的意思,因為克拉姆可能又會轉過臉去看他的書,把他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這樣的事常常發生。像這樣可有可無的送信任務到底有什麼用處呢?當一清早聽到了巴納巴斯說他又要上城堡去,我就很悲傷。這又是一次完全徒勞無益的跋涉,一個白白浪費的日子,一個毫無結果的希望。這到底有什麼好處呢?家裡卻堆滿了補鞋匠的活兒,永遠做不完,勃倫斯威克又老是在催。""哦,這麼說,"K說,"巴納巴斯就得這樣堅持下去才能分配到任務啊。這是可以理解的,那個地方好像冗員太多了,每一個人不可能每天都分配到事情于,你不用因此抱怨,大家一定都是這樣的。總的說來,像這樣一個巴納巴斯終於也接到了任務,他已經給我帶來兩封信了。""這是對的,當然,"奧爾珈答道,"我們可能是抱怨錯了,尤其是像我這樣一個姑娘,只知道一些道聽途說的事情,不像巴納巴斯那樣什麼都懂,他一定還有許多事情藏在肚子里沒有告訴我。可是讓我告訴你,他們是怎樣把信交給他的,比如說,你那兩封信。巴納巴斯不是直接從克拉姆手裡拿到那些信的,而是從一個錄事手裡拿到的。沒有具體的日子,也沒有具體的時刻--這也就是為什麼這份差事看起來好像很輕鬆,實際上卻使人精疲力竭的道理,因為巴納巴斯必須隨時隨地保持著警覺,--一個錄事忽然想起了他,給他做了一個手勢,當時克拉姆顯然並沒有作任何指示,他只是繼續在看他的書。的確,巴納巴斯走過去的時候,克拉姆正在擦他的眼鏡,但他是常常擦眼鏡的,不過,如果他不戴眼鏡仍然看得見東西的話,當時他也許會瞧一瞧巴納巴斯,然而,巴納巴斯卻懷疑他什麼也沒有看見;因為克拉姆的眼睛差不多總是閉著的,看起來好像已經睡著了,只是在夢裡擦著他的眼鏡罷了。當時那個錄事在桌子下面的一堆文稿里搜索著,隨手撿出了那一封給你的信,因此,那封信實在並不是最近寫的,從外面的信封看來已經很舊,撂在那兒已經有好久了。但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為什麼要讓巴納巴斯等那麼久呢?為什麼也讓你這麼等著呢?自然,那封信也一定擱了好久,因為它早已失去時效了。他們就是這樣使巴納巴斯落得了一個又差又慢的信使的名聲。錄事心安理得地說一句這是克拉姆給K的信,就把信交給了巴納巴斯,隨後便叫他退下。可是巴納巴斯卻得貼身藏著那封他好不容易得來的信,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家來,於是我們就像這樣坐在這張高背長椅上,他告訴我拿到這封信的經過,我們倆就分析所有的細節,估計他所獲得的成就有多大,最後發現他所獲得的原來是微不足道,於是兩個人便對這個成就懷疑起來,到臨了弄得巴https://read•99csw•com納巴斯撂下了信,也不再想送給你了,可是也不想去睡覺,就那樣整夜坐在他的矮凳上修補鞋子。事情就是這樣,K,現在你已經聽到了我的全部秘密,你也就不會奇怪為什麼阿瑪麗亞對這些事情這麼冷淡了。""可是那封信後來怎樣了呢?"K問道。"那封信嗎?"奧爾珈說。"哦,過了一些時候,等到我為了那封信把巴納巴斯折磨夠了,這可能是過了好幾天或者好幾個星期以後,他才又撿起那封信來,把它送出去。在這些實際事務上,他倒總聽我的話。因為我聽了他告訴我的經過以後,往往能從最初得到的印象中清醒過來,又重新振作起精神來,可是他卻不能,也可能是因為他知道的事情更多一些。所以我總是找這樣那樣的話對他說,比如說:你到底在追求些什麼,巴納巴斯?你夢想的是什麼樣的前程,是什麼樣的雄心壯志?難道你想爬得那麼高,把我們,把我,全都甩在你的後面嗎?你追求的就是這些嗎?我怎麼能相信你對自己所有的成就會這樣不滿呢?現在我只能認為你對你的成就不滿意!你只要看一看周圍的人,看看咱們的鄰居有哪一個人能混得像你這樣好。我承認他們的處境跟咱們不同,他們除了日常的營生以外,再沒有任何餘地可以讓他們產生非分之想了,可是即使不跟他們比較,也一眼看得出你混得很好。可能會有障礙、疑慮和失望,但是,這隻意味著你所獲得的一切都不是沒有付出代價的,也意味著你必須為每一個細小的事情而奮鬥,這是咱們事先就知道的;這一切使咱們更有理由感到驕傲,而不是灰心喪氣。再說,難道你不也是同樣在為咱們大家奮鬥嗎?難道這一點對你來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嗎?這一點沒有給你傾注新的力量嗎?我有你這樣一個弟弟感到幸福,甚至驕傲,這樣的事實難道還不能給你信心嗎?使我失望的並不是你在城堡里所獲得的微小的成就,而是我對你的成就所作出的貢獻太少啦。你可以到城堡里去,你可以按時上辦公室去,你一整天一整天地跟克拉姆呆在同一間屋子裡,你是一個公認的官方使者,你有權利要求官方發給制服,你接受了人家委託給你的重要使命,你有著一切你當之無愧的榮譽,可是你從城堡回到家裡來,不是擁抱我,也不是樂得掉下淚來,一看到我你就灰心喪氣,對什麼都懷疑起來,除了修補鞋子,什麼都不感興趣,你把那封有關咱們未來命運的信都撂在角落裡不管啦。我就是這樣對他說的,等到我一天又一天翻來複去說了這些話以後,他終於嘆了一口氣,撿起那封信走了。然而促使他出去送信的動力,也許並不是我說的那些話,而是他想再到城堡里去的慾望,如果他不把信送到,他是不敢去的。""可是你說的這一切都是絕對正確的,"K說,"你對這一切理解得這樣透徹,真教人驚嘆。你有著一個多麼聰明的頭腦啊!""不,"奧爾珈說,"你上了這些話的當了,或許他也上了當了。因為他到底又有什麼成就呢?他能上辦公室去,但那似乎根本不是一間辦公室。他同克拉姆談話,但是那個人真的是克拉姆嗎?是不是某個有點像克拉姆的人呢?或許至多是一位秘書吧,他有一點像克拉姆,於是竭力想使自己更像他一些,裝出一點克拉姆的那種睡眼惺松的架勢來。他這一方面的性格模仿起來是最容易不過的,有不少人學他這種樣子,儘管他們都知道其他方面是不容易學的。像克拉姆這樣的人是大家都想見的,可他又難得露面,這就很容易在大家的想像中產生出許多不同的形狀。比如,克拉姆在這村子里有一個名字叫摩麥斯的秘書。你認識他,是嗎?他也是躲在幕後不見人的,可我看見過他好幾次了。一個長得挺結實的年輕小夥子,你說他不是這樣的嗎?所以,顯然他一點兒也不像克拉姆。可是你在村子里會發現有人發誓賭咒地說摩麥斯是克拉姆,他就是克拉姆,此外不再有別的克拉姆了。人們就是這樣把自己鬧得迷迷糊糊的。所以,又有什麼理由可以說城堡里的情況就不是這樣呢?有人指定一位官員當作克拉姆介紹給巴納巴斯,他是否像克拉姆,巴納巴斯始終犯疑。而且每一件事情都證明他的懷疑是有根據的。我們能設想克拉姆會和其他官員一起,耳朵後面夾了一枝鉛筆,在一間普通屋子裡擠來擠去嗎?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巴納巴斯像一個孩子,也像孩子一樣信任人家,他常常說:那位官員的確很像克拉姆,要是他坐在自己辦公室里的辦公桌上,門上寫著他的名字,那麼,我就一點兒也不會有什麼懷疑了。這是孩子氣的話,可是說的也有道理。自然,假使他在城堡里就向人家探問事實的真相,也許就更有道理了,因為從他的談話看來,當時周圍站著的人一定很多。他們的說法儘管並不比那個給他介紹克拉姆的人所說的話更可靠,但是在眾說紛壇中準會有一點共同的根據,一點可供相互比較的共同根據。這不是我的想法,這是巴納巴斯的想法,可他不敢實現他的想法,他不敢對任何人說出這些想法,惟恐無意中觸犯了某一條未經宣布的法令而失去了他的職業;你看他是多麼疑惑不決;這種可憐的疑惑不決,比他所作的全部描繪更清晰地說明了他在城堡里的地位。他連開口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都不敢,在他看來,這一切該是多麼模糊和可怕啊!我一想到這點,就責備自己不該讓他獨自一個人到那些情況不明的房間里去,雖然他還算有勇氣而不能說是一個懦夫,但那兒的環境還是影響著他,當他站在那兒的時候,顯然是嚇得發抖。"